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词坛翘楚刘海擎世伯简记

我是在1980年代才认识世伯刘海擎先生的。那时，他在湘乡市志办工作，承担先祖父何汉泉公传等任务，为讨论传记中的一些问题，与我建立了通信联系，并在我返里探亲时有过会晤。当1993年《湘乡县志》纂修告竣，我受邀回乡加讨论时，海擎世伯已骑鲸西去，无缘再会了。其实，我与世伯的令媛洙侑女士、令坦葛光宾先生、令郎孟曾先生都是班次很近的高中同学，孟曾且与荆妻王礼智高中同班毕业，本该是很熟悉的。海擎世伯总结与我家的历史关系时说，他与先祖父汉泉公是忘年交，与家父仲篪公是患难交（指都在大山冲逃难），与我是文字交。我在1987年11月回湘乡为仲篪公治丧时，才得拜读海擎世伯垂赐的自编词集《惊涛舷语》（岳麓诗社湘乡分社、湘乡市地方志办公室联合重排铅印本），惊为湖湘文学和历史的不朽文献，而作者海擎世伯自然是我崇拜的对象，自觉不敢厕于他的文字交之列。

海擎世伯生于1913年7月13日，湖南湘乡人。“长身玉立，风采俊逸。”（《惊涛舷语》，郑小从：《序》）原来家境可能较宽裕，本人以教育工作为职业。孟曾称父一生“是从善如流，与世无争的一生，是博览群书，埋头笔耕的一生，是不断追求，无私奉献的一生”。（《海擎诗词选·后记》）这是很切实的概括。海擎世伯晚年赋闲在家，应邀在湘乡市志办工作。修志工作结束后，被儿女轮流接往广西桂林、湖南衡阳，饱览河山之美，享受天伦之乐。 1992年2月10日晚，他不幸猝逝于衡阳孟曾家中，应为心脑血管疾病急性发作所致。

海擎世伯酷嗜诗词，创作弘富，达三千余首。洙侑有云：“他一生热爱诗词，是他丰富充实了诗词，还是诗词赋予了他生命，我不甚了解。”（刘洙侑在遵其老父遗命寄赠我的《海擎诗词选》上的题词）用模棱语气说出的简朴看法，最好地表达出海擎世伯与诗词紧紧结合，成为浑然一体的境界。所以他的诗词不仅是心血凝成，简直是生命铸就。人民共和国建立前，他曾将部分词作辑为《超海楼长短句》，其后《惊涛舷语》也自成系统，独立成册，并且只此一种曾经印行。

《惊涛舷语》共收词二十三阕，作于日本侵略军沦陷湘乡至战败投降共一年多时间里，是典型的纪事之作。郑小从先生（清末翰林院庶吉士郑家溉先生哲嗣）读《超海楼长短句》，将其与宋代名词人晏几道、张炎作品并称，以为“出入小山、玉田间，缠绵悱恻，情韵不匮”，而盛赞《惊涛舷语》，以视超海楼诸词，“尤为得性情之真且正”者。（《惊涛舷语》，郑小从：《序》）文学前辈钱基博先生读《惊涛舷语》也备加称许，命笔为跋，云：

昔余读蒋春霖《水云词》，哀时伤乱，谓能以少陵之沉郁，而创为词调之激越、恢雄、抗脏，直而致，曼而不靡；太平军兴，天挺此材为倚声家杜老。

顷刘君海擎寄示《惊涛舷语》，戎马转徙以写郁陶，古艳哀怨，如不胜情；荡气回肠，恍诵《水云》。然而余俯仰身世，感慨系之矣；其如有此词怀而无此词手何！低徊往复，且羡且妒。

丙戌暮春，无锡钱基博书于国立师范学院。时避兵湘西之溆浦。

《惊涛舷语》开卷第一词《水调歌头》，有小引：“甲申四月二十七日，于混乱中走大山冲左家湾，是为流亡之始。”词云：

从此善愁者，不必吊杨花，杨花纵是飘荡，犹不到天涯。惟有流亡人去，飘荡不知何许，况味最堪嗟。回首望霜板，烽火夕阳斜。

古城阴，新堞外，暗尘沙，忍见喋血孤旅，辛苦斗长蛇。话到惊心风雨，梦醒还疑是梦，客泪落悲笳。万事何须问，王粲已无家。

流亡逃难，不如杨花飞絮，飘荡无所，揭开悲惨生活之始。《临江仙》一阕，小引与词句互为补充，云：“五月十八日，登九峰山顶何仙祠，望见县城火光烛天，涟水奔流其下，寂无帆樯，不觉泪下，时故乡沦陷已兼旬矣。”侵略军焚毁县城繁华街道，是在湘乡犯下的罪行之一。词云：

