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杜鹃
在茶烟缭绕中,您可以看见香港的公共汽车顺着柏油山道徐徐的驶下山来。开车的身后站了一个人,抱着一大捆杜鹃花。人倚在窗口,那枝枝桠桠的杜鹃花便伸到后面的一个玻璃窗外,红成一片。
衬着后面粉霞缎一般的花光,很有几分女性美。
那公共汽车猛地转了一个弯,人手里的杜鹃花受了震,簌簌乱飞。
前面站着的抱着杜鹃花的人也下去了,窗外少了杜鹃花,只剩下灰色的街。
窗外的杜鹃花,窗里的言丹朱。
《茉莉香片》
杜鹃开于早春,多为火红粉红,杜鹃花质朴顽强,充满活力,正如《茉莉香片》中的言丹朱,丹是红,朱也是红,这个被聂传庆深深嫉妒的女孩正如她的名字,充满了朝气,青春逼人。张爱玲笔下女子大多是静态的病态的美丽,世故或世俗。《茉莉香片》中的言丹朱却被赋予了一种不同于其他女性的飘逸出尘之气质,活泼美艳之动感。张爱玲在《到底是上海人》中写道:“因此我写的故事里没有一个主角是个‘完人’。只有一个女孩子可以说是合乎理想的,善良、慈悲、正大,但是,如果她不是长得美的话,只怕她有三分讨人厌。”相比之下,生活在古老家庭的聂传庆却萎靡颓丧,没有活力,甚至他的家庭也是阴暗了无生气,连植物都难以生长:
他们初从上海搬来的时候,满院子的花木,没两三年的工夫,枯的枯、死的死、砍掉的砍掉,太阳光晒着,满眼的荒凉。
难怪他自卑自恋自怜,对母亲的初恋言子夜产生父亲般的畸形的倾慕,而对言子夜的女儿憎恨中却有爱恋。无从发泄和表达的他最后以暴力的狂乱的拳打脚踢和咒骂传递这份无助的爱与恨。言丹朱宛如红艳的杜鹃花,在整体苍凉的背景下,即使是那么热烈,也不过是人生中少有的点缀罢了。
杜鹃花又名映山红、满山红、山石榴、红踯躅等。先花后叶,粗生粗长,生命力极为茂盛,红色杜鹃最为常见,早春开花的时候,满满的花朵簇簇拥挤在一起,满枝满桠的繁花灼然如火。杨万里:“何须名苑看春风,一路山花不负侬。日日锦江呈锦样,清溪倒照映山红。”杜鹃花还有粉色、紫色、白色、黄色等色,皆色彩鲜明,美艳动人,堪比绝代美貌、盖世风华的美人,被称为花中西施。白居易:“闲折二枝持在手,细看不似人间有。花中此物是西施,芙蓉芍药皆嫫母。”杜鹃花在我国栽培历史悠久,到唐代以为珍品。高启《饮陈山人园次能翁韵》:“桃花棃花已狼藉,踯躅花开如火炎。”黄色杜鹃称为“羊踯躅”,有剧毒,牛羊误食后,中毒后步态蹒跚,因此得名。
相传蜀地君主杜宇号望帝,禅位退隐,国亡身死,魂化为鸟,暮春苦啼,名为杜鹃。杜鹃啼到口中流血溅洒在花上,即为杜鹃花。杜鹃花有五个花瓣,其中有一朵花瓣上有点点的斑痕宛如泪痕血痕洒落。杜鹃花杜鹃鸟是诗人笔下常见的意象。康有为《读书西樵山白云洞》有:“日踏披云台上路,满山开遍杜鹃红。”李商隐《锦瑟》有“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李白《宣城见杜鹃花》有:“蜀国曾闻子规鸟,宣城还见杜鹃花。”《葬花吟》有“独倚花锄偷洒泪,洒上空枝见血痕”,《桃花行》“一声杜宇春归尽,寂寞帘栊空月痕”。清·许小蕴《哭夫》有:“黄鹄惊分头未白,紫鹃声咽泪啼红。”《感事》有:“千秋儿女累,化作杜鹃魂。”明·谢五娘《春暮》有:“杜鹃啼血诉春归,惊落残花满地飞。惟有帘前双燕子,惜花衔起带香泥。”国外可没有这样的联想,杜鹃鸟英文名Cuckoo,声似鸟叫声,杜鹃花为Rhododendron或Azalea,和杜鹃鸟没有任何关系。
杜鹃花也盛开在《沉香屑第一炉香》中:
草坪的一角,栽了一棵小小的杜鹃花,正在开着,花朵儿粉红里略带些黄,是鲜亮的虾子红。墙里的春天,不过是虚应个景儿,谁知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墙里的春延烧到墙外去,满山轰轰烈烈开着野杜鹃,那灼灼的红色,一路摧枯拉朽烧下山坡子去了。杜鹃花外面,就是那浓蓝的海,海里泊着白色的大船。
红色的野杜鹃反衬葛薇龙蓬勃的青春向往和不甘寂寞的心态。她不可压抑的情爱,宛如这个“摧枯拉朽烧下山坡子去了”的杜鹃,一炬而灰,虚幻爱情如同镜中花水中月,飞蛾扑火,最终是惨烈而悲凉,“春心莫共花心发,一寸相思一寸灰”。
杜鹃花在梁家的客厅里也有,只是作为摆设,主人梁太太可没有怜香惜玉的心肠:
梁太太趿上了鞋,把烟卷向一盆杜鹃花里一丢,站起身来便走。那杜鹃花开得密密层层的,烟卷儿窝在花瓣子里,一霎时就烧黄了一块。
杜鹃花是香港早春常见的花,在沉闷的华南大学教授的眼中也是枯燥的漫长的岁月特征:
春天,满山的杜鹃花在缠绵雨里红着,簌簌落落,落不完地落,红不断地红。
《沉香屑第二炉香》
在张爱玲少女时代的香港求学经历中,杜鹃花是学校里春天的一抹亮色,多年以后在自传性质的小说《小团圆》里依旧盛开:“下了很多天的春雨,满山两种红色的杜鹃花簌簌落个不停,虾红与紫桃色,地下都铺满了,还是一棵棵的满树粉红花。”
胡兰成在《论张爱玲》中写道:“我可以想象,她觉得最可爱的是她自己,有如一枝嫣红的杜鹃花,春之林野是为她而存在。”将张爱玲比喻成春之林野中的杜鹃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