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开端六出的意味
柳梦梅名字的来由
在《标目》,汤显祖写了一曲透露自己创作的心曲以后,按传奇的写作程式,再以词的形式,写了一阕 【汉宫春】,概括整部戏的主要情节:
杜宝黄堂,生丽娘小姐,爱踏春阳。感梦书生折柳,竟为情殇。写真留记,葬梅花道院凄凉。三年上,有梦梅柳子,于此赴高唐。果尔回生定配,赴临安取试,寇起淮扬。正把杜公围困,小姐惊惶。教柳郎行探,反遭疑激恼平章。风流况,施行正苦,报中状元郎。
这一曲,只是作者向观众概括概地介绍剧情,文字也比较平实。但如果和汤显祖所写的《题词》比较,我们分明看到,《题词》强调“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的“至情”,贯串在整部《牡丹亭》的剧情中。这一点,也是许多读者共同的认知。像洪昇曾评论说:“肯綮在生死之际,《记》中《惊梦》《寻梦》《诊祟》《写真》《悼殇》五折,自生而之死;《魂游》《幽媾》《欢挠》《冥誓》《回生》五折,自死而之知生。其中搜抉灵根,掀翻情窟,能使赫蹄为大块,逾縻为造化,不律为真宰,撰精魂而变通之。”[71]可见,洪昇最注目的,也就戏中生而死,死而生的情节。至于戏中其他方面的描写,洪昇提也不提。
按说,汤显祖自己在《题词》上没强调的地方,以及连洪昇这样内行人,也不太理会的地方,作为剧情梗概的 【汉宫春】,自然是不必多说的。而值得注意的是,在这首词的下半阕,除了“果尔回生定配”一句,与生死之情有直接的关联以外,其他几句,实际上多和强调生而死、死而生的题旨,并无直接关系。这就妙了,汤显祖不至于不分主次,不至于糊涂到让无关紧要的文字,占去 【汉宫春】的大量篇幅吧!显然,他一定有自己的想法,认为有必要向观众介绍杜丽娘回生以后的情况。关于这一点,我将会在后面谈及自己的认识。
按照传奇惯例,《牡丹亭》在《标目》这开场白之后,舞台便正式进入戏剧的开端。这就是《言怀》一出。
《言怀》首先由生角即扮演男主人公的柳梦梅上场。
在我国古代的戏曲演出中,有一个不成文的规矩:演出时,先出场的,都是男性角色。尽管有些男性角色,在整部戏中并不太出采,但也总要由他首先亮相。这惯例很不合理。按道理,角色的出场先后,应按剧情的需要而定,怎能非男先女后不可!这一点,恰好反映了封建时代男尊女卑的思想,渗透到方方面面,成为整个社会的思维定势。对此,创作者未必觉察,但要按剧场规矩,便在不知不觉间掉进由封建陋习筑成的窠臼,以至连具有进步思想的汤显祖,也未能免俗。
柳梦梅上场后,自报家门,他自称是唐代大名鼎鼎的柳宗元的后代,流落在岭南,成了广东人。
在作为《牡丹亭》原型的《杜丽娘慕色还魂》话本中,柳梦梅是四川成都府人,“因其母梦见食梅而有孕,故此为名”。但在《牡丹亭》里,汤显祖则让这名字,别有来历。他写柳梦梅自称:“每日情思昏昏,忽然半月之前,做下一梦。梦到一园,梅花树下,立着个美人,不长不短,如诉如迎。说道:‘柳生柳生,遇俺方有姻缘之分,发迹之期。’因此改名梦梅。”
若按话本,柳梦梅的名字,别无深意。汤显祖则强调,“梦梅”一名,来是柳梦梅梦见美人站在梅树下。其后,在《惊梦》一出,杜丽娘在梅树下,梦见了他,在梦中和他幽会。随后,柳梦梅果真在梅树下,捡到杜丽娘的画像。很清楚,汤显祖让柳、杜两人的关系,早就在柳梦梅的自报家门中,埋下伏笔。当然,观众也知道杜丽娘在梦中见到了他这段情节虽然神奇,但既写柳梦梅有梦在先,两梦重叠,所以后来发生的一切,也并非突兀。