仙子祠堂高绝处，画图遥展魂惊。冷潮流恨去无声。断笳吹落日，野火葬孤城。

家恨国仇何日了，沉沦可奈苍生。高冠嗟尔庙堂卿。可怜迁客泪，空吊战场兵。

长沙郑家溉先生因不屈而遭日军残杀后，海擎世伯作《鹊踏枝》词六阕哀悼，情弥深挚，语极沉痛。小序从略，词则依次引其一、四、六共三首：

一刹妖风吹浪立。打入山城，万户悲流徙。风鹤弓蛇惊未已，摧心又报文星坠。

是幻是真浑梦里。不信诗翁，真个骑鲸逝。独对残灯飘冷泪，凄清旧事如泉起。

文星坠，文星遇害，是万户悲流徙的痛史中发生的，这就不是个别事件，而是整个民族苦难历史的一页。

记得登楼曾作赋，白发流民（注：公登望南庵吊郭天民先生诗，有“白发流民惭后死，青山旧主忆先生”之句），不负当年句。鼎镬如饴身似羽，知公此日堂堂去。

莫望马塍花发处。黄土埋忠，旧是逃秦所。明月清风长万古，黄泥陇上横塘路。

按：郭天民为郭天门之误写。天门，郭氏，名都贤，天门其字，益阳人，天启壬戌（1622年）进士，历官中外，最后官至江西巡抚。明亡后，他拒不降清，也不赴弘光等南明朝廷的征召，以遗民自处，不久，又削发为僧。曾有一种印象，什么书上说过，郭都贤与洪承畴在湘乡有过一次不愉快的会见，郭都贤针对洪承畴降清的行为，语带讥刺。遗憾的是，此项记载的出处已经完全失记，临阵磨枪，遍寻无获。而且洪承畴到湘乡，留下记录的仅有1657年12月30日（顺治十四年十一月二十六日）起的数日，他是在湘乡迎候会见从宝庆来的新近降清的孙可望的，或者自1655年初（顺治十一年十一月底）他开府长沙，经略五省以后，因路途短近，也曾巡历、访问湘乡？但不见记载。不过，随着传说的流行，郭都贤与洪承畴在湘乡会晤一事的可靠性如何，已不十分重要。郭都贤已经成为民族精神的象征，而且是郑家溉先生反抗日本侵略的榜样和动力。海擎世伯此阕高扬了郑家溉先生人格的伟大，虽属斯文一脉，却有铮铮铁骨。

故国何须伤变乱。见说来年，便作黄龙宴。一事伤心公已远，太平钟鼓无由见。

汉室雄师夸劲健。除虎擒罴，直到降书献。待缚元凶归楚甸，与公着意营斋奠。

海擎世伯关于日本战败投降，战犯尽缚的时间，准确预言即在“来年”，此阕尽见。其政治、军事分析观察力亦足惊人。缚凶归楚，祭奠英灵，亦知不能，但表示愤怒之深的感情。此阕为哭郑公殿后之作，伤心镂骨，笔下余哀无尽，非至情者恐怕写不出来。

最后，再从《惊涛舷语》引述一长调《一萼红》，以结束对海擎世伯诗词的介绍。其小引杜甫诗“天寒日暮山谷里，中原无书归不得”，以发明整首词的主旨，词云：

对荒郊。又岁华惊晚，狂雪舞亭皋。古庙笼寒，颓云酿暝，人迹不度溪桥。剩空际、饥鹰倦羽，绕枯林、一抹写萧条。闪壁灯昏，温诗酒冷，情绪无聊。

避地依然沧海，纵青衫无恙，总觉魂销。故国蒙尘，坠欢如梦，往时鸥鹭难招。九峰外、雄流在否，盼春来、为我送归桡。漫想薰风两岸，凯唱云霄。

我认为《惊涛舷语》是海擎世伯的代表作，因而集中引述，以见他的词作成就之一斑。我只是“简记”海擎世伯其人，略表湘乡地灵人杰，不是长篇评论他的文学，那也不是我的能力所及的事。其实他的其他词集《祖国颂》《龙之凯歌》《东游纪词》《无题》，诗词集《琴梦犊踪》《唱和题赠》《杂拌儿》（以上都为其晚年作品，并《惊涛舷语》结集于《海擎诗词选》，《海擎诗词选》共收诗词二百余首）中，都有许多表现其才华横溢、精彩不断的篇什，我都顾不上介绍。这篇三千字挂零的短文，如果表达清楚了一个乡后学对前辈的敬慕之心，我就很知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