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墙上的洞穴
当我在德拉城堡外围狭窄又拥挤的街道间游荡时，我的肚子大声叫了起来。我未加理会它发出的抗议，就像未加理会我那双既有擦伤又有水泡的脚发出的刺痛和我弱小的人腿肌肉泛起的疼痛。当我经过街上的商户时，敞开的炉子里飘出新烤好的香肠的气味，那馋人的味道萦绕着我，我强撑着抵抗它的诱惑，用嘴呼吸，尽量通过不用鼻子来关闭所有的嗅觉和味觉。
在街道更远些的地方，有位摊主在室外摆了炉子，售卖一种奇怪的卷曲形状的面包，叫作“椒盐面包卷”，只要一次心跳的时间我就能吞下一整个，但我强迫自己大步走了过去。两分钟后，当我又经过一个烤华夫饼的炉子时，我甚至都没发出那个试图撕破我喉咙冒出来的绝望的吼声。
如果我的家当才五个金币的话，我是不会浪费钱的。我是一条凶猛的、力量十足的龙，尽管我的身体遇到了点问题，但我能控制我自己，无论妈妈或是贾斯帕怎么看我。
我只是希望所有与我擦肩而过的马匹看上去不要那么美味才好。当我来到先前那两家巧克力店周围那些更宽敞和明亮的街道时，我用力呼吸，试着阻止自己。我咬紧牙关——这能让我更好地控制自己不要去街上乱咬——我的前额和脖子上不断冒出奇怪的水点来。尽管如此，当三个并排走的人类给我让出道，看上去明显很害怕时，我强迫自己停下来做个深呼吸。
体面。我希望自己看上去是体面的，而不是吓人的。即便是最开明的巧克力师也不会雇用一个看上去准备好了要吃掉周围所有人的学徒——尽管那就是字面上的意思。
我可以做到。我收起双肩，咧嘴露出一个人类的微笑。
几分钟后，我意识到还有一个问题：我怎么也找不到第三家巧克力屋。
在我走完所有的黄色与白色相间的店铺后，发现街上都是装饰华丽的房子，又高又尖的大门就像是龙牙似的，我还看到不远处有一幢更为华丽的宫殿……但我对那个根本不在意。
我终于选择了放弃并找人问起路来。
“你在找一家巧克力屋？”我拦下的那个男人看上去苦恼而心烦意乱的样子，他的眼睛越过我望向了某个终点方向，“巧克力杯屋店在……”
“不！”我说道。我无法掩饰语气中的不耐烦，但我加深了自己微笑的弧度来弥补。“不是‘巧克力杯’或是麦克霍夫店。我想去第三家巧克力店。那个‘墙上的小洞穴’。”
“那个……哦，哦！”他的目光终于落到了我脸上，他眨了眨眼，快速向后退着步，紧张地拉了拉领结。
哎哟，可能我在微笑时露出了太多的牙齿。我放松面部肌肉，看到他垂下了肩膀作为回答。
“我知道你说的那家店，”他说，“虽然我没去过，这显而易见。”
显而易见？我静静地站着，目不转睛地望着他，希望听他说出点有用的东西来。
他眼睛上的毛向下垂着，这又让他看上去显得非常紧张。他的眼睛固定在我身上时，语速开始加快。“你看，它没开在第一区。离这里大约要走十五分钟，在第三区，那里是暴发户和银行家居住的地方。我认识的人里没有人会去那里。”
我没动，甚至眼睛都没眨一下。我仍然等着我问题的答案。
他明显地干咽了一下。“你的眼睛……你知道，它们的颜色，呃，非常罕见。我不确定曾经有见过哪个人长着……我的意思是……”他将自己的领结拉得更紧了，他的脸也越来越红。
“哦，谢天谢地！”索可突然出现在我身边，也不知道她打哪儿冒出来的，还发出了一声夸张的叹息。“我投降了。只在旁边干看着也太痛苦了。”她朝我的消息提供人挥了挥手示意他走，“别担心，先生。我会带她去她想去的地方。你可以走了！”
“什么？”我转头瞪她，“你来这里干什么？”我问道：“我不需要你帮我，知道吗？”
