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克提格:一则旧金山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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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星期三早上,华盛顿诞辰这天,麦克提格很早就起床刮胡子。除了用手风琴弹那六首哀伤的曲子外,他还会唱一首歌,不过只有在刮胡子的时候才唱。他的歌声中气十足,像震耳欲聋的咆哮,连窗框都被震得咯咯作响。公寓里所有的房客都被他吵醒了。这是一首悲伤的歌曲:

“没有人去爱,没有人去亲吻,

独自留我在这个世界的荒野里。”

他停下来捋剃须刀时,马库斯像个幽灵一样走了进来,衣冠不整,身上披着一件红色法兰绒衬衣。

马库斯经常光着膀子在自己的房间和麦克提格的诊所间走来走去。老贝克小姐好几次坐在自己的房间里,静静地听着隔壁的动静,半开着房门,结果看见马库斯这样光着身子走过去。这位退休的老裁缝大惊失色,她昂起头,噘着嘴唇,义愤填膺、怒不可遏地大声说要去跟房东太太投诉。每次马库斯那样走过去,她就会冲出房间,尖着嗓音对旁边的人大声抱怨,假卷发颤抖着。“格兰尼斯先生也在隔壁,你这样走来走去简直不像话。”

“烦不烦啊,”马库斯则会大声回应,“如果你不想看,请你关上门。你闪开,我现在又要下来了。我身上可是什么都没穿。”

这天早晨,马库斯把麦克提格叫到走廊,走到临街的那个楼梯口。

“麦克,你来看玛丽亚在干嘛,”他说。

玛丽亚坐在最下面的一级台阶上,两个拳头托着下巴。那个红头发的波兰犹太人泽尔科站在门口,急切地对玛丽亚说着什么。

“玛丽亚,你就再说一次吧,”他说。“再给我说一次。”接着,玛丽亚单调的声音从楼梯下传来。马库斯和麦克提格时不时地可以听见一句。

“那儿有一百多件黄金餐具,每一件都是纯金打造的,光是那个黄金大汤碗就价值连城,是用实心的黄金做成,沉甸甸的、颜色发红。”

“你听到了吗?”马库斯说。“那老头又让玛丽亚说盘子的故事了。他俩简直是天生一对,是不是?”

“敲打的时候声音就像钟声一样,是不是?”泽尔科迫不及待地问。

“比教堂的钟声还要清脆动听。”

“啊,动听的钟声!那个黄金汤碗是不是很重?”

“要用尽全力才抬得动。”

“是啊,我觉得也是,”泽尔科抓着自己的嘴唇回答。“那些金子都去哪儿了?去哪儿了?”

玛丽亚摇摇头。

“全都不在了。”

“唉,不在了,不在了!想想吧!酒碗不见了,金勺不见了,盘子和酒杯也不见了。要是它们还在,全部堆在一起,该多么壮观啊!”

“那场面简直是美妙。”

“是的,太美妙了,一定很棒。”

在这廉价公寓的底层台阶上,这个墨西哥女人和红头发波兰犹太人若有所思地想象着那些像神话般消失了的金盘子。

现在,马库斯和麦克提格正穿过海湾,去庆祝华盛顿诞辰。一路上,麦克提格浑身颤抖,心里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恐惧,受尽煎熬。要不是马库斯和他一起,他早就掉头回家十几次了。这个木讷的大个子现在紧张得像个小学生。他觉得自己去见特里娜是一种无礼的冒犯。她肯定会盯着他看,让他坐立不安;他不会受到任何欢迎,会被赶出去,丢尽脸面。

他们刚在B街车站下车,就遇到了西佩一家——西佩先生、西佩太太、三个男孩子,还有特里娜。他们打算去舒岑公园,从车站走一段就到了。他们带了四个午餐篮子。其中一个男孩子,用绳子牵着一只黑灰色的狗。特里娜穿着蓝布裙子和收腰条纹衬衫,戴着白色水手帽,腰上系着一条仿鳄鱼皮的腰带。

西佩太太和马库斯立刻聊了起来。她跟马库斯说,他们收到了他的信,他们是后来才打算去野餐的。西佩太太身材高大,面色红润,一头浅色头发非常漂亮。西佩是德国和瑞士的混血。

“咱们一起去公园吧,带着所有的孩子,搞个短途旅行,哈?呼吸一下新鲜空气,在海边野餐。好玩得很呢?”

