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献章诗编年笺校
上QQ阅读APP看本书,新人免费读10天
设备和账号都新为新人

上册

前言

陳獻章(一四二八—一五〇〇),字公甫,號石齋,晚號石翁,又有碧玉老人、玉臺居士、江門漁父、南海樵夫、黄雲老人等别號,卒諡文恭。生于廣東新會都會村,後徙居江門白沙里,世稱白沙先生。白沙自幼讀書敏悟,明英宗正統十二年(一四四七)二十歲中舉後,進京就讀于國子監,兩赴會試均不售。二十七歲時至江西撫州拜著名學者吳與弼爲師。其後,回鄉築陽春臺,讀書靜坐,閉戶十載。明憲宗成化二年(一四六六)三十八歲時,重游京師,至國子監,爲祭酒邢讓所激賞,譽爲‘真儒復出’,自此名聲大振。四十一歲時三赴會試,依然落第,遂絕意科闈,南歸設帳講學,四方士人從游者日衆。五十四歲時被薦赴京,特授翰林院檢討,乞歸終養。自後屢薦不起,居鄉講學。後人輯有《白沙子全集》九卷。

白沙先生是一代大儒,是嶺南惟一從祀孔廟的學者。早年接受吳與弼‘靜時涵養,動時省察’的教導,後又從陸九淵和佛學禪宗的理論得到啟發,自立‘學貴乎自得’、‘以自然爲宗’之說。其學術思想,上承宋儒理學,下啟明儒心學,影響深遠。黄宗羲《明儒學案》謂:‘有明之學,至白沙始入精微。其吃緊工夫,全在涵養。喜怒未發而非空,萬感交集而不動,至陽明而後大。’譽白沙之學‘以虛爲基本,以靜爲門戶,以四方上下、往古來今穿紐湊合爲匡郭。以日用、常行、分殊爲功用,以勿忘、勿助之間爲體認之則,以未嘗致力而應用不遺爲實得’。是以他所創立白沙學派(或稱‘江門學派’)能‘獨開門戶,超然不凡’。白沙門下弟子衆多,如湛若水、李承箕、張詡、林光等皆能傳其至道。

黄淳《重刻白沙子序》云:‘先生之學,心學也。先生心學之所流注,在詩文。’白沙生平不事著述,性喜吟詠,其學養志趣,悉發于詩。《白沙子全集》存詩約兩千餘首。其詩以人格倫常爲準的,以自得樂天爲指歸,力求契合自然,發抒心性。如林俊所云:‘寓言興于風煙水月之間,蓋有舞雩陋巷之風焉。’(引自錢謙益《列朝詩集·丙集》)白沙爲詩,大約有兩個目的,一是抒情寫意,二是以詩論道。白沙之學,以‘詩教’爲宗旨,畢生亦以‘詩教’爲志業。湛若水《白沙子古詩教解》序云:‘夫白沙詩教何爲者也?言乎其以詩爲教者也。何言乎教也?教也者,著作之謂也。白沙先生無著作也,著作之意寓于詩也。是故道德之精,必于詩焉發之。天下後世得之,因是以傳,是爲教。’《白沙先生改葬碑詺》亦謂其‘著述之精寓諸詩也’。可見,詩教,就是通過‘著述之精’的詩,把自己的‘道德之精’教誨後學。如他的成名之作《和楊龜山此日不再得韻》:

能飢謀藝稷,冒寒思植桑。少年負奇氣,萬丈磨青蒼。夢寐見古人,慨然悲流光。

吾道有宗主,千秋朱紫陽。說敬不離口,示我入德方。義利分兩途,析之極毫芒。

聖學信匪難,要在用心臧。善端日培養,庶免物欲戕。道德乃膏腴,文辭固秕糠。

俯仰天地間,此身何昂藏。胡能追軼駕,但能漱餘芳。持此木鑽柔,其如磐石剛。

中夜攬衣起,沈吟獨彷徨。聖途萬里餘,髮短心苦長。及此歲未暮,驅車適康莊。

行遠必自邇,育德貴含章。邇來十六載,滅迹聲利場。閉門事探討,蛻俗如驅羊。

隱几一室內,兀兀同坐忘。那知顛沛中,此志竟莫强。譬如濟巨川,中道奪我航。

顧茲一身小,所繫乃綱常。樞紐在方寸,操舍決存亡。胡爲謾役役,斲喪良可傷。

願言各努力,大海終回狂。

張詡《白沙先生行狀》云:‘時翰林院侍讀學士錢溥謫知順德縣事,雅重先生,遺書先生亟起,毋重貽太夫人憂。先生以爲然,遂復游太學。祭酒邢讓一日試先生和楊龜山“此日不再得”詩,大驚曰:“龜山不如也。”明日颺言于朝,以爲真儒復出。’這是白沙傳世最早的一首詩。時年三十九歲。

以詩論道,是白沙爲詩之旨。假如僅僅立足于這一點上,那就很難成爲真正的詩人。識力甚高的錢謙益,是把白沙看作是一位真正的詩人的,他所編纂的明詩選本《列朝詩集》,選錄白沙詩多達一百一十九首,數量遠超于同時許多著名詩家,在《小傳》中還强調,白沙詩‘不獨爲道學詩人之宗,實詩人之詩也’;‘余錄其詩,則直以爲詩人耳’。錢穆《理學六家詩鈔》亦云:‘白沙乃以一詩人而高踞理學上座。’白沙論詩,首重性情,《批答張廷實詩箋》云:‘欲學古人詩,先理會古人性情是如何。有此性情,方有此聲口。’其爲詩,亦以適性情爲要旨。簡又文《白沙子研究》云:‘其論道之作,出以性情,麗以詞藻,言之有物,味之成理,而卻無一點腐儒之頭巾氣,一如其理學,加以用字造句,逸麗雄奇,工力至上,故難能可貴,罕足與儔,誠自成一家之作也。’其論道之作,如:

賢聖久寂寞,六籍無光輝。元氣五百年,一合又一離。男兒生其間,獨往安可辭。

邈哉舜與顔,夢寐或見之。其人天下法,其言萬世師。顧予獨何人,瞻望空爾爲。

年馳力不與,撫鏡歎以悲。豈不在一生,一生良遲遲。今復不鞭策,虛浪死勿疑。

請回白日駕,魯陽戈正揮。

——《自策示諸生》

此詩勉勵諸生效法聖賢,自强不息,勿虛度年光,可謂諄諄善誘。白沙之思想、道德、學問,一寓于詩,以教誨門人,以播于天下,以傳諸後世。張詡《白沙先生行狀》中謂:‘先生嘗以道之顯晦,在人而不在言語也,遂絕意著述。’其實在白沙心目中,這些詩纔是真正的‘著述’。

白沙每以‘不離乎日用而見鳶飛魚躍之妙’教導弟子,在詩中對所謂‘自得’作過形象化的描述。如《撥悶》云:‘動惟厥時,匪亟匪徐。魚躍鳶飛,乃見真機。’《示湛雨》云:‘天命流行,真機活潑;水到渠成,鳶飛魚躍。’梁啟超谓‘白沙心境與自然契合,一點不費勁’;‘常常脫離塵俗,與大自然一致,其自處永遠是一種鳶飛魚躍、光風霽月之景象,可見其人格之高尚,感化力之偉大矣’(《儒家哲學》第五章)。所謂‘日用’與‘自得’,在白沙詩中是這樣表達的:

