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克提格:一则旧金山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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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每两个月,玛丽亚就会把公寓搞得天翻地覆。她在门厅里走来走去,从阁楼到地窖,走遍每一个角落,翻遍每一个旧盒子、旧箱子和旧桶,在壁橱的顶层架子上摸来摸去,仔细翻看各种破布袋,就为了找些东西去卖。她总是厚着脸皮,纠缠不清,房客们大为恼火。她收集各种破烂、废铁、石罐、玻璃瓶、旧麻袋、废弃的衣服,这些是她额外的收入之一。她把这些卖给收废品的泽尔科,有时三美分一磅,但是这些石罐也就值五分钱。公寓后面有一条小巷,泽尔科就住在里面的一个破烂棚屋里,专门收破烂。卖废品换来的钱,玛丽亚都用来买衬衫和蓝色波点丝带了,她想打扮得像街角糖果店里卖苏打水的女孩们一样。她十分嫉妒这些年轻女孩,她们的生活那么美好,优雅、潇洒,还有小伙子青睐。

这天傍晚时分,她来到了老格兰尼斯的房门口。他的门半敞着,隔壁贝克小姐的门也开了条缝。这两位老人在以他们的方式“陪伴”对方。

“有什么废品吗,格兰尼斯先生?”玛丽亚站在门口问,一只胳膊上套着一个非常脏的布袋,装了一半。

“没有,我想应该没有,玛丽亚,”老格兰尼斯回答,玛丽亚就这么打搅他们,他感到十分恼火,但又不想表现得太刻薄。“应该没有,不过,也许你可以来看一下。”

他坐在房间中央的一张小松木桌前,装订机摆在面前,手里拿着一根粗大的编织针,上面挂着绳子,一把锥子放在在旁边,地板上还有一大堆没有裁页的杂志。他买了《国家》和《饲养员与运动员》两种杂志,在《饲养员与运动员》上,他偶尔会发现一些关于狗的文章,他比较感兴趣,而《国家》他很少看。因为定期订阅太贵了,他只能买一大堆过期的,几乎只是为了享受装订它们的乐趣。

“格兰尼斯先生,你为什么要把这些装订在一起?”玛丽亚一边问,一边在老格兰尼斯的架子上乱翻。“你的架子上有几百本,都没什么用。”

“呃,”老格兰尼斯摸着下巴,腼腆地说,“那个——我也说不上来,可能是一种习惯吧,呃——为了消遣,打发时间。我不抽烟,这可能跟抽烟差不多吧。”

“这个旧的黄水罐,”玛丽亚说着,把它从壁橱里拿出来。“把手坏了,你不要的话就给我。”

他不想给,虽然他几乎不用,但是这个水罐已经陪伴了他很长时间了。不知道为什么,他一直留着,就像老人们总是留着一些东西,就算东西旧了,琐碎又不值钱,也不舍得扔。

“那个罐子,那个——我——我也不知道。我还是——”

“别要了吧,”玛丽亚打断他,“这东西有什么好的?”

“如果你想要的话,但是,我觉得……”他不喜欢拒绝别人,只能摩挲着下巴,心烦意乱,恨不得让她赶紧走。

“为什么?这东西有什么用?”玛丽亚坚持道。老格兰尼斯说不出话,“我拿走了,”说着,她把罐子抱走了。

“好吧……玛丽亚,你拿去吧,不要关门,房间里有时候有点闷。”玛丽亚会心一笑,把门大大地敞开。老格兰尼斯感到非常尴尬,玛丽亚越来越讨厌了。

“有什么废品吗?”玛丽亚在贝克小姐的门口喊道。贝克小姐正懒洋洋地坐在靠墙的摇椅里,两手放在膝盖上。

“玛丽亚,”她抱怨,“你老是来找废品,你知道的,我从来不会把不要的东西到处乱放。”

这倒是真的。这位退休女裁缝的小房间非常整洁,红色小桌子上整整齐齐地摆着三把戈尔汉姆调羹,窗前淀粉盒里种着优雅的天竺葵和木犀草,鱼缸里游着一条金鱼,一切都井井有条。那天贝克小姐洗了衣服,把两块湿手帕粘在窗玻璃上晒着太阳。

“哦,你总有一些不想要的东西吧,”玛丽亚继续说,眼睛扫过房间的各个角落。“看,这是格兰尼斯先生给我的,”她举起那个黄色旧水罐。提起他,贝克小姐有点慌乱,这里说的每句话在隔壁都能听得一清二楚。这个玛丽亚真是愚蠢,让人讨厌!还有比现在更尴尬的吗?

