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峻菁女性权谋四部曲(全四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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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猗兰春色冷

阳信公主的声音也忽然变得尖锐:“你口口声声称呼“太子荣”,难道把皇上的废立诏书视同儿戏吗?冤枉?他有什么冤枉?是的,废太子刘荣宽和平正、和蔼可亲,为人没有缺点。但是,作为一个将要管辖万兆子民的皇嗣,他性格优柔,能力平庸,没有统治一个帝国的能力,你明白吗?”

刚满十三岁的阳信公主,向空茫的雨色中抬起了脸。

今天,她依然穿着很久以前,太子荣在廊下为她轻轻披上的那件黑貂短裘,半旧的皮裘里,似乎永远保留着太子荣的体温,她留恋于那样一种兄妹之间的温情,但这一切,却丝毫不能影响她头脑的清醒。

一 筹箸镜前

暮秋的未央宫里,到处都回荡着兰草的幽幽香气。

薄皇后被废已经半年多了,整个宫廷由于没有女主人而产生了一种精神上的空落,似乎显得没有生气,没有一处万众瞩目的核心。虽然,薄皇后就是在位时,她也无力约束住那些恃宠而骄的皇妃们。

栗姬、程姬、王夫人,这些人或者是深受刘启的恩宠,或者是有着厉害的大权在握的儿子,哪里会将一个门庭败落、早晚要遭废黜的老皇后放在眼里?

但当薄皇后被废居上林后,一种隐约的骚乱和动荡还是露出它又冷又腥的气息。

宫廷里变得越来越冷漠,越来越诡秘,到处都能够看见明争暗斗的痕迹,这一点是刘启所没有预料到的,为了躲开这些令他意乱心烦的事情,他索性趁着这个春天搬到长安城西的行宫里去居住了几个月。

那里本来充实的都是些刚刚年满十四岁的仕女,她们都是经由馆陶长公主亲自面试的备选宫廷的贵族女子,其中既有北地胭脂,也有江南闺秀,一个个都是那样天真蒙昧、纯洁动人,令好色的刘启体会到温柔乡的真实滋味。

而空寂已久的猗兰殿内,早习惯了冷遇的王夫人,却在对着妆台上的一面螭花青铜镜愣愣地出着神。

她是个喜欢梳妆打扮的人,虽然刘启早已不再垂怜她,但这并不妨碍她每天早晨起来花上两个时辰梳好自己的高髻,穿上简朴而美观的茧绸衣裙。

镜里,那还是个艳丽的女人,却艳丽得十分不真实,一种即将凋谢的气味散发了出来。

王夫人知道,自己最好的年华终是过去了。当年,长发及地、肤白如雪的她刚刚由馆陶长公主荐入东宫时,竟令身为太子的刘启眼睛一亮,当即将一向宠爱的栗姬抛之脑后,专宠了她数年。而这些都已经是往事了。

“娘!”随着这清亮的呼唤声,十二岁的阳信公主带着一群佩刀侍卫,满头是汗地闯了进来。

“你上哪儿去了?”王夫人嗔怪地看她一眼,从镜边取过一条洁白的面巾,轻轻为女儿拭汗,虽然是深秋,风里透着砭骨的凉意,但阳信公主的脸上竟然挂满了汗珠,“我打发人找你吃饭,长乐宫和未央宫两处,都看不见你的人影。”

阳信公主用有些诡异的眼神看着母亲,她的脸上浮出了一丝洋洋得意的神色,忽然之间,她将收在背后的手提起来,笑道:“娘,你看,这是什么?”

王夫人一瞥之下,脸色不禁剧变,她吓得大叫一声,面巾也失手掉落——阳信公主的手里,竟然拎着一头淡褐色的胖乎乎的棕熊崽子。

这只熊崽大约有两尺来高,深黑色带金紫的眼睛,似睁非睁。它柔软的鼻头上粘有一些吃剩的肉末,正吐出粉红色的小舌头在舔玩自己的手掌。

熊崽脖子上的一块皮被阳信公主紧攥着,熊崽虽然幼小可爱,但偶然张开嘴,白牙森森,显得十分骇人。在到处都是丝幔、铜镜和香炉的深宫,陡然见到这种野兽,怎么能令人不觉恐怖?

王夫人往后倒退两步,控制不住地尖叫道:“你这浑丫头,又弄这些东西来吓唬娘!快把它放回围苑去,听娘的话!”

阳信公主的头摇得像只拨浪鼓,她欣喜地搂住小狗熊,不停抚弄,哼道:“才不!这只熊崽,我花了好大的工夫才弄到手,娘,你不知道,我骑马回来的时候,它的娘跟在我的马后头拼命追呢,吼叫声震天撼地。亏得我马快,不然小命都保不住。跟我出去打猎的六个侍卫,除了公孙敖和李孟,其他四个身上都带了熊爪的抓伤,李小三儿的肩膀给撕烂了,叫人抬了回来。”

“真是胡闹!”王夫人真的动了气,扬手作势欲打女儿,恨声说道,“你在后殿喂了十几条狼狗,让火龙马睡在侧殿,这些听都没听说过的事,我全都纵容了你。前儿个,你弄了一条大蛇回来,不小心逃到花园里,把正在赏花的程姬吓得昏倒在地,到现在还没回过神来。你五哥江都王正恨得牙痒痒的,带着群王宫侍卫到处找你,要毒打你一顿,给他娘出气呢,亏得有你父皇回护,这件事才算罢休。你没有半丝悔改的意思,现在倒好,又抱了只熊崽子回来,你当娘的猗兰殿是马棚吗?到处野兽出入,臭不可闻。”

她说着,转脸对跟在阳信公主后面的一群侍卫,怒气冲冲地说道:“你们都是干什么的?阳信胡闹,你们也肯陪她胡闹?将我的再三叮嘱都置之脑后。下回再如此,我便告诉掖庭令,让他重重责打你们,罚去俸禄和名位。”

常年跟着阳信公主的十二名侍卫,大多人到中年,本来性格稳重,无奈被这刁蛮任性的小公主逼迫,天天恶作剧,大违本性,早已叫苦连天。

此刻,他们听到王夫人责骂阳信公主,心下大快,却都假装出愁眉苦脸的模样,向阳信公主哀哀恳求道:“大公主,你都听见了,夫人要捉了我们下掖庭大狱呢。你就饶了咱们哥儿几个,别天天弄那些新鲜花样,也和二公主、三公主似的,学学读书写字、女红针黹,成不成?你老人家能赏奴才们一口安稳饭吃,让奴才们一家老小过上平安日子,奴才们也就感激不尽了,算是你老人家疼我们了。”

阳信公主置之不理,她抱着熊崽不断梳弄,斜倚住猗兰殿中的朱红柱基,不屑一顾地撇了撇嘴,说道:“不就是那些诗歌和孔夫子的经书吗?随便你们拣一本来,我都能倒背如流。亏南宫和隆虑她们好意思,天天翻来覆去就背那几本木简。说起女红,娘,我怎么觉得,那小小一根绣花针,一拈起来,比青铜长矛还要沉手?娘,你一定是生错了,将我生成一个能够弄刀使枪的男孩儿,那才好呢。”

这孩子真是大言不惭,王夫人一生也未见过像她这样刁蛮任性的女孩,哪里想得到自己会生了这么个宝贝!

此刻,王夫人被女儿说得哭笑不得,只得拂了拂袖子道:“罢了,这会子我有事,不和你理论。也怪娘,自进宫就盼着生儿子,等你生下来以后,一直当成男孩儿养,养成这般天不怕地不怕的脾气,将来嫁给谁去?”

阳信公主见母亲不与她计较,不由得大喜,抬手用袖子擦了擦脸,嬉皮笑脸地凑过去道:“娘,你有什么事情?对孩儿说说,只怕我出的主意,比谁都要高明。”

王夫人啐了她一口,又坐回那面螭花铜镜前,怔怔地对着一幅半旧的白丝帛,一边提笔乱画,一边头也不回地说道:“你去吧,弟弟在找你呢。”

“唔。”阳信公主捉了这头小熊,原本就打算抱给同胞弟弟、同样喜欢恶作剧的胶东王刘彻去看。

阳信公主知道,好动爱斗的刘彻只要见了这头小熊崽,只怕比自己还要兴奋些,她一边答应着,一边想着刘彻的大喜劲头,心下欢快,转身便要往后殿走。

正在这时,阳信公主无意中扭过脸来,忽然从镜内瞥见,王夫人面前的白丝帛上,竟然密密地写满了一个“栗”字。

她心念电闪,转身吩咐侍卫们道:“李孟,你把这熊崽子抱给胶东王玩,说我待会儿就去。别的人都回去吃饭睡觉,今天晚上要捉蛐蛐儿,昨天那头‘铁须王’不是输给鲁王了吗?我听得小黄门说,城东坟岗子里有好虫,咱们去捉一只天下无敌的。记得,酉时出门,别灌饱了黄汤,喝得不知东西南北!”

她絮絮叨叨地吩咐完了今天的要政事宜,这才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命侍卫们离开。

那些中年侍卫们如逢大赦,轰的便散了。

猗兰殿里顿时一片安静。

青铜兽头上喷着细细的桂木香,琉璃屏风后隐隐遮着商鼎和镀金的周代美人立像,妆台上,一座鎏金自动的沙漏下,一群白玉脂刻就的小人儿,正在不停地翻着跟头,走着钢索,嘴里吞吐着雪亮的长剑。

这一年,由于府库充盈的缘故,刘启不再像从前那样过度俭朴了,有时候会赏赐一些名贵饰品和四夷贡品给大臣和嫔妃,而王夫人得到的赏赐仅次于栗姬。

谁都知道,这些东西其实并不是赏给王夫人的,而是刘启送给阳信公主和胶东王刘彻的礼物。

“娘,我知道你在烦什么。”阳信公主见殿内无人,笑嘻嘻地攀着王夫人的肩膀,眨着眼睛说道。

“你只是个小女孩儿,能知道什么!”王夫人长叹着,将笔在白丝帛上乱抹,涂去那些大小不一的“栗”字。

阳信公主直起腰来,有些意味深长地说道:“娘放心,她争不过你的。”

“谁争不过我?”王夫人装聋作哑。

阳信公主没有说话,低着头,纤细的手指在丝帛上用力点点那个“栗”字。

王夫人见自己心事暴露,索性不再涂抹栗姬的姓名,掷下狼毫笔,身子无力地倚住妆台,叹息道:“我哪里争得过她!人家的儿子是太子,自己又整天打扮得妖妖娆娆的,缠得皇帝一步来不了猗兰殿。我拿什么和人家比?”

