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蕃古道:重走文成公主西行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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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和亲吐蕃 文成公主与金城公主

古来和亲并非易事,两位唐朝公主前后仅相隔70年,相继远嫁吐蕃,从此再也未能回过长安。而连接长安与逻些两地的路线逐渐清晰起来,从此,使者互动,商贾经行,僧侣往来,将中原与藏地的政治、经济、文化的交流推向历史高峰。

和亲吐蕃的文成公主

松州之战后,唐朝与吐蕃开始了密切接触。唐蕃之间路途遥远、山水遍布,和亲吐蕃的文成公主将面临着巨大的考验。文成公主入藏后,唐朝开始仔细打量这一位来自青藏高原的“不速之客”,文成公主也成为唐蕃关系的实际奠基者之一。

和亲吐蕃的筹备

浩如烟海的史籍并没有太多笔墨留给这位和亲的公主,文成公主的事迹主要在口耳相传中流传千年,影响深远。限于史料,我们今天已无从了解文成公主对于和亲的真实情绪与想法。古来“公主琵琶幽怨多”,和亲的道路终究不容易。《西藏王统记》中描述了文成公主出嫁前的情形,公主哭诉:“藏地无有佛法,土地贫瘠,道路遥远,难与父母兄弟相见,儿不欲往。”索南坚赞著,刘立千译注:《西藏王统记》,北京:中国国际广播出版社2016年版,第69页。公主悲怨地说:


竟遣我往吐蕃地,有雪邦土之境域。

气寒酷冷地粗恶,复多天龙鬼怪妖。

雪山如兽张獠牙,巉岩俨似野牛角。

心无欢乐意不适,不生五谷饥馑地。

下劣食肉罗刹种,行为粗鲁无礼教。

边地佛履所未践,无有佛教黑暗洲。

由无梵宇无神像,故无积福所凭依。


太宗无法排解公主的忧虑,只好以“设知汝不去,立遣兵五万到此,杀我掳汝,并劫掠城市”为理由,劝说公主以国家为重,以大局为重,并赐予公主“经史典籍三百六”“金玉饰”、汉地的饮食配方、大量的金银器、刺绣以及制造工艺、医药等,并赐予侍女25名。在文成公主所有的“嫁妆”中,释迦牟尼12岁等身像最为珍贵。在藏文记载中,释迦牟尼行将入寂时,诸天神合作,造佛祖替身像两尊,一尊为8岁等身像,一尊为12岁等身像,由佛祖亲自主持开光。两尊造像最先供奉在波斯,后来几经流转,分别存于尼婆罗(今尼迫尔)和汉地。几乎在同一时期,尼婆罗的赤尊公主携带佛祖8岁等身像嫁给松赞干布,另一尊等身像则由文成公主带到藏地。这似乎是“一条跨越千年、贯穿三界的因果链中的一环”, “这一因果链的重点并不在于强调两尊佛像的珍贵,更重要的是,它将吐蕃及与之有关系的其他文明(如汉地、尼婆罗)都安置在了由佛教构筑的世界中,并厘定了彼此的关系”王娟、旦正才旦:《历史书写中的“文成公主”——兼论“多民族中国”的民族史叙事困境》, 《社会》2019年第2期。。藏地的佛教即将迎来黎明,同时也注定了吐蕃与周边文明不断碰撞、交融的发展历程。

身负重任的文成公主最终委屈从命,但内心波澜起伏,对于文成公主而言,未来的道路将面临着巨大的挑战。文成公主本为唐宗室女,并不是唐皇帝的亲生女儿(即“真公主”),唐朝对吐蕃王臣刻意回避了文成公主“假公主”的身份,这也是有先例的。根据《新唐书》的记载,就在一年之前弘化公主和亲吐谷浑时,李道明因私自将弘化公主“假公主”的身份泄露,被唐朝除去淮阳王的世袭爵位。“假公主”和亲之事,也被其他周边部落逐渐知晓,并产生了诸多影响。以至于在玄宗时,入唐请婚的后突厥毗伽可汗曾尖锐讽刺此事“且吾亦知入蕃公主皆非天子女,今岂问真伪?”在多种复杂的情绪中,文成公主为自己的和亲之路做好了准备。