海布剪黄雲,嶺綿裝白雪。製爲道人衣,方直無周折。吾老不出門,躬耕慕冀缺。

黄昏披此裘,坐望梅村月。美人遺我酒,小酌三杯烈。半酣發浩歌,聲光真朗徹。

是身如虛空,樂矣生滅滅。

——《製布裘成偶題寄黎雪青》

處處可見天機,時時體現天心,鳶飛魚躍,契合自然,理趣與詩情渾然一體,在邵、朱詩中亦不多見。

對陳白沙詩歌的評價,以《四庫全書總目提要》最有代表性,略云:‘史稱白沙之學以靜爲主,其教學者但令端坐澄心,于靜中養出端倪,頗近于禪,至今毀譽參半。其詩文偶然有合,或高妙不可思議;偶然率意,或粗野不可向邇,至今毀譽亦參半。王世貞集中有《書白沙集後》曰:“公甫詩不入法,文不入體,又皆不入題,而其妙處有超出法與體、與題之外者,可謂兼盡其短長。”蓋以高明絶異之姿,而又加以靜悟之力,如宗門老衲,空諸障翳,心境虛明,隨處圓通,辨才無礙。有時俚詞鄙語衝口而談,有時妙義微言應機而發。其見于文章者亦仍如其學問而已,雖未可謂之正宗,要未可謂非豪傑之士也。’温汝能《粵東詩海》云:‘理學名儒,多不以詩見長,而本性原情,自然超妙,朱晦翁後,推吾粵白沙一人。論者謂白沙蜚英騰茂,黎秫坡(黎貞)有以倡之。顧秫坡質實近理,白沙美秀而文,不可同日語也。’

白沙之詩,源出陶淵明、李白、杜甫,在格調上頗近宋人,似亦受陳師道、陳與義的影響,又承傳宋儒周敦頤、邵雍、朱熹的道統,在有明一代的詩人中,可謂獨樹一幟。張詡《白沙先生行狀》云:‘其爲詩也,則攻專而入神品,有古人所不到者矣,蓋得李、杜之製作,而兼周、邵之情思,妙不容言。故其詩曰:“子美詩中聖,堯夫又别傳。後來操翰者,二妙少能兼。”’指出白沙詩兼有杜甫、邵雍二家之妙。王韶生又謂白沙詩‘古體近于陶、謝,律絕似韋、柳,在明詩中最具特色而高致的’(轉引簡又文《白沙子研究》第十章)。饒宗頤《陳白沙在明代詩史之地位》云:‘明代理學家多能詩,名高者前有陳白沙,後有王陽明,而白沙影響尤大。此一路乃承宋詩之餘緒,推尊杜甫、邵雍二家,取道統觀念,納之于詩。’這些評價都是比較恰當的,實際上白沙詩的成就,要比邵雍、周敦頤、朱熹、王守仁等高出一籌。可以說,古往今來,理學家中的詩人,陳白沙是最傑出的一位。

白沙出身于世代耕讀人家,向慕著和平寧靜的田園生活。在這點上面,與晉人陶淵明頗有相通之處。他曾作《和陶》(十二首),對陶詩心摹手追,如:

遲明向南畝,疏星在檐端。夫出婦亦隨,無非分所安。道旁往來人,下車時一觀。

問津津不知,仰視飛鳥還。邏苗遠峙夕,濯足荒溝寒。吾惜耦耕好,焉知世路難。

伐鼓收西畬,黄雲被江干。聊用代糟糠,作粥歡賓顔。鄰叟攜兒來,嬉戲松下關。

齊聲鼓腹謳,永謝攢眉歡。

——《庚子歲九月中于西田穫早稻》

這是白沙理想的社會環境,也是明代成化、弘治間富饒的珠江三角洲地區農民生活的真實寫照。白沙不少詩作,明顯可以看到陶詩的影響痕迹。試看下面這兩首:

茅棟依巖靜,柴門斫竹通。桑榆巷南北,煙火埭西東。一徑漁樵入,孤村井臼同。

鄰家得美酒,吹笛月明中。

——《題新村書齋壁》

孤村比屋靜,疏竹小塘幽。何處還三徑,如公也一丘。晚田行布狗,春草散軥輈。

汲澗誰家女,金櫻插滿頭。

——《社西村》

沖澹靜謐,與陶淵明《歸園田居》諸作何其神似。但田園生活總不是那樣理想化的,耕與讀、隱與仕之間也會有矛盾:

長夜氣始淒,木綿被重裘。端坐思古人,寒燈耿悠悠。是時病初間,背汗仍未收。

學業坐妨奪,田蕪廢鋤耰。高堂有老親,遍身無完紬。丈夫庇四海,而以俯仰憂。

口腹非所營,水菽吾當求。明旦理黄犢,進我南岡舟。

——《冬夜》二首之一

沈德潛《明詩别裁集》于‘丈夫’二句加密圈,當有領會。楊慎謂‘白沙之詩,五言沖澹,有陶靖節遺意’(《升庵詩話》卷十二);朱彝尊亦稱白沙詩‘源出柴桑’(《靜志居詩話》卷七),自有其道理。

