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人难寻:奥康纳短篇小说全集(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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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理发师

狄尔顿的自由主义者正备受煎熬。

民主党实行白人初选制后,雷伯换了个理发师。事情要从三个礼拜前说起,理发师在给他刮胡子的时候问他:“你打算把选票投给谁?”

“达尔蒙。”雷伯说。

“你站在黑鬼那边?”

坐在椅子上的雷伯吃了一惊,没料到会受到如此粗鲁的指责。

“不。”他说。如果不是被搞了个措手不及,他会说:“我既不站在黑人那边,也不站在白人那边。”他之前跟雅各布斯也是这样说的。雅各布斯是搞哲学的——为了让你了解狄尔顿的自由主义者究竟有多难熬——雅各布斯,一个受过他那种教育的人,咕哝着回应道:“这种立场可不太好。”

“为什么?”雷伯直截了当地问。他相信自己可以驳倒雅克布斯。

雅克布斯说:“算了。”他还有课。雷伯发现,每次他要跟雅克布斯辩论一番的时候,雅各布斯总会有课。

“我既不站在黑人那边,也不站在白人那边。”雷伯本来要跟理发师这么说的。

理发师在泡沫中刮出一道干净的痕迹,然后用剃须刀指着雷伯。“我告诉你,”他说,“现在只有两条路,白人或者黑人,谁都能从这次竞选中看出来。你知道霍克是怎么说的吗?他说一百五十年前,黑人和白人互相攻击,恨不得吃了对方——他们扔宝石打鸟——用牙齿撕下马皮。亚特兰大有个黑鬼走进一家白人开的理发店说:‘我要理发。’他们把他扔了出去,但是好戏还在后头。呦,你听着,上个月在马尔福德,三个恶狼一样的黑人枪杀了一名白人,搬空了他大半个家,你知道他们现在在哪吗?在郡里的大牢里,吃得跟美国总统一样——他们可能会被铁链拴着做苦工,而该死的黑鬼支持者可能经过,看到他们挖石头就心痛。哎,我告诉你,除非我们能消灭这群哈伯德大妈,推选一个能把黑鬼赶回他们自己地盘的领袖,否则一切都不会好起来。”

“你听到了吗,乔治?”他冲着正在洗脸池旁擦地板的黑人男孩喊道。

“当然听到了。”乔治应道。

这个时候雷伯应该说点什么,但是他想不出说什么比较合适。

他想说点乔治能听懂的东西。乔治被卷入了这场对话,这让他吃了一惊。他记得雅克布斯说过,他曾在一所黑人大学上过一周课。在那里不能说黑人、黑鬼、有色人种、黑种人。雅各布斯说,他每天晚上回家的时候都会打开后车窗,冲着外面大喊:“黑鬼,黑鬼,黑鬼。”雷伯不知道乔治会喜欢哪个称呼。他看上去是个整洁的男孩。

“要是哪个黑人来我店里,厚颜无耻地说要剪头发,我当然也会给他剪得好好的。”理发师的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你也是个哈伯德大妈?”他问。

“我会把票投给达尔蒙,如果你指的是这个意思的话。”雷伯说。

“你听过霍克森演讲吗?”

“有幸听过。”雷伯说。

“最近那个听过吗?”

“没有,我听说他每次演讲的内容都差不多。”雷伯敷衍道。

“是吗?”理发师说,“不过,最近那个演讲可了不得!老霍克给了哈伯德大妈们一个好看。”

“很多人认为,”雷伯说,“霍克森是一个煽动家。”他不知道乔治能否理解煽动家的意思。或者他应该说“满嘴谎言的政客”。

“煽动家!”理发师拍着膝盖大叫。“霍克就是这么说的!”他大声喊道,“这不就是针对他吗!‘各位,’他说,‘那些哈伯德大妈说我是个煽动家。’他挺直了背,温和地说:‘你们认为我是个煽动家吗?’人们大喊:‘不,霍克,你不是煽动家!’然后他走上前大声说:‘噢是的,我是,我是这个州最棒的煽动家!’你该听听人群中那一片喧哗!唷!”