“哦，我可不是来帮你的，”索可说话时，那个男人带着对我俩的提防背过了身。“我跟着你显然是因为我在好奇。我本来不打算让你看到我的！但如果你还不放过这个可怜的男人，他很快就会因为惊吓过度而晕过去的，我跳出来是出于同情。”她抓起我的手臂，“相信我，没人比我更熟这个城市了。你在找第三区，是吗？”
“这得看情况，”我抱胸，双脚扎在人行道上一动不动，“你打算要多少报酬？”
她咯咯直笑。“你肯定付得起的，乡下姑娘。这次我只帮忙寻找信息。”
我怀疑地眯起双眼望着她，然后耸了耸肩。
“好吧。”我与她走到了一起，不带任何歉意地将那个没用的男性人类扔在了身后。
我们离开时，身后传来了解脱的呼气声。人类啊！就好像以前从来没人问过他什么简单的问题似的。
我永远无法理解这个物种。
“所以，”索可将我带到一条繁忙的商品街，并兴致勃勃地说道，“你打算到那家巧克力屋干什么？因为你知道像我们这样的人是不会被允许进入的。”
我们等着瞧。我保持沉默，紧闭双唇。
“不予回答，嗯？”她给了我一个淘气的笑容，“好吧，我自己会为它编出合理的故事来。像是……你的家人十五年前为了躲避敌人偷偷溜出了德拉城堡，但他们离开时把宝藏中的一半偷偷埋在了那家店的下面。现在你打算偷偷把它们带走，然后摇身变成一个下人成群的小富婆。对吗？”
“哪种笨蛋会留下宝藏离开？”我冲着她厌恶地摇了摇头，“这根本说不通。”即便是人类也不会蠢到丢弃他们自己的宝藏……不是吗？
“看来不是那么回事。”索可开心道，“嗯，让我想想……”她带着我迅速地穿过街道，优雅穿行于熙熙攘攘的人群。“如果那样的话，你可能是个乔装的贵族，而且……”
“除了编有关我的故事你就没有其他更有意思的事可以做了吗？”我问道，“或许可以去卖更多的衣服给乡下女孩？”
“哦，我才不会花上一整天去卖衣服，”索可说，“那是我哥哥的活儿。德尔特喜欢坐在一个地方。我更喜欢到处转悠，看看在我的城市里有什么事情发生。眼下你就是这里发生的最有趣的事。”
当我们站在街角等着乱作一团的马车经过时，她边自己哼着歌，边踩着靴子跟前后摇晃。马儿互相怒气冲冲地嘶叫着，人们也怒火冲天地互相叫骂着，但索可的脸上露出了一个危险的笑容。“我知道了。可能你是第一个从地下精灵王国逃出来的精灵，这也就是你为什么对普通世界的一切都一无所知！”
“什么？”堵成一团的马车总算散了开来，但我却一动没动，我张大嘴巴望着我的向导，既无法相信又火冒三丈。“你觉得我和精灵有关系？”
龙是对人类提防有加，但我们绝对看不上精灵。他们可能已经有一百多年没出现在地面上了，但我的家人仍然会提起关于他们有多惹人发怒的故事。
人类中只有一小部分的危险分子会用魔法，但精灵中大部分都会用，它们的皮肤闪闪发光就好像体内燃着火，而且他们喜欢恶作剧，尤其是对龙。他们唯一的优点，爷爷常常说到，那就是他们现在全都躲到了地底下，我们不用为了摆脱他们而不得不吃掉他们。
显然，他们很难吃。
但当索可看到我的一脸怒容时，发出了爽朗的笑声。“好吧，好吧。总算是引起你的注意了，不是吗？”她拍了拍我的手臂，将我朝街上拉去，“如果你真的不想再让人们好奇你是从哪里来的——顺便说一句——你可能要考虑改变的不只是你的衣服。哪有女孩名叫阿文的？”她摇了摇头，眼中闪过一丝顽皮。“有了。要不我们叫你伊娃吧？这个名字好听又常见，一点也不神秘。正是你喜欢的那种，对吗？”
“呃！”我磨着牙，甩开她的手，跺着脚穿过街道，在索可的带领下我们转进了下一个转角，然后突然停下了脚步，因为我的鼻子闻到了一股神奇的香味。
找到了！
“第三区，”索可开心道，“我们就快到了！”
第一区完全相同的黄白色相间的建筑不见了，这里的房子颜色五花八门。在明亮的蓝色、黄色和绿色的房子旁边紧挨着粉红色的大楼，每一幢都高耸入云，底楼则是开在人行道外的商铺。巧克力的香味来自离开没几个店面远的地方，它们萦绕着我就好像是一个美味的承诺。
