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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节奏(1)

“献给我的三个孩子”

为何如此忧郁?

在佛罗伦萨的车站,我看着她上了车。她轻轻推开玻璃门,一进车厢便东张西望,迅速将背包丢在了我旁边的空座上。她脱掉皮夹克,放下正在看的英文平装书,把一个白色的方形盒子放在行李架上,然后一屁股坐在了我的斜对面,一脸生人勿近的不耐烦,怒气冲冲的。她让我想起那种上车前刚刚吵过一架的人,仍苦恼于电话挂断前自己或对方撂下的狠话。她把红色牵引绳缠在拳头上,想把狗狗固定在两脚之间,可惜她的狗比她还要心神不宁。“宝娜,好姑娘。”她终于开了口,想让它冷静下来,“宝娜。”她重复道,可是狗狗仍旧坐立不安,试图逃脱她的掌控。狗的存在打扰到了我,所以我本能地拒绝给它腾地方,没有放下交叉的双腿,也没有挪位置。她似乎压根没注意到我,也没注意到我的肢体动作。更过分的是,她还自顾自翻起背包,从里面找出一个薄薄的塑料袋,摸出两块骨头状的小零食放在手心给狗狗,狗狗舔着,她看着。“很好[1]。”狗狗瞬间平静下来,她稍稍起身整理衬衫,调整了一下坐姿,随后瘫成一副烂醉如泥的厌世模样。火车渐渐驶出新圣母马利亚站,她无动于衷地盯着车窗外的佛罗伦萨。她还在酝酿某种情绪,或许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在摇头,一次,两次,显然还在腹诽登车前同她争执的那个人。在那个瞬间,她看上去是那么孤单惆怅,我正盯着摊开的书,却发觉自己挣扎着想要说些什么。在车厢最后面的这个小角落,一场风暴一触即发,哪怕只是为了让这场灾难的破坏力小一点,我也得说些什么。于是我反复斟酌起来,最好还是让她一个人静静,我继续看书就好。可我发现她在看我,于是冲口而出:“为何如此忧郁?”

一开口我就意识到,在火车上的陌生人听来,这问题该有多不得体,更别提还是个稍一刺激就要爆炸的人。她的全部回应就是瞪着我,眼中流露出困惑与敌意,这目光预示了她即将说出的每一个字,肯定是要把我堵回去,让我安分守己。管好你自己的事,老家伙。或者:再说了,和你又有什么关系呢?她也可能扮个鬼脸,出言不逊:混蛋!

“不,不是忧郁,只是在想事情。”她说。

她温和甚至近乎悲伤的口吻有些出人意料,哪怕她说让我滚开都不会令我如此哑口无言。

“或许是思考让我看起来忧郁。”

“所以你想的其实都是开心事儿?”

“不,也不算开心。”她回答。

我笑了,没再说什么,已经后悔开那自以为是的浅薄玩笑。

“但是,终究还是算忧郁吧。”她补充道,用一声轻笑承认了这个事实。

我为自己的不得体而道歉。

“没必要。”她说道,已然浏览过窗外即将铺展开的乡村风光。我问她是美国人吗。她说是。“我也是。”我说。“能从你的口音听出来。”说完她又笑了一下。我解释说我已经在意大利生活了近三十年,但乡音无论如何也抹不去。我问了她的情况,她回答说她十二岁时就随父母来意大利定居了。

我们都要去罗马。“去工作?”我问。

“不,不是工作,是我爸爸,他状况不太好。”说着她抬起眼睛来看我,“这或许能解释我的忧郁,我猜。”

“严重吗?”

“我觉得严重。”

“很抱歉。”我说。

她耸了耸肩:“人生嘛!”

随后她又转换了语气:“你呢?为公事还是找乐子?”

这个老套的嘲弄让我忍俊不禁,于是解释说我受邀去给大学生做一场讲座,但也要去见住在罗马的儿子,他会来车站接我。

“肯定是个甜心男孩咯。”

我看得出她是故意开玩笑,但我喜欢她不拘小节的轻松举止,她从郁郁寡欢滑向神采奕奕,并认定我也一样。她说话的语调和她随意的打扮很匹配:磨旧的登山靴,牛仔裤,素面朝天,半数扣子松开来,黑色T恤外套着一件褪色的红色格纹衬衫。但是,抛开随意的穿着,她有双绿色的眼睛和一对黑色的眉毛。她知道,我觉得她知道,她很可能知道我为什么会傻乎乎地对她的忧郁指手画脚。我能肯定,陌生人总是会找这样那样的借口来同她攀谈。这或许解释了她为何无论去哪儿都要表现出一副愤怒的模样,仿佛在说:你试都不试一下吗?

