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上任前的第一课
人啊人,怎么这么变化无常呢?
我是1985年7月30日由中山市第七届人大常委会任命为中山市副市长的。在上任前的一个多月,我已经作为市政府党组成员开始熟悉中山情况。
世事就是如此巧合。我从务农青年转为国家干部时,从考察开始,便是组织部甘玉明同志跟进的。如今,我重返中山任副市长,还是甘玉明同志到岐江桥头的中山汽车站来接我。
他已经从组织部的股长升任组织部的部长。我十分尊敬甘部长。他对人坦荡热诚,做事干脆利索,风格爽朗,心地阳光,有自己独立的见解,从不盲目接受自己不愿意接受的观点。他有一双特别有神的眼睛,说话带点南朗乡音,但吐字特别清晰。
在组织部办完报到手续后(那时手续是由佛山市委组织部开出介绍信交我,又由我把介绍信交给中山市委组织部),甘部长为我提着两个沉甸甸的钢哑铃(那是我用来锻炼身体的),把我带到市委对面的139招待所(即现在准备兴建的博物馆工地处)安排住宿。住宿安排让我感觉不同了。以往我作为佛山团地委干部下乡到中山来,也是安排在139招待所住宿,住大通铺,使用公共厕所及冲凉房。而这次回来任职,安排住的是单间,有独立的洗手间及一张写字桌。还好,除了房间安排特殊点外,其他一切都很平常。还是我一个人单独在招待所用晚餐。要是现在,也许要一二十人来陪餐,表示欢迎新领导了。那时,机关的风气就是如此朴实。
晚上,我在招待所房间拨通了一位老朋友家里的电话。他是某部门的副职。我想找他聊天,顺便了解一下社情,他爱理不理,态度冷漠,把我的约推得一干二净。
第二天,也许听到我将任副市长的风声了,他立即出现在我的面前。此时的他,脸上每一块肉都堆满笑容,可这笑容像是用机器操纵的,极不自然,奉承话一串串,但每句话都包含很多形容词,令我全身大起鸡皮。这一刻钟前冷漠无情,一刻钟后热情似狗的变脸演技成了我上任前的第一课。我顿时成熟、聪明了许多。人啊人,怎么这么变化无常呢?
到中央党校市长研究班受训
刚到任,汤炳权市长安排我协助宫玉亭副巿长联系市建设委员会的工作。
那时中山尽管已经撤县建市了,但整个政府机构还是按农业县设立的。没有城乡规划局,没有国土局,更没有环境保护局。建设委员会当时的主要精力是管理几个市属建筑公司,对城市规划、建设、管理方面几乎没有考虑。形成这个局面是由于中山一直是商品粮生产基地,工作的指导思想是“先生产,后生活”,领导的主要精力全放到农业生产上,城市的事排不上队。再者,建委所有领导人全都是从建筑公司提拔上来的。他们的本领就是搞建筑,对城市规划管理毫无经验。挖苦点说,当时建委的名称应该叫建筑工程管理局。
事实上,建委的历史进程正是如此。新中国成立初期,中山县人民政府设立建设科。1953年3月,因中山县分出石岐市,建设科的业务整体移交给石岐市。县政府设农林建设科,主管农村工程建设事项。1955年5月农林建设科又分为农业科和水利科。1973年4月,县革命委员会设建筑工程管理局,主管全县城乡建设事项,而石岐镇政府单独成立城建办公室。1977年1月,建筑工程管理局又改名为基本建设局。1982年8月,又撤销基本建设局,设立基本建设委员会。1984年3月,基本建设委员会除去“基本”两个字,改为建设委员会。从这个机构的演变过程可以清楚看到,直到改革开放前,中山实际上只有管理建筑工程的行政机构,而没有城市建设、规划、管理的行政机构。
我正是在中山城市起步发展而城市管理机构缺位的十字路口上上任,接受城市规划、建设、管理工作的挑战的。
