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眼中的焦裕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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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前言:焦裕禄从历史中走来

2012年2月10日,元宵节后的第三天。49年前的这一天,1963年2月10日,却是阴历腊月二十八,这一天是我最后一次见到焦裕禄,第二天,他便带着一家人回山东老家探望母亲去了。从此他便消失在我的眼前,我再也没有见到他。他走进了历史。

我想起这一天,也正是47年前即1965年2月10日长影党委通知我回兰考组织电影剧本的日子,我是从此时走向兰考的。这是值得我记住的2月10日。

1965年3月,我来到了河南,组织“三结合”的《焦裕禄》电影剧本创作组;4月进入兰考,先用近一个月的时间,查看兰考县委档案,完成了焦裕禄在兰考的近五百天(475天)的日志,从纵的方面知道焦裕禄在兰考做的事情,成为以后采访的经线。而采访其他人,听他们讲焦裕禄的事迹则成了纬线。这经纬线织出了焦裕禄活的形象。

1965年4月25日,我开始采访了解焦裕禄的人,并记了日记,直到1965年9月。之后,我与创作组的人全部参加兰考四清工作队。

1966年2月8日,焦裕禄的事迹在全国播放,震动了世界。文化部将创作焦裕禄电影的任务交给北影,经过协商,我加入了这个创作组,继续采访焦裕禄的事迹。1966年6月10日,创作组宣布暂停,各自回本单位参加“文化大革命”,我的兰考采访也便结束了。这一年半来记录的日记,大约有60万字。

焦裕禄在兰考一共待了475天,回顾焦裕禄这475天的经历,我发现,迄今为止,不论是穆青等同志写的闻名世界的长篇通讯《县委书记的榜样——焦裕禄》,还是之后出版的焦裕禄的传记、纪实文学作品(如1995年殷云岭、陈新合著的36万字的《焦裕禄》,以及屈春山著的《焦裕禄》),它们在宣传焦裕禄精神上都有不可磨灭的功绩,但却也都有令人遗憾的缺陷。有的作品,如最近出版的小说《焦裕禄》和改编的同名电视剧,竟然把焦裕禄当时要解决的借地,改成支持借地,并且让队里以小片荒的名义将地分下去,这就完全背离了当时的真实情况。

这些作品有意或无意地忘记和回避了历史,或根据现实需要修改历史。有的作品甚至把焦裕禄在兰考花的精力最大、用的时间最长、费的心血最多、感到压力最重的事情丢掉没写。这就是作为一个党派来的县委书记,他在忠实地、真诚地执行中国共产党八届十中全会的决议,即以阶级斗争为纲,抓农村的两条路线斗争,刹单干风,巩固集体经济。

穆青等人的大通讯没有写这些是有其特殊原因的。而这一缺陷,便在之后不久起来的“文化大革命”中,成为两派争论的焦点。一派抓住这一缺陷,无限上纲,全面否定大通讯,并把这篇有巨大功绩的大通讯,说成是“否定焦裕禄”的“大毒草”。历史尘埃落定,回头冷静思索,“批判者”的这些话不也是实际吗?

“焦裕禄一到兰考,就积极贯彻党的八届十中全会精神,深入到老韩陵大队进行调查研究,向县委提出《关于城关区老韩陵巩固集体经济,发展农业生产第一步工作情况的报告》……他狠抓县委内部的思想斗争,促进县委思想革命化。他组织几十人的阶级调查队,深入农村,进行为时一个多月的深入细致的阶级调查,掌握社会各阶级的动态,召开几次三级干部会,揭开了阶级和两条道路斗争的盖子,打击阶级敌人的进攻,组织贫下中农阶级队伍;他在除三害和生产自救斗争中,时刻不忘抓两个阶级、两条路线的斗争,坚决依靠贫下中农,抓典型、树样板,自力更生、奋发图强,巩固了集体经济;他带领县委举办大型阶级教育展览,忆苦思甜;他指示剧团大演革命现代戏,巡回演出,占领农村文化阵地,培养革命事业接班人……”

这就是焦裕禄的“举旗抓纲”。

历史事实就是如此。

焦裕禄在兰考抓阶级斗争这个纲所做的工作大致分四个阶段。

第一阶段:从1962年12月5日到1963年3月,主要是贯彻党的八届十中全会精神,刹“单干风”(包括解决1961年年初的救民政策“借地”),巩固集体经济。

第二阶段:从1963年4月到1963年7月,在全县开展了社会主义教育运动,县和公社分别召开了大型的三级干部会议,武装训练阶级队伍,开展反对“和平演变”的斗争;号召干部放下包袱,洗手洗澡、轻装上阵,团结对敌,打退“牛鬼蛇神”的猖狂进攻,刹住资本主义黑风。

第三阶段:从1963年8月10日开始,组织各级领导干部,每人深入一两个队进行生产斗争中的阶级调查,解决如何在生产斗争中依靠贫下中农正确执行党的阶级路线问题;集中力量抓在除“三害”和种麦中两条道路、两种思想的斗争。

第四阶段:从1963年11月到1964年3月23日在其入院治病前,狠抓了生产救灾、副业生产和除“三害”工作中两个阶级、两条路线的斗争;11月,县委和公社党委分别召开了四级、三级干部会议,大揭生产救灾和除“三害”工作中阶级斗争的盖子。

作为忠诚于党的事业的焦裕禄,他无条件地执行党的决议。他拼上老命,去巩固集体经济。如果他不这样努力去做,而是有所抵制,有所怀疑,那反而不是焦裕禄了!