阳信公主见母亲的话里大有悻悻之情,显出沉重的失落感和强烈的嫉妒心,心下不禁有些好笑。

她暗自思索着,父亲刘启本来就喜欢渔色,在城西建了座别宫,将全国各地十三岁以上,二十五岁以下的美女都养在里面,以备后宫,他自己也不断行幸西宫,并在那里分封了许多低等嫔妃。今年春天,他竟然在那里一住三个月,没有回宫。

王夫人姐妹和程姬、贾夫人,虽然大有醋意,但都敢怒不敢言。

只有栗姬经常和刘启大吵大闹,说来也怪,她这般争风吃醋,刘启反而特别宠爱她。栗姬今年已经三十七岁了,却比三十一岁的王夫人更得刘启欢心。

去年,薄皇后被废居冷宫之后,汉宫里面,上至夫人,下至才人,人人都在怀着非分或不非分的梦想,觊觎着大汉皇后的赫赫高位。

这无数个宫廷女人中,最有希望的,当然还要数那六个有儿子的嫔妃。

而六妃当中,除了唐姬无宠、姨母小王姬早故、贾夫人之子资质平常外,其他三个皇妃,也就是栗姬、程姬、王夫人,都对大汉皇后的名号虎视眈眈。

其中,最有胜算的人,便是栗姬。

依着汉家立长不立幼的皇嗣规矩,栗姬的儿子是皇长子,几年前已经被册封为东宫太子,如果刘启再立皇后的话,栗姬顺理成章会登上皇后之位。

年老色衰的程姬,虽然对栗姬可以看得见的辉煌前途心怀不满,却也无可奈何,只得盘算着将来能到江都王的属国里做一个威重一方的王太后,也就心满意足了。

但仍然年轻貌美的王夫人,却会对此事耿耿于怀,万分不服。

是的,栗姬比王夫人大那么多,眼角、脖上早已滋生出了无数细纹,而且栗姬态度傲慢、性格脆弱,且心胸狭隘,如果将来做了皇后,并且在刘启百年后又成为皇太后,那王夫人的日子可就是越过越如履薄冰了。

虽然王夫人一直小心隐忍,可刘启对王夫人还有胶东王刘彻偏宠多年,刘彻生下来时的梦兆,又早在未央宫、长安城里传得沸沸扬扬,爱记仇的栗姬,将来岂会放得过王夫人母子?汉高祖刘邦的戚夫人,就是前车之鉴。

但是,若想和栗姬放手一搏的话,王夫人又未免有些自不量力。

论起子息,栗姬的两儿子均已成年,一个是皇长子,一个是排在第二的河间王。

按照大汉“立长不立幼”的皇嗣体制,怎么也轮不着王夫人的独生儿子、胶东王刘彻。

胶东王今年七岁,在儿子们里面,次序排在第十位,尽管深受刘启疼爱,他也绝不可能越过自己那九个资质还都算得了中上的兄长,被册封为太子。

类似这样的事,当年的汉高祖曾经决心为最宠爱的戚夫人办成,而到了最后,性格强悍的高祖刘邦却也只能在群臣的劝谏下停了手,并因此令戚夫人及戚夫人之子刘如意结怨于吕后,最后一个变成人彘,一个被吕后毒死,下场极惨。

有感于这可怕的前朝往事,王夫人并不太有胆量去碰一个大汉太子的母亲。

而论起皇上的恩宠,刘启虽然在自己居住的未央宫后,为王夫人特地建起了猗兰殿,但一年去不了十次;但远在长乐宫西殿的栗姬住处,刘启隔三错五便会临幸。

论起家世来,王夫人的母系,不过是个破落王孙;而栗姬的父亲,却是齐地大族,母亲又是王女。

无论从哪一方面,王夫人确实无法胜过如日中天的栗姬,夺得中宫之位。

这对是情敌而兼政敌的女人,力量悬殊。

阳信公主心下盘算片刻,方才收敛了笑容,向母亲说道:“娘,孩儿有几句话,不知娘愿不愿意听?”

也许是惊讶于阳信公主突如其来的郑重其事,王夫人诧异地向她移过视线,良久,才收束了目光,道:“你说。”

王夫人深知,自己的长女年龄虽然小,却十分有主意,与平常女孩子一点也不同。也许因为阳信公主读过许多书,并有一种天生的对世事的洞察力,她的主意总显得周密而完备,并且出人意料,似乎蕴藏着一种极高的政治智慧。

“娘,我以为,栗姬并无必胜的把握。”

“哦?此话怎讲?”王夫人更觉诧异。

“娘,你想想,薄皇后被废,到现在已经有多久了?”

这一点,王夫人实在是记得太清楚了:“她是去年秋天被废的,已经过了五个月。”

“六个月时间,父皇仍然没有定下皇后的人选,这就说明,他心中十分犹豫。”阳信公主斩钉截铁地说道,“众人都认为栗姬会当皇后,栗姬更以为皇后人选除了她别无他人,可以父皇对栗姬的宠爱,他却连半句许诺都不曾给过栗姬。娘,你说,如今这宫中,有几个女人能被父皇考虑为皇后人选?”

王夫人沉吟不答,翻过手上的白丝帛,信手在背后又写下了“栗”、“程”、“王”三个字,三个字笔画肥厚、笔力沉重,几乎洇透了帛书的背面。

“那么,娘,依你之见,这三个人中,父皇最倾向于谁?”阳信公主俯身问道。

王夫人用笔在“栗”字上画了一个圈。

“是了。”阳信公主冷笑一声,“从前,父皇的确曾经想立栗姬为皇后,母亲,你知道栗姬是怎样失去这个机会的?”

王夫人茫然地摇了摇头。

阳信公主从妆台上的果盘里掂了片冰镇西瓜,咬了一口,才道:“两个月前,中秋之夜,父皇兴致极高,将宫眷都召集在一起,合宫欢宴,你记不记得?”

“我当然记得。”王夫人咬着银白色的细牙,说道,“那天,栗姬和你父皇并肩坐于上席,隐然以六宫之首自命,而我,仍然和平常一样,与贾夫人她们一起坐在下面。”

阳信公主随意地点了点头,叹道:“栗姬终究是小女人心性,她不懂得一点儿韬略,也没有远大抱负,她儿子们的大好前程,只怕终于会被她亲手毁去。”

“哦?”听着阳信公主这种鼓舞人心的预言,王夫人深黑而细长的眼睛,猛然放出熠熠发亮的强光。

“娘,你这些年来,一直八面玲珑,和宫里上下人等和气相处,那是最聪明不过的。”阳信公主调皮地摸了摸王夫人那张羊脂玉般吹弹得破的脸蛋,不怕肉麻地吹捧自己的母亲,笑着将无数溢美之词送给她,“宫里面,上上下下,谁不夸你和气、大方、友善、温柔,连父皇也嘉许你是最温柔可亲的女人。”

“这有什么用?”王夫人有些沮丧地说道,“他偏偏喜欢像栗姬那样又娇又嗲又刁钻泼辣的女人。”

阳信公主咬完了那片西瓜,“嗨”了一声道:“又娇又嗲,也要看年龄的,栗姬十七岁时发娇作嗲,能令君王深深迷恋,二十七岁时撒娇,还算风韵犹存,如今她三十七岁了,仍旧忘记了自己的年龄,时时发嗲,那就像个老妖精了,不重不威,何以驭服众多的嫔妃,又怎能领袖六宫?”

听了阳信公主的奚落,王夫人不禁“扑哧”一笑,低下头,恨恨地说道:“这还罢了,你不知道,她……她每次看你父皇的眼睛,都十足像个永巷女人……”

阳信公主听母亲的话中大有妒恨之意,连忙打断了她道:“娘,我只想问你一件事,你是愿意当大汉皇后,还是愿意当父皇的宠妃呢?”

“鱼和熊掌不可得兼得吗?”王夫人的话里深有缱绻缠绵之意,毕竟,那个身材高大、笑声洪亮的帝王,是她此生唯一的恋人,也是她最初的爱恋,而在刘启之前的那个人……不,那个人不能算数。

“不能。”阳信公主的声音很坚决。

“那么……大汉皇后。”

“好。”十二岁的阳信公主故作老成地负着手,在殿内徘徊两步,“娘,你须记得孩儿的两句话,一句是:‘以退为进。’另一句是:‘母以子贵,子以母贵。’”

王夫人向来简单的头脑,已经被阳信公主说得越来越糊涂了,她纳闷地问道:“这又是怎么说?”

“以退为进,就是向大家公开表露,你毫无成为皇后的野心和打算,并且……”阳信公主神秘地一笑,附耳说道,“多拍拍栗姬的马屁,经常公开逢迎她,把她当作皇后一样来敬重。娘,今后你见到栗姬,务必记得要行参见皇后的大礼,言行之中,也要公然把栗姬当作已经册封的皇后。”

“什么?”王夫人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从进入东宫时开始,她早已看栗姬不顺眼,栗姬仗着比别人娇媚、惹太子怜爱,总是盛气凌人,后来成为帝妃,与王夫人等人身份本是平起平坐,却总在言谈举止中带了几分居高临下、高人一等的神气,这种女人,她还要去上赶着奉承巴结、更长他人气焰?