“当然了,肯定很有意思。”马库斯立刻热情地答应了。“婶婶,这是我的朋友麦克提格医生,我在信里提到过。”

“啊,医生,”西佩太太叫道。

马库斯把麦克提格从另一边拉过来,介绍给西佩太太,接着,麦克提格一脸严肃地跟西佩先生握了握手。

西佩先生身材矮小,从前在军队待过,看起来非常严肃认真,一副俨乎其然的模样。他参加了一个步枪俱乐部,胸前挂着五枚铜牌,肩上挂着一把斯普林菲尔德步枪。

麦克提格紧张得要命,不过特里娜看起来挺高兴的,没有不欢迎他的样子。

“你好,麦克提格医生,”她微笑着和他握手,说道。“很高兴又见到你了。你看,你给我补的牙多好。”她扬起嘴角,给他看那不怎么美观的牙冠。

此时,西佩先生正汗流浃背地指挥着大家。他肩负了指挥的责任。他认为这次出游称得上是一次名副其实的远征。

“奥古斯特!”他对那个牵着黑灰色小狗的小男孩喊道,“你负责三号篮子,还有牵狗。双胞胎,”他对两个最小的男孩喊道,他们穿着一模一样的衣服,“你们负责带四号篮子去露营地,懂了没?咱们出发的时候,你们小孩子就走前头,这是你们的任务。现在还得等等。”他激动地叫道,“咱们再等等,我的妈呀,赛琳娜还没到哩。”

赛琳娜是西佩太太的侄女,她半天没来,大家正准备动身,她就来了,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她是个身材苗条、面色蜡黄的姑娘,给人上手绘课,每小时二十五美分,非常辛苦。大家给她介绍了麦克提格,大伙立刻攀谈起来,小小的车站里充斥着大家七嘴八舌的闲聊。

“立正!”西佩先生喊道,一只手拿着他的金头手杖,另一只手握着那把斯普林菲尔德步枪。“立正!出发。”三个小男孩走在前面,灰狗扯着绳子开始吠叫。其他人都拿起各自的东西。

“向着沃尔沃茨前进!”西佩先生带头冲锋,用步兵中尉的姿势挥舞着步枪,大声喊道。他们一行人沿着铁轨出发了。

西佩太太和丈夫走在前面,西佩先生老是在队伍里跑来跑去,下达各种命令。马库斯和赛琳娜紧随其后,麦克提格和特里娜走在队伍的最后。

“我们差不多每个星期都去野餐,”特里娜开始说,“每逢节假日就去,这是我们家的习惯。”

“是的,是的,习惯,”麦克提格点头,“一种习惯,挺好的。”

“你不觉得野餐很有意思吗,麦克提格医生?”她继续说道。“带上午饭,离开乌烟瘴气的街区,一整天都在户外漫步,到午饭时间的时候,是不是刚好就饿了?郊外树林和草地的气味真好闻啊!”

“我也不知道,西佩小姐,”他盯着铁轨之间的地面,说,“我从来没去野餐过。”

“从来没去过吗?”她惊讶地叫道。“啊,你待会儿就知道有多开心了。早上爸爸会带我们在岸边的泥里挖蛤蜊,然后烤熟,然后……啊,好玩的事儿太多啦。”

“有一次我坐船到海湾那边,”麦克提格说。“那是一艘拖船,我们钓了很多条鱼,我也钓到了三条鳕鱼。”

“我不敢去海湾那边,”特里娜摇摇头,说道,“船很容易翻倒。我有一个表哥,就是赛琳娜的哥哥,在一次扫墓日淹死了,他们一直没找到他的尸体。你会游泳吗,麦克提格医生?”

“我以前在矿上的时候经常游。”

“在矿上?哦,对,我记得,马克表哥跟我说过你以前是矿工。”

“我以前是负责开矿车的,我们所有开矿车的人每周四晚上都会去水库里游泳,就在水渠旁边。有一次,有个叫安德鲁的法国人,他在穿衣服的时候被响尾蛇咬了一口。伤口马上肿了起来,然后他就开始抽搐。”

“啊,我最讨厌蛇了!太恐怖了。但是,我又喜欢看蛇,它们爬的姿势还不赖。镇上的药店有一个玻璃柜台,里面的蛇全是活的,你见过吗?”