尽管如此，我却没有看到任何巧克力，只看到人类，穿得和第一区的人一样可笑。要说有什么不同的话，那就是男人的领结更精致，女人半身裙的裙摆更宽大。
而且所有穿着连衣裙的女人都留着长头发。为什么我之前都没有注意到这一点？我努力想通过穿一身新衣服让自己能看上去显得体面，但我剪掉的头发是不是反而令我功亏一篑？
当我看到身边长头发的女人一个接一个走过去时，我体内产生了某种奇怪的变化。我好像每走一步胸口就变小变紧一点，甚至都几乎无法用它来呼吸。更糟糕的是，有什么东西又硬又快地在我的嗓间脉动着，就像是有只小鸟被困在那里并挣扎着想飞出来。
“巧克力屋就在前面，”索可对我道，“快点，不知道从哪里来的神秘的阿文。他们永远也不会让我们走进店里，和他们高贵的顾客在一起，但你可以透过玻璃窗往里面看上一看，毕竟我们来也来了。”
永远也不会让我们走进店里。
当我想抬脚时，我的双脚却一动不动。
我的新身体怎么了？
我用一只手揉着胸口，想让它放松回正常的状态。但我新的小心脏在我手掌下跳得那么快，我立刻明白它肯定是出了什么可怕的问题。
人类的心脏经常会毫无缘由地发生问题吗？当我在距离散发着美味的巧克力芳香的店铺仅几个店面远时，如果我的心脏在我身体里爆炸了，会怎么样？我就再也吃不到任何的巧克力了！不过，我可能不管怎么样都再也吃不到巧克力了，因为如果这家巧克力屋的保镖看到我的头发那么短，然后想也不想就把我打发走。那样的话，我将没有地方可去，也永远没有了巧克力，而且……
哈！
我一个踉跄，往前摔了下去。我的双手紧紧抱住我的膝盖，我努力地深吸了一口气。
“阿文？出什么事了？”索可的声音听上去远在——距离我出了故障的身体几英里外的地方。
不，不，不，绝不会发生这样的事！
我不会让新身体拖累我。现在不行！我距离寄托了自己全部希望的未来只剩下几个店面的距离。在我的一生中，在所有需要我保持健康和强壮的时刻里，眼下正是最重要的时刻。我必须让自己看上去而且表现得像是一个正常的、体面的人类。我必须得……
“给我滚出去！”在我前面距离三个店面的地方传出一个女性的吼叫声。
我迅速抬起头来。一个高个子、皮肤苍白的男孩从那家飘着美妙味道的店里飞奔出来。当我看到他时，我的胃往下一沉。
从他精致的领结和单调的深色裤子来看，他是我这一整天看到的人类里打扮得最为体面的。就这样他们还把他给赶到了大街上？
我根本想也别想了。
但事实并非如此。这个男孩是自己跑出来的，他此刻正转身朝店里挥舞起他的拳头来。“就算你求我，我都不会再回来了！你是这整个城市里最不讲理的巧克力师。你除了你的笨蛋原则根本什么都不在乎，而且……而且你根本不知道什么是好的巧克力！”
那女性的声音吼了回来：“我根本就不该雇你。你只在乎外表，而不是质量！”
“哈！”正在捋平自己绿色外套的男孩扬起了下巴，“冲着这样的态度，也难怪没有达官显贵会来这里。你运气好的话还能撑上个半年。也许还撑不了这么久，如果我告诉我叔叔你们怎么……啊！”有什么东西自空中朝他飞来，他连忙避了开来。
“我不会忘记这个的！”他转身大叫起来，双手护着脑袋，“我的家人也不会忘记的！再也不会有体面人靠近你或是你这个愚蠢的墙上的洞一样的店！”
他身后的门里传出一声愤怒的吼叫，他拔腿就逃，消失在了街角。
“哟。”索可吹了声口哨，“或许我们应该先等上一两分钟再从玻璃窗往里看，呃？要不换一家巧克力屋？”
“你在开什么玩笑？”我摇了摇头并径直向前走去，心跳再次慢了下来，我能够呼吸了，而且胸口也感觉很好，事实上，我的感觉好极了，“这家店简直完美无缺！”