在她奚落完我的儿子后,交谈似乎要暂告一段落,对此我并不意外。是时候拿起我们各自的书来了,但她很快就转向我,开门见山地问:“马上就要见到儿子了,你激动吗?”又来了,我觉得她可能是在逗我玩儿,可她的语气并不轻佻。她提起私人问题的方式,以及单刀直入跨越火车上陌生人间的屏障的行为,都让她瞬间充满某种诱惑力,足以令人打消疑虑,很对我胃口。或许她很想知道一个年龄是她的两倍的男人见到儿子前是怎样的心情,又或者她只是不想看书。她在等我回答:“所以,你开心吗——或者很紧张?”

“不算紧张,或者,可能有那么一点。”我补充道,“家长总是害怕打扰到孩子,更别提是个讨人嫌的家长。”

“你觉得自己讨人嫌?”

我刚刚说出的话让她惊讶,因此吸引了她,正合我意。

“或许我是,但是,让我们面对现实吧,谁又不是呢?”

“我不觉得我爸爸讨厌。”

我是不是冒犯到她了?“那我收回那句话。”我说。

她看着我,莞尔一笑:“别那么急嘛。”

她先是戳一戳你,然后径直钻通你的身体。这种方式让我想起了儿子——她比我儿子大一些,但两个人都有同样的能力,在争吵及和好的时候,总能召唤出我内心所有的狼狈,还有那些讳莫如深的小心思,并让这一切不翼而飞。

人们最初认识你时,你是个什么样的人呢?我想要问,你很搞笑,很亲和,很有趣吗,还是有一种郁郁寡欢、脾气不好的免疫血清在静脉中奔流,让你整个人阴云密布,遮蔽了那微笑和碧绿的眼眸,以及所有可能的欢声笑语?我很想知道——因为我说不准。

她的手机响起时,我正打算赞美她察言观色的超强能力。男朋友,肯定的!还能是什么。我已经习惯于被手机时不时打断,和学生喝咖啡的时候,和同事谈话的时候,或者跟儿子聊天的时候,没有手机铃声突然闯入几乎是不可能的。被电话拯救,因电话沉默,为电话分心。

“嗨,老爸。”电话刚响她就立刻接了起来,我相信她是为了不让铃声吵到其他乘客,“都是这该死的火车啦。它停了,我不知道要停多久,但是应该不会超过两个小时。一会儿见。”那位父亲在问她什么,她说,“我当然记得,你这个老傻瓜,我怎么可能忘掉嘛。”他又问了别的什么,她回答道,“也记得。”悄然片刻,“我也是,很多很多。”

挂断电话后,她将手机扔回包里,仿佛是在说:我们不会再被打扰了。她给了我一个不安的微笑。“父母。”最终她说,意思是天下的父母都一样,不是吗?

但她旋即解释说:“我每周末都见他——我是他的周末开心果——我的兄弟姐妹和家庭护理员在工作日的时候照顾他。”在我有机会开口前,她接着问,“所以,你会为了今天晚上的重要事件精心打扮吗?”

她谈及了我的穿着,方式还真是特别!“我看起来像精心打扮过吗?”我答道,开玩笑似的把话头递回给她,这样她就不会觉得我是在寻求赞美了吧。

“好吧,装饰手帕,熨烫平整的衬衫,没有领带,可是有袖扣?我会说你慎重考虑过。有点老派,但是很体面。”

我们都露出了微笑。

“你忘了这个。”我说着从上衣口袋里稍稍抽出一条彩色领带,又塞了回去。我想让她看出我幽默十足,可以拿自己开涮。

“正如我所料,”她说,“精心打扮!完全不像身着节日盛装的退休教授,但也差不离。所以,你俩在罗马都做些什么?”

她到底什么时候才能不开这种玩笑?还是说,我在问出最开始的那个问题时传达出某种讯息,让她觉得可以跟我如此随便?不过我不在意。“我们每隔五六个星期见一面。他一直住在罗马,但很快就会搬去巴黎。我已经开始想念他了。我很喜欢和他一起打发时光,我们什么也不做,真的,多数时候都在散步,虽然散步的路线到最后常常如出一辙:他的罗马,在音乐学院附近;我的罗马,我还是个年轻教师时曾住在那里。最后我们多半在阿曼多餐厅吃午饭。他忍受着我,也可能是在享受我的陪伴,我依然不是很清楚,或许两者兼而有之,不过我们把这些造访仪式化了:维多利亚大街、比尔西亚那大街、巴布伊诺大街,有时候我们也一直漫步到罗马新教徒墓园。这些地方就好似我们生命中的标记,我们把去这些地方戏称为守夜,就像虔诚的人会去街边的各种圣母马利亚像前祭拜一样,谁都不会忘记:午餐、散步、守夜。我很幸运,和他一起在罗马城漫步本身就是一种守夜。每到一个地方,你都会在无意间找回一段记忆——你自己的,其他人的,这个城市的。我喜欢黄昏时候的罗马,他则喜欢下午时分的。有很多次,我们随便到什么地方喝喝下午茶,只为了在夜幕降临前拖延一点时间,等到晚上,我们就去喝点酒。”

“就这样?”

