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于盛世
我生于盛唐。
我出生时,李隆基即位。如同这位皇帝那场旷世的爱情,时代极其丰美。英伟的帝王横空出世,一切血腥宫廷风暴戛然而止。姚崇、宋璟等一干贤相在朝,僧尼们纷纷还俗,朝堂上常常响起李隆基最爱的羯鼓声。
此为开元盛世。
是真的盛世。
我出生及嗣后一段时期里,唐王朝承平日久。刑政平,风俗厚。四郊无虞,居人满野,桑麻如织,鸡犬之音相闻。开远门外往西而行,绵延万余里,路不拾遗,行者不赍粮,丁壮之人不识兵器。这个时代,一天一天,越来越富足,也越来越单纯。富庶的时代人丁兴旺且不生盗贼。
兴盛的还有艳阳、云雾、露水、朝生暮死的花朵、“无用”的艺术。
姚崇豪爽,为政简肃,能谋善断。宋璟耿介,公正无私,直言敢谏。于是政局清明、朝堂安稳。
热爱艺术的李隆基得以带头制礼作乐,音乐、诗歌,柔媚的、狂放的,在长安城里巷街头久久回荡。那音乐、词句仿佛随风而至,透过湿润的岁月,滴落到中原世界,滴落到我那青春的踌躇满志的心里。
此等安宁幸福,何等安宁幸福。
直至我已五十三岁,身在阆州、白头犹记:
家家有余粮,户户衣食无忧。百姓安居乐业,社会安定团结。初生之时的美好,我始终念念不忘。试问谁又肯忘?
我尚记得,初来人世,黄花川、清溪水,温暖地流淌在我的生命中。漾漾菱荇、苍苍蒹葭,明亮摇曳在我生命里。
富足而和平的世界对孩子的影响是深远的。我的心最初没有伤痕,只有无上的勇气和志向。这无上的勇气和志向,除源自歌舞升平的盛世,还来自我血液里的无法抹去的先祖遗风。
事实上,我的生命中充满了非常之人。
我是官宦后裔。晋代名将杜预是我的十三世祖,文治武功,史有记载。他是明朝之前同时进文庙武庙第一人。杜预在我心里是完美的。
出人意料的是,杜预并无武功。他甚至不会骑马,箭术也颇不高明。他的过人之处在头脑,尤善知己知彼。
咸宁五年(279)十一月,晋武帝调集二十多万大军,兵分六路,水陆齐进,大举进攻东吴。杜预为西线指挥,负责取江陵、占荆州,“试拂铁衣如雪色,聊持宝剑动星文”。
江陵城防坚固,易守难攻,杜预围而不歼。他采用外围作战,先是切断江陵和外部的联系,接着派八百壮士夜袭江南乐乡,他们在山上点火立帜、虚张声势,又冲下山分袭各个要害。最后干脆乔装打扮,混进吴军活捉了都督孙歆。
杜预用此计谋巧夺江陵,占据荆州。之后挥师东进,配合其他地区各路晋军攻打孙吴都城建邺。与此同时,还分兵南下,攻占了交州、广州地区。
西晋灭孙吴的战争是中国历史上一次重要的战争。它结束了汉末、三国以来之分裂割据,使中国重归一统。此次战争,也是魏晋南北朝四百年间唯一一次成功的统一战争。
灭吴一役,我祖杜预功勋卓著,共斩杀、俘虏孙吴高级官吏十四人,中级官吏一百二十人,故受封当阳县侯。
我真仰慕他:出奇制胜如风雨之飘忽,如鬼神之变幻。
不单如此,他是全才。政治经济、历法法律、天文地理,无所不知,人称“杜武库”。他完成了《晋律》的所有注解,对汉魏旧律大刀阔斧剪裁,最终以二千九百余条、十二万六千余字的成品被誉为“实曰轻平,称为简易”。
他还擅科学发明,复制出失传已久的欹器。他主持修建了富平津大桥,一举解决洛阳的交通问题。他两次上书,陈述大面积涝灾救助计划,直指粗放滥垦、火耕水耨及陂堨失修等痼疾,并提出坏陂宣泻的解决之道,言之有据,言之成理。
我的十三世祖杜预,出自儒雅,卒致军功,这样完美。
他是我的信仰和榜样。他曾经成就的事业,我也想去追求。
这追求,终我一生,不曾磨灭。即使我五十七岁,仍有此拳拳之心:
不仅如此,我的家族,杜预以下,代代为官。“鼎铭之勋”,世代照耀。这是家族传统,更是家族荣光,这光芒是我自幼立志终身“奉儒守官”的不竭源泉。
我的祖父是杜审言,是个狂狷的才子。祖父狂得可怕,曾声称“吾文章当得屈、宋作衙官,吾笔当得王羲之北面”。
我是晚辈,不能置评,但心里羡慕他的轻狂。虽然恃才狂傲不够可爱,然整个洛阳城,无人不公认祖父擅写五律。那时节,他与李峤、崔融、苏味道并称“文章四友”。
我喜欢他那首《和晋陵陆丞早春游望》:
此诗格调独特、才华横溢。尤其一、二句,奇特的起句和意境,像喜悦里突然闪现的忧伤,多么清新。
