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团队合作
我儿子想让我杀了她。他还很小,尚不会确切表达自己的想法,但我完全清楚他的意思。“我想让爸爸打她一顿。”他说。
“把她打哭?”我问。
“不,”他摇了摇小脑袋,回答,“要更重一点。”
我儿子并非暴力分子。他还没到四岁半,以前从未叫我打过谁;也不像有些孩子那样,老是吵着要各种不需要的东西,比如冰激凌或朵拉[1]系列的背包。只有觉得自己应该得到某样东西,他才会提出要求。在这点上,他很像他爸。
要是可以指责的话,那我会说,他一点也不像他妈。还没离婚那会儿,他妈经常哭哭啼啼地跑进家,对我说她在高速公路上被人骂了,或在店里被人宰了。每当那时,我都会叫她从三四个不同的角度详细回顾发生的事情,问她一些问题,并跟她讨论,不放过任何细枝末节。百分之九十的情况是,显然错在她身上——开车的那个人完全有理由骂她,而店里的那个人只是在账单上加入了消费税。
但是,我的小罗伊基并不像她。所以,要是他叫他爸把那人狠狠地打一顿,我就知道肯定出了什么事。“她怎么你了?”我问,“打你了?”
“不是,”罗伊基回答,“每次妈妈不在家的时候,她就会来带我。她会用钥匙把门反锁,把我关在我的房间里,里面黑乎乎的。就算我哭了,就算我保证会乖乖的,她也不开门。”
我紧紧地抱住他。“不要怕,”我对他说,“爸爸不会让外婆再那样对你了。”
“你会狠狠地打她一顿吗?”他哭着问我。
儿子哭泣的模样真是令人心碎,尤其在你离婚以后。我一冲动,真想回答会的,并向他做出保证,但最后还是忍住了,什么也没说。我对此非常谨慎,因为向孩子承诺了什么,就必须做到,否则绝对会造成极其恶劣的影响,给他们留下终身的创伤。于是,我马上转移话题,对他说:“你想去爸爸单位的停车场玩吗?我把你抱到腿上,然后我们一块儿开车,就像团队合作那样,好吗?”
提到“团队合作”,罗伊基兴奋得眼睛一亮。因为还噙着泪水,那双眼睛显得格外水灵。我们像我说的那样——他掌控方向盘,我踩油门和刹车,在停车场开了半小时左右的车。我甚至还让他换挡了——挂倒挡时,他笑得最开心。孩子的笑声简直就是天籁之音。
我提前十五分钟就把罗伊基送了回去。我知道他们一直都想挑我的刺,所以我对孩子的事格外小心。在进电梯之前,我把罗伊基全身上下仔仔细细地检查了两遍,确保他看上去整整齐齐、干干净净的。然后,我又对着大厅的镜子,匆匆打量了一下自己。
“你们去哪儿了?”没等我们进门,谢妮就劈头盖脸地问道。“去‘金宝贝’游乐园了,”罗伊基根据我们事先说好的回答,“我们在那里跟小朋友们一起玩。”
“希望爸爸这次很有礼貌,”谢妮嘲弄地说,“没有推倒小朋友。”
“爸爸没有推人!”我说。我的口气明确告诉她,她在孩子面前对我的嘲弄,让我感到很不高兴。
“他没有推人,”罗伊基说,“我们玩得开心极了!”
就在刚才,从游乐园回来后,他还哭着叫我打他外婆一顿,但这会儿,他早就把此事抛到了九霄云外。这就是做孩子的好处。不管你对他们做了什么,只要过上一个小时,他们就会忘得一干二净,并把注意力转移到其他开心的事上。但我已经不是孩子了,所以回到车上后,我的脑子里全是以下画面:罗伊基在他的小房间里拼命敲门,谢妮那个恶毒的妈就在门外,却拒不开门。我得想个两全其美的办法,既确保这种事再也不会发生,又不会使自己失去看望儿子的资格。现在,我两周才能见儿子一次,但就连这种少得可怜的见面机会,也是付出了沉重的代价之后才争取到的。
直到现在,我仍在为公园里的那次故意伤害事件付出代价。当时,一个胖丫头在吊桥处欺负了罗伊基。她使劲掐他,而我只是想把他们分开。我不过是用左手轻轻地碰了一下她,连推都算不上。结果,她撞到了金属架上。不过,她完全没事,连道伤痕也没有,就连她那个歇斯底里的妈都觉得没什么。但当罗伊基无意间跟谢妮提起这事时,她和阿姆拉姆立刻像蝗虫那样扑到了我的身上。谢妮说,要是我再当着儿子的面做出“暴力行为”,他们俩绝对会向法庭提起上诉,废除我们之前签订的协议。
“什么暴力行为?”我对她说,“我们在一块儿的五年里,我打过你一次吗?”在这点上,她知道自己理屈词穷。她做了无数讨打的事,但我始终保持着克制,从未动过她一根汗毛。换作别的男人,早就把她踹得躺进以契诺夫医院[2]的急救室了。而我,是永远都不会打女人的。这时,阿姆拉姆突然半路杀了出来。“就是此时此刻,你表现得就像个暴力分子,”他冲我脱口而出道,“你——你的眼神非常疯狂。”
“这不叫疯狂,”我笑着对他说,“而是人性的体现,是我们所说的感情。你不能因为自己毫无感情,就认为它是坏的。”
最后,“毫不暴力”的阿姆拉姆气急败坏地大吼起来,威胁我休想再见到儿子。可惜,我当时没有拍下他那副尊容——张着“血盆大嘴”,嘴里脏得就像条臭阴沟。为了激怒他,我仍然保持微笑,并摆出一副毫不在乎的样子。最后,我们达成协议,我保证再也不会那样做了——好像第二天,我还会去公园再推倒一个五岁大的丫头似的。
紧接着的下一次,从游乐园接回罗伊基后,我直奔主题,主动提起他外婆。我是可以等,让他自己提出来,但对于这种事,孩子们总是要经过很长时间才会想到说出来,而我没有那个时间。“我们上次说了以后,”我说,“外婆来带过你吗?”