吐蕃大相禄东赞大概是文成公主结识的第一位吐蕃人,他也是唐蕃关系演变中一个不可缺少的重要角色。禄东赞的聪慧和精明能干给唐太宗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唐太宗对禄东赞颇为赞许,甚至提出要将琅琊公主的外孙女嫁与他。《新唐书·吐蕃传》载:“东赞不知书而性明毅,用兵有节制,吐蕃倚之,遂为强国。始入朝,占对合旨,太宗擢拜右卫大将军,以琅琊公主外孙妻之。”欧阳修、宋祁撰:《新唐书》卷二一六,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6075页。但禄东赞以家有妻室为由婉言谢绝了。在《西藏王统记》中,这一情节被演化为禄东赞答应了太宗的赐婚,但心系吐蕃,与妻子以及周围的人斗智斗勇,最终回到吐蕃的故事。藏区至今流传着当时迎亲时唐朝“六难婚使”一说“五难”“七难”,根据《西藏王统记》(刘立千译注)的记载,唐朝设置的难题分别为:将绢绸穿过九曲明珠;一日之内杀五百只羊,食尽其肉,剥皮鞣革;明日午前饮尽一百坛酒;辨认一百匹母马与一百匹马驹的母子关系;辨认百条松木的本末;夜晚进入宫殿观看演出,能够原路返回;从三百名穿戴一致的女子中辨认出公主。机智的禄东赞顺利完成所有的难题。的事迹。在今天日月山仍存有壁画,颇为传神。这些有趣的记录说明,在藏民的心中,禄东赞已是智谋与勇气的化身,是吐蕃人引以为傲的传奇人物。

日月山“六难婚使”壁画

唐蕃两地路途遥远,往返一趟通常需用8~10个月,历来被视为危途。持节送公主入吐蕃的江夏王李道宗,7年前曾奉命追击吐谷浑,并深入河源之地。当年行军时啖冰卧雪的记忆犹新,李道宗深知前往吐蕃绝域是个艰巨的使命,但他接受了这个任务,成为正式开创唐蕃古道的参与者与见证者。

文成公主和亲吐蕃,开启了唐与吐蕃的友好交往,在当时产生了重大影响,后世一位诗人曾深情咏叹:“帝京氛祲满,人世别离难。绝域遥怀怒,和亲愿结欢。”(杜甫《送杨六判官使西蕃》)

长安古寺的回音

长安作为唐蕃古道的起点,留下了大量的历史印记。其中,罔极寺(兴唐寺)是唐与吐蕃两次会盟的重要场所,见证了唐蕃关系的变迁;广仁寺是汉藏两地的交流辗转千年最终尘埃落定的成果,是汉藏文化相互融合并不断传承的载体之一。

罔极寺与唐蕃两次会盟

会盟是促进唐蕃关系发展的重要方式之一,从705年到822年,唐蕃之间会盟10次(或作8、9次), 参见陈楠:《论唐蕃清水会盟》,载《藏史丛考》,北京:民族出版社1998年版,第167—183页。其中在代宗朝的两次会盟发生在长安兴唐寺。兴唐寺,原名罔极寺,是太平公主为母亲武则天祈福所建,位于长乐门外,即今天西安市东关炮房街内,当地人称“东门”。神龙元年(705),罔极寺落成,豪华壮观,《长安志》载:“神龙元年,太平公主为武太后立为罔极寺,穷极华丽,为京都之名寺。”宋敏求撰,辛德勇、郎洁点校:《长安志·长安图志》,西安:三秦出版社2013年版,第287页。