“真会作秀,”雷伯说,“那只不过是一场……”

“哈伯德大妈,”理发师咕哝道,“你完完全全中了他们的邪。我跟你说……”他回顾了霍克森七月四日的演讲。那一场也了不得,他最后以一首诗结尾。达尔蒙是谁?霍克想知道。是啊,达尔蒙是谁?人们咆哮道。什么,他们也不知道?哎呀,他是小男孩布鲁,吹响了号角。没错。婴儿躺在草地上,黑鬼站在田野里。呀!雷伯应该听过这首童谣。没有哪个哈伯德大妈听了这首诗还能站得住脚。雷伯想,这个理发师要是能读点……

听着,他什么也不需要读。他只要能思考就够了。这才是当代人的问题所在——他们既不思考,也不会运用常识。雷伯为什么不思考?他的常识哪去了?

我为什么要在这里让自己难受?雷伯恼怒地想。

“不,先生!”理发师说,“说大话对谁都没好处,说大话代替不了思考。”

“思考!”雷伯喊道,“你说你在思考?”

“听我说,”理发师说,“你知道霍克跟蒂尔福德的人说了什么吗?”在蒂尔福德,霍克告诉人们,他希望黑人能在他们的地盘上好好生活。如果他们不待在那儿,他有地方安置他们。怎么样?

雷伯想知道这跟思考有什么关系。

理发师觉得,这跟思考的关系太清楚了,就跟一头猪躺在沙发上一样。他还想了很多其他事情说给雷伯听。他说,雷伯应该听听霍克森在马林奥克、贝德福德,还有奇客维尔的演讲。雷伯重新在椅子里坐定,提醒理发师他是来刮胡子的。

理发师重新开始给他刮脸。他说,雷伯应该听听在斯帕达斯维尔的演讲。“所有的哈伯德大妈都倒下了,所有的布鲁男孩们的号角都坏了。霍克说,”理发师继续说道,“现在是时候要镇压……”

“我还有约,”雷伯说,“我赶时间。”他为什么要待在这听这番废话?

尽管都是些废话,但接下来一整天他一直忘不了那场愚蠢的对话。晚上躺在床上,脑海里还不停地回放着细节。让他厌恶的是,他发现自己在仔细琢磨那场对话,设想假如有机会做好准备的话他会说些什么。他想知道雅克布斯会如何应对。雅克布斯自有一套办法,让人们以为他懂的很多,比雷伯认为的还要多。这对于他的职业而言并不是什么坏把戏。雷伯经常分析他那套把戏来自娱自乐。雅克布斯会沉着冷静地应付那个理发师。雷伯又把整个对话过了一遍,设想雅克布斯会怎么做。最后他自己试着做了一次。

雷伯再去理发店时,已经忘掉了那场争执。理发师好像也忘了。他随口扯了扯天气就没再说话。雷伯在想晚餐吃什么。噢,那天是星期二。星期二他的妻子会准备肉罐头。把肉罐头和奶酪一起烤,一片肉一片奶酪,烤出来是一层一层的——为什么我们每个星期二都要吃这个?——如果你不想吃的话可以不——

“你还是个哈伯德大妈?”

雷伯的头猛地甩了一下。“什么?”

“你仍然支持达尔蒙?”

“是的。”雷伯说,在脑海里急速地搜寻准备好的内容。

“好吧,看看,你们当老师的,你知道,好像,嗯……”理发师有些混乱。雷伯看得出来,他不像上次那样笃定。他大概觉得他有个新观点需要强调一下。“好像你们这帮人会投票支持霍克,因为他关于教师工资的讲话,你也知道的。现在你好像也会投给他吧。有何不可呢?你不想要更多钱吗?”

“更多钱!”雷伯大笑,“你难道不知道,如果推选了一个糟糕的州长,我损失的钱会比他能给我的更多?”他意识到最终他还是把自己跟理发师拉到了一个档次。“你不知道吗,因为霍克不喜欢太多各式各样的人,”他说,“比起达尔蒙,他会让我多花上一倍的钱。”

“如果他当选了呢?”理发师说,“如果有好处的话,我不会抠着钱眼过日子。我愿意为生活质量买单。”

“我不是这个意思!”雷伯开始辩驳,“这不是……”

“反正霍克承诺的加薪不适用于像他这样的教师。”房间后面有人说道。一个胖男人走到雷伯跟前,端着一副长官般笃定的姿态。“他是个大学老师,对吗?”

