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岁,回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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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二|田园,地球的头等舱

桃子返乡念头的发生地竟与我乡建发念地是同一个地方:台湾宜兰。

2012年6月间,我带着《新周刊》全体员工去台湾旅游兼采访,带回了两个专题:一个是轰动两岸的、《新周刊》的封面报道《台湾,最美的风景是人》;一个是影响业界的、旗下《香格里拉》的封面报道《去台湾住民宿》。

那是我第一次住民宿,住的是宜兰庄围的张宅。

女主人热情健谈,带我骑车看海,又带我去老街吃古早味。在我惊奇她的院落审美大不同于普通农家时,女主人得意道:“我家可是获过设计奖的建筑师作品呢。”

张宅建在自家稻田边上,晚上蛙声一片。我就是在那蛙声中起念要去乡间盖个自己的院子,这念头也催生了我对乡建的持续关注,直至亲身在大理凤羽践行“软乡村、酷农业、融艺术、慢生活”的理念。

“三十岁,回乡去”,其实可以更直接地叫“三十而退”。

很长一段时间,我的身上都贴着一个标签:新锐。因为我1996年创办了一本叫《新周刊》的杂志,这本杂志的自我定位就是“中国最新锐的时事生活周刊”。杂志每年还颁发一个“新锐榜”,用来发现新锐,命名新锐以及表彰、推广新锐。

但现在我若被提及,却是因为另一个标签:退步。

五年前,也就是2015年的6月18日,我裸辞了我创办和主编了19年的《新周刊》,退出城市,进山了;退出媒体,种地去了。我在大理苍山背后、洱海源头的凤羽坝子盖了一个院子,叫退步堂。

生活方式的演变,一直是我做杂志时观察报道的主线,有些封面专题就是我个人思考的投射,比如《找个地方躲起来》《急之国》《给我生活,地方随便》等等,甚至“生活家”这个词也是我发明并用一期专刊推广出去的。

很长一段时间,对于高强度、快节奏城市生活的疲于应付和厌倦,让我在想:生命不止向前一个方向,还应该向左向右,向上;生命不应该只有长度的考量,还要有宽度、高度的考量。

想慢下来、想停下来,可停在哪儿?

当我在台湾、日本乡村采访,特别是采访了大地艺术的鼻祖北川富朗后,我就想:我能在中国找到这样一个“干净、美丽,又不那么容易到达”的地方吗?

终于,我发现了凤羽。

这是400年前徐霞客来过、流连了七天并赞为桃花源的地方,也是白族人的祖居地。它在古代是个湖泊,慢慢变成了一个方圆百多公里的小盆地、小坝子,是苍山最北端余脉和洱海源头交会的地方。

进到凤羽的第一天,我就暗自盘算——这里可以做成中国最大的露天美术馆啊!这里山干净、水干净、空气干净、风土人情干净,一定会出最干净的物产啊……我就跟我现在的合伙人、当时大理古城银行行长说:有地吗?我想盖个院子。

我的合伙人后来跟我说,当时他完全想不明白,这个他千辛万苦要走出去的小山村,怎么会有大主编来盖院子呢?他当然更想不明白我对凤羽坝子的想象。

他不明白,可我的朋友们明白。当我请杨丽萍的妹夫、土生土长的白族设计师八旬盖好院子,我的各路朋友就纷纷来山里看我。我的好朋友、歌手李健更是一年内来三次、一住一星期。他说,慢是最奢侈的。老封你又走在前面了。李健走时还放下一笔钱,说老封你先用着,我们等着你监制我们的慢生活呢!

