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岁,回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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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华诚|从作家到“父亲的水稻田”,还可以这样做农民

回老家种了一年水稻田后,周华诚辞职了。

他原是浙江杭州一家党报副刊的首席编辑,同时是一位出版了10多本书的作家、摄影师。

2013年底,他在深夜辗转中,构思了一份“父亲的水稻田”众筹文案:花一年时间,全程记录父亲在衢州老家用古法种植生态水稻的过程,让更多的城市人“一起见证从一粒种子到一捧大米的过程”。

原本这是一件为父母、为村庄而做的事,想不到收获最大的却是他自己。踩在稻田中央,他感到前所未有的自由。躬身耕种的间隙,抬头看见稻叶上的露珠、飞舞的蜻蜓,内心澄澈得近乎透明,佛家所说的修行,大概就是这样的状态吧。

回杭州后,他开始思考现有工作的意义。36岁的他觉察,是时候选择一种自己想要的生活了。

最后的农民

作为家中长子,周华诚从童年开始就和父母一起在田间劳作。少年时,他最害怕暑假的来临。大热天里,一家人要赶在几天里,完成早稻的收割、脱粒、翻晒,还要再翻耕一次稻田,种上下一季晚稻。汗水糊住眼睛,手快要不听使唤,这个时候就是父母教育孩子的最佳时机:“不好好读书,以后一辈子都要这么辛苦。”周华诚说,他们这一代都是以逃离农村为目标。

每年过年,是浙江衢州常山县五联村溪口自然村最热闹的时候。三五天内,在外工作、打工的年轻人,从全国各地回到村庄,串串亲戚、聊聊近况。年后,又是三五天,他们像潮水落回原来工作的城市,哪怕是近在咫尺的衢州市。

周华诚就是在过年的闹哄里,发现“田园将芜”。年轻人,会读书的在城里找了工作、安了家;不会读书的,把孩子留在老家,小两口一块去打工,一年难得回来一两次。留在村里的,除了老人,就是小孩。

老人们也没有在安心务农,田地里的劳作无法换来应得的回报,他们只好把土地租给农业大户,拿着租金也像城里人一样买粮食吃。街头商店里,一天到晚攒动着人头,赌博之风侵蚀了这个原本淳朴的村庄。一位老人耽于其中,六七岁的孙子从商店里跑到门前马路上玩,被过路的大卡车碾去了一只胳膊。在外打工的儿子、儿媳,带着孩子离开乡村,一去不回。懊恼的老人在那年喝下农药自杀。

像父亲这样,

一辈子做个农民。

“我父亲这一代农民,都有这种沉重的失败感。”可是他们无法逃离农村,土地是他们的根。周华诚曾要求父亲跟他一起到杭州生活,父亲总是待个几天就回去了。拿起锄头到地里刨刨敲敲,他才安心。

有个周末,周华诚回乡探望父母,赶周一大早回杭州上班。父亲从地里拔起了刚下过霜的青菜、萝卜,一人一袋送给他的同事。当晚一条条信息进来,“好多年没有吃过这么水灵的萝卜、这么甜的青菜了”。周华诚意识到,城里同事对乡下有块地的期待,原来这么简单——可以吃到真正放心、有原味的食物。

乡下的好山好水好食物,在父亲眼里是拿不出手的低贱品,对城里人来说是稀缺资源。怎么样把农村的好东西分享出去,让农民可以重新认识到自己的价值,找回自豪感,成了“父亲的水稻田”众筹项目的初衷。

找回农民的自豪感

为了记录“父亲的水稻田”古法犁田,父亲骑着摩托车,载着周华诚跑遍了整个村庄,才找到了一头耕牛。曾经这个村里有六七十头牛,就在前一年冬天,曾上过县电视台的犁田好手应中良卖掉了四头耕牛,扔下了从18岁起就扶起的犁铧。

即便犁田的价格从最早的8元一亩,涨到2013年的240元一亩,靠犁田还是赚不到钱,年轻一点的犁田佬宁愿去附近的建筑工地做临时工挑沙子,一天也能赚130元。这些年来,种子、化肥、农药的价格都在涨,唯独米价不涨。“谁还种田谁就是傻瓜,”周华诚说,“父亲和我聊过,不用五年,就没有人种田,也没有人会种田了。”