作为一个基层领导、县委书记,焦裕禄不可能超越历史。所以,真实地写下焦裕禄在兰考的作为,丝毫不会影响他本身的光辉!如果回避了历史的真实情况,用今天的目光“剪裁”历史,反而损害了他。因为这样做违背了“实事求是”的原则,焦裕禄本人是坚决反对的。

事实上,焦裕禄在认真贯彻党的八届十中全会决议时,已发现与老百姓的内心愿望不完全相合,下面的同志贯彻执行确有难处。1964年3月14日,焦裕禄病重住院前9天,县委常委开了一次生活会。焦裕禄在生活会上检讨自己“思想上的问题和苦恼”。他说:“最苦恼的是身体不好,现在又有个腿疼,扁桃腺也肿,肝也疼,身体不好工作搞不上劲……工作作风上,有些老毛病容易犯:就是粗,有些急,这样有时就有些脱离实际,对下边的困难考虑不够……”按照上边要求,在刹单干风中就要把“借地”坚决收回。可焦裕禄从实际情况出发,尽量采取灵活办法,不“一刀切”,同意灾情严重地区借给社员的碱地不抽回来,让社员趁闲补空继续进行改造,收入的粮食由社员自己支配,国家不计征购,这自然受到了社员的拥护。

莫看这一点“灵活”,这在当时需要何等的胆识!

为了治风沙,需要多栽泡桐,焦裕禄通过和农民交谈,接受了林业护理员的建议:实行责任制。焦裕禄在起草文件时写道:“造林在兰考有着特殊的重要意义,沙地没有林,有地不养人,不造林就不能彻底改变兰考面貌。多造一亩是一亩,多栽一棵是一棵,做好采种育苗工作,尽快确定树木所有权,建立责任制,实现管理分成,颁发林业证。”

焦裕禄在这份文件里明确提出:“应该根据原来的基础,根据群众觉悟情况逐步去搞,实事求是,解决突出问题。可以实行‘六包’,即临时包工、小段包工、大段季节性包工、常年包工、专业包工(看管果树、副业,红薯育苗包给个人)和连续包工(作物、地块、管理人不变,队里种何物包管何物)。同时实行‘六定’,即定任务、定完成时间、定劳动报酬、定质量标准、定期检查、定奖罚制度。林区最好将林木和土地一齐包下去,按照比例分成。”

在当时,人到了谈“包”色变的地步,而在焦裕禄写的文件里,竟有六个“包”,可见他是努力实事求是,照实际解决问题的。这又需要多大的勇气!

今天,我们能深刻地理解当时焦裕禄内心的焦急和痛苦,这是他难以向任何人倾诉,甚或他自己在当时也未必能说清楚的!

15年后的1980年,我回到兰考,和时任兰考县委书记刁文交谈,他说:“兰考实行‘大包干’,特别痛快!为什么?它合民心,顺民意,是生产力发展的需要,是老百姓多年的要求和愿望!所以,多少年解决不了的兰考外流讨饭的问题,我们一两年便解决了,老百姓这才真正扔掉了讨饭棍!……我有啥本事?我们这届县委有啥高明之处?我说没有!比起焦裕禄同志,比起那时的县委领导,我们无论从品质能力、思想水平,还是工作方法都差远了!焦裕禄一心为人民,把他累死了,可兰考并未翻身。我们没老焦那样的精神、能力,却让兰考扔了要饭棍,关键是路线、政策,是包产到户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这是合乎生产力发展的体制。可见没有好的合民心民意的体制,再有焦裕禄拼命也不行啊!”

焦裕禄地下有灵,听到这话会感到欣慰的。

穆青等同志的《县委书记的榜样——焦裕禄》这篇长篇通讯,没有写焦裕禄抓阶级斗争、两条路线斗争,因为从历史来看,那是时代的局限性,也可以说是焦裕禄的悲剧性。这篇通讯的可贵之处在于,它写出了老百姓心中最强烈的呼唤——迅速治理“三害”,改变贫苦面貌,也写出了县委书记关心群众疾苦,做人民儿子的那种深厚之情。正是这些超越历史局限性的精神,感动了亿万人,至今仍让人们震撼。这是时代的要求,人民的要求。

但是要还原一个完整的焦裕禄,却应写出这种焦裕禄的悲剧,这才是焦裕禄要求的实事求是。只有写出历史真相,才能对后人有深刻的启示,而不是只为眼前的需要。

因此,我从箱子里取出了1965年4月到1966年6月在兰考采访时的日记,重新梳理那些记忆。这是尘封了49年的日记啊,大大小小共有13本。我将它们整理出来,让大家认识一个真正的、鲜活的焦裕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