就用这笔钱,我去流转了一个完全废弃的只剩下残垣断壁的白族古村落和一千多亩山地。我想把这些残垣断壁都留下来,请国内外设计师用“嵌入,渐入,融入”的方式建一个乡愁公园,或者一个废墟里的图书馆、美术馆和精品酒店。

我不急,但我的合伙人急。他银行出身,老想见到现金流。有回我出差广州回来,发现他居然修了条笔直的路通向村口,他这是想弄农家乐呀!气得我暴跳如雷,满山坡追打他。后来朋友们笑说:你这是上演了罕见的董事长追打总经理的一幕啊。我女儿听说后特别担心我的暴脾气,我回应说,你低估了我对这些山水的感情,也低估了我和这些白族兄弟的感情。

记得央视财经频道来采访,问我一个问题:失败了会怎样?我答:总会有一双筷子吧。我的意思是,我已经匍匐在地了,已经是村民的一员了,有什么可失败的呢?

一个闯入者怎么变成一个融入者?只有爱和耐心。

古村落流转到手有五年了,我只在里面做了个星空餐厅,也许一年只做十几桌,但都是对准京沪穗的高净值人群来推广凤羽的高净值食材。

还有,要把凤羽坝子变成露天美术馆、大地艺术谷,作品在哪里?我当然认识很多艺术家,可你得买人家的作品啊。比如,我在北京一个画廊看中了一匹玻璃钢的雕塑马,一问价,打折还70万元。买不起!

我就找到了我的一个会做手工艺品的当地员工周正昌,给了他一些图,结果一个月就用钢筋焊出了一匹马。我说再给我弄八匹,三个月后,八匹神态各异的马出来了——他完全不用草图直接焊。

当地县委书记看了,说,我把退耕还湿的最好一片水面给你!于是,这个名为《白驹过隙》的作品一下子成网红了!最有意思的是,那座山刚好叫天马山,山下刚好有八个村庄。

21世纪什么最值钱?标准答案好像是人才。不,是创意。

为了争取凯迪拉克新车发布能来,我在设计师八旬闲置在山坡上的工作室的屋顶种上了水稻,把它变成了空中稻田剧场。结果,凯迪拉克来了。等收割时我们又做了个凤羽白米丰收节,让孩子们、乐手们上去表演。而那些长在空中,被艺术赋能的仅有700斤的“七分米”也跟着成了网红米,一斤卖299块。

而废弃的中学,也被我改造成“白米仓青年文创空间”——学校共三层,我就用“WWW”来展开——二楼是WHEN,三楼是WHERE,一楼和天台是WHAT。

我就这么在凤羽慢着,玩儿着,一不留神,还弄出了四个网红地——白驹过隙、空中稻田剧场、白米仓和星空餐厅。

2019年,亚洲最大财团日本世川财团理事长大野修一先生来凤羽考察,他对我这种在大地上编杂志的乡建思路很欣赏,甚至跟大理州委书记说,他去过世界100多个国家和地区,单个的文旅、大地艺术和物产的成功案例很多,但把它们打通来做的还没有,他要带日本方面的人来凤羽学习交流。

你看,乡村振兴的凤羽模式也呼之欲出了。

如今我每年差不多一半的时间都在凤羽。从一个院子开始,通过物产、通过艺术、通过文创,我所倡导的“软乡村、酷农业、融艺术、慢生活”的图景,正在凤羽坝子徐徐展开。所以我的朋友就跟我开玩笑说,老封你原来是躲在退步堂里的野心家呀。

没错,其实我从来没有离开过媒体,很多传统媒体的朋友都去做新媒体了,我就说,你们玩新媒体,我玩山水媒体、空间媒体。在万物皆媒体的时代,我所在的凤羽坝子和我在这里的生活,一样传递着我的价值观和生活理念。

最近,我在朋友圈里发的一句话,颇引起了大家的共鸣,这句话是:田园,地球的头等舱。这意思就是提醒大家:那些千篇一律的城市生活,早已变成了人生的经济舱或廉价航班。而田园既是人类的故乡,更是生命质量的头等舱。事实上,回归自然是人的天性,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退步堂。

怎么形容我在凤羽的状态呢?

以诗为证吧——

城里的大街上拥挤着相互排斥的欲望

只有凤羽懒洋洋的阳光

让我不跟谁商量

就这么逗留在世上

《新周刊》创办人

退步堂堂主

封新城

于2020年6月1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