“最后我们用马车鞭打死了那条响尾蛇。”

“你最多可以游多远?你试过吗?你觉得你能游一英里吗?”

“一英里?不知道。我没试过,我觉得应该可以。”

“我也会游一点,有时候我们会去水晶浴场。”

“水晶浴场?你能游过那个池子吗?”

“哦,只要爸爸托着我的下巴,我就能游得很好。但是他一松手,我就沉下去了。耳朵进水简直太难受了,是不是?”

“游泳对身体有好处。”

“如果水太热的话就不好,待在里面浑身没力。”

这时,西佩先生沿着铁轨向他们跑来,挥着他的手杖。

“到边上去,”他喊道,示意他们离开轨道,“水沟边。”一辆当地的客运火车刚刚驶过B街车站,现在在他们身后大概四分之一英里的地方。他们一群人站到一边去让火车通过。马库斯在铁轨上放了一枚镍币和两枚十字别针,火车呼啸而过时,他向大家挥舞着帽子,孩子们兴奋地尖叫着。火车开走后,他们都冲过去看镍币和别针。镍币被挤下了铁轨,但是别针被火车压扁了,看起来有点像开了口的剪刀。孩子们为了争夺这两把“剪刀”吵得不可开交,西佩先生不得不出面解决。他严肃地思忖着,大家都安静下来,等待他的决定,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时刻。

“全体注意,”他突然说道。“我再想想。等今天搞完野餐,回家了,我再掂量掂量,啊?哪个表现得好,这个奖品就是他的。这是命令。朝着沃尔沃茨出发!”

“那火车是去萨克拉门托的,”出发的时候,马库斯对赛琳娜说,“确实是。”

“我认识一个在萨克拉门托的女孩,”特里娜告诉麦克提格,“她是手套店的领班,得了肺痨。”

“我曾经在萨克拉门托呆过,”麦克提格说,“大概八年前。”

“那地方怎么样?是不是跟旧金山一样好?”

“天气很热,我在那儿做了一段时间的实习医生。”

“我喜欢旧金山,”特里娜望着海湾对面,群山上那个拥挤的城市,说道。

“我也是,”麦克提格回答,“你喜欢住在这儿还是住在城里?”

“我当然希望可以住在城里了。在这儿要想买什么东西,得跑上一整天的时间。”

“是的,是的,差不多要一整天。”

“那城里的人你认识得多吗?你认不认识一个叫奥尔伯曼的人?那是我叔叔。他在教区有一家玩具批发店,据说他非常有钱。”

“我不认识。”

“他的继女想当修女。你想想!奥伯曼叔叔怎么会同意。她想进圣心修道院,叔叔说这简直跟要了她的命差不多。你是天主教徒吗,麦克提格医生?”

“不,不,我……”

“我爸爸是天主教徒,他偶尔会在节日的时候去做弥撒。但是我妈妈是路德宗教徒。”

“天主教徒总想控制学校,”麦克提格突然说,因为他想起马库斯有一次抨击政治时说过这话。

“马克表哥也这么说。下个月双胞胎就要去幼儿园了。”

“幼儿园是什么地方?”

“幼儿园那些人教小孩用稻草和牙签做东西,主要是让他们在里面玩耍,不要跑到街上去。”

“萨克拉门托街上就有一家幼儿园,离波克街不远。我看到过那个招牌。”

“我知道在哪儿,赛琳娜以前在那儿弹钢琴。”

“她弹钢琴吗?”

“是的,你真应该听听,她弹得很好。赛琳娜很有才华,她还会画画。”

“我会弹手风琴。”

“啊,真的吗?要是你带来就好了,下次你可以弹给我们听。希望你以后经常来和我们一起野餐,你肯定会觉得有意思的。”

“今天真是适合野餐的好天气,是不是?天上一朵云也没有。”

“对呀,”特里娜抬头一看,“一朵云也没有。哦,还是有一朵的,你看那边电报山上面。”

“那是烟。”

“不,那是云,烟不会有那么白。”

“嗯,是云。”

“我就说嘛。没有十足把握,我从不轻易开口的。”

“那云看起来像个狗头。”

“是吗?马克表哥不是很喜欢狗吗?”

“上星期他新买了一条狗,一条塞特犬。”

“真的吗?”