“是啊,”理发师说,“没错。他不能享受霍克的加薪政策。不过话又说回来,如果达尔蒙当选他也不能加薪。”

“啊,他总能得到些什么。所有的学校都支持达尔蒙。这样他们就能分一杯羹——免费的课本或者新的桌子之类的。这就是游戏规则。”

“更好的学校,”雷伯气急败坏地说,“能让每个人都获益。”

“我好像从很久以前就开始一直听到这种话。”理发师说。

“你看,”那个男人解释道,“你得给学校点甜头糊弄他们。他们就是这样迷惑大众的——每个人都能获益。”

理发师大笑起来。

“如果你认为……”雷伯开始反驳。

“说不定教室前头会为你准备一张新桌子呢。”男人得意地大笑,“这个主意怎么样,乔?”他用胳膊肘推了推理发师。

雷伯想一脚踹飞他的下巴。“你知道什么叫做讲道理吗?”他低声道。

“听着,”男人说,“你爱怎么说就怎么说。不过你还没意识到我们会遇到什么麻烦。教室后面几张黑色面孔盯着你看,你感觉如何?”

雷伯一瞬间眼前发黑。他觉得有什么明明不存在的东西把他打趴在地上。乔治走了进来,开始清洗水池。“我愿意教任何想要学习的人,黑人也好白人也好。”雷伯说。他不知道乔治有没有抬头看他。

“这没问题。”理发师表示同意,“但是不能混在一起,嗯?你愿意去白人学校吗,乔治?”他大声问。

“不愿意。”乔治说,“要加清洁粉了,盒子里只剩最后一点了。”他把粉末掸进水池里。

“去拿点过来就是了。”理发师说。

“是时候了,”长官继续说,“就像霍克森说的那样,我们要踏上双脚,开始顽强地镇压他们。”他又回顾了霍克森七月四日的演讲。

雷伯真想把他推进水池。天气很热,苍蝇已经够多了,他没必要浪费时间听这个脑满肠肥的蠢货说话。透过有色玻璃窗,他可以看到法院广场,一片清爽的蓝绿色。他想呵斥理发师叫他快点。他把注意力集中到外面的广场上,幻想自己也在那里,他可以从那些树判断出来空气正在缓缓地移动。一群人沿着法院小道闲逛。雷伯紧盯着看,觉得他看到了雅克布斯。但雅克布斯下午晚些时候还有课啊。然而,是雅克布斯。或者说,是他吗?如果是,他在跟谁说话?布莱克雷?或者那是布莱克雷吗?他眯着眼睛看着他们。三个穿着左特套装的黑人男孩在人行道上溜达。其中一个蹲在了人行道上,雷伯只能看到他的头。另外两个懒洋洋地越过了他,倚在了理发店的窗户上,挡住了视线,只留了个小洞可以看到外面。见鬼的,他们就不能停在别的地方吗?雷伯恨恨地想。“快点,”他对理发师说,“我有约。”

“你急什么?”胖子说,“你最好留下来为男孩布鲁辩护。”

“你自己也清楚,你从来没有跟我们说过为什么要投票支持他。”理发师轻笑道,把他脖子上的围布取了下来。

“就是,”胖子说,“我倒要看看你能不能给出个理由,可千万别说什么健全的政府。”

“我还有约,”雷伯说,“不能久留。”

“你是知道达尔蒙实在太差劲了,所以没办法为他说句好话吧。”胖子咆哮道。

“听着,”雷伯说,“下礼拜我还会来,到时候我会告诉你们投票支持达尔蒙的理由,你们要多少有多少——比你们跟我说的支持霍克森的理由还要多,还要有说服力。”

“我很期待,”理发师说,“因为我告诉你,绝对不可能。”

“好了,走着瞧吧。”雷伯说。

“记住,”胖子还要找碴,“不要说什么健全的政府。”

“我不会说任何你们听不懂的东西。”雷伯咕哝道,又觉得表露出自己的恼怒很是愚蠢。胖子和理发师咧嘴大笑。“星期二见。”雷伯说完就离开了。他讨厌自己,他居然说要给他们理由。他得要找出理由——系统地找出来。他无法像他们那样马上就能开动脑筋。他多么希望他可以啊。他多么希望“哈伯德大妈”这种叫法不要那么精准。他多么希望达尔蒙也满口喷着烟沫。必须要找出理由——费时间又麻烦。他这是怎么了?为什么不把理由找出来呢?只要他决定这么做,他就能搅得理发店里的所有人浑身不自在。

到家的时候,他已经想出了辩论大纲的雏形。还要扩充一下大纲,不带一句废话或者大话——这活儿可不容易,他可以预想到。

他立马行动起来。他工作到晚饭时间,写出了四句话——全部划掉了。饭吃到一半,他站起来走到书桌旁改了一句,吃完饭后又把修正版划掉了。

“你怎么了?”他妻子觉得奇怪。

“没什么,”雷伯说,“没什么,我只是有事要做。”