“就这样。我们会为了我去马尔古塔大街走一走,为了他去比尔西亚那大街走一走——对我们两个人来说那些地方都是旧爱。”

“为过去的守夜而守夜?”火车上的这个年轻女人开玩笑道,“他结婚了吗?”

“没有。”

“他有恋人吗?”

“我不知道,我猜肯定有吧,但我真的很担心他。很久以前有过那么一个人,我也确实问过现在是不是有什么人,可他永远摇着头,说:‘别问了,爸爸,别问了。’这就意味着没有人,或者人人皆可,而我也说不清哪种更糟糕。他曾经对我毫无保留。”

“我觉得他对你始终很坦诚。”

“从某些方面来说,确实。”

“我喜欢他,”坐在我斜对面的这个女孩说道,“或许是因为我和他很像吧。有时候人们反而会责怪我太过坦诚,太冒进,要是不这样吧,又怪我太保守,太寡言。”

“我觉得他和别人在一起时并不寡言,但我认为他并不开心。”

“我明白他的感受。”

“你的生活中难道没有恋人吗?”

“如果你知道的话。”

“什么?”我问道,疑问脱口而出,如同一声惊诧而悲哀的叹息。她能是什么意思呢——她的生活中并没有恋人存在,或者对象太多,又或者是她生命中的那个男人抛弃了她,给她带来了毁灭性打击,让她拿自己出气,或者把怨气发泄在一连串花花公子身上,又或者,人们是否轻轻松松地来了又走,来了又走,就像我担心自己的儿子也被这些人环绕——或者说,她就是那种在人们的生命中来无影、去无踪的人,不留一点痕迹或者信物。

“我甚至不知道我究竟喜不喜欢人类,更不用说爱上他们了。”

我能在他们俩身上看到一些共同点:同样的苦痛、冷漠,还有一颗受伤的心。

“你是不喜欢人类呢,还是你只是对他们感到厌倦,无论如何也想不起之前为何觉得他们很有趣?”

她忽然安静了,看上去吓了一跳,一言不发,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我又冒犯她了吗?“你是怎么知道的?”最终她问。这还是我头一回发现她认真起来,而且有点生气。我看得出她正在努力组织一些更为精确的言辞,准备拦截我对她私人生活的指手画脚。我真是一个字都不该说的。“我们顶多才见了十五分钟,可你却能了解我!你是怎么知道的?”紧接着她又说,“你一小时收多少钱?”

“免费招待,但是,如果我真的了解什么的话,只是因为,我觉得我们都是那样。还有,你很年轻,很漂亮,我能肯定,男人们一定对你趋之若鹜,所以并不是你想见别人而不得。”

我是不是又一次说错了话并且越界了?

为了收回不当的赞美,我又补充道:“只是那些新人的魔力总是无法长久。我们只渴望那些无法拥有的人。是那些我们失去的人,或者从不知晓我们存在的人留下了他们的印记,而其他人很难激起回响。”

“马尔古塔小姐就是这样的吗?”她问。

我心想,这姑娘可真是睚眦必报。我很喜欢马尔古塔小姐这个称呼。这称呼投射出柔和而温驯,甚至有点荒唐可笑的光芒,映照出多年以前我们之间存在的一切。

“也许我永远都无法知晓吧。我们在一起的时间如此短暂,电光石火。”

“多久以前?”

我思索了片刻。

“我没脸说。”

“哦,说吧!”

“至少有二十年了,好吧,差不多三十年。”

“然后呢?”

“当时我还在罗马当老师,我们在一个派对上相识。她和别人在一起,我也和别人在一起,我们碰巧说上了话,相谈甚欢,谁都不愿停止。最后她和男朋友一起离开,我也很快和伴侣一起离开。我们甚至没有交换电话号码,但我没办法将她从脑海中驱赶出去,所以我给邀我去派对的朋友打了电话,问他是否有她的电话号码。这正是有意思的地方:一天前,她也给这位朋友打了电话,询问我的号码。‘我听说你在找我。’当我终于打给她时,我这样说。我应该介绍一下自己,可我当时太紧张了,脑袋根本转不过来。

“她马上就认出了我的声音,也可能那位朋友已经提前跟她打过招呼。‘我本打算给你打电话的。’她说。‘但是你并没有打。’我回答。‘嗯,我没打。’而后她又说了一句话,显示出她比我更有力量,让我心跳加速,因为我从未期待过那样的事情,那句话我永远无法忘怀。‘所以,我们该怎么做?’她问。我们该怎么做?就这么一句话,我就知道我的人生被推出了既定轨道。在我认识的人里,从来没有谁对我说过这么坦率甚至疯狂的话。”

“我喜欢她。”

注解:

[1]原文为意大利语“brav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