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舅舅的大树
刚出电梯门口,就听见外婆把门打开的声音,虽然已经来拜访过一次,她还是怕我们忘记门牌号是五零一。我蹦蹦跳跳地走到了门口,一见面她就迫不及待地凑上来问我:“密密是不是已经开始上班了呀?公司怎么样啊?”
我还没来得及回答,母亲就赶紧竖起食指,在嘴巴正当中比了一个保密的动作,还瞪了我们一眼,外婆随即赶紧闭嘴。
我探头探脑地向客厅的方向望去,发现只有舅妈坐在沙发上,她正在一边嗑瓜子一边看电视,见到我们来了,眼皮子也没有抬一下,冷淡地说了一句:“姐姐早,你们来了啊,坐吧。今天阿姨回老家了,我们中午出去吃饭。”舅妈并没有主动与我打招呼,只与母亲打了招呼,母亲对我使了个颜色,我赶紧主动走上前:“舅妈早上好。”
“嗯。”她的回答过于干净利落,搞得我非常尴尬,环顾四周后,礼貌地问了一句:“舅舅还没起床吗?”
“他在楼上开电话会议呢。”见我欲言又止的样子,舅妈随即补充道:“军军在外面打篮球,马上就回来了。”意思大概是马上就有同龄人来陪我讲话了。在我眼里,舅妈的心情简直比芈海市的天气还要多变,不知道说了哪句话不对她的心意,就会惹她不开心。
在舅妈从小的管教下,军军对我的态度早已生分,即使再同龄,我跟军军也聊不到一起去。且不说男女生平时聊天的话题本来就天差地别,我们两家对于子女的教育方式也完全不一样。军军考大学的时候,舅舅怕有人影响他学习,租了整整三个月的总统套房让他备考;而我只是一个在充斥了各种噪音的公房小区里带着耳机、拼命集中所有注意力放手一搏的莘莘学子,总统套房是我想也不敢想的。
果然没过几分钟,密军(小名:军军,密海的独子)拉开门,把篮球随手丢在地上,伴随着一阵咚咚的声音,篮球从走廊弹跳着滚到了客厅,停在我旁边,我弯腰把球拾起来,顺着军军手指的方向走过去,摆放在旁边一个隐藏门后面的储藏室里面。
我们有小学在一起读书写作业的情分,军军见到我还是很客气,一脸阳光大男孩的开朗表情,虽然还是和以前一样惜字如金、不苟言笑,却完全看不出因为高考压力大而得过抑郁症的样子。他换好鞋起身,我猛然抬头一看,发现他好像又长高了,出国读书之前,我的头顶还能与他的脖子中间齐平,现在则变成刚刚只够到达肩膀的下沿而已;他的个头看上去至少有一米八十五,本来偏黄的皮肤因为打篮球的缘故而变成了黝黑,一身健硕的肌肉再加上一米八十五的身材,更显的比例完美。我内心不禁感叹,脱口而出:“以军军这样的外在条件,肯定在学校很多女孩子喜欢吧?”
“那可不是么,以前你舅舅在学校也有大把女孩子主动追求他呢。”外婆的嘴巴依旧比脑子快,人过于老实、情商堪忧,我偷瞄了一眼舅妈,她的脸色已经要变成惨白。
“哎呀,咱们家密海当时只顾着学习了,哪有时间谈恋爱啊。”这时外公从房间里走了出来,手里拿着他平日里最喜欢的棕色外套,以及一根老年人专用拐棍,一副整装待发的样子,顺手把一场即将爆发的吵架火苗给掐灭了。我这才发现,和前几年相比,外公的背已经明显驼了不少,他以前的个子至少有一米八,现在看起来大约矮了五厘米;而外婆年轻时候受到的腿部风寒也开始逐渐频繁地困扰她,她走路的步伐带有一些不自然的迟缓,这些看似不经意的小毛病,在人年纪大以后没想到竟会显现的如此彻底,仿佛在提醒着我,千万不要轻易挥霍自己年轻的资本。母亲看在眼里,忍不住唠叨了一句:“你们俩多穿点,都入秋了,还穿短袖呢!”