祖父还有一首五言排律《和李大夫嗣真奉使存抚河东》,诗用了整整四十韵,不愧为当时第一长篇。故后来我也曾尝试着写一些排律,窃希望能有祖父的神韵。
“诗是吾家事”,我对诗歌的热爱,从此开始。只是没想到,我百年之后,竟能与祖父齐名,总算不是“不肖”吧。
祖父的小儿子杜并,我的伯父,是个孝子。他的故事使我热泪盈眶。
伯父自小聪敏,日诵万言,尤精翰墨。8岁时,祖母去世,伯父伤心欲绝,竟至双目流血。不过8年,伯父也死了,他死于祖父的骄傲。
祖父一向难以与人相处。他曾是洛阳丞,后来被贬为司户参军。为官期间,祖父始终脾气不好,与同僚不和。有人便不快,欲置他于死地。
司户郭若讷因此在司马周季重跟前陷害祖父。郭周二人罗织罪名,使祖父身陷囹圄,并计划斩杀祖父。
伯父杜并,时年16岁。他预感到失去父亲的危险,不思饮食,日渐消瘦,整日闭口不言,却每天悄悄打探司马府的动静。
七月十二日,那天特别炎热。周季重心情舒畅,在府内大宴宾客。当朝司马,谄媚者众,这使周季重丧失了警惕。
伯父一身短打,顺利潜入司马府。宴席正浓,“隔座送钩春酒暖,分曹射覆蜡灯红”。周季重坐在首席,言笑晏晏,与一众宾客推杯换盏。
伯父忽然出现,摸出袖里暗器,向周季重刺去。顿时血流如注,席间大乱。
然而府内官兵很快蜂拥而至,伯父死于乱刀。青春年少的生命,就那样消陨。伯父临死,见周季重同样倒在血泊之中,遂平静就戮。
周季重没有即刻死去,但受了重伤,奄奄一息。他来得及感慨:始料未及,杜审言竟有孝子如此。
祖父因此得救,由是免官,重回洛阳。三年后,武后长安二年(702),祖父方收拾儿子遗骸,瘗于祖坟,在洛阳建春门东五里,偃师首阳山前。
伯父的死震惊朝野。左台监察御史苏颋为他写了墓志:“安亲扬名,奋不顾命,行全志立,殁而犹生。”
再后来,武后起用祖父为著作佐郎,曾问他:“卿喜否?”祖父凝视儿子用生命换来的自由和富贵,百感交集,无言以对。
我的祖先还有个故事,悲伤里有愤懑,愤懑中有痛快。
我的祖先杜叔毗,梁朝宜丰侯萧循府中直兵参军,为人慷慨,气节俨然。大统十七年(551),西魏宇文泰派大将军达奚武攻打汉川,次年围困萧循于南郑。我祖被派前往讲和。
宇文泰“见而礼之”,我祖因此滞留长安。
我祖之兄杜君锡、侄子杜映、杜晰,均在萧循部下任参军,“并有文武材略,各领部曲数百人”。当时萧循军中,曹策、刘晓两位参军策划投降。他们忌惮杜氏军队,于是诬以谋叛,并恶毒灭门。
事后,萧循得知真相,怒不可遏。但他斩了刘晓,却赦免了曹策。
后来,曹策随萧循投降西魏,来到长安,与我祖狭路相逢,仇人相见分外眼红。我五世祖杜叔毗日日号哭,向朝廷申诉,但朝廷并不想多管归附之前旧事。于是,我祖寻思凭一己之力报仇,奈何老母仍在,不敢轻易以身犯险。
老母也非寻常之辈,她凛然教子:“汝兄横罹祸酷,痛切骨髓。若曹策朝死,吾以夕殁,亦所甘心。汝何疑焉?”于是杜叔毗白日手刃曹策,断首刳腹,解其肢体,然后自请就戮。
万幸我祖并未赔上性命。宇文泰一时之杰,颇有胸怀。他嘉其志气,特命赦之,并累迁其至硖州任刺史。后来,我祖在硖州刺史任上从卫国公南讨,军败,为陈人所擒。他不受陈人劝降,坦然受死,终结了气节凛然的一生。
便是如此,我的家族里,仁慈刚烈,常常集于一人之身。
例如我的姑母。
我最亲近的人,不是母亲,而是姑母。母亲姓崔,出自清河大族,本是大户人家的女儿。然而我对她记忆模糊,因年幼时,母亲便去世了。我自幼被寄养在洛阳仁风里二姑母家。虽是寄养,但姑母对我视如己出。她是位伟大的女性,仁爱而坚定。
姑母原本也有个儿子,有一次我们同时生病,姑母问于女巫。女巫说,放在东南方向的孩子才能痊愈。当时,住在东南的是我堂兄。姑母毅然让他和我交换居住,堂兄就此夭折,而我却真的好了起来。我的身体好了,姑母内心的隐痛却永无法补偿,但她从不让我看到她的悲伤。
姑母去世时,我三十一岁。我不是“如丧考妣”,是真的失去至亲。那时我方了解,何谓“情至无文”。
洛阳仁风里,是我终生的感念。
“裁缝云雾成御衣,拜跪题封贺端午。”忠君爱国之心绵绵不绝。
家族历史里晃动的身影,那些流传不灭的故事,是我的刚烈,我的仁慈,我的坚持。
我是杜甫,杜子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