汤显祖改变了柳梦梅名字的来由,并且让剧情,沿着柳梦梅的梦境发展,这说明,杜丽娘和柳梦梅的关系,并非偶然。当然,在话本中,也写到杜丽娘梦见一位在梅树下折柳的书生,后来印证梦境,她的丈夫果真姓柳,但毕竟还有偶然的成分。而《牡丹亭》在柳梦梅上场时,借自报家门,首先向观众强调:他改了自己的名字,原因是他做一个奇怪的梦。于是,随着剧情的进展,人们发现,杜丽娘梦见柳梦梅,柳梦梅梦见杜丽娘,他们的梦,双向发生。当对照话本与剧本有关柳梦梅得名的来由,我们便可以明白,汤显祖是要过这一细节的处理,向观众说明,杜丽娘和柳梦梅的婚恋,是命中注定了的。“牡丹亭上三生路”,它是上天的安排,谁也不能改变。
现在,我们可以回过头来,体味汤显祖在《标目》的 【蝶恋花】一词中,最末两句具有非常重要意义的话了:
但是相思莫相负,牡丹亭三生路。
何谓“三生路”?三生,表示前生、今生、来生,这是受到佛教轮回学说的影响,并为我国古代人民普遍接受的词语。据《太平广记》卷三八七“圆观”条载:唐代人李源和惠林寺的和尚圆观,友情深厚。圆观临死前,对李源说,十二年后和他在杭州天竺寺外的三生石上再见。后来,李源如期到了天竺寺,看见一个牧童,他就是圆观的转世后身。这牧童见到李源,便唱道:“三生石上旧精魂,赏月吟风莫要论。惭愧故人远相访,此身虽异性犹存。”又唱道:“身前身后事茫茫,欲话因缘已断肠。吴越江山游已遍,却回烟棹上瞿塘。”歌罢,扬长而去。
这故事,本意是说,世上发生的事情,有因必有果,是佛家提出“因缘”关系的阐述,它表明一切都是命运注定了的,是上天的意志,不可能改变。汤显祖把这典故,运用到 【蝶恋花】中作为结句。分明是说,牡丹亭上柳梦梅和杜丽娘发生的婚恋,是命中注定的。正因如此,他在柳梦梅出场时,便改变了话本的写法,让观众首先知道这男主人公,做了一个奇怪的梦,并且强调他梦见在梅树遇见美人。这一点,正是他改名为“梦梅”的缘由。
柳梦梅与杜丽娘先后同梦,像是草蛇灰线,遥相呼应。这一幕,在生活中实在不可思议。但在生产力和科学知识低下的古代,当人们无法理解掌握事物的发展,便只能相信命运,相信因果,相信人的生死悲欢,都由上天预作安排。既然杜丽娘和柳梦梅的生而死,死而生,是命中注定,那么,无论柳梦梅和杜丽娘两人的行为如何“出格”,都属上天的安排。连人间的皇帝,地府的判官,也只能按既定方针办,不能违背杜柳命中注定的宿命。
汤显祖在戏的开端,先安排柳梦梅这一段自白,也为后来《冥判》一场埋下了伏笔。曾经有人认为,阴间的判官让杜丽娘的鬼魂到处寻找柳梦梅,乃至让她“回生”,是汤显祖用以说明人世不容许的事,在阴间则可以例外,它反衬出人间的不自由。这说法,乃是出于对《牡丹亭》的误解。别以为阴间是纵容情欲的所在,那几个在人间风流成性的“花间四友”,都不是被地府罚往“卵生”么!而杜丽娘之所以能够例外,是土地爷向判官禀告,她只“犯及梦中之罪”,而且“姻缘簿”上注定,她和新科状元柳梦梅,“前系幽欢,后为明配”,所以,判官才依“命”执行,把她放出枉死城。
把人在世上的遭遇,看成是宿命,当然属迷信的思想,而且许多人深信不疑,汤显祖也不例外。但是,他之所以写《牡丹亭》,写到“梦中缘”,“三生石”,是要导人迷信吗?显然不是。我认为,汤显祖很相信命运,更把上天注定作为“尚方宝剑”。换言之,他更在意以“宿命”作为让青年男女追求爱情和人性自由的保护伞。汤显祖在开场时,首先更改了话本有关柳梦梅名字来由的说法,等于张开了杜柳爱情的保护伞,给观众预先打个招呼。你看,“牡丹亭上三生路”,这是倒装的句法,亦即“三生路上牡丹亭”。杜丽娘和柳梦梅走在三生路上,必然就出现在牡丹亭畔芍药栏前的一幕。