“罔极”二字取自《诗经·小雅·蓼莪》, “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拊我畜我,长我育我,顾我复我,出入腹我。欲报之德,昊天罔极”,太平公主正是以此证明自己的孝心。玄宗朝时,罔极寺仍然备受关注。开元八年(720),敕命拆除大明宫和兴庆宫别殿,扩建罔极寺,“开元二十六年,改为兴唐寺,明皇御容在焉”。《会要》作“开元二十年改为兴唐寺”。这里所供奉着的“明皇御容”,是长安为数不多的几座寺院才能享有的殊荣,足见兴唐寺(罔极寺)拥有的特权。这也是一座全面服务于皇室、显宦的寺院,承担着国忌行香、灌顶、禳病祈福的职能。如《入唐求法巡礼行记》记载了开成六年二月“十五日,兴唐寺奉为国开灌顶道场,从十五日至四月八日,有缘赴来,结缘灌顶”的事迹;又“章敬太后忌日,百僚于兴唐寺行香,朝恩置斋馔于寺外之车坊,延宰臣百僚就食”(《旧唐书·宦官传》)。甚至宰相姚崇身患重病时,也曾寓居兴唐寺,寺院一时被当做宰相府邸,与当时国事朝政密切相关。

有着多重功用的兴唐寺,是如何被选中作为唐蕃会盟之地,这或许与它本质上的宗教功能密切相关。杨铭:《长安兴唐寺与两次唐蕃会盟》,载《西部民族、文物与文化研究》,北京:民族出版社2014年版,第73-80页。7世纪以后,密教在中原兴起,且逐渐得到了统治者的青睐。兴唐寺是一座以密宗闻名的寺院,其代表人物僧一行,便是玄宗特意迎请至兴唐寺的密教高僧,“(一行)每与玄宗皇帝行座相随,论理国及预翻经不暇传法”(《大藏经》)。密宗与藏传佛教殊途同归的义理对于吐蕃具有较强的吸引力,这种相似甚至带有一些“亲切感”的文化氛围得到了吐蕃使者的青睐。当时兴唐寺所奉的毗沙门天王像,是受到吐蕃武士装扮的启发而塑造的。在中唐时兴唐寺就有了具备吐蕃武士形象特征的佛塑,这是汉藏文化交融的证据之一。当然,由寺院僧人作为见证人,使得盟誓更为严肃和庄重,对于吐蕃来讲,此点尤为重要,在之后的长庆会盟时,更是“三宝及诸贤,圣日月星辰,请为之证,如此盟约”(《唐蕃会盟碑》)。

发生在兴唐寺的两次会盟,是唐蕃关系发展的重要节点。763年“广德之难”时,吐蕃攻入长安,在唐朝将领郭子仪的苦心经营之下,仓皇外出的代宗终于返回京畿。据《资治通鉴》记载,代宗永泰元年(765), “庚午,吐蕃遣使请和,诏元载、杜鸿渐与盟于兴唐寺”司马光:《资治通鉴》卷二二三,北京:中华书局2011年版,第729页。。代宗在接二连三的打击之下阵脚大乱,郭子仪成为他唯一的主心骨,他曾诚惶诚恐地询问郭子仪:“吐蕃请盟,何如?”郭子仪深知吐蕃并无诚意,总是趁唐朝不备而来,因此,此次会盟并没有使唐朝放松警惕。在郭子仪的安排下,唐朝相继遣河中兵戍奉天,又遣兵巡泾原以觇之。吐蕃始终在京畿附近蠢蠢欲动,邠州、奉天皆是其盘踞之地。面对唐朝的布防,吐蕃无法长期占据上风,于是又提出了会盟。大历二年(767)四月,命宰相、鱼朝恩与吐蕃盟于兴唐寺。两次会盟时隔不到两年,吐蕃目的明确,无非是迫使唐承认吐蕃占领的地盘,以便进一步行动,盟后仅隔数月,吐蕃又发兵数万围灵州,长安不得不重新戒严。历史上对于这两次会盟的记录语焉不详,但兴唐寺在唐蕃关系中所发挥的作用仍然是不容忽视的。

罔极寺

唐武宗灭佛时,罔极寺毁于一旦。明初,曾重修罔极寺,寺址从原长安城大宁坊东南隅转移到南边的安兴坊内,民国时期改为尼寺。直到今天,罔极寺还残存有部分建筑,红墙青砖,平日青烟袅袅。这座隐身于闹市的佛寺,见证了唐蕃关系的沿革,也见证了长安的沧桑巨变。