“是的。上星期天,我们从小狗医院带了好几条狗去崖屋那边散步,但后来我们只能走回去,因为狗不肯跟着车跑。你去过崖屋吗?”

“很久没去了。有一年的独立日,我们去那儿野餐过,但后来下雨了。你喜不喜欢大海?”

“嗯,喜欢,非常喜欢。”

“哦,我想坐那种大帆船出海。走啊,走啊,走啊,随便去哪儿。那些大帆船和小游艇可不一样。我喜欢旅行。”

“我也是。”

“我爸爸妈妈就是坐着一艘帆船来美国的,他们在海上航行了整整二十一天。妈妈的叔叔以前是个水手,他是瑞士日内瓦湖上一艘轮船的船长。”

“停止前进!”这时,西佩先生挥着步枪喊道,他们已经走到了公园的大门口。麦克提格突然后背发凉,因为他想到自己只带了两毛五分钱。怎么办?是给所有人买门票,或是给特里娜和自己买,还是只买自己的?就算只买自己的,两毛五够吗?他转着眼珠,无可奈何、没了主意。他突然想到,自己可以假装发呆,假装不知道要付钱买门票就行了。于是他转过头盯着铁轨,上上下打量着,像是火车马上要来了一样。“我们到了,”特里娜说道,他们走到其他人跟前,全部拥挤在入口处。“是的,是的,”麦克提格说,在空中晃晃头。

“给我四块钱,麦克,”马库斯走过来说,“我们要在这儿买门票。”

“我……我……我只带了两毛五,”他低声说,尴尬不已。他觉得丢脸极了,自己和特里娜肯定彻底没戏了。讨她欢心有什么用?他还是没那个命。“只有两毛五,”他结结巴巴地说。他准备告诉他们自己不进去了,这是他现在唯一的选择。

“哦,好吧!”马库斯轻松地说,“我给你付吧,等回去了你再给我。”

他们一行人走进公园,西佩先生在旁边点人数。

“啊,”特里娜和麦克提格一起推开门,深吸了一口气,说道,“我们又来这儿了,医生。”她似乎没有注意到麦克提格的尴尬。就这样,窘境解决了,麦克提格觉得自己又得救了。

“向海滩前进!”西佩先生喊道。他们已经在花生摊检查过了午餐篮。所有人成群结队地来到海边,孩子们跑在前面,灰狗的绳子也解开了。

西佩太太从一个大包裹里抽出一个俗气的小玩具——一只可以烧烧酒精灯做蒸汽动力的小锡船,这是奥古斯特的生日礼物。这天上午要给这只小船做个试航。

“给我,给我,”奥古斯特喊道,在父亲身边跳着。

“不行,”西佩先生高高地举起小船,呵斥道,“我得先把里头的酒精灯搞好。”

“不,不!”奥古斯特哀求道,“我想自己玩。”

“听话!”西佩先生大发雷霆,奥古斯特不说话了。在一个入海的小码头上,西佩先生仔细研究了一下包装盒上的说明,开始点燃小船里的酒精灯。

“我想把它放在水里,”奥古斯特大声说。

“往后站!”西佩先生喊道。“我比你懂,这个危险得很。一不注意就会爆炸。”

“我想自己玩,”奥古斯特抗议道,开始哭喊起来。

“闭嘴,你小子再哭!”西佩先生大声叫道。“孩子他妈,”对西佩太太说,“咱这船马上就好了,哈?”

“我要我的船,”奥古斯特张牙舞爪地哭喊。

“闭嘴!”西佩先生吼道。这时,小船发出嘶嘶声,冒出烟雾。

“看,”他观察着,说道,“马上好了,快看!放水里去。”他非常激动,汗从脖子后面滴下来。小船下水了,嘶嘶声越来越大。一团团的蒸汽从小船里滚滚而出,但船始终不动。

“你根本不懂怎么玩,”奥古斯特抽泣着说。

“我比你这个白痴懂得多,”西佩先生脸涨得通红,生气地喊。

“你要推——推一下才行!”男孩叫道。

“那就要爆炸了,你这个蠢蛋!”他父亲喊道。突然,小船里面的酒精灯发出一声巨响,爆炸了。大家还没反应过来,小锡船就翻了个身,往下沉到水底去了。

“啊!哇!”奥古斯特大哭起来,“它沉了!”