阳信公主志在必得地笑道:“你只管按孩儿的话去做,便能问鼎皇后的宝座。”

哪有这么简单的事情?自己不要被她的大话骗住了,枉送了一段锦绣前程!王夫人不太信任地看了阳信公主一眼,犹疑地问道:“你当真这般胜券在握吗?”

“当然。”阳信公主十分自信,青铜镜里映出了她有些神秘的笑容,“从那次除夕宫宴开始,栗姬就已经失去了父皇的欢心。娘,这一切,难道你毫无察觉吗?”

王夫人摇了摇头,忽然之间变得不耐烦,皱眉说道:“算了,算了。我早该知道,你一个十来岁的小女孩儿,哪里会有什么真知灼见?我也真是傻,竟然和你说了这么久的心事。你姑姑馆陶公主今天进宫,我正要打发人请她来猗兰殿商量些事情。你回后殿和弟弟玩吧。”

“娘!”阳信公主嘟起了嘴巴,嗔怪道,“连父皇都说女儿是个有担当、有主意的人,只有你从来不肯信我。”

王夫人被她撒娇的模样逗乐了,也被她所说的刘启的信任打动了,展眉笑道:“好,我就再听你说一回。时候可不早了,你说完这几句话,就到后殿陪弟弟去。”

“是。”阳信公主俯身在母亲的耳边,低声道,“你记不记得,大宴那天,酒过三巡,父皇醉眼蒙眬,指着诸位皇子,你和程姬、贾夫人,还有那些年青美貌的嫔妃们,对着栗姬说道:‘朕百年之后,你须好好看视这些皇子和嫔妃。’栗姬是如何回答的?”

王夫人不由得一怔,她苦苦回忆了片刻,终于在记忆中复原了当时的尴尬场景,哼道:“她?她还不是老样子,神情傲慢,将脸扭了过去,对你父皇的话理都不理。”

“正是。”阳信公主点了点头,冷笑道,“而当时父皇神情如何,娘,你还记得吗?”

“这个……我倒不太记得了。”

“父皇当时已经半醉,但看了栗姬的神色之后,他的脸色骤变,怒形于外。父皇素来疼爱孩子,当然要将他们交在一个能让他放得下心的皇太后手里。父皇又是个多情种,他喜欢过的女人很多,但一直钟情的,不过是娘和栗姬、程姬这两三人。”阳信公主顺口讨讨母亲的欢心道,“父皇虽然用情不专,但对自己的女人却都很爱护,不愿意她们在他身后吃苦头,所以要未来的皇太后——栗姬当面给他承诺,但栗姬心胸狭窄,报复欲十分强烈,对其他被父皇宠爱过的妃嫔们和皇子们统统恨之入骨,所以才会当面拒绝父皇的请求。事实上,这种拙劣而愚蠢的行为,一定会令她自己断送自己的前途。”

王夫人半信半疑,想了半天,终于被阳信公主入情入理的分析说服了,她点了点头,说道:“阳信,你说得有道理,只是,栗姬的儿子是皇太子,将来,无论栗姬能不能成为皇后,她都会贵为皇太后,把持后宫,到时候,娘可有得苦头吃了。”

“嗨!”阳信公主叫道,“后宫中人人都是和你一样的想法,栗姬的狭隘,令父皇的妃子和亲王们忧心忡忡,没有一个人希望她将来成为大汉的皇太后。”

“可是,皇嗣早在几年前就已经立过了,还有什么办法呢?”王夫人婉叹道。

“怎么会没有办法?我不是说过了吗,办法只有一个:母以子贵,子以母贵。”阳信公主笑道。

“此话怎讲?栗姬早已母以子贵,难道你是要我认清现实、不生贪念?”

“已废的薄皇后没有生儿子,所以父皇才会‘立长不立嫡’。”阳信公主在那张丝帛上又写了两个字,一个是“荣”,一个是“彻”,“现在的太子刘荣,为人优柔,缺少才干,父皇并不喜欢他,父皇最喜欢的,是咱们的胶东王刘彻,他常常对外臣们说,胶东王出生的前夜,高祖皇帝前来托梦,说胶东王会光大汉室,这言外之意,娘听不出来吗?”

王夫人又惊又喜,低头仔细琢磨了一会儿,觉得果然如此,看来自己未必就没有与栗姬努力一搏的实力:“嗯,阳信,你说得有道理。看来,你的彻弟是我最大的一块砝码。”

“当然。”阳信公主用手向殿上一指,“父皇那样宠爱栗姬,都没有让她住在未央宫里。他素来俭朴,但竟然为了娘的猗兰殿大动土木,娘,说一句不怕你生气的话,父皇这般的厚爱,并不是为了你,而是为了彻弟。”

“唔。”王夫人是个很理性的女人,她并没有露出一丝一毫的不悦之色,“你爹爹每天下朝,都要叫人把胶东王抱到他寝宫里玩一会儿。”

“这么多皇子中,还有哪一个也受过同样的恩宠?”阳信公主笑道,“所以,我认为,父皇心里已经存了废立的念头,只要再稍加点拨即可。”

王夫人已经被她的话深深打动,追问道:“那依你之见呢?”

阳信公主正要开口说话,忽然,殿门外有宦官大声报道:“报夫人,馆陶长公主驾到……”

这可是一个非凡的女人啊!她的名字令王夫人和阳信公主悚然而惊,母女二人同时站起身来,向殿外看去。

二 大好姻缘

这是个帝国里绝无仅有的女人,最令人震动眼目的,首先就是她的华贵。

在如今这个宫廷贵妇们统统被要求衣不文采、不佩戴金银首饰的年代,大约整个长安城里也只有这个女人才敢穿用来自南方的价值万金的名贵的提花绫锦,浑身上下被各色精美的金饰、玉饰、翡翠打扮得珠光宝气。

而她衣饰上的过度华丽,与气派上的高贵和面貌上的极度傲慢是如此完美地混合成一体,以致每个人都不敢仰脸逼视她。馆陶长公主是个身材高挑的中年女子,她是刘启的同母姐姐,因此二者的面貌上依稀有几分相似。

此刻,身穿绯霞色衣裙、裙裾被侍女们小心翼翼捧起的馆陶长公主,仪态万千地走进绮兰殿的大门。

她的身后跟随着大批侍女和家奴,身材高挑的她倨傲地仰着脸,王夫人只能清楚地看见她的鼻孔和下巴。

“皇姐安好。”王夫人笑容可掬地迎了上去,馆陶长公主是她多年来一直想苦心结交的外援,但馆陶长公主却始终对出身微贱的王夫人若即若离、不冷不热,让王夫人着实有些伤脑筋,“我刚刚要打发人去请长公主过来坐坐,可巧你就来了。皇姐是从长乐宫太后陛下那里来的吗?”

“不是。”馆陶长公主简短地答道,扶着侍女的手,在妆台前缓缓坐下。

王夫人见馆陶长公主脸上似乎还带有怒色,心中暗想,从小就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馆陶长公主,是最好动气的,这一回,又不知和宫里的哪一位怄了气过来。

她身为当朝大长公主,刘启对她言听计从,普通人哪里敢得罪权势熏天的馆陶长公主?

皇上和她是同母的姐弟,手足之情甚笃,而馆陶长公主平时又十分善于讨太后和皇上欢心,只要她有所请求,无论是为人求官,还是与人消灾,皇上没有一次会坚决回驳她,而得罪她的人,却个个都没有好下场。

当初,明台公主不过是在背后和人家随口讥议过几句她的情夫,便被打发到匈奴和亲,嫁给又老又凶的军臣单于,至今也没有音信回来。

而敢和馆陶长公主分庭抗礼的,恐怕只有那个同样任性而狭隘的女人了。那个人仗着自己的儿子是太子,又傲慢又骄横,从不肯把别人放在眼中。

王夫人一边开动着她不算深通人情的大脑,费力地猜忖着,一边打量着馆陶长公主怒气冲冲的脸,越发肯定了自己的想法。

她佯作不知,亲手为馆陶长公主沏了一杯清茶,笑道:“皇姐今天的气色怎么还不如昨天?是谁招惹你生气了?”

“还有谁?”馆陶长公主重重地一拍桌面,咬着牙道,“还不是那个姓栗的贱婢!她仗着儿子是东宫太子,如今竟然连孤也不放在眼里!”

“哦?”王夫人故作惊讶不解,似乎是不相信地反问道,“栗姬会有这样大的胆子?我看她平时对皇姐还算客气了。”

“她的胆子,哼,她的胆子!”馆陶长公主拿起王夫人捧来的黄口金错的青铜茶杯,一饮而尽,“孤迟早有一天要叫栗姬跪在脚下,捣头如蒜地讨饶。”

王夫人扫视了一眼殿中近身侍候着的人群,俯身在馆陶长公主的耳边,低声密语道:“皇姐,此处不是说这些话的地方,咱们到后殿去。”

“孤还怕了她?”馆陶长公主气愤地一扭头,不肯接受王夫人的请求,怒道,“她当初不过是皇太后殿里的一个侍女,皇上那时候还是太子,酒醉后闯入长乐宫,被她勾引了,这才将那狐狸精讨到东宫去,仗着一双狐媚子眼睛会勾人,生了儿子,如今得了势,就不知道自己是谁了!想当初,孤去长乐宫,她跪在地下递茶,孤还不肯用正眼看她呢。”

王夫人的出身原本比栗姬还不堪一提,此刻,她听馆陶长公主发牢骚,诋毁栗姬,也不禁觉得尴尬——今天自己不是正在讨好地为馆陶长公主献茶吗?将来,这份殷勤会不会也遗为馆陶长公主的话柄?