请注意,在“牡丹亭上三生路”之前,有“但是相思莫相负”一句。这句非常重要,它是相爱者能否走上“三生路”的前提。“但是”,这里作“只是”“只要”解。《文选·魏文帝与吴质书》有“公干有逸气,但未遒耳”一语可证。全句的意思是:只要是相爱者不会负心,不会变心,不负终生之托,“之死靡它”,那么,他们就成上天注定的一对夫妻。这一来,汤显祖又分明不是在宣扬宿命论,他是说,能走在“牡丹亭上三生路”,那是有条件的,条件是“相思莫相负”,是“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的至情。只有能为“情”牺牲一切的人,上天才会给他们以“三生路”的安排。换言之,只要有至情,就能得到上天眷顾,人间的条条框框,便无法对他们捆束。
利用有前提的宿命论,冲决封建道德的藩篱,张扬人性的自主,这是汤显祖在特定条件下的创造。
娇莺欲语 死水微澜
柳梦梅作了自我介绍后,说要去访问友人韩子才,便下场了。跟着,出场的是杜丽娘的父亲杜宝。他自称是南安太守,“一生名宦守南安,莫作寻常太守看”。他又自称是“唐朝杜子美之后,流落巴蜀,年过五旬”。他还向观众介绍:“夫人甄氏,乃魏朝甄皇后嫡派。”意思是说,他夫妻出自名门,家世也都不平凡。
作为《牡丹亭》原型的话本《杜丽娘慕色还魂》,对杜宝也有所介绍,略谓“话说南宋光宗期间,有个官升授广东南雄府尹,姓杜名宝”,“祖贯山西太原府,年五十岁,夫人甄氏,年四十二岁,生一男一女”。可见,话本里的杜宝,根本和杜甫没半点关系。
而汤显祖,却改了杜宝的籍贯,也改变了他的祖宗,让他唱出“吾家杜甫,为飘零老愧妻孥”(【训女·玉山颓】)。当然,这有点让剧中人拉大旗作虎皮的味道。在讲究名门出身的明代,群众长期受门第观念的熏陶,强调剧中人的家世,会让观众觉得事情的发生,出自有头有脸的名门后代,并非空穴来风,而是有根有据,从而更容易认同戏剧的真实性。
汤显祖把杜宝改称为杜甫的后人,还有强调他一方面继承祖业,恪守家声,是个像杜甫一样关心民众甘于清贫的廉吏;一方面说明他自己虽然有德有能,但也只能和杜甫一样,当个小官,四海飘零。看来,汤显祖改变了原来那位山西杜宝的家世,是要表明《牡丹亭》的杜宝,有着被世人称为“诗圣”杜甫的基因。从这里,多少可以看出作者对杜宝这一人物的态度,表明他并非把杜宝完全作为被批判的角色。
在《牡丹亭》里,汤显祖平白地把杜丽娘的母亲甄氏,说成是魏朝甄后嫡派,也应是有所考虑的。
史载,甄后是魏文帝曹丕的妻子。传说中又说曹丕的弟弟曹植,和她有暧昧之情,还为她写了著名的《洛神赋》,把她喻为洛水的女神宓妃。这宓妃,“翩若惊鸿,婉若游龙”,曹植对她是很爱恋的,“余悦其淑美兮,心振荡而不怡;无良媒以接欢兮,托微波而通辞。”而那宓妃,对曹植也不是没有意思的,“于是洛灵感焉,徙倚彷徨,神光离合,乍阴乍阳”。可是,一切都迟了,“恨人神之道殊兮,怨盛年之莫当”。机会一旦错过,便成终天之恨。
汤显祖拉出曾有一段风流传闻的甄后,让杜丽娘的母亲作为她的嫡裔,也隐约透露出他对爱情婚姻的态度。对于甄后,他在《紫箫记》中,曾有过一段评说:
【皂罗袍】正是凌波拾翠,向神宵解玉,纵体通辞。流风矫雪映绡裾,轻云蔽丹笼华髻,子建呵,这样有情仙子,不得早就,后来懊恨,可如何矣。当年未偶,明珠献迟;人神异路,君王怎归?教人洒遍长川泪。
很清楚,汤显祖很同情曹植和甄后(宓妃)这一对有情人,错失了相爱的机遇。他借故事原型中提到杜丽娘之母姓甄,便把她和甄后的传闻牵合起来,这既提高了她的门望,还蕴含着提醒人们注意,姓甄的一族,历史上出现过“当年未偶”当面错过的爱情悲剧。这一笔,虽然对《牡丹亭》并非重要,却说明汤显祖文心之细之密。