西佩先生立刻打了他几个耳光,场面非常难堪。奥古斯特跺着脚在码头上叫喊,哭声响彻海岸,他的父亲摇着他的肩膀,对着他的脸大吼道:

“啊,你这个白痴!蠢材!笨蛋!我跟你说了会爆炸。别哭了!我命令你把嘴闭上!你信不信我把你丢到水里?小子,住嘴!孩子他妈,我的棍子在哪儿?我今天要好好收拾收拾他。”

奥古斯特渐渐安静下来,咽下了抽泣声,用手揩着眼睛,悲伤地注视着船沉没的地方。“这还差不多,”西佩先生说,放开了他。“下次你就该听我的。这次的船已经没了。我们一会儿去挖蛤蜊去,孩子他妈,你生火去。天哪!我们忘记带铁锹了。”

孩子们脱下了鞋子和袜子,立刻开始挖。起初,奥古斯特不肯接受父亲的安慰,直到西佩先生用拐杖把他赶下水,他才勉强加入了挖蛤蜊的行列。

对麦克提格来说,这是多么美好、多么难忘的一天啊!他几乎一整天都和特里娜呆在一起。他们一起说笑,特里娜做出矜持端庄的样子,笑的时候嘴唇紧闭,抬起小小的下巴,鼻子小巧又苍白,长着可爱的小雀斑,微微皱起;麦克提格笑的时候用尽全部力量咆哮着,嘴巴大大地鼓起,紧握拳头,敲打着自己的膝盖。

午餐很美味。特里娜和母亲一起做了蛤蜊杂烩汤,入口即化。篮子里的东西被席卷一空,大家吃了整整两个小时。有好几个加了金缕草的大块黑麦面包、肉肠和法兰克福香肠、无盐黄油、椒盐脆饼,还有半熟的冷鸡肉,切成片,上面涂着一种美味又不辣的芥末酱。有苹果干,西佩先生吃完一直打嗝,一打啤酒,还有最后一道压轴的美味大餐——哥达松露。午饭后,男人们开始抽烟。麦克提格双眼紧闭,含着烟斗,仰躺在阳光下打瞌睡。特里娜、西佩太太和赛琳娜洗盘子。到下午,西佩先生就不见了,他靶场上射击的声音传过来。其他人蜂拥着穿过公园,一会儿围着秋千,一会儿去赌场,一会儿进展馆里去,或者玩旋转木马。

下午五点半,西佩先生把大家召集起来,该回家了。

西佩一家坚持要马库斯和麦克提格去他们家一起吃晚饭,然后住一夜。西佩太太说,他们这个点回城也吃不到什么像样的晚餐;明早他们可以坐最早的一班船,这样可以赶得及上班。两人答应了。

西佩家住在B街街角的一间小房子里,就是从车站出来右手边的第一间。那是一栋两层小楼,红色屋顶是椭圆形石板做成的,里面被分隔成无数个小房间,有的房间小得几乎连床都放不下。后院里有一个狗轮[7],立刻吸引了麦克提格的注意。那是一个用狗推的大型旋转匣子,那只丧气的黑灰狗白天醒着的时候大部分时间都得干活。那儿也是他的狗窝,晚上就睡在里面。白天,西佩太太时不时地来后门台阶,尖声对着狗叫:“呼啦,呼啦!”,还朝它扔煤块,把它叫起来干活。

那天,大家都很累,很早就上床睡觉了。经过一番讨论,马库斯睡在前厅的起居室里。麦克提格睡特里娜的房间,特里娜和奥古斯特一起睡。赛琳娜回自己家,她家离西佩家大约一个街区远。九点,西佩先生把麦克提格领到房间,给他留了一支新点的蜡烛。

西佩先生离开以后,麦克提格一动不动地站在房间中央,两肘紧贴着身体,眼角斜瞟着四周。在特里娜的房间里,他几乎不敢动。

这是一个普通的小房间。地板铺着干净的白色地毯,墙上贴着灰底带粉色和绿色小花的墙纸。在一个角落里有一张小木床,床板上绘着鲜艳的花朵,床的上方罩着白色帐子。旁边靠墙摆着一张黑胡桃木桌子,金绿相间的窗帘下面摆着一张螺旋腿的书桌,窗户对面的衣柜门半开半掩着。床的对面,一个角落里放着一个小洗漱台,上面挂着两条干净的毛巾。