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军军进门后只是整理了下衣服,一句多余的话也没说,径直走到一楼的洗手间冲凉去了,仿佛一点也不在意他父母年轻时候发生过什么事情。我猜也许是他学校里面有太多功课,顾不上大人们不着边际的琐事吧,不管怎样,在读书的时候专注一些总是好的。只是他在进洗手间之前脸部下意识地抽搐了几下,看起来非常不自然,我瞬间明白,看来他的确是得过抑郁症了。
我继续窝在沙发的角落里坐着,跟外公打了招呼后闲来无聊,开始摆弄电视遥控器,没想到舅舅家居然安装了卫星电视,一向喜欢看美剧的我赶紧把频道调到HBO,里面正在播放一部吸血鬼题材的电视剧,与我们常见的青面獠牙鬼怪不同,吸血鬼都是闻到血腥味就面容惨白、露出锋利的牙齿,那副尊容活脱脱像极了闻到铜臭味的舅妈。
我趁着看电视闲暇,整理了一下自己略微褶皱的裙摆。今天和母亲因为催婚的事情起了争执,出门时便随意套上了一条深蓝色的连衣裙,面料不是很高级,所以坐一阵子就显得不平整了。我完全回忆不起来这条裙子是什么时候买的,直到舅妈看到我整理衣服的动作,语调略带深意地对母亲说道:“密密好像读高中的时候就喜欢穿这条裙子吧?我每次见到她穿的都是这条。仔细看还挺好看的。”舅妈的话里依旧透着一股莫名的酸。
“这条裙子的确是穿很久了,不过她还小,哪里知道什么叫审美啊,还是你眼光好,穿的衣服都好看。”母亲十分谦虚地回了舅妈的话,顺便还情商高地夸了她一番。我心里感叹:还真是拿人手短、吃人嘴软,因为舅舅帮我搞定了工作,我们对舅妈都要这么“卑躬屈膝”了么?还能不能有点自尊心啊?真是不服气!
“一转眼密密长大了,也不小了,到了该谈恋爱结婚的年纪了吧?再不抓紧,等孩子生下来,你年纪也大了,恐怕带起来也吃力吧?”我真没想到舅妈居然顺着母亲的话能抛出这么个炸弹,惊讶地瞪大了两只眼睛看着母亲,单手叉腰,怒气拱到脑门,想知道她俩是否串通好在同一天来讲这个话题的。
“你说的有道理,但是她才刚刚上班,能把工作弄出个头绪就不错了。”没想到母亲倒是主动帮我把炸药包给拆了,总算是舒了一口气,我卸下了防备的姿态,她俩则继续嗑瓜子、唠家常。舅妈虽然没再继续延展话题询问关于我工作的事情,但是从她今天对我的态度,估摸着已经知道舅舅帮忙的事情了。
舅舅一家人给我的感觉还是一如既往的熟悉而又陌生,熟悉的是我和舅舅之间斩不断的亲情关系,从小他对我的照顾也算是弥补了母亲缺席的空白;而这份陌生感则是由于舅妈与我们家人的离心离德导致的隔阂、这份隔阂甚至影响了军军。虽然舅舅对我的态度从来没变过,但是仍架不住家里这只“母老虎”的管教和约束。他只能对我们家里人客客气气,不可以跨界,而这个界限的衡量标准就是“是否在我们身上花了钱”,一旦花了钱,他自己家里就要不太平。
很快舅舅便穿着一身休闲衣下了楼,他倒是丝毫没有避讳舅妈的意思,一上来就问我:“上了两天班,感觉怎么样?同事们都还友善吗?有人欺负你跟我说啊!”
“舅舅早上好,工厂的人对我都挺好的。”我一边热情地回答了舅舅,一边小心翼翼地观察着舅妈的脸色,她果然看起来很不开心,但是好像也不敢发表反对意见的样子,显然是舅舅已经跟她私底下都讲过了。为了让气氛不那么尴尬,我又继续开口跟舅舅聊天:“对了,舅舅,你的英文名字是什么啊?我在公司sametime聊天软件里面找不到你诶。”
“Bill,你可以搜索Bill Mi。”
“好的,我下周一到公司就搜索。对了,前两天厂长Wilson找我谈话的时候提到,往年管培生都是总部招聘的,这次特地分配了一个在工厂,这是为什么啊?不能让我直接去总部么?”
舅舅没接话,他走到吧台区域,背对着我拿起手中的滴滤式咖啡壶,往里面放了几大勺咖啡粉,然后拎起旁边的保温瓶就要往里面倒开水。舅妈在一旁喊住了他,指责道:“旁边不是有你专用的滴滤壶吗?非要用开水瓶直接倒。”
我瞬间感觉舅妈这番话意有所指,可能她理解为我对于工作的事情不领情,在指责舅舅,其实我只是想搞清楚事情,所以赶紧解释道:“能在工厂工作非常好,就是觉得麻烦舅舅特地安排一个名额,心里挺不好意思的。”
“哦,没事的,总部的名额没有少,Wilson可能没听清楚,其实是今年工厂特地多招了一个管培生,但的确是因为你的关系。”舅舅仍旧是用开水瓶慢悠悠地把开水倒进咖啡壶,香气渐渐弥漫,在客厅里散开来。我们几个不约而同地深吸一口气,舅舅转头问我:“你今天喝过咖啡了吗?不过,我做的没有你那个外国朋友的餐厅做的好喔。”
我耸了耸肩膀,无奈地回答:“嗯,我今天还没喝过呢。”派特的事情已经翻篇,我就直接忽略,不准备再接话了。
舅舅察觉到我微妙的表情变化,感觉自己哪壶不开提哪壶,并没有讨到好处,于是不好意思地又转过身背对我,继续不经意地回到工作的话题:“先让你在工厂工作是为了你好,那边的人事关系相对简单,宁祥区总部这边最近不太平,可能会有大的人事变动。”
听到舅舅这句话,舅妈的脸色突然变的很难看,心焦地问道:“什么变动?你之前怎么没对我提过?”