“挽留最后的农耕”,不只是让每一道农艺工序可以完整地呈现在网上,周华诚邀请了参与众筹项目的网友们,一起到父亲的水稻田里,参与插秧、耘田、收割,这三个重要的农事。6月插秧那天,从杭州、衢州开去了二三十辆小轿车,停满了整个乡道。其中一个妈妈说:“我8岁的女儿从来没有下过田,一直以为米是超市生产出来的。”年轻的父母一脚踩进泥田,俯下身去感受久违的土地气息。孩子吊在爸爸脖子上,哭着不肯下田,等到收割时再来就敢在田里奔跑、拾穗了。到了10月,新碾的白米装进布袋,快递到当初支持他的网友们手里,那一头传来惊喜:“是的,这就是小时候的米的味道!”

“父亲的水稻田”连接起了曾经断裂的城市和乡村,也让周华诚更加理解了父亲。2014年夏天对城市人来说是个难得的凉夏,电话那头的父亲却一声长叹:“这会儿正是大肚、抽穗的关键时节,天气如果不热起来,水稻的收成可就不好了。”和父亲同种一片田,和他一样焦虑于天晴阴雨,让周华诚理解了千年来农民的思维方式。

为了时时分享,周华诚给父亲买来智能手机,教他学会用微信,微信名就叫“稻田大学校长”,每发一张照片,都会引来朋友们的点赞、请教,60岁的老父亲对着儿子乐呵呵地说:“这么没名堂的事居然让你做成了。”

◎年轻的父母带孩子一起下田插秧,感受久违的土地气息

稻田里长出的新可能

周华诚也没有想到,这件事居然能做四五年,甚至可能一直做下去。

第二年开始,就不断有错过前一年农事的人来问,今年什么时候插秧。稻子刚种下去就有人问,什么时候可以来割稻。田里面看来有无穷乐事。

返乡种田,近乎理想主义的事吸引了类似气质的人。从2014年开始,“父亲的水稻田”每年都有约120位稻友固定支持,他们来自全国各地,其中大部分来自浙江周边,有警察、医生、护士、老师、画家、诗人、摄影师。除了预购周父四亩地的稻谷,他们还把自己的梦想也种进了这块田里。

摄影师把自己的作品夹在成熟的稻穗上,完成了名副其实的“稻田里的摄影展”;画家和爱画的孩子,坐在田埂上画山、画田,画躬身收割的农人;2016年10月,五六十位稻友,甚至在农田里做了一场名为“时间”的行为艺术。一人一把镰刀,割完稻田中央最后600棵水稻。镰刀割过稻秆的震颤,风吹过稻叶的细响,水稻从直立到躺倒再到脱粒,在充满仪式感的收割里,时间的流逝变得清晰而有意义。整个过程用时58分钟,每个参与的人都有不同的感受。唯一共同的也许是,当年底总结时,发觉有一个小时是被自己珍视着度过的。

◎对周华诚的父亲而言,土地是他的根

除了线下的聚会,他们还有一个活跃的稻友微信群,在这里,每个人自在地展现自己独特的一面。有位稻友是护士,私下很喜爱花草,精心打理着一个花园阳台。稻友们相约一起花间品茶、小酌,不胜诗意畅快。有位稻友是媒体工作者,喜爱潜水,十年里几乎潜遍了地球上最美的水域。还有位稻友在大企业工作,每年都会带女儿回乡下小住,感受乡村的四时和文化……周华诚鼓励这些稻友把自己的故事写出来,帮他们修改、编辑,联系出版社出版。稻友们在“父亲的水稻田”里,不只收获了安心的粮食,还收获了想象不到的新身份。

其他稻友,也纷纷拿起笔,敲下自己的故事,每年都能结集成一本稻友书。这些书经过周华诚的编辑,几乎每本都深受读者喜爱。出版社都很惊讶,素人作家的书居然有这么大的市场号召力。《每一个简静的日子都是良辰》《这就是我想过的生活》,也许看着这样的书名,作者就能感受到用心生活带来的能量吧。