这就是房间里的所有东西。但这可是特里娜的房间,麦克提格现在在他喜欢的女孩的房间里。在他看来,这是一个私密又舒适的小窝,他觉得自己与这里格格不入。他像一个入侵者,踏着大脚,用强壮的身体,粗鲁而野蛮地侵占了这个房间。他觉得,光是他手脚的重量就能把这张像蛋壳一样脆弱的小床压的稀巴烂。

渐渐地,拘谨的感觉消失了,他开始慢慢被这个小房间吸引。他感觉特里娜就在身边,虽然看不见摸不着。他感受到了有她陪伴在身旁的快乐,但却没有往常的那种窘迫。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离她更近,仿佛进入了她的日常生活,看到她的各种小动作和言行举止、她的生活习惯、她的思想。房间里弥漫着熟悉的淡淡香气,特里娜的形象就这样真真切切地浮现在眼前。

他把蜡烛放在衣柜上时,看到一把梳子。他也不知道为什么,把梳子拿起来,凑近鼻子闻了一下。多么醉人的香味啊!这香味是美丽高贵的头发留在上面的!那把小梳子的气味像护身符一样,让麦克提格感到心安。他只要闭上眼睛,特里娜的形象就像照镜子一样清晰地浮现在眼前。他看见了娇小玲珑又丰满圆润的特里娜,穿着一身黑衣服。说来也奇怪,他现在回想起来的全是对她的第一印象,而不是后来的那个穿着蓝布裙子和白水手上衣的她。她的眼神还和马库斯第一次介绍他们认识的那天一样。他仿佛看到她苍白的圆脸、像婴儿一样半睁着的细长蓝眼睛,苍白小巧的耳朵让人联想到贫血症,还有鼻梁上的雀斑、苍白的嘴唇和高贵端庄的发型。最让人惊艳的是她优雅的姿态,下巴微微抬起,头部仿佛被头发的重量压得向微微后仰,动作是那么天真,那么孩子气。

麦克提格轻轻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拿起这个,放下那个,无论是什么东西,他都能想到特里娜。最后,他停在半开的衣柜前面,把柜门打开。

特里娜的衣服就挂在里面,裙子、腰带、外套、笔挺的白衬裙。看起来多美啊!一时间,麦克提格屏住呼吸,像着了魔一样。要是特里娜突然出现在面前,微笑着向他伸出双手,他绝对抵抗不了这样的诱惑。他马上认出了他们第一天认识的时候她穿的衣服,那件让人印象深刻的黑色连衣裙。还有那天他笨拙地向她求婚时,她披在手上的那件小外套。还有很多、很多,简直就像无数个特里娜站在面前一样。他扒开外层的衣服伸到衣柜里面,小心翼翼地抚摸着那些衣服,用巨大又粗糙的手掌轻轻地摩挲着。扒动衣服的时候,一种淡淡的香味从衣服褶皱中散发出来。啊,那种浓烈的女性香味!现在不仅仅是她的头发的香味,还有特里娜本人——她的嘴、她的手、她的脖子,她的肉体那种无法形容的甜美的芳香。那是她身体的一部分,纯洁、干净,散发着朝气和清新的气息。突然,麦克提格被一种莫名的冲动攫住,张开手臂,把那些小小的衣服收拢在怀里,将脸埋进去,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享受着它们的香味,感到无比满足。

舒岑公园的那次野餐后,一切都朝着麦克提格想要的方向前进。麦克提格取代了马库斯的位置,开始定期在每周三和周日下午去看特里娜。他们的会面一般都是在西佩家,有时候马库斯也会和他一起。

马库斯充分表现了自己放弃特里娜的决心。时不时地,他就会提醒自己曾经做过的承诺。但他总是拧着手,忧郁地唉声叹气,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这些都让麦克提格感到困惑不解、心烦意乱。“我的生活过成什么样了!”马库斯总是突然这么说。“我还有什么?什么也没了,妈的!”当麦克提格想安慰他的时候,他又会喊道:“没关系,麦克,不用管我。去吧,玩儿开心点。我原谅你。”

原谅什么?麦克提格不知所措,一想到自己给马库斯带来的那种无法言说,也无法弥补的伤害,就感觉心烦意乱。

“唉,别管我了!”马库斯有时候会突然叫道,即使特里娜就在旁边。“不用管我,反正我也无足轻重,是个局外人。”马库斯似乎非常喜欢思索自己饱受摧残的人生。毫无疑问,在那段日子里,他沉浸在自己的失落之中。

西佩家的人起初也对这种变化感到疑惑不解。

“咱们特里娜交新男朋友啦,”西佩先生说,“先是马库斯,现在又是麦克医生,嗯?这是咋回事儿?”