“对不对,格兰尼斯先生?”玛丽亚冲隔壁喊道,“你是不是给了我这个罐子?”老格兰尼斯额头上直冒冷汗,装作没有听见,像一个十岁的小学生一样羞怯。他半个身子从椅子上站起来,手指紧张地敲打着下巴。

玛丽亚若无其事地打开了贝克小姐的衣橱。“这双旧鞋你还要吗?”她说道,转过身来,手里拿着一双旧丝绸筒靴。这双鞋贝克小姐根本不打算扔,但是她太窘迫了,什么也管不了了。她只想让玛丽亚赶紧离开。

“行,行,随便吧。你拿去,赶紧走吧,走吧……没有其他的东西了,没有了。”

玛丽亚走出房间,故意把贝克小姐的门敞开着。她把那个脏兮兮的布袋放在门厅地上,把旧水罐和半旧的丝绸鞋子放在里面,然后站在两个房门之间,放大了嗓门说话,一会儿跟贝克小姐,一会儿跟老格兰尼斯。在某种程度上,两个老人间接说话了。每次他们被迫回答她的问题,就好像在跟对方说话一样。

“贝克小姐,你这鞋子真是顶呱呱。看这个,格兰尼斯先生,贝克小姐把这双鞋给我啦。你没有不要的鞋子吧,有没有?你们两个的废品比公寓里其他人都少。你是怎么收拾的,格兰尼斯先生?你这样的单身汉就像那些老姑娘一样,干净利落。你们两个可真像啊,你和格兰尼斯先生,你说是不是,贝克小姐?”

没有比现在更窘迫、更让人尴尬的了,两人如坐针毡。玛丽亚走了以后,他们松了一口气,说不出的解脱和宽慰。他们轻轻地把门关到六英寸左右,老格兰尼斯继续装订他的杂志,贝克小姐沏了一杯茶给自己,安抚紧张的神经。两人都努力恢复镇定,但是没用,老格兰尼斯的手太抖,被针扎了一下手指,贝克小姐的勺子掉了两次。他们还是心神不宁,感觉焦虑又丧气。总之,整个下午都让玛丽亚毁了。

玛丽亚继续在公寓里一间一间地搜寻。那天早晨,马库斯出门之前,她就去找过他了。马库斯骂骂咧咧,激动地大声嚷道:“没有,他妈的!没有,没有什么废品。”他是真的没有。他觉得玛丽亚就像抢劫一样,自己毫无隐私可言,他要跟房东太太好好说说这件事,搬出这个鬼地方。最后,他给了玛丽亚七个空的威士忌酒瓶,一个铁炉条,还有一毛钱,这一毛钱是因为他说玛丽亚的头发像他以前认识的一个女孩。

玛丽亚从贝克小姐的房间出来后,就去敲麦克提格的门。他正穿着袜子躺在卧室床上,什么也没做,眼睛盯着天花板,陷入了沉思。

距离他唐突地向特里娜求婚已经过了一个星期,这段时间他饱受折磨。他已经没有回头路了。这是特里娜,不是别人啊,也许他最好的朋友马库斯也爱上了她。但是不管怎么样,不管特里娜是怎么想的,他一定要得到她。他没有仔细思考过,只是盲目、不顾一切地顺从自己的欲望,任何阻碍都会让他怒不可遏。他不会忘记她是如何大喊着“不,不!”来回复他的。那么娇小、苍白、娇弱的特里娜,竟然让高大强壮的他陷入了困境。

此外,他们从前所有的亲密都荡然无存了。那次的不愉快后,特里娜不再那么天真浪漫、坦率真诚了。现在她变得谨慎、含蓄、冷漠。他也无话可说,开不了口了。甚至有一天,他们俩全程就只是道了声再见。他觉得自己笨拙不堪,他对自己说,特里娜瞧不起他。

但是关于她的记忆却一直挥之不去。夜复一夜,他躺在床上无法入眠,思念着特里娜,思忖着这件事,无边的欲望折磨着他,让他头痛欲裂、血管膨胀,燥热的温度烧干了手心的汗。他不时打个盹,一会儿又醒了,然后在黑暗的房间里漫无目的地走来走去,被那三把靠墙的椅子磕得身上青一块紫一块,有一次还让小炉子前面的石狗绊了一跤。