组织上要我接受这挑战,可又给我好机会——到中央党校市长研究班接受培训,该班由中央组织部和建设部联合主办。第一期巿长研究班有来自全国80多个城市的市长,专门研究城市的规划、建设和管理。
按班里规定,应该是城市的第一把手参加的,汤炳权市长却把机会让给了我。当我受训回来,滔滔不绝向他汇报学习心得时,他是否有后悔当初把机会让给了我,我就不得而知了。他后来也积极争取,在第三期参加了培训。
研究班的培训方法很简单,一句话,理论联系实际。前期主要是学习基础理论。马列主义基础是少不了,接着是世界城市发展史和城市规划概论等。后期则主要是实践经验交流,请香港、上海、北京等地的专家讲课,并到各城市考察先进实例。
对课程安排,我有自己的想法。马列主义基础我已在广东省委党校学了一年多,这次应重点学好城市方面的专业基础知识。于是,上马列基础知识课时,我都“逃课”,改为泡在图书馆。中央党校图书馆的藏书相当丰富,还有一个室是专门收藏新加坡、中国台湾和香港出版的图书。据说这些图书是一香港著名书商送给国家副主席王震,而王震转赠给中央党校的。其中相当一部分是有关城市发展的书籍,因此那里就成了我学习的天地。
在那里,我领悟了新加坡城市管理的政府主导型及严格执罚的亚洲风格;研究了国民党败退台湾后,如何吸取教训,关注民生,大力发展城市基础设施,推动城市化进程,继而带动经济腾飞的历程;了解了香港这个国际化城市的精英阶层如何融合中西文化,发展自己,走向世界的经验。对于各地专家专题介绍世界各地城市发展经验,研究我国城市发展的经验和教训,我简直是如饥似渴般地听取。
研究班后期还专门组织学员考察了天津、江苏、浙江等地的城市以及香港,实地研究城市规划、建设和管理的具体案例。
快结业时,80多位学员倡议成立全国性的市长协会,我是学员中最年轻的一位,而且来自伟人孙中山先生的故乡。于是,我也成了该协会的筹委之一。
市长研究班使我从对城市发展的一无所知到初步入门,认识了城市发展的根本要求,有如掌握了城市这把锁的结构。对我而言,这是极其必需的战前备战,学到了受益终生的知识。此外,我还结识了各城市的领导学员,建立和扩宽了工作的人际关系。这在实际工作中有着不可替代的作用。
海外乡亲筹钱请我考察澳大利亚城市管理
从中央党校受训归来,我立即投入实际工作。
不久,澳大利亚中山同乡会首领们回乡恳亲,汤炳权市长邀我作陪会见。他向各位乡亲介绍我是新任的副市长,刚从北京受训回来,以后分管城市建设和城区工作。这个简单的介绍竟一石激起千重浪。李炳鸿会长等直截了当,毫不客气地谈了许多回乡观感。第一句话便是:家乡菜味道好,食(吃)得多却疴(拉)不出。汤市长惊问为什么。原来是厕所太落后,同胞不习惯,特别是夫人们离开酒店后就不敢进厕所了。商业繁荣,商品丰富,但满街垃圾,污水横流,出门要掩鼻。汽车单车多了,但不守规矩横冲直撞,乱停乱放。
乡亲们一口气指出了家乡城市的不足,汤市长赞扬乡亲们讲真话,对着我说:“吕市长,你有嘢做了。”会见中,李炳鸿会长提出邀请我到澳大利亚考察,亲身感受国外的城市规划、建设和管理。会见结束后回到办公室(那时,汤市长与我共处一室办公),汤市长对我说:“看来,你的工作要从管好厕所和垃圾开始。”
真没想到,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踏出国门考察的费用,竟是李炳鸿等六位乡亲一人一份凑起来的。
在悉尼,先是由李炳鸿带我考察悉尼的垃圾收集。考察的第一站就在他家的厨房,由他示范每家每户饭后的残骨剩菜是如何处置的。每家厨房的洗水盆下有一台粉碎机。一按电钮,所有残骨剩菜打烂后连水带渣冲到专门的管道集中处理了。李炳鸿告诉我,这管道是与化粪管连在一起的。