我可能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导致我人类的身体暂时出现了问题，但我很清楚地知道那家店里传出的是哪种类型的声音。我等不及要去看看是谁发出的那个声音。
“你神志不清了吧。”索可瞪着我，“难怪你刚才差点晕倒。为什么不跟我马上回到市场去呢？我们可以帮你弄些吃的，聊聊关于你到底是从哪里来的，然后……”
“不。”我展开我的鳞片服并掏出我剩下的那枚银币，“谢谢你的帮忙。”我对她说道，并把钱递给她，“说不定我将来什么时候会再去见你的。”
“这钱我不能要！”她将双手平举，看上去很害怕的样子，她向后避开我伸出的手，“这是你仅剩的了，还记得吗？再说，这也太多了。我只不过给你带路找到了一个野蛮女人的巧克力屋。”
第一次，我出于自愿触碰了人类，将索可棕色的长手指折起包住了那枚硬币。“相信我，”我对她说，“这正是我要找的。”
我越靠近这家大门敞开的店面，闻到的香味就越不可思议。
“巧克力之心”，我读着入口处的招牌。我和索可告别后，不得不用我瘦骨嶙峋的人类手肘推开了那些挡道的正在窃窃私语的围观者，我没在意他们发出的抱怨和怒目而视的表情。毕竟，他们中没有一个人是想进到店里的，尽管店里面正飘出阵阵令人愉悦的香味。既然这样，那他们就理应给诚意满满的访问者让道。
“巧克力之心”店里的客人远不及外面的看客多。当我穿过大门，闻着纯纯的巧克力散发出的无与伦比的香味时，我看到在小小的、火焰色的前厅里一张又一张的空桌子。我发现为数不多的几位客人都聚集在靠近后面的三张金色的桌子边，他们正一脸害怕地看着店中间正在争论的两个人，两个人的手臂朝天挥舞着，声音一个比一个大。
个子较高的那个，是个深棕色皮肤的男人，看上去好像很痛苦的样子，他开口道：“你不能总是表现得像是……”
“他在我的巧克力里下毒！”女人吼道。
她个子很矮，很敦实，金色的皮肤，我一下子就认出了她的声音。
“一开始就不应该让他进我的厨房！”
“他并没有在巧克力里下毒！”男人转身对着剩余的客人疯狂地挥着手，其中有两位客人已经站起身提心吊胆地偷偷朝大门溜去，“她只是在打比喻。请千万不要外传！你们知道我们的巧克力师有多完美主义！她其实是指——”
“他就是在下毒！”女人咆哮道，“他用不合格的配料故意毁了巧克力的味道，这不叫下毒你还能管它叫什么？他懒到不愿意去剥新鲜的肉豆蔻，所以……”
“他是市长的侄子，”男人说道，他的手指抓起自己坚硬的短发并用力拉扯着，看上去就好像是陷入了绝望，“不是每一件事情都和巧克力有关！你怎么就不明白呢？”
“哈！”女人哼道，交抱起两条大臂膀来，“可能在第一区那些精致的店里不是，但在我的巧克力屋……”
“就算你必须解雇他，你就不能试着礼貌点？这辈子就这么一次就好。”男人问道，店里其他的客人正从我身边偷偷溜向大门，“你就不能将他推荐给本地哪个餐厅的主厨，让他不要带着羞辱离开？或是……”
“我没把他扔进我的炉子他就该暗自庆幸了！”女人咆哮时，店里最后几个客人也溜了出去，她转身，带着指控的手指伸向我所站的门口。“我可以现在就告诉你，如果他胆敢再在这里露脸的话……”她停了下来，当她的视线终于落在我身上时，她的脸皱成狂怒的模样，“你在看什么？”
我在看什么？从我变成人类以后，我人类的嘴唇第一次自发地露出了一个真诚的笑容。
巧克力的美妙味道正围绕着我。墙上由橙色和深红色混合成的绚丽而热烈的颜色放着光。我眼前这个女人发出的咆哮会让任何一条龙引以为傲。而且我总算找到了一家巧克力屋真的是全都关于巧克力。
“我是你的新学徒。”我对她说道。
我清楚地知道我在看的是什么：我的新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