在话本《杜丽娘慕色还魂》里,杜父杜母,是生有一子一女的。“其女年一十六岁,小字丽娘,男年一十二岁,名唤兴文,姊弟二人俱生得美貌清秀。”但是,汤显祖在剧本中,却删去了杜丽娘的弟弟,说杜宝夫妇单生一个女儿,让杜宝说由于没有儿子,说“我比子美公公更可怜也”,发出了“中郎学富单传女,伯道官贫更少儿”的慨叹。
在戏剧艺术中,舞台上出现的人物,都应负有一定的使命,起着一定的作用,因此,增一角,少一角,应是有考究的,否则便有冗芜或阙漏之讥。
记得在1997年,我到日本九州大学作有关《西厢记》的讲座。竹村教授问我:《王西厢》里有莺莺的弟弟欢郎,此人出现,没有必要,这是否属《王西厢》的败笔。我没有想过这个细小的问题,一时语塞。等到回过神来,便回应说,这是为了突出莺莺的性格,当“兵围普救”,莺莺提出愿意把自己交给孙飞虎,解救全寺僧众,让其弟欢郎,也得以保存性命。在中国封建时代,人们认为“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男子是最重要的。《王西厢》为了表现莺莺的勇于承担,宁愿牺牲自己,保存家族,这就是安排欢郎一角,用以突显莺莺勇敢性格的作用。正像《木兰辞》说,“木兰无长兄”,却安排她有一个弟弟,在必须保存弟弟的情况下,她“代父从军”,适足表现女性的勇敢。同样,《王西厢》的欢郎,对剧情推进的作用不大,但有助于表现莺莺的性格,这是中国传统文化对剧作家思想的制约,并不是剧本的败笔。对我的回应,竹村教授和日本朋友也表示认同。
我国传统戏曲,不同于话剧。话剧要求戏剧矛盾尖锐,情节结构严谨。在舞台上要求不能出现多余人物。传统戏曲有重视娱乐性的一面,人物的增或减,剧本的撰写或演出时,容许有较大的随意性。不过,像《王西厢》和《牡丹亭》这些名剧,对出场人物的安排,仍是有所考虑的。《王西厢》出现欢郎,是为了突出崔莺莺;《牡丹亭》删去话本里的兴文,也是为了突出杜丽娘。
在《牡丹亭》里,杜宝夫妇只独生一女,作者还多次让他俩说到只生一女的悲哀,这就说明,为什么他们对女儿这样的钟爱,为什么对她的管教那样一丝不苟,原因正是他们单生一女,“虽然为政多阴德,却少阶前玉树兰”(《延师》)。他们把希望只寄托在唯一的女儿身上,靠她“招个好女婿,与儿子一般”,靠她“他日到人家,知书识礼,父母光辉”。正因为汤显祖删去了故事原型中曾有其弟兴文一角,让父母的宠爱集于杜丽娘一身,让他们的命运更紧密地联系在一起,从而使剧中人的感情起伏更加激烈,观众也更能为他们的遭遇煽起感情的波澜。可见,汤显祖删去杜兴文这多余的人物,恰好表明他创作构思的精细。
杜宝夫妇上场后,自报家门完毕,话题直接转到他们唯一的女儿。杜宝知道女儿聪巧,便想让她除了学会女工之外,“多晓诗书,他日嫁一书生,不枉了谈吐相称”。对这想法,杜母当然同意。在明代,社会上一直宣扬“女子无才便是德”的论调,被说成是杜甫后代“诗礼传家”的杜宝,却想让其女“多晓诗书”,可见,汤显祖并不想把杜宝写成为顽固不堪的封建家长。
跟着,杜丽娘上场了。作者让观众听到她出场的唱词是:
娇莺欲语,眼见春如许,寸草心,怎报得春光一二。
杜丽娘娉娉婷婷地到堂上拜见父母,神态娴雅,似乎作者只想表达她对父母的爱。其实,又不是那么简单。
我国一些优秀的传统戏曲,很注重主要人物在开场时的唱词,往往要让它们“带戏上场”,让观众从一开始便对角色的精神世界和性格特色,有所认识,有所领会。像王实甫的《西厢记》,让崔莺莺一上场便唱了一曲 【赏花时】:“可正是人值残春蒲郡东,门掩重关萧寺中,花落水流红,闲愁万种,无语怨东风。”在暮春天气,水流花谢,她感到青春易逝。从她在观众面前露脸的第一刻,王实甫就让莺莺怀春之情溢于言表。这开场的一曲,也为其后作品展示莺莺主动追求爱情的个性奠定基础。