转眼,几个星期过去,二月结束了。三月阴雨绵绵,所以野餐活动和星期天的出游都取消了。

三月份第二个星期三的下午,麦克提格像往常一样,带着他的手风琴来找特里娜。他下车时,惊讶地发现特里娜正在车站等他。

“几个星期了,今天总算没有下雨,”她解释道,“我觉得去散步会很舒服。”

“对,对,”麦克提格答道。

B街车站没有售票处,只有一个小棚子,摆着几张雕刻长椅。车站建在铁道边上,对面是肮脏泥泞的旧金山海湾。车站过去大约四分之一英里,就是奥克兰镇。这四分之一英里的区域是一片巨大的盐滩,蜿蜒的黑色水流不断从中间冲刷过去。到处长满了硬草,有的地方褪了色,长着大块黄色斑点,看起来很怪异。

在车站旁边,有一小块画着雪茄广告的牌子插在泥里,摇摇欲坠,后面扔着一辆废弃砾石车,车轮是碟形的。B街延伸出来一截,把车站和小镇连在一起,穿过排列得笔直的房子,一排排高高的柱子中间挂着电线。车站里立着一根铁制的巨大电灯杆,带着支架,像一只后腿站立的巨型蚱蜢,俯瞰着这个世界。

穿过那排公寓,小镇的边缘是垃圾堆,有几个拾破烂的华人在上面晃悠。远远望去,左边是一个煤气厂,红褐色的大桶挡住了视线;右边是铸铁厂,可以看到烟囱和车间。

穿过铁轨,向海边走去,远处大约半英里的地方有一长段黑色的泥滩,被潮水冲刷得光秃秃的。成群的海鸥不断地在这片泥滩上飞来飞去;一个破烂的废弃码头摇摇晃晃地立着,一艘旧帆船斜靠在旁边。

但是再往前,穿过黄色海湾区域、越过山羊岛就可以远远看到一条蓝色的山脉,上面缀满了屋顶和尖塔,那就是旧金山。远处的金门大桥朝向西边一片荒芜的沙丘,从那儿可以瞥见开阔的太平洋。

这个时候没有火车,B街车站孤零零地立在那儿,除了远处拾破烂的人,附近看不到一个人。风刮得很猛,空气中混杂着盐、焦油、腐烂海草、船舱底的气味。天色暗沉、低垂,时不时落几滴雨下来。

在车站附近,泥浆河岸的边上,特里娜和麦克提格坐在铁轨上,尽情地欣赏这里的风景,享受户外的空气,看着盐沼和远处的海景。时不时地,麦克提格用手风琴弹那六首哀伤的曲子给特里娜听。

过了一会儿,他们起身,在铁轨上漫步。麦克提格谈起他的工作,特里娜兴致勃勃、全神贯注的听着,努力地去理解他的话。

“如果是拔臼齿根,要用牛角钳,”麦克提格接着说,声音单调又乏味。“把内喙放在牙腭根那边,牛角喙放在靠脸颊那边,也就是外侧牙根。然后收紧钳子,钳子直接穿过牙槽,也就是牙床,知道吧。”

过了一会儿,他把自己未完成的心愿告诉了特里娜。“总有一天,我要在诊所的窗户外面挂上一颗镀金的大牙作招牌。那些大大的金牙特别漂亮,只是太贵了,我现在买不起。”

“啊,下雨了,”特里娜突然叫道,伸出手掌。于是他们掉转头,冒着蒙蒙细雨跑回了车站。天下着雨,夜幕即将降临。就在几英里外,潮水又涨回来了,海水拍打着泥岸。在小镇边缘,一辆电车远远地驶过,顶上的电线溅出一长串炫目的火花。

“西佩小姐,”过了一会儿,麦克提格突然说道,“为什么我们要这么等下去呢?要不我们结婚吧?”