文成公主奉地广仁寺

文成公主自641年远嫁吐蕃,至680年过世,一生没能回过长安。千年之隔,沧海桑田,直到2006年由西安广仁寺组织的“重走唐蕃古道——接文成公主回娘家”的活动,文成公主才终于回到长安(今西安)。详见胡戟、齐茂椿:《重走唐蕃古道:接文成公主回娘家》,西安: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从拉萨迎回的文成公主少女像和佛祖12岁等身像的莲花底座被一同供奉在西安广仁寺内,历史在因缘际会中完成一个轮回。

广仁寺是西安城内一座极具藏传佛教风格的寺院,五彩斑斓的经幡,忽高忽低的诵经声,门前整齐划一的白塔,与繁华的都市仅一座城墙之隔,是陕西境内藏传佛教的代表,也是唯一一座藏传佛教格鲁派寺院。“广仁”为“广布仁慈”之意,是藏区与内地交流的纽带。

清康熙四十四年(1705),康熙帝来陕西巡视时,拨专款敕建广仁寺,并赐予“慈云西荫”的匾额。据《康熙朝满文朱批奏折全译》载:“四十二年冬,皇上临幸陕西,回銮时特颁谕旨,于教场西北隅创建大庙。工竣,奴才等奏闻,复奏请庙名、大殿挂匾。蒙皇上体恤,以大字书庙名,命名为广仁寺,并赐大殿御书慈运锡殷(慈云西荫)大字匾额。时西安满汉文武大小官员、兵丁、通城士民等皆齐集,纷纷拈香叩头,不胜欢悦,言皇上临幸西安,遍赏天恩,且建此大庙,未令民出一力,赏赐库银,为国民照内地式样建美庙。”这座由朝廷出资修建的寺院,也为西北各地活佛、达赖和班禅等人进京朝觐时作沿途停歇之用,因此又称“喇嘛寺”。

如今,随着交通技术的发展,从青海、西藏各地前往北京时,无须刻意在西安逗留,但广仁寺作为一处历史文化遗产留存了下来。当年寺院占地100多亩,房屋400余间,但饱经兵燹,如今只剩16亩,东面的喇嘛行宫早已荡然无存。

广仁寺地势图(选自唐嘉蔚:《西安广仁寺布局及殿堂建筑形制探析》, 《建筑与文化》2018年第4期)

广仁寺的主体建筑从南向北呈现出依次降低的趋势,这是由于它紧邻明城墙所致,但同时也有学者指出,这隐含了康熙皇帝修建广仁寺的政治寓意,整座寺院形如卧龙,俯卧西北方向,可见清朝平定西北的决心。寺院采用了传统汉式建筑布局,寺内的三重院落依次以佛殿、喇嘛寮房、经堂作为主体建筑,东部有精巧的小角门,院内有大照壁,碑厅以及两侧的龙眼泉都是汉式风格,同时用经幡、唐卡、转经筒等作为装饰物,营造出一种藏传佛教的氛围,是藏传佛教寺院与汉地文化相结合的结果。藏经殿内藏有康熙四十五年(1706)重修明版汉文《大般若波罗蜜多经》6770卷、康熙三十九年版藏文《甘珠尔大藏经》108卷,这些极其珍贵的经卷显示出广仁寺佛教发展的情况,以及与藏传佛教的密切联系。

当年文成公主和亲吐蕃时,带走了释迦牟尼12岁等身像,但由于莲花底座太重不易搬运,留在了长安,最初藏于开元寺。清代时广仁寺建立后,莲花底座转移至广仁寺。广仁寺也是中国唯一的绿度母主道场,据说,绿度母像正是松赞干布送给唐朝的作为佛祖12岁等身像的“回礼”,也曾一同供奉在开元寺。同时,广仁寺也拥有陕西境内最大的千手观音像,吸引了大量香客和游人。由于这座“喇嘛庙”的香客大多为汉人,因此也在一定程度上促使了汉藏文化的融合。广仁寺的价值甚至已经超越单一的宗教场所,它以开放、包容的心态促进了西北多民族的文化交流。

① 广仁寺 ② 广仁寺文成公主像 ③ 唐代释迦牟尼12岁等身像莲花宝座④ 陕西最大的千手观音 ⑤ 广仁寺藏经阁内文殊菩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