除此之外,对马库斯的嫉妒更让他心烦意乱。玛丽亚来到诊所收废品,发现他摊在卧室床上,愤怒地咬着手指,一声不响。那天吃午饭的时候,马库斯告诉他,下个星期天下午,他要去郊游。特里娜的父亲西佩先生参加了一个步枪俱乐部,要在海湾对面的舒岑公园举行一场比赛。西佩一家都要去,他们要搞一次野餐。像往常一样,他们邀请了马库斯。麦克提格痛苦极了。他第一次经历这种事,猝不及防,遭受了巨大的痛苦。他这是陷入了什么悲惨的境地?对他来说,这事儿很简单,他爱特里娜,便可以直接把她留在身边,什么也不管,什么也不问,把她带到远方去,他也不知道远方在哪儿,总之那儿每天都是星期天。

“有废品吗?”

“嗯?什么?你说什么?”麦克提格没反应过来,从卧室出来。玛丽亚总能在诊所里收到很多废品,因为麦克提格经常打破东西,他又太笨,不会修补;对他来说,任何东西打破了就得扔掉。这次有一个痰盂、小火炉的铲子、刮胡子用的马克陶瓷杯。

“有废品吗?”

“我不知道,不记得了,”麦克提格嘀咕着。玛丽亚在房间里走来走去,麦克提格穿着肥大的袜子,跟在她后面。突然,在一个没有盖子的雪茄盒里,她抓到一把旧的手用小工具,有钻孔器、硬钻头和牙挖器等等。玛丽亚早就看中了这些东西,她知道就摆在这儿。这些小工具是用最精炼的钢制成的,很值钱。

“嘿,医生,这些东西可以给我吗?”玛丽亚叫道。“反正你也用不着。”麦克提格也不确定,那些小工具有许多都是可以修补或者重塑的。

“不,不行,”他摇着头说。但是玛丽亚很了解麦克提格,她立刻开始滔滔不绝起来。她说,他留着也没用,他以前答应过要把这些东西给她的。她一副愤愤不平的样子,撅起嘴唇,翘起下巴,好像受了什么委屈似的,一会儿急促,一会儿暴躁,房间里充满了她刺耳的叫喊声。麦克提格让她说得头晕目眩、浑身麻木。

“是,好吧,好吧,”他竭力发出声音,“不给你就太过分了。我不要了。”当他转过身去拿盒子时,玛丽亚趁机从玻璃碟子里偷走了三颗松质金粒。她经常偷麦克提格的金子,几乎就在他的眼皮底下;而且,这简直太容易了,她都没感到什么乐趣。拿了东西玛丽亚就走了,麦克提格又回到床边,脸朝下倒在上面。

晚饭前不久,玛丽亚收完了废品。她把公寓里的废品从上到下搜刮个遍,脏兮兮的布袋都快撑破了。晚饭时分,她背着这袋东西绕过街角,来到了泽尔科住的小巷里。

这时,泽尔科刚收完每天的废品回来。他破旧的马车停在门前,像一只搁浅的船骸;那匹可怜的马,关节肿得要命,在后面的棚子里大口大口地吃着满满一抱腐烂的干草。

废品站里面黑暗潮湿,弥漫着各种令人窒息的气味。墙上、地上、还有椽子上到处都是废品,覆着黑黑的灰尘,锈迹斑斑。这些废品来自形形色色的人们;都是些废铁、破布和木头之类的东西;这个伟大的城市日常生活中丢弃的所有破烂都在这里了。泽尔科的废品站是这类无用的东西最后的归宿。

玛丽亚在后面的房间里找到了泽尔科,他正在酒精炉子上做饭。泽尔科是个波兰籍犹太人,奇怪的是,他的头发却是火红色的。他是一个干瘪的老头,六十岁左右。和所有贪得无厌的人一样,他嘴唇很薄,长得像猫一样,总是一副急躁的样子;眼睛像猞猁一样敏锐,这是长时间在淤泥和废墟中搜寻的结果;手指像鹰爪一样善于抓握——钱只要流入这双手,就不会再流出。一看到泽尔科,就仿佛看到了“贪婪”二字,而且是贪得无厌、永远无法满足的那种贪婪。他拿着耙子,时时刻刻都在城里的垃圾堆里找黄金、黄金、黄金。这是他的毕生梦想,他的激情所在;每时每刻,他似乎都能感觉到那沉甸甸的迷人金属就在手心里。他的眼睛里不断闪烁着黄金耀眼的光芒,耳朵里永远回响着黄金悦耳的叮当声,就像铜钹撞击的声音。