在这种懊恼中,她只能勉强笑道:“大长公主说得是,栗姬这些年傲慢要强,的确是谁都不放在她眼里。……也难怪,人家马上就要封为皇后了。”

“她能封为皇后?”馆陶长公主伸出手挥了挥,屏开了殿下的众人,连声怪笑道,“趁早别做那白日梦。”

王夫人不禁怔了一怔。馆陶长公主与栗姬虽然相处不是十分融洽,但馆陶长公主见栗姬有封后之望,对栗姬倒也巴结客气,背后从来没有这样诋毁过她。

今天,馆陶长公主竟然会如此当众大发雷霆,想来二人结的梁子必定不小。

头脑简单的王夫人,想不清楚这其中的因果,也不想过于非议栗姬,遂笑着转移了话题:“阿娇呢?今天怎么没带入宫中来?莫不是做了太子妃后,怕见了翁姑害羞?”

十一岁的陈阿娇,是馆陶长公主的独生女儿,和她母亲一样性格傲慢,但相貌却比母亲美丽娇艳。

她从小就深得宫廷众人的宠爱。上至皇太后和刘启,下至宫中贵妃和侍女们,有的出于真心喜爱,有的出于巴结馆陶长公主的目的,都不住口地夸赞阿娇美若天仙、温柔贤淑。

去年,馆陶长公主曾在刘启面前流露出想将陈阿娇许配给皇太子刘荣,入宫做太子妃。刘启虽然没有当场答应和下聘,但可以看出来,他早已经默认了这桩婚事。

亲上加亲,不但馆陶长公主和刘启高兴,连窦太后也十分欢喜,她常常携着阿娇的手说:“好了,这下子你可以一辈子陪着外婆了!早早地给我生下一个皇孙,外婆更加倍疼你。”

这桩婚事已经在宫中传得沸沸扬扬,几天前,刘启终于叫人准备太子文定用的礼品,大家都心知肚明,这是一桩锦上添花的喜事,是以王夫人才会这般询问。

岂料王夫人这个明显带有讨好意味的问题,竟然令馆陶长公主顿时火冒三丈,她重重一拍妆台桌面,咬牙切齿地说道:“这贱婢竟然千方百计要取消这桩婚事——她要将自己家的侄女立为太子妃!哼,不订婚就不订婚,看太子荣那一副短命相,他能做得成皇帝吗?”

王夫人这才恍然大悟过来。

她不用再问,已经明白了其中的隐秘关节。

生性嫉妒、一心希望专宠的栗姬,心中最仇恨的人,恐怕莫过于馆陶长公主了。

馆陶长公主为了讨刘启的欢心,常常用重金到燕赵等地购求美貌少女,蓄养在后府中,教以歌舞琴棋,然后献入宫中。像贾夫人和王夫人姐妹,都是打这条登云之路进宫的。

栗姬再美再嫉妒,终是敌不过这一批又一批年轻美貌的女子。而她出于女人的理性和分析能力,从不愿过多指责刘启的移情别恋和好色成性,反而却要怨怪馆陶长公主,并将这仇恨长久地留存在心中,一有机会,她就准备报复。

现在,薄皇后被废,栗姬身为太子之母,即将封后,已经宠冠后宫,再也无人可与她争锋,她心衔馆陶长公主多年,早意存报复,如今又无求于长公主,要栗姬答应这桩婚事,容得仇人的女儿入宫为太子妃,只怕十分困难。

王夫人不明白的是,栗姬怎么能说动了刘启,去放弃这门他早已经首肯的美满姻缘?

“那贱婢向皇上说道,东宫的栗良娣,已经生有一子,现在又怀孕在身,既然要立长子为嗣,那长子之母,理应立为太子正妃,孤的女儿就算入东宫,也只能做侍妾。”馆陶长公主的脸色发白,声音微微颤抖,“谁不知道,栗良娣就是那贱婢的本家侄女?她一心想将栗良娣立为太子妃,不但堵了阿娇的前途,而且也固了她栗家的恩宠。今后太子荣登基,栗家的女儿又会受封皇后,哼,幸好她浅薄小气,让孤一眼看透她的用意,想叫孤的女儿在东宫为人姬妾?休想!我当即回绝了皇上,阿娇千金之体,难道比不得一个破落户的女儿?”

想不到栗姬居然还有这样高明的手段!

王夫人不由得发自内心啧啧称羡了起来:“栗良娣倘若能被立为太子妃,那么,栗家不就是出了两朝皇后?”

她一念至此,心底不禁有些酸痛。

因为想起了入宫之前的事情,王夫人的眼前,顿时浮起了一张既模糊又遥远的面庞,她依稀仍能看见他那酸楚而绝望的眼神,能听见在诀别时他那撕心裂肺的哭声。隔了这么多年,她已经说不清自己到底有没有爱过他,但是,她却无比清楚地相信,如果再来一次,她仍然会离开他,她的原配丈夫金五郎。

那时,她和杂货商出身、家里开着几间像样店铺的金五郎成亲已经有好几年,而且生下了一个女儿。

在生下女儿后不久,王娡有一天回到母亲家,恰好母亲臧夫人打算送妹妹入宫选秀,特地招来一个有名的卖卦人,盲眼的卖卦人算过她们姐妹的八字,却特地命她走近,又用瘦骨嶙峋的指头将她的头骨摩挲了一遍,良久沉默不语。

在王娡母亲热切的询问下,卖卦人竟然说:“您的小女儿福禄并不太大,但如果您将大女儿送入宫廷,我想她具备母仪天下的骨相,前程无可限量。”

旧日的燕王孙女、热衷富贵的母亲臧夫人,竟然毫不迟疑地将王娡留在家里,逼迫着金家离婚,几天时间后,臧夫人就将王娡送入太子的东宫。金五郎一夜之间妻离子散,当然怒不可遏,他的父亲金王孙为此和臧夫人打起了官司,然而,一个长安城的小小杂货商人怎么可能是太子的对手?金五郎遭到这种侮辱,不久后便郁郁死去。

想起这些往事,王夫人心里酸楚极了,为了街头卖卦人算出的“皇后”之命,她宁肯抛弃原配丈夫和不满周岁的女儿,与妹妹小王姬二人,自献入东宫,并从此承担了无数的风雨、冷眼、蔑视,忍气吞声到今天,却仍旧无法与年长她六岁的栗姬相提并论,还只能在那恶女人的手下俯首称臣,眼睁睁看着所有自己想慕的荣华富贵,都被栗姬一个人独占。

“她休想!”馆陶长公主暴喝一声,拍碎了妆台上一块十分名贵的翡翠镇纸,“少做她娘的千秋大梦。皇后?孤要叫她在冷宫里慢慢做这个梦!”

王夫人吓了一大跳,她不是不相信馆陶长公主有这个力量,但,栗姬也并非凡人,今天的栗姬,不再是那个跪在地下给馆陶长公主敬茶的长乐宫宫女,也不再是东宫里的栗良娣,她是刘启的爱妃,更是太子的母亲、未来大汉天子的母亲。

本朝以孝为纲,太后的权力往往比皇帝还要惊人,像如今的窦太后,刘启的一举一动常常都要听从她的意志,更要常看她的脸色行事。

刘启唯一的同母弟弟梁王,深得窦太后宠爱,他的封地广大得惊人,家中的金银车载斗量,富贵胜过帝王,出行时甚至僭用天子旗号,窦太后却仍不满足,还在酒席上为梁王请求更大的富贵,刘启不但不能对梁王的行为有一丝约束,为了讨母亲欢心,竟然还在酒席上许诺说将来要将帝位传给梁王,窦太后这才好不容易开颜一笑。在群臣的任命和战事上,窦太后也经常能发表意见,她的权力并不比一个帝王逊色。

所以,目前来说,馆陶长公主的势力虽然能够左右栗姬地位的上升,与栗姬平起平坐,但到了刘启身后,馆陶长公主的地位就会岌岌可危,肯定无法与栗姬相较量了。

而在眼下,馆陶长公主和栗姬,都是刘启十分宠爱的人物,这两个人斗法,确实难以预料胜负。

王夫人还待要说些什么,从未吃过这么大败仗的馆陶长公主,已经越想越气,怒气勃发地站起身来,大声吩咐道:“来人,孤要起驾去长乐宫,面见皇太后!”

见馆陶长公主真的动了怒,王夫人不便再挽留她,只得像往常一样恭敬地将她送出了猗兰殿。

再次恢复宁静的猗兰殿里,王夫人独自怔怔地坐下,沉浸在自己深深的思绪中,忽然间,她听得屏风后面响起一阵裙裾的窸窣声,接着火红色的锦裙角一闪,被王夫人遗忘已久的阳信公主笑吟吟地转了出来:“恭喜母亲,贺喜母亲!”

“何喜之有?”王夫人忧形于色。

“连馆陶长公主也打算帮着母亲对付栗姬,母亲,你的力量会越来越强大。”阳信公主满脸欢色,笑道,“娘,你要快快行动,不能坐等。”

“我能怎么办?”王夫人更觉茫然。

“替彻弟向陈阿娇求婚!”

这是什么荒唐主意?王夫人生气了:“阳信,你真正是胡闹,你的彻弟今年才七岁,怎能够娶亲?何况,阿娇比他大四岁,这婚事怎么看也不般配。”

“女人比男人大几岁有什么妨碍?阿娇和彻弟从小青梅竹马,两个人本来就有感情,这定然是一桩好姻缘。”对王夫人的顾虑,阳信公主却十分不以为然,她接着劝说道,“何况,馆陶长公主因为女儿婚事不谐,正处在最窘迫的时候,母亲此时提出婚事,她没有不答应的道理。”

“那……”王夫人被她说得有些心动了,“你的彻弟只是一个小小的胶东王,如何与太子相比?阿娇她连太子侧妃都不肯做,难道愿意做一个普通的王妃?”

“母亲,你真正糊涂!”阳信公主着急了,这个女人若不是自己的生身母亲,她都打算取笑上几句,“只要婚事能成,馆陶长公主会眼见着女婿做一个小小的亲王?会眼见着女儿做一个小小的王妃而置之不理?你只管放心!”