周华诚由此创建了自己的出版品牌“稻米艺文”,与多家出版社合作了多个品牌书。在这个快速消费的时代,传播诗意而踏实的生活态度,关注生活本身的美,出版人周华诚的能量越来越大。

“父亲的水稻田”一种四五年,接连上了《浙江日报》、《人民日报》、中央电视台,衢州常山县的领导们也意识到,返乡种田的事被这个高高瘦瘦的文人搞大了。同村的乡邻们第一次意识到,种田还能上电视,又可以赚钱——生态种植的水稻一斤30元,高于市场价。几位乡邻加入了“父亲的水稻田”计划,前提是要接受周华诚提出的条件:用比普通农药更贵的生物农药,采用友善生态的方式种植。

中国水稻研究所也开始关注“父亲的水稻田”。水稻科学家和育种专家在常山五联村试种他们开发的新品种,并且提供技术指导。“中国杂交水稻之父”袁隆平为五联村题词“耕读传家”。周华诚计划将五联村建成一个以水稻和农耕文化为主题的村庄,中国第一所村级“稻作文化馆”已经在五联村建成开馆。未来继续与中国水稻研究所合作,选用他们推荐的优良品种,也通过他们与农业企业合作,成为他们的生产基地,村里的种粮大户们就不用担心出路问题了。进一步,他还想参考台湾的池上县和日本越后妻有小镇,请中国美院的老师来操刀设计五联村农田景观,吸引更多的城市人来村子里避暑,体验农耕生活。

在农田里,找到自我

除了自己的家乡,周华诚还以策划人身份,接下了浙江兰溪一个村庄、雄安新区与河北保定地域文化的策划案。稻友就是他的智库和合作者。书籍、摄影、展览、行为艺术、新闻宣传,一整套熟练的营销方案,让“父亲的水稻田”品牌越来越响,“周华诚”这三个字的辨识度也越来越高。以往他是个靠投稿吃饭的写作者,现在应邀策划、搞文创成了他收入的重要来源。

刚辞职时,周华诚是有些底气不足的,毕竟是个男人,有养家的责任。2015年年终盘点,他发现离职后经济上的回报居然比在报社工作的时候还要多,心里终于踏实了下来。

这五年时间,他写了无数与稻田相关的文字,出版了《下田》《草木滋味》《草木光阴》等书。他说那些文字就像是从内心里流淌出来似的,自由而轻快,是“有生活、接地气、有品质感的文字”,这与之前在媒体形成的急于求成的写作方式截然不同。

难以形容回乡耕种的这几年,他经历了多大的变化。自参加工作就一直在体制内,他很难放开去表达自己,也慢慢习惯了这种压抑。2013年的一次深夜冲动,“父亲的水稻田”诞生了。这个从内心里发出的农耕梦想,汇聚起众人的能量,让他慢慢地理直气壮起来。

在一次次的抉择中,他选择跟随内心,而不是旁人的眼光来做出判断。职业上升期,他选择辞职,从此安心做自己想做的事。风头正劲时,他也稳住心神,明白自己不是想做大型农企,不扩张生产,四亩地足够了,自己的特长还是写作和文创。2019年,他暂停一年“父亲的水稻田”项目,腾出精力,把老家的房子改建成一座“稻の谷”生活艺文空间,让稻友和亲朋可以回到他的家乡小住,享受乡居生活。

古人说,三十而立。返乡耕种前,他早已成家立业、娶妻生女。没想到35岁了,他才真正找到自己,成为一个独立的人。他对女儿说,不需要成为大家眼中的那个你,只需要成为你自己。真实地面对自我,不惧怕未来,只要努力把今天过好就行。人的一生,不是只有赚钱当官才是成功。找到喜欢的事,并且坚持做下去也是了不起的成就。

那个前半生努力逃离农村的少年,如今最喜欢的标签是“稻田工作者”。他突然理解了父亲。像父亲这样,一辈子做个农民,做着他喜欢又擅长的事,何尝不是成功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