白沙在《認真子詩集序》中强調‘詩之教’,並指出幾千年的詩人中,能賦詩以見其志的‘莫若李、杜’。杜甫‘吞納山川之氣,俯仰古今之懷’,更是白沙深心向慕的。如:

天王舟楫浮南海,大將旌旗仆北風。義重君臣終死節,時來胡虜亦成功。身爲左衽皆劉豫,志復中原有謝公。人衆勝天非一日,西湖雲掩鄂王宫。

——《弔厓》

李東陽《麓堂詩話》評曰:‘極有聲韻。’此詩可謂性情風韻並臻,氣雄力厚,直追老杜之作。又如:

晚來花雨濕詩囊,獨上郵亭望大荒。南盡海旁諸郡淺,西來天上一江長。漁歌落日還孤艇,樹隔啼鶯背短牆。料理憑高非一事,樽前誰與共平章。

——《西南驛晚望》

宛然柳宗元《登柳州城樓寄漳汀封連四州》情調,雖稍遜柳詩之沈鬱,而風韻似則較勝。白沙詩學古而不爲古人所囿,明嘉靖間學者閔文振《蘭莊詩話》謂白沙之詩,‘唐宋以來獨爲一家,蓋一大變,而脱略覊馽,自成步驟者也。雖不屑屑唐宋,而唐宋無弗該者’。可謂知言。

白沙詩超妙自然,明末廣東詩人屈大均有深切的理解。《廣東新語》卷十二《詩語》云:‘先生嘗謂人,讀其詩止是讀詩,求之甚淺,苟能諷詠千周,神明告人,便有自得之處。龐弼唐云,白沙先生詩,心精之蘊于是乎泄矣。然江門詩景,春來便多,除卻東風花柳之句,則于洪鈞若無可答者,何耶?蓋涵之天衷,觸之天和,鳴之天籟,油油然與天地皆春,非有所作而自不容已者矣。然感物而動,與化俱徂,其來也無意,其去也無迹,必一一記其影響,則亦瑣而滯矣。此先生之所以有詩也。’

白沙論詩首重性情,認爲詩歌是詩人自我性情的表現,由重‘心’而重‘情’;表達性情不離風韻,無風韻則無詩。在創作上,他是認真實踐這一主張的。白沙爲詩,往往喜歡寄寓哲理,但相比之下,重自然、重情趣的作品仍然是占大多數。其詩風格超妙沖澹,清新秀美,極富韻味。特别是七言絕句,情思纏綿,不作半句道學頭巾語,亦不像明初‘閩十子’、‘前七子’輩,守定盛唐的擬古之作,故讀來每覺風致宛然。白沙詩又得蘇軾、陸游行雲流水般詩歌風格的沾溉,其佳者即便置于蘇、陸詩集中,亦不失爲上乘之作。如:

一樣春風幾樣花,乾坤分付各生涯。如今著我滄江上,衹有秋香撲釣槎。

——《和林子逢至白沙》

寫景優美,情韻俱佳。末二句大筆逆轉,非深于情者不能道。又如:

初晴樓上燕飛飛,樓下歌人白苧衣。一曲未終花落去,滿林啼鳥送春歸。

——《初晴》

寫暮春初晴,沒有局限在景物的摹寫上,從淡處著筆,情韻更勝。白沙也有一些作品純用白描手法,細膩逼真而不失自然真趣。如:

短短篙蔞淺淺灣,夕陽倒影照南山。大船鼓枻唱歌去,小艇得魚吹笛還。

——《贈别伴》

清泉煮蕨愛山家,夜飲西巖望月斜。澗底白雲留不住,半隨紅雨落天涯。

——《訪山家次韻》二首其二

白沙是一位饒具詩人氣質的哲人,不少寄寓哲理或議論藝事的作品,也同樣寫得奇瑰跌宕,情理交融,一點也不平淡乏味。這類詩在白沙集中佳作甚多。如:

江雲欲變三秋色,江雨初交十日秋。涼夜一蓑摇艇去,滿身明月大江流。

——《偶得示諸生》二首其一

此詩本意,殆在闡發‘以靜應變’、‘萬化自然’的哲學觀念,但最令人歎賞的,還在于末兩句的情景。詩人澹遠的襟懷,澄明的心境,都在詩中充分表現出來,是以何藻翔《嶺南詩存》評云:‘一片化機。’《四庫全書總目提要》稱白沙‘心境虛明,隨處圓通’,當指這一類作品而言。

白沙集中游覽詩、寫景詩佳者甚多,如《臥游羅浮》組詩中的一首:

馬上問羅浮,羅浮本無路。虛空一拍手,身在飛雲處。白日何冥冥,乾坤忽風雨。蓑笠將安之,徘徊四山暮。

——《登飛雲》

飛雲,即飛雲頂,羅浮山的主峰。詩人身居臥室而神游于山水之間,馳騁想像,不專以寫景爲工,重在表現胸襟懷抱,一片神行,自然超妙,比一般模山範水之作更有神味。

白沙的題詠詩,也多有可觀。白沙于梅花,情有獨鍾,善畫梅,亦喜詠梅。詩集中以‘梅’爲題之作不下四五十首,組詩更有《晨起將出尋梅》(四首)、《梅花》(十三首)、《梅花》(十首)、《梅下雜詩》(三首)、《梅花》(五首)、《病中詠梅》(十首)多篇。如《梅月用莊定山韻》(三首)之三:‘溪上梅花月一痕,乾坤到此見天根。誰道南枝獨開早,一枝自有一乾坤。’《梅花》(十三首)之二:‘老樹眠江水嚙之,茫茫水月浸花枝。暗香卷入滄溟去,不是漁翁那得知。’又如‘滿身都著月,一片未隨波’(《病中詠梅》十首之九)、‘寒梅初放一枝白,間破江南無數紅’(《贈宗兄汝學使廣西還》),皆屈大均所盛稱的‘見道清澈’之語。湛若水‘隨處體認天理’的宣講,未及白沙此類詩之親切動人。其他的題詠詩如:

張侯畫松人不識,松不畫横唯畫直。上干青霄下磐石,倒卷蒼龍二千尺。神物安可留屋壁,變化虛空了無迹。不然恐遭雷斧闢,左手執弓右持戟。取勝無過萬人敵,侯莫畫松費筆力。

——《戲題張千戶畫松》

描述一位愛好繪畫的武官的作品,褒美之餘,别具婉諷深意,殆在奉勸他不要因業餘愛好而耽誤了本職工作。全詩開闔有度,寫張千戶畫松筆力强勁數句尤有氣勢,顯自杜甫《古柏行》化出。再看:

束茅十丈掃羅浮,高榜飛雲海若愁。何處約君同洗硯,月殘霜冷鐵橋秋。

——《得蕭文明寄自作草書至》其一

《廣東新語》謂白沙‘所居圭峰,其茅多生石上,色白而勁,以茅心束縛爲筆,字多樸野之致,白沙當稱爲茅君,又稱茅龍’。白沙詩有‘茅君頗用事,入手稱神工’、‘茅龍飛出右軍窩’之語,試檢古來論書絕句,未見有如此氣魄宏偉,剛健有力之作。

無可諱言,白沙全集中也有一些如《四庫全書總目提要》所云‘偶然率意,或粗野不可向邇’的詩作,但整體來説,還是瑕不掩瑜的。

白沙先生集,版本甚多。中華書局出版的《陳獻章集》,孫通海先生點校,使用了十種本子,最早的爲明弘治十八年的羅僑刻本,最晚的爲清乾隆三十六年的碧玉樓刻本。《陳獻章集》是目前所見最完善的本子,無論從錄詩的數量還是校勘的質量,都遠勝其他刊本。但白沙集一些重要的版本,如明弘治九年吳廷舉刊本《白沙先生詩近稿》、萬曆元年何子明刊本《白沙子全集》、萬曆三十二年許欽賦刊本《白沙先生全集》,孫氏未能覓得,至爲遺憾。