杜丽娘出场时这首曲子,也写到春天的到来,写到寸草春晖。一年过去,春光如许灿烂,天增岁月人增寿,她当然想到要给父母祝贺,所以,她让春香捧着酒肴上场。
但是,春天的到来,一年又过去了,光阴的流走,又让她有所触动。请注意,“娇莺欲语”,这固然是杜丽娘看到窗外的景色,树上檐前,鸟儿似乎是要说些什么,却又没有说出什么,只在那里含情脉脉,像是吞吞吐吐。而汤显祖让杜丽娘着眼于这特定的情景,无疑是要细心的观众,感悟到这也是她的自喻,她不正就是那满怀心事,欲言未语的“娇莺”吗?至于“眼见春如许”,“眼见”两字,更明显地透露出她对青春的留恋,对年华易老的无奈。
杜丽娘既惜春光,又爱父母,她在舞台上第一次露脸时的这几句唱词,看似平淡,却又隐约展现人物内心的隐秘世界。
不错,她不像崔莺莺那样,直抒闺怨的“闲愁万种”,而只是委婉地微露心迹,欲言又止。这神态,恰好透露人物心境的微妙。而在《牡丹亭》里,杜丽娘内心的矛盾冲突,正是推动整个故事情节的基础。很明显,杜丽娘上场时这不易被人注意,似是作者不经意地轻轻落下的两句,其实是他为刻画人物心态的发展,埋下的重重的伏笔。
当杜宝在闲谈中发现女儿“白日睡眠”,有些不高兴了,他埋怨甄氏对女儿疏于管教,于是有了延请塾师任教的决定。
说来有趣,杜宝不满女儿午睡,也看似闲笔,因为过去大户人家,给孩子请个塾师,也是常事。如果剧本省去了这一细节,也未尝不可。其实在话本《杜丽娘慕色还魂》中,本来也有“杜府尹到任半载,请个教读,于府中书院内教姊弟二人读书学礼”的叙述。
不过,在《牡丹亭》里,汤显祖明确地点出,由于杜宝发现女儿午睡,才决定“延师”任教的。这一来,其性质和话本便大不相同了。我们知道,在《论语》里,有一段孔老夫子不满学生宰予,犯了午睡“错误”的纪录:“宰予昼寝,子曰:‘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杇也,于予与何诛!’子曰:‘始吾于人也,听其言而信其行;今吾于人也,听其言而观其行。于予与改是。’(《公冶长》篇第五)。孔夫子认为,午睡是不妥当的。杜宝接受儒家教育思想的影响,也就认为杜丽娘“昼寝”,有违反事圣人的教诲。而且,“听其言而观其行”,他也觉察这“欲语”的“娇莺”,思想上有可能出现变化,为防患未然,才延师教学。
在杜丽娘,当然也接受父亲的责备。她解释说:“黄堂父母,倚娇痴惯习如愚。”她承认,由于有娇痴的条件和本性,午睡成了习惯,习惯成了自然,她顺着自然的本性去做,便违背了封建教育的规范。
只要仔细体味,我们发现,在《牡丹亭》杜丽娘出场的时候,汤显祖便设置了一个颇为微妙的环境。表面上,春光明媚,夫妻闲嗑,女儿称觞。但从杜丽娘欲说还休的神态中,已经显示她生活在落寞的状态中。随着杜宝发现她像宰予那样昼寝,认为她有悖于儒家的教育要求,严肃地批评杜母“纵容女儿闲眠”,并且下决心延师,提出“后堂公所,请先生则是黌门腐儒”(《训女》)。人们便明白表面和谐的家庭,从细小事件的罅隙中,显示出两代人不尽和谐的人生态度。
“这是一沟绝望的死水,清风吹不起半点漪沦。”(闻一多《死水》)杜宝的“训女”,原本也是出于对女儿的爱,但他的决定,说明了他的性格有扭曲的一面,说明了在他统治下的家,只能是一沟让人绝望的死水。