王夫人这才真的明白了,她长叹一声道:“罢了,就依你。我去问问彻儿,看他肯不肯?”

“彻弟一个刚七岁的小孩子,能懂得什么?”阳信公主好笑道,“他那边不消你去说,我三言两语就能敲定。”

“即使结下这桩婚事,也对栗姬无所动摇。”王夫人盘算片刻,仍然摇了摇头。

她心下暗想,太子荣的册封早已是天下皆知,栗姬的娘家在齐地有相当的势力,而且刘荣坐稳东宫多年,性情平和温良,并无失德之处,也没有什么可以指摘的错误,自己与馆陶长公主结了这门亲事,并没有多少实际作用,到了刘启身后,馆陶公主仍然会大权旁落。

“娘,你真的不会算计。”阳信公主嗔怪地拍了拍母亲的肩头,叹道,“也罢,谁叫你生了我和彻弟这一对好儿女?你只管说和这件婚事,剩余的事情,都有我料理。”

王夫人似信非信地瞪视了她一眼。这个女儿的口气真大,她当真有这么大的把握吗?

而此刻的猗兰殿外,夕阳满地,兰风阵阵,未央宫又到了一天中最平静而温馨的时分。

三 相府夜谈

秋夜清凉如水,寒蛩守在石阶下低切地鸣叫着。

已经将近子夜时分,形同璧玉的圆月,高高地悬挂在未央宫的上空,月影中,殿角飞扬的重重画檐都被深深地勾勒了出来,屋脊上蹲伏着的巨大镇庭兽,显得比平时还要狰狞。

在这些黑黝黝的楼阁台榭的影子下面,有一种令人窒息和恐惧的宁静,似乎隐伏着什么重大的危机,这种无法名状的蕴藏,是深宫的魅惑力所在,多年来,除非迫不得已,一到入夜后,宫女和小黄门很少有人敢出来走动。

而就在这沉寂的时刻,却有一个身材高挑的黑衣女人在东司马门前快步走着,她的身后,跟着两名侍卫,两名黄门令,看他们的服饰,都是些六百石的高官。

秋风掀起她脸前遮挡着的深色绸布,露出她白腻的线条、分明的下巴。

门卫拦住了她:“哪个宫的?”

“长乐宫。”黑衣女人冷森森地回答。

“腰牌。”

一双白皙过人的手摘下腰牌,递将上去。红底金字的腰牌上,赫然写着“长乐宫栗”。

“栗婕妤?”门卫倒吸一口冷气。他是个职衔低微的小侍卫,很少有机会见到宫中的这些显贵,但他却早已听说过栗姬的权势和地位。

门卫的腰有些弯曲了。

“我是栗婕妤的少使(按:少使为宫中的女官名)。”黑衣女人仍然没有解开面幕,她的声音冷淡而傲慢。

“原来是长乐宫的红人。”门卫深知,这些宫廷贵妇身边的贴身侍女,往往才真正掌握着宫廷的气运,他不敢得罪宫中最有势力的皇妃面前说得上话的权要人物,只能笑脸问道,“少使要去哪里?”

“这不是你一个小小门卫能够询问的。”黑衣女子目光严厉地看着他,不客气地吩咐道,“开门,我奉栗婕妤之令,出宫公干。”

盘查出入人等,本来是门卫的分内职责,但遇见了炙手可热的宫中权贵,他也只能噤口不言,打开了朱红色的宫门,目送黑衣女子一群人的身影远去。

东司马门的外面,早有两辆安车在等待,门卫依稀看见,车上有东宫太子的徽章。

“不过是去一趟东宫。”他有些不满地嘟囔着,“有必要弄得这么神秘吗?”

安车无声无息地在长安笔直的通衢大道上驶着,它的方向,并不是东宫。

西直街上,太尉周亚夫的府门,被人轻轻叩动。

“什么人?”坐在书房里的太尉周亚夫,须发皆白,他是将门出身,父亲是开国名将、右丞相周勃。

因为武勇过人,深通兵法,因为从前受到汉文帝的赏识,因为在边关和七王之乱时有百战之功,身为周勃次子的周亚夫也被封为了条侯,并在几年前正式成为了刘启的太尉。一门出了父子两个社稷首臣,在大汉还是独一无二的。

“门上禀报说,这个神秘的女子是长乐宫栗婕妤的贴身少使,她带来了栗婕妤的密信。”

“哦?”周亚夫斑白的双眉一扬,目光炯然,虎虎有威风,“宫中的得意女官深夜拜访,会有什么事情?”

这个身心俱老的大汉名将犹豫了片刻,才抚了抚胡须,吩咐道:“请她进来。”

月影之下,黑衣女子的身影,仿佛是一只轻盈的黑色凤蝶,翩然由回廊中飘来。她的身形缺乏成熟女人的丰韵,显得纤秀异常,有一种罕见的灵动的魅力。

“太尉安好。”被四个六百石的高等侍卫簇拥着的气势不凡的黑衣女人,向老太尉欠了欠身,“臣妾受栗婕妤所差,前来拜见太尉。”

阅历丰富的周亚夫,只打量了一眼这个女人,就断定她的年龄并不大,这位长乐宫少使的身量虽然高挑,但那种单薄的身材,只有少女才有。

她穿着暗紫色绣花短襦、织花锦裙,外罩深黑色貂皮长裘,梳着宫女们常见的平滑的低髻,黄金长簪上颤巍巍挑出一颗硕大的东珠,颇为华贵。

“少使来此有何贵干?”条侯周亚夫有些狐疑,长乐宫的少使,何时开始,由这么年轻的女子充当?而他平时也从不与宫中嫔妃私下往来,栗姬是宫中命妇、太子之母,深夜遣人来太尉府,行踪诡秘,到底有何图谋?

“这里有一份栗婕妤的亲笔手谕,想奉给太尉过目。”深暗的面幕上,这女子一双灵秀的眸子黑白分明,明媚而纯净,令人无端地生出好感。

“拿来我看。”

黑衣女子在面幕下无声地一笑,从簪上取下那支黄金长簪,原来竟是一把形状奇异的钥匙,她“啪”的一声,启开了手中抱着的精致的火红色锦匣。

里面是一幅水白色丝帛,上面写着娟秀的秦篆小字,周亚夫认得,这的确是栗姬的亲笔,在宫中,几乎没有别的女人会写这种秀丽而有风骨的墨字。他虽然与宫中来往不多,但却与太子刘荣颇为亲密,曾经在东宫见到过几次栗姬的亲笔,印象深刻。

他展开白色帛书,细细读了几遍,这才抬起头来,犹疑着问道:“这个……老夫几乎日日和太子在一起,怎么从来没有听他明示或暗示过?”

黑衣女子在面幕下“嗤”的冷笑一声:“太尉,这件事情,难道不早是路人皆知了吗?还需要太子暗示?”

“那么,”周亚夫抖动着手里雪白的帛书,艰涩地问道,“栗婕妤的意思是……”

“联合八名大臣,一起写份奏章,要求从速册立栗婕妤为大汉皇后。”黑衣女子的手掌用力向下一劈,手势宛如闪电一般迅捷有力,她有一种不凡的韵味,看来定然受过很好的教育,“薄皇后被废已经半年,宫中久虚后位、无人主事,皇上忙于政事,太尉身为当朝首辅,应以王事为念,密切上言,以定宫政。”

“理由?”周亚夫紧盯着这戴着面幕的女子。

他知道,刘启好色成性、内宠极多,宫中不止栗婕妤一个人得宠,程姬、王夫人还有几个新来的美人,也是刘启的宠妃,刘启虚设后位半年,仍未下旨册封皇后,这本来就说明了皇上还在犹豫和选择。

“自古以来,母以子贵。”黑衣女子徘徊室中,冷然说道,“大汉不册立皇后则已,如果册立皇后,除了太子之母栗姬,还有谁更适合佩戴皇后的凤冠?”

“可是……”周亚夫下不了决心,“皇上家事,外臣进言,只怕有失分寸体统。”

“条侯!”黑衣女子看见他的犹豫,加重了声音,唤着他的封爵号,“从前,我听说,条侯周亚夫是世间最勇敢的汉子,现在我才知道,您已经老了。”

周亚夫没有说话,负手在室内踱起步来。他显得心事重重,这个身经百战、以正直闻名的老太尉,现在也有他的烦恼——他的几个儿子全都资质平常,没有出色的才能和勇气。垂垂老去的名将,现在正打算为儿子们设计一个较为顺利的前程。

“老去的不仅是您的身体和力量,老去的也有您的心魄和勇气。”黑衣女子带着几分嘲讽的口气说道,“这件小事,难道比在细柳营驻防、比抗击匈奴入侵、比率领天下勤王军队扫平七国之乱更难以决定吗?皇后之位,本来非栗婕妤莫属,您只要轻松地奏上一本,便可安享富贵、荫封儿孙,比带兵打仗立功,可容易多了。”

周亚夫猛然仰起脸来,叹道:“这是皇上的家政……后宫之事,大臣怎能非议?”