特里娜不由自主地摇摇头,本能地说“不”。

“为什么不呢?”麦克提格坚持道,“你喜欢我吗?”

“喜欢。”

“那为什么不呢?”

“因为……”

“你就嫁给我吧,”他说,但特里娜仍然摇着头。

“嫁给我吧,”麦克提格又说道。他想不出别的话来,只能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同样的话。

“哦,嫁给我吧!嫁给我吧!”

突然,他巨大的臂膀一把将她拥入怀里,难以抗拒的力量粉碎了她的犹豫不决。特里娜放弃了挣扎,一瞬间,她把头转向了他。他们情不自禁地接吻了。

这时,一阵轰鸣声和震动突然向他们靠近,一股蒸汽和热空气飘过。燃烧着前灯的公路列车穿越美洲大陆,开近了。

突然到来的火车声把两人都吓了一跳。特里娜挣扎着想从麦克提格怀里出来。“哦,别这样!别这样!”她眼里含着泪水,苦苦哀求。麦克提格放开了她,但就在那一刻,他心里冒出一种轻微的、几乎察觉不到的反感。在特里娜放弃抵抗的、允许他吻她的那一瞬间,麦克提格对她的感情也减少了。毕竟,他也不是那么爱她。但是这种反感是那么细小、微妙,难以捉摸,他也不确定是否真的出现过。这种反感以后还会出现。特里娜现在是失去了某种吸引他的特质吗?他做了自己一直渴望做的事,就开始失望了吗?这个顺从地屈服于自己、到手了的特里娜,和那个难以接近的她一样精致可爱吗?也许他模模糊糊地意识到了其中的原因,明白了这个世界不变的法则——男人对女人的欲望在于她的抵抗;女人对男人的崇拜在于他的征服。男人每征服一次,欲望就会冷却;女人每投降一次,爱慕就会增加。为什么会这样呢?

特里娜从麦克提格怀里挣脱出来,小巧的下巴颤抖着;她的脸,甚至连苍白的耳垂都涨得通红;细长的蓝眼睛里满是泪水。突然,她双手捂着脸,开始抽泣起来。

“西佩小姐,我——你听我说,西佩小姐,”麦克提格向前走了一步,说道。

“别过来!”她喘着气,缩成一团。“我要回家了,”她叫道,一下子站了起来。“已经很晚了。我必须——我必须要回去了。不要跟着我,我——,”她说不出话来。“让我自己回去吧,”她接着说。“你——星期天再来吧。再见。”

“好——再见了,”麦克提格只好说,这种突如其来、不可思议地转变让他摸不着头脑。“我可以再吻你一次吗?”特里娜坚定地拒绝了。他开始恳求,口头上的恳求,但她依然很坚定。

“不,不,不可以!”特里娜大声地叫道,立刻转身离开了。她冒雨跑到B街伸出来的那条路,麦克提格呆若木鸡,不知所措,呆呆地看着她的背影。

同时,他心里冒出一股巨大的喜悦。他赢得了特里娜的芳心,她现在是他的人了。麦克提格大大地睁着眼睛,闪闪发亮,厚嘴唇露出一丝微笑。他猛地吸了一口气,锤子一样的拳头在膝盖上敲了一下,低声说:

“我得到她了,天啊!她是我的了!”因为这个,他的自尊心大大增强,对自己的看法也改变了。只有不同凡响的人才能够赢得特里娜的芳心。

西佩太太在厨房里放捕鼠器的时候,特里娜突然哭着冲进来。

“哦,妈妈!”

“嗯?特里娜,怎么了?”

特里娜一口气把事情告诉她。

“这么快?”这是西佩太太的第一反应。“那,你哭啥呢?”

“我也不知道,”特里娜哭着,拽着手帕的一角。

“你喜不喜欢他?”

“不知道。”

“那你为啥让他亲你?”

“不知道。”

“这也不知道,那也不知道,你自己没有感觉吗,特里娜?你啥都不知道,你都亲了麦克医生了,还在这儿哭。难不成你喜欢马克表哥吗?”

“不,我不喜欢。”

“那你就是喜欢麦克医生了。”

特里娜没说话。

“是不是?”

“可能吧……”

“你爱他吗?”

“不知道。”

西佩太太听到这,猛地扔下捕鼠器,上面的夹子一下子蹦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