“我又没叫你别做。”妻子说。

妻子出去后,他踢了踢桌子底部松动的板子。十一点时他写完了一页。第二天早上,他写得愈发顺手,终于在中午前完成了。他觉得自己写的内容直奔主题。首先以“人们推选官员有两个原因”开始,最后以“不加以衡量照搬他人想法的人就像被风推着走”而结束。他认为最后一句特别铿锵有力。他认为整个论证都足够有说服力。

下午他带着稿子去了雅克布斯的办公室。布莱克雷也在那里,不过又离开了。雷伯把稿子念给雅克布斯听。

“嗯,”雅克布斯说,“然后呢?你觉得你这是在干什么?”雷伯念稿子的时候他一直在记录纸上潦草地记数字。

雷伯想知道他是不是很忙。“针对理发师的话捍卫自己的立场。”他说,“你试过跟理发师争论吗?”

“我从不争论。”雅克布斯说。

“那是因为你不知道他们有多无知,”雷伯解释道,“你没亲身经历过。”

雅克布斯轻蔑地哼了一声。“噢不,我经历过。”他说。

“是什么事?”

“我从不争论。”

“但是你知道你才是对的。”雷伯坚持。

“我从不争论。”

“好吧,我要去争论一番,”雷伯说,“我要快速说出真理,就像他们说出谬误时一样快。语速是成败的关键。要知道,”他继续说,“我的使命不是改变他们的看法,而是捍卫自己的立场。”

“我懂你的意思,”雅克布斯说,“希望你能成功。”

“我已经成功了!你看看这稿子。给你。”雷伯不知道雅克布斯时间紧不紧,有没有别的安排。

“好的,放那里吧。不要因为跟理发师争论而失了仪态。”

“这件事必须要解决。”雷伯说。

雅克布斯耸了耸肩。

雷伯原本还指望能跟雅克布斯详细讨论一下。“好吧,那再会吧。”他说。

“好。”雅克布斯说。

雷伯不知道他为什么要首先把这稿子念给雅克布斯听。

星期二下午去理发店之前,雷伯感到紧张不安,他觉得可以先在妻子身上试验一次当做演练。他不清楚她是不是支持霍克森。每次他提到选举,她都总是说:“别以为你是个教书的,就什么都懂。”他哪有说过他什么都懂?或许他不应该叫她。但是他想听听自己自然随意地说出这番话时实际上听起来会是怎样的。他的辩论并不长,不会占用她很多时间。她可能讨厌被要求帮忙。但是,她也可能被他的话打动。有可能。于是他叫了她。

她说好,但是得等她忙完手头的事,好像每次她刚开始做一件事,就又得扔下去做别的事情。

他说,他没办法等她一整天——离理发店关门只剩四十五分钟了——能劳烦她快点吗?

她擦着手进来,说,好的。好的,她来了,不是吗?开始吧。

他开始轻松随意地说起来,视线越过她的头。他控制词句的声音听起来还不赖。他不知道是词句本身还是他的语气造成了这种效果。一句话说到一半时他停了下来,瞥了一眼妻子,想看看能不能从她脸上看出端倪。她的头微微偏向她椅子旁的桌子,桌上摆着一本打开的杂志。见他停下了,她站了起来。“说得很好。”她说,然后走回厨房。雷伯出发向理发店走去。

他走得很慢,一直想着到了理发店要说的话,还时不时地停下来茫然地看着商店的橱窗。布洛克饲料公司陈列着自动杀鸡机——机器上的标语上写着“胆小鬼也能杀死家禽”。雷伯想知道是不是有很多胆小的人在用这些机器。快到理发店的时候,斜斜地透过门口,可以看到那个端着长官架势的男人坐在角落里看报纸。

雷伯走了进去,把帽子挂了起来。

“你好。”理发师说,“不过,今天是今年最热的一天吧!”