“皇上近几年来身体多病,常常缠绵病榻。”黑衣女子向前逼近一步,周亚夫闻见一股细细的幽香袭来,“一旦太子登基,操纵天下权柄的,您以为会是谁?再说了,太尉本来就推重太子,天下皆知,太尉厚意,太子与栗婕妤,早已铭记在心,在此非常时刻,除了太尉,还有谁有此威望,能为皇上定夺家政?倘若太尉能及早为栗婕妤定下名分,不但栗婕妤感激,太子也会记住太尉今日的拥立之功。”

太子荣仁厚而优柔,十分仰慕条侯周亚夫的军功和才能,周亚夫经常出入东宫,两人过从甚密,交谊极深。早已经有人风言风语说周太尉是太子的人了。

如果再因这本奏章的功劳,得到未来天子的恩宠,那么,不但自己可以成为三朝天子隆恩厚遇的重臣,对自己身后,也极有好处。几个才能平平的儿子,可以袭爵、入宦,保有大汉第一名臣的门庭,还可以与皇族结亲,周家的高官显禄,仍然可以世世代代保存下去。

富贵荣华之念,渐渐侵蚀了这位旧时代英雄的心怀。

他将黑衣女子手中的锦匣接过来,在确认是长乐宫中御用之物后,重重地点了点头,慨然应允道:“既然如此,既然栗婕妤看得上老臣……周亚夫如命。”

他没有发现的是,在深黑夹乌金丝的丝绸面幕后面,那女子露出了一丝不易发觉的诡异笑容,虽然,她的眼神仍然显得那么冷酷而宁静。

四 栗姬之死

年久失修的温室殿门外,下着初冬的细雨,寒意迫人。好在殿内已经在夹道里生起了的火炉,殿上还算得暖和。

独自住在温室殿里的刘启,上个月生了很久的病,刚刚好了没几天,脸上一副萎靡的神情,显得很是疲惫困倦。

此刻,刘启正披着件半旧的狐皮短袄,坐在满是熏笼的殿内,一边披阅着奏章,一边不断地发出咳嗽声。

在他身边不远处,正坐着他的三个女儿:阳信公主、南宫公主、隆虑公主,这三个娇秀可爱的女孩子,被召来绣一件温室殿里用的长屏风。

这件绣工精美的屏风上,是刘启新近写下的《礼记·学记》中的句子:

三王之祭川也,皆先河而后海,或源也,或委也,此之谓务本。

刘启近来越来越讲究“崇实”、“务本”,常在殿上向大臣们推荐《礼记》、《邓析子》等战国典籍,认为国政清明,关键在于上下务实。

而喜欢高谈阔论的太子荣,恰恰无法接受这种观念,奏议朝政时,常有激烈之语,与父皇大唱反调。对此刘启十分不满,这两个月,已命太傅去东宫每天宣讲一个时辰的《春秋》,让太子好好领会父皇的治国之道。

在女孩子们温柔的低语声中,很突兀的,殿上发出一记沉闷的重响,接着是刘启严厉的咆哮声:“放肆!无礼!荒唐!可耻!来人,速传栗姬到温室殿来面见朕!”

三位幼小的公主同时停下了手中的针线和嘻嘻哈哈的说笑声,她们的脸色都吓得雪白,向刘启望去。

怒气冲冲的刘启,扶着书案勉强站了起来,他又发出了一阵激烈的咳嗽声,几乎喘不过气来。那张长方形的面庞,变得煞白而可怖。

小黄门们紧张地围了过来,近侍在旁的皇上宠臣、郎中令周仁走上前去,半跪在地下,一边轻轻拍着刘启的背,一边大声唤道:“快,快,快,传太医进来!”

刘启渐渐平定了喘息,向周仁摇了摇手。也许是因为贪色过度,也许是因为日夜为国事煎熬,他的身体状况已经大不如前了,今年一年,他常常夜汗、多梦,甚至梦见从前因为对弈争执而被他亲手击杀的吴国太子也睁着血红的眼睛、前来向他索命。

一个小黄门躬着腰走过来,托上一只青铜嗽盂,刘启喘息两声,低头吐了口痰,白色的泡沫痰中,竟然有许多紫红色的血丝,他有些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父皇!”阳信公主第一个反应了过来,“您怎么了?”

“没事。”刘启脸色苍白,胸前起伏不定,努力克制住自己的怒气,“阳信,你带着妹妹们下去吧,朕还有事要议。”

“是。”阳信公主温柔地回答。

她刚刚敛裾退下,携着两个妹妹走到温室殿的门前,就听见刘启厉声吩咐着周仁:“快,速到东宫传太子荣晋见!叫他跪在司马门前听旨!反了他们,连祖宗定下的体制规矩都不放在眼里,也太目无王法了!”

阳信公主的心紧缩起来,太子荣,年仅二十岁的温和善良的太子荣,将会因为这件事触怒刘启吗?

她感觉到自己的手指在发抖、心在胸口狂跳不止,忧虑和高兴,像冰雪与烈焰一样轮流在她心上翻滚。

原来她并不能承担这样的结果,纵使她早已预料到了一切。

殿门开处,穿着浅紫色纱夹袄的栗姬,已经急步走了进来,她一边走一边心情极好地笑着问道:“皇上有什么大事,这么着急将臣妾催来?”

“你做的好事,自己心里还没有数?”刘启怒不可遏,“啪”的一声,将一份青竹简扔在案前的深红雕花地砖上。展开到一半的竹简上,密密麻麻全是字。

栗姬有些畏缩地看了他一眼,自从十六岁成为东宫的良娣,二十一年来,她从来没被皇帝如此厉声怒斥过。——皇上待她一向温柔有礼、谦和体贴,如果不是皇上太过风流,世上本没有比他还完美的夫君。

栗姬不禁胆怯气弱,从前她敢于和他争执,和他赌气,那是因为她确定地知道,刘启是爱她的,而此刻,她无法从他的眼睛里读到原谅、宽容和爱。

竹简不过是一份寻常的奏章,出自御史大夫马参之手,普通之极,但奏折的尾处,竟联着八名当朝重臣的名字,其中有丞相陶青、太子太傅窦婴,都是朝中数一数二的显贵和元老。

栗姬有些哆嗦的手指,翻开了前面的竹简,竟然一眼看见了自己的名字:

“自薄皇后之废,六宫无首,礼制涣散。臣等以为,后宫不可久虚,名器不可轻许,嫡庶当以正名。且夫母以子贵,子以母贵,人情之常,岂有太子之母为下嫔之理?栗婕妤乃太子生母,久侍君侧,出自北地名门,温柔贤德,堪为天下母仪,宜上‘汉皇后’尊号,以正名位……”

毫无政治头脑的栗姬,心中竟然涌起了一种喜悦之情,外臣竟然也为她请命了!而且是御史大夫执笔,丞相和太子太傅联名。她栗姬出众的德行和名誉,竟然连外官们都知道了!

是啊,她等待这个大汉皇后的尊贵位置,已经守候得太久了。从入宫那年算起,有二十来年了吧?她也从一个韶龄女子,成为红颜凋谢的宫中命妇。

与刘启并肩坐在正殿之上,接受天下诸侯和皇子、大臣、后妃们的跪拜,这种风光,胜过一切荣华富贵。

栗姬剧烈跳动的心中,涌起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狂喜。

“皇上,这奏章有何不妥?”她迷惑地抬起头,一双美丽的眸子看着喘息不已的刘启。

“有何不妥?”刘启似乎是不相信她会这么愚蠢,重重一拍桌子,怒道,“你……你……你也算熟读诗书,难道就不知道朝廷的体制,不明白祖宗的家法吗?后妃擅自与外臣勾通,干涉朝政和宫政,是我大汉最忌讳的事情!吕后当政,吕家子弟到处裂土封侯,几乎要将我刘氏江山易姓!殷鉴不远,孝文皇帝亲手写过牌匾:‘后妃不得与外臣勾通,外臣不得风议宫政,违令者,杀无赦!’这牌匾就收藏在未央宫西阁上,你入宫时就应该见过!那年册封你为婕妤,朕亲自带你登阁,一字一句将这祖宗家法念给你听,你难道全都忘记了?”

他的声音低沉而愤懑,显然极为痛心。

汉高祖死后,皇太后吕雉当政,大封同姓,她的本家兄弟、侄儿都被封王,刘姓王侯被排斥,吕太后当政十五年,刘氏宗亲的地盘被压缩得极小,诸吕甚至曾有移鼎之谋。

到了吕后病故,陈平、周勃一干人才领兵入宫,灭诸吕,废少帝,将封地偏僻的代王刘恒迎入长安,就位为孝文皇帝。

孝文皇帝目睹了诸吕乱国的大祸事,所以对后宫管束极严,对后妃干政也一直严加防范。他素来俭朴,平生最宠幸的慎夫人,衣不曳地,父兄不许入宦,窦皇后的两个兄弟,都没有封侯,直到刘启登基才被追封。

文帝身边侍候的人,足不许出宫禁,更不许与宫外交接物品信函,违者就会施以肉刑,当时曾经有一个小黄门,想方设法出了宫,与十几年未见的亲人见了片刻的面,竟被砍去双足。

到了刘启登基,虽然有些严令放宽了,但刘启心里却时时对后宫的妃子、宦官们加以戒备。今天这封奏章,恰好触了他的大忌,栗姬却一无所知。

“皇上!”栗姬这才明白过来,她的脸色发青,“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皇上明察,臣妾绝无与外臣勾结一事!”

“既然从未与外臣勾结,为何陶丞相和窦太傅会联名为你说话?请求将大汉皇后的冠冕加在你头上?”

“臣妾冤枉!”栗姬抽泣着,“臣妾想,大概是皇后的位置久虚,后宫显出了无人掌管的乱象,丞相和太傅为皇上考虑,才要求速置皇后。”

“为朕考虑?”刘启冷笑一声,逼视着战战兢兢的栗姬,“八位元老级的大臣联名议论宫事,他们果然忧之深而虑之重!栗姬,你好大的面子,好大的胆子!你……你……朕喜欢了你那么多年,赏赐了你多少荣华,还立了刘荣为太子,这皇后之位本来也是你囊中之物,可你竟如此迫不及待,深失朕望!”

