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笑傲江湖》杂识
之一
香港翡翠台的《小宝和康熙》还没完,央视的《笑傲江湖》已开场,金庸是一统江湖了。令狐用情,英雄本色,小宝花心,无赖本性,简直是两个极端,但他们至少有一个并非不重要的相同点:对政治没有兴趣,对权力没有野心。令狐冲对日月神教副教主及恒山派掌门之职皆不屑一顾,而韦小宝在天地会位居香主,在清廷更贵为鹿鼎公,到头来不也弃如敝帚?
两人面临的困境也不无相似:令狐冲夹在任我行和五岳剑派之间,小宝夹在康熙和天地会之间。最后小宝选择放弃,两头都不帮,来作神州袖手人;而令狐冲到底是有所担当的豪杰之士,不甘瓦全,宁为玉碎……但大结局还是一样,都带着老婆退出江湖了。差别只在于老婆的多与少。
之二
论武功,论权谋,论势力,令狐冲都绝非任我行之敌,合理的结果当然是任我行大获全胜,日月神教赢尽天下;但小说却安排任我行猝死,任盈盈成为魔教的戈尔巴乔夫,一场大劫戏剧性地消弭于无形,这显然极为突兀。以金庸对历史和政治的浸淫之深,不可能不明白这一点的。但就这样让魔教一统江湖?无论作者,还是读者,都不会接受如此收场。就如《星球大战》的观众不会接受“黑暗帝国”一统银河系的收场。《笑傲江湖》毕竟不是《1984》,它是娱乐小说而非政治寓言,是乌托邦而非启示录,无法设想它也有一个“老大哥”彻底战胜自由的阴暗结局。于是,金庸只好牺牲掉令人绝望的深刻,我们就赢得了肤浅的皆大欢喜。
之三
令狐冲好酒,不好色;小宝好色,不好酒。英雄多海量,而绝不滥情,这似是金庸小说的通例,所以韦小宝不是英雄。因为酒是侠骨豪情的代表,所谓“相逢意气为君饮”是也。而古龙笔下的英雄多是酒色之徒,夜夜沉醉,处处留情。这是两种英雄观:一个是“妻子岂应关大计”,故令狐冲可以为了道义牺牲任盈盈;一个是“英雄无奈是多情”,故陆小凤可以像007那样来者不拒,事业爱情两不误。
之四
以前写过一篇考证《葵花宝典》得名的文章,结论是:葵花即向日葵,《葵花宝典》、“朝阳神教”(小说修订后才改为“日月神教”的)及“向阳巷”(《辟邪剑谱》的收藏地点)属同一套隐喻系统,都是影射当时大陆的“红太阳崇拜”。估计此文读者不多,故略作自我宣传。
但《葵花宝典》还另有意味。《宝典》由太监发明,因此第一项基本原则就是:“欲练神功,引刀自宫。”要先将自己阉了,才可以练这套空前“绝后”的武功。——这隐含了容易忽略的前提:尽管练这套武功就不再是男人,但却只有男人才有条件练这套武功呀!可见这一至高无上的武学宝典仅为男性而设,是武林社会中男性霸权的畸形体现。事实上,又有哪部武侠小说的主角不是男人?《白马啸西风》的李文秀和《越女剑》的阿青可算反证了,但这两篇分量都嫌太轻。从女权主义或女性主义批评的角度,完全可以直接下结论:武侠小说是男性中心的神话,是男人酗酒斗殴的白日梦。
难怪少有女人爱看武侠,江湖只是男性的政治乌托邦。
补记
关于《葵花宝典》的设定,香港的马国明曾从另一角度有所质疑和发挥:“吴霭仪说金庸不理解女性。其实不是不理解,而是害怕,尤其害怕女性学了武功。男人学《葵花宝典》的武功,要先去了自己的性征;而去了男性性征的人在金庸笔下全都变成女性,那么女性学《葵花宝典》不是甚么问题也没有吗?《笑傲江湖》却完全回避了这种可能。”又说:“《葵花宝典》是一部颠覆父权主义的武学秘笈,因为学这种武功的男人都会变成女人。这点其实是女人善于欺骗男人的进一步引申。”(《金庸与金融》,《路边政治经济学》,香港曙光图书公司一九九八年版)他的理解不同于我,姑录于此,以备参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