“真够热的。”雷伯说。

“狩猎期马上就要结束了。”理发师说。

好吧,雷伯想说,行动起来吧。他觉得他可以从谈话中巧妙地引出自己的观点。那个胖子没有理会他。

“你该看看我的狗前几天驱赶出来的那群鹌鹑,”雷伯坐上了椅子,理发师继续说,“第一次那些鸟儿四处飞散的时候我们抓到了四只,它们再散开时又抓了两只。战绩还不错。”

“没抓过鹌鹑。”雷伯的声音有些嘶哑。

“没什么比得上带上一个黑人、一条猎犬和一把猎枪去抓鹌鹑了,”理发师说,“如果你没打过猎,那可错过生活中太多精彩了。”

雷伯清了清嗓子,理发师继续他的工作。角落里的胖子翻过一页。他们以为我来这干嘛的?雷伯想。他们不可能忘记了。他等待着,听见苍蝇发出嗡嗡声,还有后面传来的男人们模糊的说话声。胖子又翻了一页。雷伯能听到乔治的扫把在店里某个地方的地板上慢慢地扫来扫去,停下,扫起来,又……

“你还是霍克森那边的?”雷伯问理发师。

“当然!”理发师大笑道,“当然!你看我都忘了。你要告诉我们你为什么要把票投给达尔蒙。喂!罗伊!”他对着胖子大叫,“过来。我们来听听为什么应该把票投给男孩布鲁。”

罗伊咕哝了一声,又翻了一页。“在那等着,我先看完这篇。”他含糊地说。

“那是谁,乔?”后面一个男人大声问,“吹嘘健全政府的小子?”

“是的,”理发师说,“他要发表演讲。”

“这一类的言论我听多了。”那个男人说。

“你没听过雷伯的,”理发师说,“雷伯其实不错。他不太会投票,但是他人不坏。”

雷伯红了脸。两个男人溜达了过来。“不是演讲,”雷伯说,“我只是想跟你们讨论一下——理智地讨论。”

“快过来,罗伊。”理发师大喊。

“你这是想干什么?”雷伯低声说。接着他突然说道:“如果你把其他人都叫来了,为什么不叫上你的帮工乔治。你怕他听到吗?”

理发师盯着雷伯看了一会儿,什么都没说。

雷伯觉得自己好像太过随意了。

“他能听到,”理发师说,“他待在那儿就能听到。”

“我只是觉得他可能感兴趣。”雷伯说。

“他能听到,”理发师重复道,“他能听到他听到的东西,还能听出双重意思。他能听到你说出来的话,也能听到你没说出口的东西。”

罗伊合上报纸走了过来。“你好,小伙子,”他把手放在雷伯的头上说道,“开始你的演讲吧。”

雷伯觉得自己好像正在努力挣脱一张网。他们围着他,一个个红光满面,咧着嘴笑。他听见自己拖拖拉拉的声音——“嗯,我是这样认为的,人们选举——”他觉得这些话像货运列车一样慢吞吞地从嘴里驶了出来,发出刺耳的声音,相互挤压在一起,吱吱呀呀地停了下来,滑行一段,又向后一倾,颠簸着,接着猛然间摇摇晃晃地停了下来,就像摇摇晃晃地驶出来时一样。说完了。雷伯感到震惊,居然这么快就说完了。有那么一会儿——他们好像以为他会继续说下去——没有人开口说话。

接着,理发师大声喊道:“你们有多少人打算投票支持男孩布鲁!”

有些人转过身去偷笑。有一个笑得都直不起腰来。

“我,”罗伊说,“我打算现在就跑过去,争取做明天早上第一个给男孩布鲁投票的人。”

“听我说!”雷伯大声说,“我没打算……”

“乔治,”理发师大叫道,“你听到他的演讲了?”

“听到了,先生。”乔治说。

“你会把票投给谁。乔治?”

“我没打算……”雷伯大叫道。

“我不知道他们会不会让我投票,”乔治说,“如果让我投,我会投给霍克森先生。”

“听我说!”雷伯大声喊,“你们以为我想要改变你们那愚蠢的头脑吗?你们把我当什么了?”他猛地拉住理发师的肩膀让他转向自己,“你们以为我想改变你们那该死的愚蠢和无知?”

理发师挣脱了雷伯抓在他肩膀上的手。“不要激动,”他说,“我们都觉得你的演讲很棒。这正是我一直说的——你要去思考,你要……”雷伯打中了他,他往后一个踉跄,一屁股坐在旁边椅子的脚踏板上。“我认为你说得很棒,”他继续说完,紧盯着低头怒视他的雷伯那残留着一半泡沫的苍白的脸,“这正是我一直在说的。”

雷伯的血液涌上脖子,在皮肤下砰砰地跳着。他转过身,迅速挤开周围的人,冲向门口。门外,太阳让一切都悬浮于一团热气之中,他几乎是在跑着,还没等他在第一个街角拐弯,泡沫就开始滴进他的领子,滴在理发店的围布上,晃到了他的膝盖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