自一九九八年起,我主持《全粵詩》的編纂工作,白沙詩集由本人負責整理,故對白沙集的版本也極意訪尋。吳廷舉刊本《白沙先生詩近稿》,是傳世最早的白沙詩集。吳廷舉,字獻臣,廣西梧州人。成化二十二年(一四八六)進士。弘治元年(一四八八)除順德縣知縣,在任上八年。其間與白沙往還甚密,兩人詩集中有多首酬贈之作。《白沙先生詩近稿》,是白沙先生晚年手定本,爲吳氏在弘治九年去任前所刊刻,十卷,收錄自成化二十年甲辰(一四八四)至弘治七年甲寅(一四九四)的詩作,可惜的是,吳本深閉于庫藏中,一直無人關注,不少研究白沙的學者,甚至不知道有此本存在。《白沙先生詩近稿》大陸僅得一殘缺本,珍藏于湖南省圖書館,世人無緣得見;另一完整的本子,藏于臺灣‘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二〇〇六年,蒙香港中文大學黄坤堯教授幫助,取得該書的複印件,不禁狂喜。竭數日力,持與諸本校讀一遍,收穫良多。

陳獻章詩集,自弘治十八年羅僑刻本始,以後所有的白沙集版本,都是按詩體編次的。《白沙先生詩近稿》(以下簡稱‘吳本’)是白沙生前手自編年的。全書分十卷,每年一卷,順次稱‘甲辰詩稿’、‘乙巳詩稿’等,卷三‘丙午詩稿’與卷四‘戊申詩稿’間,無‘丁未’年詩。

阮榕齡《編次陳白沙先生年譜》,爲部分白沙詩編年。阮氏歎息說:‘本集諸詩本非編年,是以不知其年者十之八七。然其中亦多是編年者,以其未嘗標明,是以不敢斷決某年也。’今持吳本與之相校,可發現《年譜》編年詩多誤。如‘甲辰詩稿’中《寄丁明府》五律、《菊節後五日……》五律,《年譜》繫于‘乙巳’;‘乙酉詩稿’中《世卿寄經飛來寺……》七律,《年譜》繫于‘戊申’;‘庚戌詩稿’中《次韻鄒汝愚陽江道中見寄》七律,《年譜》繫于‘己酉’;‘辛亥詩稿’中《有懷世卿》五古,《年譜》繫于‘庚戌’。吳本中大量詩稿,《年譜》都未能編年。吳本中的編年詩,爲考證白沙生平、交游提供了大量的第一手資料,對今後編訂白沙先生年譜很有價值。如‘己酉詩稿’中有《送景暘赴秋試》、《秋夕偶成明日鄉試揭榜》及《秋夕偶成小兒失解聊以慰之》三首,《年譜》未能編年。據吳本可知白沙之子景暘,于弘治二年秋與鄉試失解。集中的交游詩、哀挽詩,其中涉及的人事,都可補《年譜》的不足。如‘乙巳稿’有《悼周鎬》,‘己酉稿’有《悼舊》(懷何潛),‘庚戌稿’有《挽林别駕孟和》、《容珪挽詩》,‘辛亥稿’有《挽黎雪青》,‘壬子稿’有《(薛)松隱挽詩》,‘癸丑稿’有《蔣韶州世欽挽詩》,‘甲寅稿’有《悼(區)孟章》、《悼馬龍》、《悼陳冕》詩,據之可確定其人的卒年。白沙本人十年間的行蹤,何年何月在家,何年何月出游,何年何月與何人交往,皆班班可考,據之可以重編較爲準確翔實的白沙年譜。

有了準確編年的吳本,白沙詩的編年便出現契機。我以吳本與羅僑刻本及孫通海先生校定本《陳獻章集》逐首對勘,有兩點發現:一、吳本是個選本;二、傳世諸本其實都是按寫作先後次序分體編集的,衹不過是没有具體編年而已。這一點阮榕齡早已指出:‘各體春秋亦多有次序者十之八七,此可驗其隨年隨錄矣。’阮氏未見吳本,亦不敢大膽推斷,失之交臂,至爲可惜。自二〇〇八年起,我便嘗試對白沙全部詩作重新整理,一一編年,並擬重編白沙年譜。吳本既然是個選本,即以其中有確定編年的詩作爲坐標,再把《白沙子全集》中的分體詩逐一插入,吳本錄詩六百餘篇,插入後竟多達千餘首,已占全集二千首之過半。可以説,自成化二十年甲辰至弘治七年甲寅這十一年間,白沙詩的編年是較準確的。甲辰之前及甲寅之後的詩,則以古今學者考定有確切寫作時間的詩作參照,再依據歷史事件以及詩人的行蹤、交游進行梳理,並按季節風物予以編年。經過多年的努力,白沙詩的整理工作終于完成。爲古人詩作編年,要做到完全準確幾乎是不可能的。阮榕齡花畢生精力編次白沙年譜,僅爲百餘首詩編年,仍有不少失誤。本書爲大部分白沙詩作編年,若能大致不誤,于願已足。‘心誠求之,雖不中,亦不遠矣’,三復斯言,我懷如揭。