罗伊基一边舔着我给他买的西瓜雪糕,一边摇了摇头。“要是外婆再那样做的话,”他问,“你会打她吗?”
我深吸了一口气。我真想回答会的,但我不能图一时之快而不顾后果。要是他们真的让我再也见不到儿子了,那我将会生不如死。“我想——很想,”我对他说,“我真的很想打她,狠狠地打她。不仅是外婆,任何伤害你的人,我都想打他。”
“就像打冰激凌公园里的那个女孩一样?”他扑闪着眼睛问。
“就像打冰激凌公园里的那个女孩一样,”我点头道,“但是,妈妈不喜欢爸爸打人。要是爸爸打了外婆或其他人,他们就再也不会让我陪你玩了。我们就再也不能做我们一块儿做的所有事情了。你明白吗?”
罗伊基没有回答。他的雪糕滴到了裤子上,但他任由那滴雪糕慢慢地融化,等着我帮他擦掉。不过,我并未那么做。一阵长时间的沉默之后,他说:“一个人被关在房间里的感觉很不好受。”
“我知道,”我对他说,“可是无能为力。只有你才能让这种事不再发生。不过,爸爸会教你怎么做的。”
我向罗伊基详细地做了一番解释:要是外婆再关他,他该怎么做;他该用怎样的角度去撞墙,以便在脑袋上留下一个醒目的瘀青而不伤到自己。
“那样做会疼吗?”他问。
我实话实说,告诉他会的。和谢妮不同,我这辈子永远都不会骗孩子的。还没离婚那会儿,我们有一次带罗伊基去接种疫苗。一路上,谢妮不停地唠叨着“叮咬”“蜜蜂”和“对好孩子的特别奖励”之类的鬼话,企图糊弄罗伊基,直到我打断了她。我说:“等会儿,一位小姐会用针筒给你注射。你会感到很疼,但我们没有选择。在这个世界上,有些事,我们不得不承受。”罗伊基那时才两岁,但他用充满灵气的眼睛盯着我,理解了我的话。看得出来,走进注射室时,他非常害怕。但他没有哭闹,也没有夺门而逃,表现得像个小男子汉。
我们仔细琢磨了计划的每一个步骤,并重温了他要对谢妮说的话:他是怎么惹外婆生气的,外婆又是怎么把他重重地推到墙上的。简而言之,他的瘀青是怎么来的。
“那样做会疼吗?”最后,他又问了这个问题。
“会的,”我回答,“但只有这一次。从此以后,她就不会——再也不会把你一个人关在那个房间里了。”
罗伊基沉默了,他在思考。雪糕已经吃完了,他在舔小木棍。“妈妈不会说那是我编出来的吧?”
我摸着他的额头,回答:“要是你的脑袋上有个足够大的瘀青,她就不会那么说了。”然后,我们把车开回停车场。罗伊基掌控方向盘,我踩油门和刹车——团队合作。我还教了他怎么按喇叭,他非常喜欢。他不停地按啊,按啊,直到停车场管理员走过来,叫我们停下。那是个值夜班的阿拉伯老头。“啊呀,”我眨了眨眼睛,递过去一张二十块钱的钞票,说,“孩子在玩。等他再玩一会儿,我们就走。”阿拉伯老头什么也没说,收下钱,回到了亭子里。
“那个人想干吗?”罗伊基问。
“不干吗,”我回答,“只是过来问一下声音是从哪里发出来的。”
“那我可以继续按喇叭了?”
“当然啦,宝贝,”我亲了一下他,回答,“随便按,不停地按,按到你不想按了为止。”
[1] 朵拉,一部系列动画片中的主角。她是个七岁的小女孩,身上总是背着个背包。
[2] 以契诺夫医院,以色列著名的医院,位于特拉维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