“谁?谁来了?”他听到外屋的脚步声,问道。他在街上收废品,由于长期的叫喊,他的声音变得微弱又沙哑,和耳语差不多大。

“哦,又是你,是吧?”他的眼神穿过阴暗的废品站张望着,又补充道。“我想想,你以前来过是不是?波克街的墨西哥女人,姓马卡帕,对吧?”

玛丽亚点点头。“有一只松鼠,让它给跑了,”她心不在焉地嘀咕着。泽尔科摸不着头脑,盯着她看了她一会儿,然后晃了晃脑袋,绕开了这个话题。

“好吧,你这次带了什么?”他把晚饭放在一边,立刻全神贯注起来,问道。

接着,一场漫长的争论开始了。他们激烈地讨论、称重和议价,一件废品也不放过。他们为了老格兰尼斯破裂的水罐、贝克小姐的丝绸鞋子、马库斯的威士忌酒瓶吵得不可开交,到麦克提格的那套小工具时,争吵达到了高潮。

“啊,不,不!”玛丽亚喊道。“一共15美分!就当送给你一个圣诞礼物了!而且,我还从他那儿得了一些金粒,看看这个。”

三颗金粒突然在玛丽亚的手中闪过,泽尔科深吸了一口气。她手里握着那纯净的黄金,那无暇、纯粹的金属,握着他的梦想、他梦寐以求的东西。他紧握双手,手指抽搐着,薄薄的嘴唇紧闭着贴在牙齿上。

“啊,你得了一些黄金,”他嘟哝着,伸手去拿。

玛丽亚紧紧攥住那些金粒。“这金子和其他的一起收,”她嚷道。“你要给我一个好价钱,不然我就不卖了。”

最后,他们达成了一个让玛丽亚满意的价格。泽尔科不会让一丁点儿黄金溜出他的家门。他把所有废品的价格算了出来,每一块钱都像他血管里的血一样难以割舍。争吵终于告一段落。

不过泽尔科还有话要说。玛丽亚折起布袋,站起来准备离开时,泽尔科说:

“等一下,那个——我们一起喝一杯,怎么样?我们俩的关系别因为这些东西影响了。”玛丽亚又坐了下来。

“好吧,那就喝一杯,”她回答。

泽尔科从靠墙的橱柜里拿了一瓶威士忌和一个摔坏的红色玻璃杯。两人开始喝酒,泽尔科用瓶子喝,玛丽亚用杯子喝。他们慢慢地擦着嘴唇,深吸一口气,沉默了一会儿。

“嘿,”泽尔科终于开口,“你上次告诉我的那些金盘子怎么样了?”

“什么金盘子?”玛丽亚疑惑地问。

“哎呀,就是,”他说。“你父亲很久以前在中美洲用过的盘子。你忘了吗,金盘子敲击的声音就像钟声一样?就是纯金,橘色的黄金?”

“哦……”玛丽亚说,扬起下巴,一副说来话长的表情。“嗯,是的,黄金餐具。”

“再给我讲讲吧,”泽尔科恳求道,他没有血色的嘴唇紧闭着,鹰爪一样的手指摸着嘴唇和下巴。“再给我讲讲,说吧!”

他的呼吸急促起来,四肢微微颤抖,仿佛一只饥饿的猛兽嗅到了猎物的气味。玛丽亚拒绝了,昂起头,说她必须走了。

“喝酒吧,”泽尔科坚持道。“再喝一杯。”玛丽亚又喝了一口威士忌。“好了,现在继续,”泽尔科又恳求道,“来讲这个故事吧。”于是,玛丽亚摆好架势,眼睛直直地望着前面,仿佛什么也没看见。