《陳獻章集》中還有不少詩是難以編年的,原因有二:一、白沙早年不常作詩,可作參照坐標的詩甚少,即使偶有,也分佈稀疏,未有編年之詩難以插入;二、分體編排的傳世諸本,每體靠近卷末之詩,編次混亂無序,這些詩多不見于林齊等早期刻本,應是此後各刊本尤其是碧玉樓本的編者陸續搜集得來的,未加整理即隨意羼入。這一點阮榕齡亦已發現,他認爲‘年代舛錯者’‘是爲後來續入’。

吳本在校勘方面亦有很大的價值。諸本的一些字異文、亦可據吳本校正。如《題扇》:‘何如此庵中,終日抱膝坐。’‘終日’,諸本作‘紅日’,用意稍遜。《曉秋偶成》:‘遥遥望西山,千古嗟我獨。’‘嗟我’,諸本作‘嵯峨’,意各不同。《春中雜興》:‘香煙裊入酒中蛇。’‘酒’,諸本作‘袖’,則典實不清。《睡起偶成》:‘道人試畫無窮看,月在西兮日在東。’‘兮’,諸本作‘巖’,句式生硬。《秋夜楚雲臺小集贈俞溥》:‘江山闊幅無人畫,六七青袍一病翁。’‘畫’,諸本作‘話’,句意不通。《秋夕偶成明日揭榜》:‘犬子試初畢,老妻浪驚喜。滔滔終夜心,四海皆名利。’《列朝詩集》及《陳獻章集》作‘犬子初試筆,老妻浪驚起。滔滔中夜心,四海皆名利’。全失本意。《次韻興化王太守……》頷聯‘不求地僻無人到,也愛居旁有酒賒’,諸本作‘子規枕上無人唤,枳殼江邊有酒賒’。《種樹》末二句‘東門地主江門是,因甚東門衹種瓜’,諸本作‘江門亦是東門地,我獨胡爲不種瓜’。《悼周鎬》末二句‘不知滅卻將迎後,何似當年未滅時’,諸本作‘何人擺脫浮生事,得似周郎易簀時’。《贈張進士入京》詩之三:‘能將糟粕委諸書,燈火千秋對卷舒。西漢名家多少在,亦知輪扁是真儒。’諸本作:‘能將糟粕委諸書,影響人間不受驅。五百年中名世出,先王政教果何如。’諸本後出,異文或是白沙後來改定,亦不排除是編集者的妄改。

吳本中有些自注,諸本删去。如《代簡答林蒙庵先生》‘浪求去馬真堪笑’,自注:‘出《莊子》。’删去自注,則句意不明。《夢楊敷道定山事》,自注:‘敷,羅一峰門人。’諸本删去。《送羅服周解館》‘幾個兒童供白髮’,自注:‘冕有老母。’諸本删去,則‘白髮’難解。《送李子長往懷集取道謁張梧州》,自注:‘克修由肇慶同知轉梧州知府。’諸本删去。此外,吳本尚有一些詩爲諸本所無,可供輯佚。

本人獲得吳本後,不敢自秘,旋即複印若干份,分贈各高校有關研究人員。又認真校點一過,作出釋文和校記,連同複印件交付中山大學出版社,至今事隔多年,吳本出版之事,雖經多番交涉,仍如石沈大海,對此,真是既愧無能,復感無奈。