接着,他领我看肉菜市场。肉菜市场内整齐干净,明亮通风,听不见国内肉菜市场常有的嘈杂声,闻不到国内肉菜市场那股市场特殊气味。摊位上所有蔬菜买回去不用再挑摘即可煮食,因而每个家庭的厨房垃圾量不大。而我们在国内正好相反,在市场买一斤菜,大概有三四成要变成垃圾往外倒。这个在源头减少垃圾进城量的社会系统工程对我启发很大。
看过市场,李炳鸿开着奔驰小轿车,带着我兜了悉尼十多个居住小区,主要是让我体验居民住宅区的垃圾是如何收集的。
悉尼对家居垃圾采用分区定时收集的办法。具体说来,每两天收集一次,A区每星期一、三、五,B区每星期二、四、六,每天早上9点前各家把垃圾用塑料袋装好,放在花园门口。垃圾收集车沿途把垃圾收集运走。当我们9点经过时,各家门前都有一袋垃圾,10点回头时垃圾已经收集完毕。这种制度已经成为历史习惯,人人皆知,个个必从了。
第二天,我又随李炳鸿专门考察悉尼的交通及停车场管理系统。天还未亮,李炳鸿便驾车把我带到一条城市主干道,停好车后叫我注意观察。只见一辆警车领着一大卡车从远处开来,沿途将超时违停的小轿车吊上大卡车拉走。“天天如是?”我惊奇地问李会长。“是的。而且风雨不改!”李炳鸿向我解释,只有坚持这样拖车,才能保证上班高峰时所有主干道畅通无阻。
途中,李炳鸿要到一公司会朋友。车到公司门口,公司的工作人员便让李炳鸿把车停在马路边的停车位,顺便把硬币塞进停车计时器。
离开朋友公司时,我想当然地问:“马路边停车位由交通警察部门确定吗?”李炳鸿作了否定的回答。原来,悉尼市分成若干个区域,每个区域都有一个市政委员会。市政委员会由该区居民推荐形成,完全义务为市民服务。像路边停车位这一类事情,就是由市政委员会决定的。交警只有维持交通的责任,没有决定停车位的权力。李炳鸿怕我不明白,还补充解释:这是防止权力与利益挂钩的好办法!
李炳鸿还专门带我参观了悉尼的公共厕所。通风、透光、干净、安静的厕所环境让我找到了差距。
在深入了解悉尼的城市管理措施后,乡亲们陪我驱车长途跋涉到澳大利亚首都堪培拉。那天天未亮便出发。路上,我们的汽车还撞伤了一只忽然从树林跳出来的袋鼠。
一路上,我向乡亲们谈及几天来参观考察的感想,称赞悉尼市民的高素质和自律性,话语中有埋怨中国人素质不高、自觉性不够的味道。乡亲们立即予以纠正。他们说,外国人与中国人都是人,身上都有坏习惯,一定要依靠严格的城市管理制度持之以恒地规管,坏习惯才能变好。他们指着路边住宅的小花园举例说,这花园如此整齐美观,既有主人自觉的努力,可背后也有一条硬制度管着。哪一家该剪草时不剪草,政府按规定派人上门修剪,然后费用要房主支付。“罚钱罚到你肉痛,问你自觉不自觉?!”乡亲这一语道破了城市管理的真谛。
从澳大利亚回国,飞机要经停新加坡,客人可在新加坡停留24小时。我不想浪费这24小时的时间,便把行李放机场保管,打辆的士满城绕圈。新加坡居住小区的建设,旧区的改造和保育,尤其是城市管理制度的严格、执法的严苛都令我印象深刻。有人形容,新加坡城市的整洁美丽是靠执法形成的。
说实话,我十分认同新加坡的经验。城市良好的秩序要靠严明的制度,严格的执罚来维持,纯粹希望人们的自觉,那只是天方夜谭。严格的制度只是管理了不自觉的人,而有自律的人不会因严格的制度而受制,反而是更能享受本应享受的自由。
我感恩乡亲们的慷慨,更感恩他们的赤子之心。他们出钱让我成行,腾出宝贵的时间陪我考察,苦口婆心引导我认识城市管理的真谛。
中央党校市长研究班的受训,收获是巨大的,但主要是讲授理论知识,多半是大概念,让我懂得了城市这把锁是如何构造的。而澳大利亚之行,乡亲们着实给了我一把打开城市管理大门的金钥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