“这个还说不准,听说要新来一个管亚太区的总裁,之前我们空压机事业部中国区这边最大的领导就是刑总——他作为负责中国区的总裁快十年了,这位新总裁来了以后肯定要重新划分组织架构,估计刑总要向他汇报了,也不知道美国总部那边为什么突然有这个动作。”
“舅舅,你现在是负责什么工作的、在公司是什么title(职位抬头)呀?”
“我现在是负责空压机运营这块的Operation Director(运营总监)。”
“哦......”我对舅舅的职位抬头以及相对应的工作内容确实没有任何概念,再问下去感觉就要被笑作年少无知,所以赶紧闭嘴。
舅妈还是一副很焦急的模样,语调里透着担忧:“这个什么新来的总裁什么时候上任啊?”
“具体时间还不知道,只知道人已经招好了,也就是最近一两个月的事情吧。”
“那舅舅您现在是向谁汇报呀?”我鼓起了勇气,感觉这个问题还是安全的,不会让我太坍台。
“我现在是向刑总汇报。”
“你舅舅向谁汇报不重要,他也不是靠刑总的,主要还是靠他的师傅。”舅妈面露得意的神色,听起来好像舅舅的背后有着非常神秘且强大的背景。
“师傅?什么师傅呀?”
“就是当初把他招进公司,一手培养他的师傅。本来刑总的位子就是他师傅坐的,后来他师傅升职了,刑总才被招进公司。”
“那他师傅叫什么名字?现在是什么职位呢?”
“他叫Jeffary Ding,现在是负责所有事业部的Global Vice President(中文职位抬头:全球副总裁),去年刚升职的。”舅舅接过了话茬,但我仍然听起来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这些对话内容对我来说就像是天书一般,听完了仍然不清楚自己和舅舅之间究竟隔着多少层级,公司部门和部门之间的分工有什么具体的区别,以及总部和工厂之间在职能上到底有何不同等等。
舅舅拿着咖啡杯离开了吧台,示意我过去取一下我自己的杯子,母亲伸长脖子盯着我俩,看上去也很想喝一杯,但是又怕自己晚上睡不着,纠结了半天只能作罢。舅妈磕了两口瓜子后,语气中带点讽刺地说道:“刑总是工作能力不行么?要不然你们公司为什么要花大价钱特地雇个他的上级呢?当初你师傅升职后,就应该提拔你到刑总现在的这个位子......”
舅舅立刻打断了舅妈,用一种悠长而又豁达的语气说道:“没有什么应该不应该的,我现在这样不是挺好的么?而且我师傅还是能靠上的。”说完,舅舅对着我笑了笑,他的表情带着疼爱,仿佛我像是他自己的亲生女儿一般。不知为何,我今天在舅舅面前感到有些不自然和紧张,还好军军这时候洗完澡出来,打破了我心里的尴尬。
舅舅见到自己的宝贝儿子,立刻说道:“军军,我前几天托同事从美国帮你买的乔丹限量版球鞋怎么样?”
“挺好的,我都舍不得带到学校去穿,怕被同学不小心弄坏了。姐姐现在和你在同一家公司工作了是么?”我没想到军军居然会关心我的工作问题,看来他也长大了。
“是的。”
“对了,那军军以后毕业了怎么办?”舅妈这句话一出口,我终于明白了为何舅舅明明帮我搞定工作没有额外花钱,但是她却一脸不开心的样子,原来是害怕我的存在耽误了军军的前途。
“军军才刚刚读大学一年级,离毕业还早。”
舅妈被怼了回去,不情愿地扭了扭身躯,一脸严肃地继续嗑着瓜子。我感觉她见到我们不找茬就浑身不自在,情不自禁地皱起了眉头。
“密密,你来,正好看一下军军的限量版球鞋,一双都要两千多块。”舅舅感觉到了尴尬的气氛,赶紧找个借口把我拖离现场。我十分开心,因为再一次感觉到了舅舅对我的偏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