《陳獻章詩編年箋校》,擬收錄傳世的全部陳獻章詩作。以清康熙四十九年何九疇刻《白沙子全集》六卷本爲底本(藏中山大學圖書館),重點參校明弘治九年吳廷舉刻《白沙先生詩近稿》十卷本(臺灣‘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藏本複印本)及正德三年林齊刻《白沙先生文集》二十卷本(《廣州大典》影印本),明嘉靖十二年高簡刻《白沙子》八卷本(《四部叢刊》影印本);參考明萬曆九年何上新刻《白沙子全集》九卷本(中山大學圖書館藏本),清順治十二年黄之正刻本(中山大學圖書館藏本)。孫通海先生編定的《陳獻章集》,點校精密,有功學林。其中所錄有關林齊、高簡、蕭世延、何熊祥等多家刻本之校記(以下簡稱孫校),本書多有采用,不再覆檢原書;凡孫氏已校定者,不再出校;本人有異議者,則在校記中加按語作說明。在此,謹對孫先生表示欽敬和感謝。有了最早的吳廷舉本,解決了一些孫本未能解決的疑難。校勘可以較準確,並辨認了一些孫本未能釋讀的文字。

本書在輯佚方面也較完備。除了轉錄《陳獻章詩文補遺》中的集外詩,還采用了當代學者如管林、程明、陳志平、黎業明諸先生的輯佚成果,不敢掠美,詩下都標出最先輯錄者及出處。本人在一九九八年主持《全粤詩》編纂工作,並負責整理陳獻章詩,從公私收藏的白沙墨迹及各種典籍中輯出佚詩若干,又請博士生韋盛年、史洪權、李君明、陳慧及李永新、陳永滔諸君協助,分别從林光《南川冰蘖全集》及廣東各地方志中輯得佚詩若干首;白沙文中引述了一些不見于詩集中的詩,本書也一一錄出。可編年的分置于各年中,不編年的附于本書正文之末。

本書的箋,主要是箋釋詩題中有關的時、地、人、物、事,一般不疏解詩意。白沙詩境界高遠,推尋匪易,其弟子湛若水作《白沙子古詩教解》,尚被錢謙益譏爲‘妄加箋釋’。白沙先生嘗言:‘他人讀拙詩,衹是讀詩,求之甚淺,何足與語此也。抑猶有未盡者,更諷詠之,千周燦彬彬兮,萬變將可覩,神明或告人兮,魂靈忽自悟。雖拙作之淺陋,能以是法求之,恐更有自得處,非言語可及也。’(《與張廷實主事》)近十餘年間,本人誦讀白沙詩,前後僅十餘過,更談不上諷詠千周,强作箋校,恐亦如先生所譏‘求之甚淺’也。

《白沙子全集》諸本均附序跋及其他資料,而《陳獻章年譜》所附者尤爲完備。爲了不再陳陳相因,本書的‘附錄’,凡見于此前各書的資料,僅擇其要者收入,而重點在采錄未見于此前各書的新資料。本書之末附有《陳白沙先生年譜簡編》。據本人粗略統計,此前已有不下十家編纂過白沙先生的年譜,如明王弘撰《白沙先生年譜》、清陳遇夫《白沙陳子年譜》、阮榕齡《編次陳白沙先生年譜》,近世有陳郁夫《明陳白沙先生獻章年譜》、章繼光《陳白沙梁啟超綜論》附錄《陳白沙年表簡編》、關步勳《陳白沙年譜簡編》、《廣東歷代書家研究叢書:陳獻章》附錄一《陳獻章年表》、黄明同《陳獻章評傳》附錄《陳獻章年譜簡編》、黎業明《陳獻章年譜》等,而以阮榕齡、陳郁夫、黎業明三家所編最爲完備。本書所附之年譜簡編,于各家多有撮取,尤以阮、黎兩家所取較多。

去年冬,本書箋校初畢,在書店偶見黎業明先生所著《陳獻章年譜》,亟購歸,閱後大喜過望。記得我在二〇〇八年曾以吳本複印件轉贈黎先生,而今‘重編較爲準確翔實的白沙年譜’已得實現,了卻多年心願。我參考黎著,重新修訂本書的編年,糾正了一些失誤。黎著中還輯錄了多首佚詩,我亦納入本書中。所欣幸的是尚未交稿付印,不至留下太多遺憾。

本書出版,得到江門市蓬江區文學藝術界聯合會資助。

二〇一七年十月陳永正于康樂園沚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