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八月廿日是千束神社的庙会,一台台花车彰显各条街道的神通,大有越过河堤、直抵吉原花街之势,好不热闹。小年轻们如何起劲可以想见,据说就连半大孩子,对这庙会也是严阵以待。一色的单衫自不必说,大伙儿前呼后应,不可一世,其嚣张行状使人闻之胆战。
自称“后巷帮”的混小子们有一个头头,叫做长吉,时年十六。这少年自从代父亲在仁和贺大会上执响杖[10]当了一回开道先锋,气焰陡然高涨。腰带系在胯部,回话都是从鼻孔里出气,那神气委实令人讨厌。“若不是看在他爹是工头的面上……”粗工们的老婆常背地里发牢骚。这长吉平日里恣意妄为,无法无天。
“前街有个田中屋的正太郎,年纪虽比咱小三岁,但家里有钱,又肯敷衍人,讨得人人的喜欢,是眼下的大敌。咱上私立的学堂,人家却上的公立[11]。唱歌课上学同样的歌,人家做出正宗本家的派头。去年和前年他们都有成年的跟班捧场,庙会的时候搞得比咱们还要张扬,硬是叫人挑不出刺来。今年要再输给他们,平日里自夸‘当咱是谁,咱可是后巷的长吉’,只怕要被人贬作虚张声势。并且等到弁天渠游泳大会的时节,手下的人马必会减少。”
“论力气,明明是咱更强些,原先在我后巷帮的太郎吉还有三五郎这些家伙却被田中屋那臭小子的殷勤模样诳到,又忌惮他功课了得,偷偷地跟他那边好。真是气煞人。”
“庙会就在后天,如果这边落了下风,咱就豁出去大闹一场。定要在正太郎的脸上留个疤,哪怕拼上咱一只眼睛一条腿。有人力车铺的阿丑、头绳店的阿文、玩具铺子的弥助这些人相帮,准不会落败。对了对了,还有一个,还有一个——倘有藤本在,可以给咱出谋划策哩。”
想到这里,长吉便在十八日近黄昏时分,拂着眼前嘴边嗡嗡不休的蚊虫,大剌剌地穿过龙华寺庭院的森森竹丛,向信如的房间问道:“阿信在不在?”
“人们都说我行事粗鲁。兴许是粗鲁,可说气人也实在气人。阿信,你听我讲。去年我那最小的兄弟跟正太郎那边的小鬼比抡长柄灯笼,纠缠了起来。结果,他那边的同伙纷纷跳出来,打烂了小家伙的灯笼,又将他抬起来抛着取乐。还有一人嚷嚷着:‘且给后巷点颜色看看!’那粉团店的傻大个居然挖苦说:‘他们哪有什么头儿,只有尾巴,猪尾巴!’我当时正在参拜千束大神的队列中,后来听说了当即便要去报仇,却被我老爹骂得狗血淋头,只能先憋着这口气。”
“还有前年,你也是知道的。前街那帮伙计凑一起,在文具铺子里演什么滑稽戏。那时我过去瞧,却被他们阴阳怪气地起哄,说什么‘后巷自有后巷的乐子罢’。他们只招呼正太郎,也使我不忿。他再有钱,也不过是当铺开不下去只好放高利贷的。那种人就不应该活在世上,乱棍打死才好,也算是为民除害。”
“我寻思着,这次庙会无论如何也要大闹特闹,找补回来。所以阿信,我也知道你不喜这些,但看在朋友一场的份上,求你站在我这边,洗清后巷帮的耻辱。你看正太郎,号称他们唱歌课学的歌才算正宗本家,多么张狂。你能不能帮我把他驳倒?他若骂我是私立学堂的瞌睡虫,便是将你也一起骂了。求求你,就当帮我一把,耍一下长柄大灯笼。我真是打心眼里不服气。若这次输了,我长吉便再无脸面。”
长吉越说越懊恼,宽宽的肩膀气呼呼地一起一伏。
“可是我又没有多少力气。”
“没有力气也行。”
“我可耍不动灯笼。”
“不耍也没关系。”
“如果我加入后输了,也没关系?”
“输了也没关系,实在没有办法,我便也认了。不用你做什么,只要让后巷帮借你的名头立立威风,便会有很多人站到咱这一边。我是个粗人,你却很有学问。如果对手拿高深的古文什么的挖苦咱们,你就帮咱用古文顶回去。诶呀,想想就高兴,痛快极了!若是你肯答应,便抵得上一千个人。多谢喽阿信!”
长吉满口好话,这可不多见。
他们一个潦潦草草地扎着短腰带、趿着草屐,一个披着暗蓝细棉布外褂、端端正正地束着紫色长腰带;一个是粗工工头家的儿子,一个是终将剃度的和尚家子弟。两人想法全然不同,说话也总不投机。
但信如想到,长吉在他家门前那条巷子呱呱落地,大和尚夫妇也对他偏疼有加。再者,明明一样上学,却因为上的是私立学堂而每每被人嘲笑,总是不愉快。长吉并不讨人喜欢,没有人真心站在他一边,也怪可怜。对方还有街坊的伙计们相帮,公道地讲,长吉每每落败,多半要怨田中屋那一方。
眼见长吉这样仰仗自己,于情于理,信如都难以推却。
“那末我便加入你们这边罢。既说了要加入,再无二话,不过最好莫要打架。若人家挑起事端,那应战也是没有办法的事。不怕不怕,真要到了那份上,区区一个田中屋的正太郎,动动小拇指便可对付。”
信如浑然忘却自己手无缚鸡之力,从抽屉里拿出不知谁从京都带给他的礼物,一把镌着著名刀匠小锻冶名号的小刀。
“看上去很是锋利。”长吉凑过脸来觑着。
“此物实在危险,岂能胡乱比划。”信如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