“皇上,你真的冤枉我了……”栗姬在地下膝行两步,抱住了刘启的双腿,仰面说道,“皇上,臣妾绝未私交大臣,请皇上明察,这……这……这也许是有人陷害臣妾。”

“陷害你?”刘启哈哈大笑,笑声有些凄厉,“陷害你,还会联合这么多大臣,要求册封你为皇后?这人未免也太多情了。这些元老派一言九鼎,换成别的事体,朕一定依了他们,可惜……可惜他们不知道,朕最恨的,就是外臣风议宫闱私事。”

“皇上,臣妾愿意当面和他们对质。”栗姬泪流满面,惊恐不已,她不知道如何挽回刘启的信任。

“晚了。”刘启凄然道,“这种事情,当然会办得隐秘。你再说什么,朕也不会相信。为什么他们不要求册封别的人为皇后?他们没有提程姬的名字,也没有提王夫人和贾姬的名字,独独为你说话……你许诺了他们一些什么东西?爵秩吗?官衔吗?黄金吗?真是,已经位列三公九卿了,还想妄求富贵,这些混账老头儿,朕会一个一个地收拾。”

他捏着自己的手指节,愤愤之情溢于言表:“说什么母以子贵,子以母贵……有这样的娘,就会有那样的儿子。朕听馆陶长公主说过,太子荣喜欢与大臣们过从,在一起喝酒聊天,已经形成了太子派,在朝中常常与对立的大臣争执国事,毫无一个未来君主应有的宽大和威严。这且罢了,近来他还事事与朕唱反调,说什么朕太过保守平和、不能慑服外邦,只有他将来才是中兴之主。朕隐忍已久,实在无法再姑息下去,今天,朕就要立个榜样让后世宫廷看看,私交外臣、阴谋夺位的结果,是失去一切名位和富贵!”

刘启厌烦地推开栗姬紧紧搂抱着他双腿的臂膀,站在温室殿的正中,脸色庄严地大声喝道:“黄门令,拿笔墨来,朕要亲自草诏,将御史大夫马参斩首示众,废掉东宫太子!栗婕妤私交外臣、妄议宫政,着幽禁宫中、另行处置!”

这当真是晴天霹雳,栗姬连一声叹息都没有发出,便脸色苍白,晕倒在地。

小黄门们从未见过如此激烈对峙的场面,他们一个个噤若寒蝉,屏住了自己的呼吸。在偌大的温室殿里,只有刘启越来越激烈的咳嗽声和喘息声,在显示着他身心的巨大痛苦。

五 冬雨长安

离刘启在温室殿里发出怒吼的那天,不过一个多月时间,前元七年的正月,废太子刘荣从长乐宫的东宫搬了出来,那一天,也是他母亲栗姬出殡的日子。

这仍旧是个坏天气,虽然没有下雨,但天空阴沉沉的,北风在长街上呼啸,地上泥泞潮湿,落满了白色的纸钱。

杠夫们抬着栗姬的棺木,在长街上艰难地走着。

出殡的队伍后面,跟着的是两位骑马的皇子。他们是河间王刘德,和废太子刘荣——他现在已经被废为临江王了,两个年轻的皇子神情悲伤而木然,眼神空洞,显出一种对命运的逆来顺受。

队伍并不壮观,送葬的人群还不到一百人,路上显得十分冷清,只有些百姓在街肆前驻足观看。那从前炙手可热、势倾天下的女人、未来的皇太后,就这样一落千丈、离奇地死去了吗?长安的百姓们,似乎还无法接受这个古怪的结局。

宫廷中的女人纷纷传说,栗姬是疯癫而死的,那是她被打入冷宫的第十天。

死时,她身边只有一名中年侍婢,跟随在她身边多年的长乐宫侍婢,含着泪收殓了栗姬。在栗姬雪白的左胳膊上,中年侍婢数出了二十二个带血的“恨”字,这是栗姬临死前用黄金长簪刻下的。一个自幼娇生惯养的女人,要有多大的痛苦和绝望,才能自残到这个地步呵!

送葬队伍出了南门,要去霸陵边的皇姬墓群入葬,刘启深深憎恨着狂热迷恋权位的栗姬,命人将她葬得离自己的阳陵越远越好,他不愿与一个疯狂的老妇在地下相遇,他更不明白从前清秀可爱的栗姬,这些年来怎么会一步步走得这么远。

那天,太子被废之后,栗姬像疯了一样闯入刘启的寝宫,持刀在刘启面前以自杀相威胁。刘启第一次发现,三十七岁的栗姬,原来已经这么老,这么难看,这么令人作呕。

当夜,栗姬被责令搬出长乐宫西殿,迁入远在一隅的冷宫,并被废去了夫人的名分。

从那一天起,她咆哮着,痛哭着,时而娇媚地唱歌,时而凄然地大笑,时而低唤着太子荣的名字,时而诟骂着陷害她的敌人,时而怨恨着刘启的寡情薄义。她不饮不食,常常在尿溺中起居,很快就肮脏丑陋得不堪入目了。

这些,都是拥着更年轻的妃子在殿上喜气洋洋地喝酒的刘启所无法听见的。

冰冷的北风掠过这支人数稀疏的队伍,幽暗的天空下,两位已经失势的年轻亲王沉默地在马背上摇晃着,他们的眼睛里没有泪水,却有着惶恐。

联名大臣进献奏章之事,刘荣从不知晓,一直被蒙在鼓里,而栗姬心地直率,看来也绝非她暗地所为。所以直到现在,他们还不知道,那不知名的隐秘的敌人,到底是谁,更无法拿出适当的对策来。

这敌人是如此深藏不露而料事如神,他到底是哪家的门客、哪家外戚的谋士?

尽管门客三千,可谁有这个才干,能够为他们清楚地分剖宫里的事务呢?进退无据的临江王——从前的太子荣,只觉得皇宫里到处都阴森森的,充满了巨大的黑影。

“报,前面有一处路祭。”侍卫跪在地下回报。

“是哪位亲王?”临江王刘荣翻身下了马,问道。

他茫然地向前方望去,只看见一片巨大的雪白孝幡高悬着,随风翻卷,孝幡下,是一处精心扎好的孝棚。

“是阳信公主。”

“哦?”临江王刘荣的眼睛里,泛起了感激的泪水,扭头向弟弟河间王刘德说道,“这么多皇子皇女中,只有阳信一个人有肝胆,能在我们落魄失势的时候,还敢在城外设路祭,尽一份心意,二弟,我们过去。”

在这个人情凉薄的世间,阳信公主的举动的确是最好的抚慰了,为人沉默、只会埋头在书本中的河间王,也被打动了,他点头夸赞道:“难怪很多人都说阳信公主最讲义气,说她的本事气量,都不在须眉男儿之下。听说在宫廷外头,人家还送了她一个雅号,叫作‘女孟尝’。”

兄弟二人走近祭棚,只见阳信公主身穿缟素、面容悲凄,行着大礼,跪伏在祭棚门前。

“阳信。”临江王刘荣低唤一声。

“大哥!”她换用了这个宫中从没有人喊过的亲热的称呼,含悲劝道,“请节哀顺变。”

临江王压抑已久的眼泪夺眶而出,这么多天来,这还是他感受到的唯一一份来自后宫的亲情。

其他的那些皇妃皇子们,对于栗姬的死和太子被废,多多少少有些幸灾乐祸,谁让他们母子三人从前太得意了,占尽了皇恩雨露呢?

在落雨的泥泞不堪的路边,两位亲王拜倒在地,与阳信公主相对痛哭起来。

阳信公主一路膝行至栗姬的棺木前,抚棺叹道:“栗娘!可叹你的倾国之貌,从此就将化为泥尘,可叹两位王爷仍在弱冠,仍需要母亲的关怀,你就已经撒手人间!兹后人生漫漫,谁能给他们以母亲般的温暖?人世多变,宫中风云诡异,栗娘,你虽然性格明朗大方,敢怒敢言,但心地简单,怎么能是别人的对手?栗娘,你从前是齐地的第一美女,因此被选入宫来,受皇恩二十年,未料结局会这般凄凉惨淡!红颜薄命,古今同叹,栗娘,阳信为你恸哭棺前,愿你此去,能够得到真正的平静……”

她声音中的真诚和悲伤,令临江王再次流下了冰冷的眼泪。

阳信说得对,母亲栗姬虽然性格明朗、敢怒敢言,但吃亏就吃亏在她的头脑简单、全无主计,所以才会中了人家暗算,而可悲的是,直到她死,她还不知道对手是谁。

祭棚前,雨点又落了下来,天地间显得无限幽邈、阴森、空茫,栗姬涂朱的巨大棺椁上,毫无装饰和雕刻,显得有些粗糙和寒素,这并不符合她皇妃的身份。

“有谥号了吗?”阳信公主站起身来,裙幅上满是泥水和枯草,她却并不在意。

临江王向空茫的雨水里看去:“昨天又入宫求了父皇,给了一个‘顺’字。”

“唔。”阳信公主心下不禁涌起恻然之情,栗姬也算是刘启心爱过的女人,竟然会遭到这么无情的对待,这是她事先没有想到的,也令她生出了更深的歉疚之情。

顺,栗姬虽然喜欢耍小性子,可平心而论,除了爱争风吃醋,她对刘启温柔多情、小心体贴,并不能算作不恭顺……或许,自己这一招太辣手了?

可很多事情,就算她能够明白关节所在,能够启动机括,也无法把握事情的发展,和防止事态的扩大化。

阳信公主事先绝未料到栗姬会为此而疯癫、死亡,她以为刘启最多也不过是向栗姬发一顿火,然后因此取消栗姬册封皇后的资格。

自己是不是太无情了?

诸位皇子之中,太子荣对她最友爱,虽然不是同胞,但很多时候,他愿意把自己的心事对她说,说完之后,还会拉拉她的小辫子,笑道:“你什么也不懂,也不必懂。就这样保有你的天真吧,我不愿意世间肮脏的尘土玷污你。”

他将永远不会知道,幼小的阳信公主天生就是入世的人,在这个污浊的世界,她可以生活得游刃有余,甚至可以策划和改变别人的命运。

“顺……父皇还在生娘的气。”临江王长叹着。

阳信公主嘴角牵动着,似乎想说些什么,但她扬起的唇角,最后却变成了一个讥讽的微笑:“生气?不,父皇早已经不生气了,他只是忘记了她。”

沉默又重重落了下来,像那些飞溅在朱红棺椁上的冷雨一样。阳信公主的心情忽然间悲凉得无以自控,她的鼻子发酸。

临江王猛然瘦削下来的白皙长方脸庞转向了她:“阳信,以后……你还会来看我吗?”

