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自序：器以藏礼文以载物

台北“艺术家出版社”2008年出版我由文入艺第一本著作《雍容似汝》，副题是“陶器、青铜、绘画荟萃”，由文入艺，是指我从中西文学文本，转入视觉文本以及物质文化硏究，并集中在陶瓷、青铜与绘画三个领域，在该书序言我曾经指出：

用文字去描述这些器物，让人想起刘勰《文心雕龙》“文”的观念，隐含着与西方“模拟论”吻合的艺术结构。“原道”一章开宗明义指出，世间万物，不用外饰——“龙凤以藻绘呈瑞，虎豹以炳蔚凝姿”，皆有其本身自然天赋之美。然而“夫以无识之物，郁然有彩，有心之器，其无文欤！”文学的文彩，就是彰显世间自然美丽。

然而“原道”（Logos）里，自然美是抽象的，日月山川，丽象焕绮，即使天然音乐——如林籁，能奏出“竽瑟”声响，或泉水，在山石激荡唱和“球锽”钟磬的韵律，天工还须借人间所能体会的器物——如竽瑟、球锽——才有所附会。就像藻绘附呈在龙凤，炳蔚聚斑在虎豹。这些“无识之物”，一旦被自然赋予美丽纹饰，均“郁然有彩”。巧匠再把无识之物的美丽仿造成器物纹饰，例如青铜的饕餮、四灵（有神巫通灵或守护之义）、蟠螭虺蝺、云雷羽叶、狻猊瑞兽，或红霞满天的钧器，或月白天青的汝窑，让人赏心悦目、联想附会，这就是亚里士多德所谓的“模拟”（mimesis）。

有“心之器”的人类，文心爱美，看到无识美丽事物怦然心动，“心生而言立，言立而文明”，有心人执笔为文，用文字再次描述巧物美丽，这已是柏拉图所谓的“真理或真实的二度挪转”（twice removed from truth or reality），即第二度模拟了。

以上三段文字足以呈现“文以载物”的观念，器物的研究，不只是用文字表达它的外观与名称，而且与历史、文化史、艺术史、考古学、文学五大学术领域息息相关，对器物的研究，跨学科、跨文化，甚至跨中西文明。我之视物，对“为何存在”比“其为何物”更有兴趣，探究它是什么之余，更要探讨它在历史、文化、艺术、考古、文学时空里的互动意义。

《礼藏于器》是我在中国大陆首次出版的艺术硏究书籍（以前曾出版有诗、散文及评论文集），主要是汇集一些“横生枝节”的艺术研究文章，譬如《礼藏于器》一文，自古代祭祀饮食文化触及饮食器具、《红楼梦》四十一回茶器争论、金庸《笑傲江湖》的饮酒器，以及南宋到清代有关皇室以器具作为天命“正朔”象征的汉夷问题；《战国玻璃眼珠》一文，及魏晋、隋唐玻璃容器数篇研究，亦因何家村、法门寺等地盛唐金银器物出土，旁及玻璃器皿，触类旁通，得成篇章。

2017年5月我自南加州大学正式退休，专心发展台北医学大学人文艺术中心，弟子孙绍谊教授在上海戏剧学院替我举办荣休庆典，由李有成兄引介，广东人民出版社的李怀宇先生特地前来接洽本书出版，李先生在台湾出版界自不是陌生人，他的访谈录更是独具只眼，我深深感谢他的邀约。

前台北医学大学校长阎云医师为拙书题字赐序，其书法温雅雄健，气象浑穆，意趣酣畅，观字如睹人，饶富汉魏古风，是所至谢。

张错序于洛杉矶

2018年12月圣诞节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