“好吧,是这样的,”她开始了。“那是我小时候的事了。我的父母一定很富有,至少有几百万,我猜他们是做咖啡种植之类的。还有一座大房子,不过我只记得金盘子了。天哪,用金盘子吃饭!真是太棒了。有一百多件金餐具,每一件都是纯金打造的。你真该看看箱子打开时的那个场景,那些黄金会让你眼花缭乱。一堆一堆的,像日落,像金黄的火焰;那些个壮观的黄金,全部堆在一起,就算房间里很暗,耀眼的黄金也会让里面像开着灯一样明亮哟!每一件黄金餐具都像一面镜子,光滑的表面、鲜艳的颜色,阳光照在上面就像照在水池里一样耀眼。有餐盘、汤碗、水罐,还有那么长、那么宽的大盘子、雕花把手的奶油壶、碗、红酒杯和其他所有东西——各种形状的杯子、盛肉汤和酱汁的盘子,还有一个带长柄勺的大汤碗,上面刻着许多葡萄,还有各种人物。哎呀,我想那个黄金大汤碗肯定是最值钱的。怕是只有国王才见过这么多黄金餐具全部放在桌子上的样子吧。用那些东西吃饭多享受啊!每一样都很沉,天啊,那么沉!沉甸甸的黄金,你知道吗,沉甸甸的黄金,除了黄金还是黄金,颜色发红、闪闪发光的金子,纯金,冒着橙红色的光。你要是用手去敲,天哪,你真应该听一下!比教堂的钟声还要动听,还要清脆。当然,那些金子也是软的,咬上一口,上面就会留下你的牙印。天哪,那个金盘子!我看得太清楚了,实心的金子,都是实心的,沉甸甸的一大堆;一堆又一堆的金子、金子、还是金子。多壮观啊!”

玛丽亚停顿了一下,晃着脑袋,想着那些已经逝去的辉煌。她既不识字,也缺乏想象力,但是她那扭曲的智慧却让她在脑海里清楚地勾勒出这幅画面。在想象中,她把那些金盘子看得清清楚楚。所以她的描述准确无误,甚至可以说是令人信服的。

在她病态的想象之外,是否真的存在那些美妙的金盘子呢?那些穷奢极侈的生活是否真的是玛丽亚的童年记忆?她的父母是否真的曾经拥有中美洲某个咖啡种植园,拥有不可估量的财富,一笔早就被造反的军队没收,或者被革命政府挥霍掉的财富?

这并非不可能。玛丽亚来公寓之前的过往,已经是无从知晓。一个陌生的混血女人,突然来到这里,她对所有事情都很理智,除了这个熟悉的金盘子的故事;但即使在最理智的时候,她也让人感觉不同寻常,有着扑朔迷离、神秘莫测的身世。

但是,泽尔科听到这个故事的时候,他多么煎熬啊!因为他选择去相信,他强迫自己去相信,他被无情的贪婪侵扰、对金钱的渴望鞭打着他,他的贪婪让他毫不犹豫地去相信任何有关财富的故事,无论多么荒谬。这个故事也让他欣喜若狂,因为这笔财富曾经的主人就在他眼前。玛丽亚是见过这堆黄金的人。这样,仿佛这些黄金也近在眼前一样;它们肯定就在附近某个地方、在他的眼皮子底下、触手可及的地方;沉甸甸的金子,发着红光,闪亮夺目。他焦渴地张望着四周,什么也没有,只有肮脏的废品和锈迹斑斑的罐头盒。多么恼怒、多么糟糕的折磨啊!这些黄金明明近在咫尺,他却无能为力,它们已经不可挽回地丢失了!一阵痛苦的痉挛传遍了他的全身。他咬着没有血色的嘴唇,绝望而愤怒。

“继续,继续,”他低沉的声音说道,“再说一遍。那些黄金像镜子一样锃亮,对吧,重吗?肯定很重。一个价值连城的大金碗,啊!你见过的,以前这些可全都是你的!”

玛丽亚站起来要走,泽尔科陪她走到门口,让她再喝一杯。

“那下次再来,下次再来吧,”他低声说。“不用等到有了废品才来,你想什么时候来就什么时候来,多跟我说一些金盘子的事情。”

他跟她沿着小巷走了一截。

“你觉得那些黄金值多少钱?”他焦急地问。

“哦,一百万美元,”玛丽亚含糊其辞地回答。

玛丽亚走了以后,泽尔科回到后屋,站在酒精炉子前,凝视着冷冰冰的晚餐,心事重重地思忖着。

“一百万美元,”他粗厉的喉音嘀咕着,指尖在薄薄的、像猫一样的嘴唇上摸索。“一百万美元的黄金餐具;价值连城的黄金酒碗;一堆又一堆的金盘子,上帝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