阳信公主抬起了深黑色的眼睛,从前总是神采飞扬的她,竟也有了一种沉静意味,她嗫嚅片刻,才点了点头:“我会的,大哥,我会经常去看你。”

临江王这才舒了一口气,他不再说话,翻身上马,冒雨往霸陵方向接着走去。

走出很远,他回过头来,看见全身缟素的阳信公主仍然木呆呆地站在祭棚之前,脸上似乎泫然欲泣,她的表情中,混合着痛悔和巨大的悲伤。

在随风飞扬的白色孝幡之下,在茫茫冷雨之中,她独立着的悲伤的身影,温柔地打动了临江王早已破碎的心。

六 闻香识人

雨点越来越密集,虽然是冬时,温室殿外仍然能听见落雨的潺潺声。更多的雨敲打着殿上的红瓦,这些砖瓦还是吕后当政时烧制的,温室殿已经多年未翻修了,刘启似乎也无意在这里多住下去,他正准备迁往远处的西宫。

阳信公主忧心忡忡地沿着回廊向殿内走去,十三岁的她,在这多事之秋的一年中,好似陡然间成熟了许多,步态中有一种果断而镇静的气概。

殿门外,跪着一个穿绛红色官服的老年男子,看服色,这是位当朝三公,至少是太尉、廷尉。

这位苍老的大员,将纱制的三梁进贤冠托在手中,全身匍匐在地,他雪白的发髻,已经被雨水打得湿透了,看起来甚至令人有些同情。

阳信公主停下了脚步,疑惑地询问殿门前静静站立的小黄门:“这是谁?”

“刚刚上任的丞相周亚夫。”

“哦?”阳信公主不禁一惊,她压低了声音,接着问道,“他在这里干什么?”

小黄门的脸上浮出为难之色,停了片刻,他才用轻不可闻的声音回答刘启最宠爱的女儿:“他奏请皇上恢复临江王为太子,被皇上怒骂一顿,撵了出来。”

原来是这样,倒也不出她的所料,这个骨鲠狷介的老臣,心里只有太子刘荣。阳信公主点了点头,刚刚要迈步进殿,忽听得身后的周亚夫唤道:“公主!”

阳信公主吃了一惊,站定了脚,却没有转过身来,只是诧异地问道:“你叫我?”

“是的,阳信公主。”周亚夫用沙哑的声音回答道,他从潮湿的青石上抬起了皱纹丛生的脸,虽然年事已高,但周亚夫的气概仍然和年轻时一样,雄壮而自信。

阳信公主深吸一口气,有些矜持地扭过脸来,冷漠地问道:“周大人,你想说什么事?”

“太子荣冤枉啊!”新上任的丞相周亚夫,眼睛变得有些潮湿,“他的被废黜,实在太冤了!太子荣为人宽和平正,谦谦有礼,被立为皇嗣已经三年,毫无失德之处,他数次监国,都受到大臣们的拥戴。他冤枉……”

“你口口声声说他冤枉,有何明证?”阳信公主的声音陡然间变得十分严厉。

“老臣的确知道,老臣心里,对太子荣的委屈,清清楚楚。”周亚夫的眼睛毫不畏缩地迎了上来。

阳信公主这才发现,在雪白的眉毛下,在皱褶密布的眼皮里,周亚夫的眸子精光四射,具有洞穿一切的力量。

她扭过了脸,去看庭中的潺潺冷雨:“说给孤听。”

“太子荣和栗婕妤,纯粹是受人陷害。”周亚夫的声音很苍老,也很疲惫,想来,他刚才一定在刘启面前痛切而激烈地争执过,但丞相大人这苍老而疲惫的声音,却显得意外刚强,“老臣虽然不深明其中关节,但老臣想请皇上派廷尉细审此案,一定可以追查出幕后之人,为太子母子平反,让真相大白天下。”

“哦?”阳信公主毫无半点惊慌的神色,她讥讽地笑道,“受人陷害?他受何人陷害?”

周亚夫没有答话,双眼有些无礼地注视着她,显得从容、镇定而安静,良久,他才盖下了眼帘,叹息道:“公主,你知道一个女人,最重要的特征是什么吗……不,不是身材,不是面貌,不是声音,甚至,也不是眼睛……”

“那到底是什么?”阳信公主情不自禁地问道。

“是她的气味。”

“气味?”

“一闻见那股轻淡的幽雅的香气,我就认出了她……那个深夜到过老臣和陶青、窦婴府中的黑衣女子,虽然她用长长的黑色丝绸面幕蒙住了脸。”雨声掺入周亚夫缓缓述说的话音里,“我没有想到的是,她竟然年纪这样幼小。她的举动,和她高官厚爵的诺言,令当朝大臣们疯狂,为了此事,陶青被免去大汉丞相的重位,窦婴也失去了太子太傅这一众望所归的高职。”

“然而,到目前为止,只有你是唯一的获利者,既然找不到是谁在背后策划此事,那至少还可以找到谁因此事获得好处。”阳信公主深黑色的眼睛逼近周亚夫的脸,周亚夫看见了和那夜一样的诡异的光泽,她用微不可闻的声音在周亚夫耳边冷笑道,“周亚夫,你从太尉升为大汉丞相,成了当朝的首臣,身份贵重,大权在握,天下人臣,无出其二。对这一切,你还满意吗?”

“老臣的意外收获,是出于老臣的谨慎。”周亚夫声音黯然,“老臣想起了孝文皇帝‘后妃与外臣不得内外勾通’的旧训,所以没有在奏章签上自己的姓名。”

阳信公主挺直了腰板:“那很好,你现在已经是大汉丞相了,你应该懂得自己的身份。”

“正是因为老臣懂得,所以老臣才想为太子荣争个明白。”周亚夫猛然抬起了脸,声音中有一股凛然之气,“老臣知道后宫秘事重重,不是外人可以过问的。但太子荣的被废,实在太过冤枉,老臣不能坐视。”

阳信公主的声音也忽然变得尖锐:“你口口声声称呼‘太子荣’,难道把皇上的废立诏书视同儿戏吗?冤枉?他有什么冤枉?是的,废太子刘荣宽和平正、和蔼可亲,为人没有缺点。但是,作为一个将要管辖万兆子民的皇嗣,他性格优柔,能力平庸,没有统治一个帝国的能力,你明白吗?”

刚满十三岁的阳信公主,向空茫的雨色中抬起了脸。

今天,她依然穿着很久以前,太子荣在廊下为她轻轻披上的那件黑貂短裘,半旧的皮裘里,似乎永远保留着太子荣的体温,她留恋于那样一种兄妹之间的温情,但这一切,却丝毫不能影响她头脑的清醒。

她的声音渐渐恢复了原来的低沉:“孤虽然一直住在深宫,身为女子,但也清楚地知道,大汉的边境,四夷窥测,匈奴人年年扰边,境内不少诸侯在酝酿谋反的逆谋。虽然农事不错,但铁盐诸业一片混乱,各地又不时报来旱涝灾情。无论是文治还是武功,废太子都无法撑起帝国的这片天空。皇嗣的废立,早已经在皇上的心里有了决定,这次事件,不过加速了他的决心。”

阳信公主扭过脸来,深深地注视了一会儿周亚夫的白发:“大汉需要的,是一个英明睿智而且有担当、有心胸、有远大见识的君王,你以为,废太子能够胜任吗?让他成为一个悠游自在的亲王,是皇上明智的决定。”

周亚夫惊讶而忧伤地凝视着她,良久,才回答道:“你是对的……公主。但是,老臣现在不是出自理性的考虑,而是出自于人情。这一次的宫廷阴谋,令宫中的夫妻父子之间,酿成了人间惨剧,老臣无法视而不见。”

阳信公主的声音恢复了冷漠:“是吗?孤听得人家说,你和太子荣从前过从甚密,果然不虚。你这般为他效死力,明知不可为而为,孤很佩服你的胆气。来人,为老丞相撑一把伞……你就这样跪下去吗?”

“是的。”周亚夫的脸上浮现出果决之色,“今天,圣上不给老臣一个明确的答复,老臣将永远在这雨中跪下去,直到老臣呼出胸中最后一口残存的气息。”

阳信公主头也不回,排闼而入。

与此同时,一个小黄门推开了朱红色的雨水淋漓的殿门,对周亚夫高声唤道:“圣上口谕,周丞相听旨:皇嗣废立,早有定论,其余汉宫家事,非丞相职内之责,着周亚夫回府休养,毋得再议,免朕怀不安。”

圣谕的口气温婉而坚决,却令匍匐在雨水中的周亚夫无法抗拒。看来,还是阳信公主说得对,这次联名上奏事件,不过是刘启废去太子荣的一个正式借口,这个举动迟早会发生,所差的只是一个时机,而阳信公主,不过是恰到好处地递上了这个时机。

他只得在青石地上叩了一个头,皱缩的手指颤抖着,将那顶大汉丞相的黑纱进贤冠合在头上,缓缓站起身来。

老丞相周亚夫并没有立即离去,他的眼睛注视着温室殿没有严密关上的大门,注视着那似乎刚刚消失的轻盈背影,喃喃地自问道:“阳信公主……她究竟是一个天生的阴谋家,还是一个天才的纵横家?”

没有人回答他,殿外冷雨潺潺,殿前的野草已经冒出了鹅黄、嫩绿的透明颜色,春意已经日渐浓厚起来。

历经世事的周亚夫,直到这样的年龄才能真正明白:不管人世怎样变幻,不管深宫发生过多少场恶斗,不管未来的天子到底会是谁,春天一样会如期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