但是,“外面的世界很精彩”。春光如许,这不能使被困在樊笼里的“娇莺”,心有所触。她“欲语”,却未语;话到嘴边,吞了回去。杜丽娘从目睹春光的美好而发自内心矛盾的神态,隐约地透露了她对所处的环境和生活的态度。不错,她处在清风吹不起半点涟漪的环境中,作为有血有肉的人,想到时光在暗暗地流转,不禁在心底下涌起了一缕情思。这像是死水微澜。表面上,你会觉得它很平静,但在波底,它正在酝酿,在暗涌,在沉默中出现变化。
汤显祖让杜丽娘出场时,举止优游,态度娴雅,她并不像崔莺莺那样直抒闺怨。但细心的观众,会从杜丽娘 【绕地游】的头几句唱词中,品悟到她内心的滋味。整部《牡丹亭》,其情节和意境,正是环绕着杜丽娘内心的矛盾而发展的。汤显祖在写女主人公在舞台上亮相时,即注意微露端倪。其艺术构思用心之细,不能不让人折服。
当汤显祖写杜宝决定“延师”,剧本便出现了一个儒生的活宝,这就是陈最良。当然,在话本里,也写到“杜府尹到任半载,请个教读,于府中书院内教姊弟二人读书学礼”,但对那请来的教师,一笔带过,完全没有描写。汤显祖则敏锐抓住话本中一闪而过的人物,让他在剧本中发挥出非常重要的作用。
陈最良上场时唱了一曲 【双劝酒】:
灯窗苦吟,寒酸撒吞。科场苦禁,蹉跎直恁!可怜辜负看书心,吼儿病年来迸侵。
据他自我介绍,他是一介寒儒,贫病交迫,落拓得很。他十二岁进学,成为廪生。以后经过十五次考试,都考不上去,结果连“助廪金”也被取消了,他只好去教书。教了两年,又失了业。他又说,人们都看不起他,把他那“陈最良”的名字,借用《论语》中“夫子在陈绝粮”一句,顺口谐音,叫成是“陈绝粮”。这诨名,起得很巧妙,它既嘲笑了白首穷经的废物,也是对孔老夫子的不敬。
明代的科举制度,是我国封建社会发展的一把双刃剑。当朱元璋登上了皇帝的宝座,他的最重要的政治措施之一,便是推行科举制度。
本来,科举考试,始于隋唐。到宋代,从科举进入仕途,是士人们取得经济上和政治上利益的阶梯,也是封建统治集团笼络团结中小地主阶级的有效手段。“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成为当时知识分子普遍的愿望。元蒙入主中原,强调民族等级统治,中断了科举考试,后来虽然有所恢复,但远没有给予足够的重视,元蒙政权也在地主阶级统率农民武装,联合知识分子的反抗中土崩瓦解。
朱元璋吸取了元代的教训,把科举取士视为建立人事制度的纲领,并且进一步完善宋代以来的科举和学校制度。洪武三年(1370),天下甫定,朱元璋立即下令开科取士。还给政府立下规矩:“中外文臣,皆由科举而进,非科举者毋得与官。”[72]纵观明代二百五十年,虽然间有停止开科的时候,但很快重新恢复。为了提倡知识分子走上“学而优则仕”的道路,明朝还给予比较优渥的待遇。据明英宗敕谕:“生员之家,并以洪武间例,除本身外,户内优免二丁差役,有司务要遵行,不得故违。”[73]明王朝对知识分子注意给予优容的举措,无疑是它之所以能够长期延续统治的重要原因。
可是,随着明王朝在政治上日益腐朽,科举和学校的管理漏洞百出,这些优待措施逐渐失效,生员秀才日益贫乏化,许多人“贫不能葬,身无完衣,长无家室”[74]。下层知识分子处在这样的境地,必然导致两极分化,一部分人为了生存,甘心成为奴才,思想僵固,腐化迂化;一部分人则从自身的遭遇,看到科举和教育的种种弊端,由此产生对一些封建体制和程朱理学产生怀疑,希望走出一条不同于俗儒的道路。这些具有“异端”思想人,他们既不得不在科举的溷藩里打滚,但又深知这实在是一条死胡同,因而在行为上也往往越轨。汤显祖自己,其实也属其中的一员。
明代的科举和教育制度,对巩固封建政权的统治而言,当然是有利的。但是,由于它倡导以程朱理学的思想作为考试的依据,以八股文作为考试程式和试卷的模式,把人们的思想套入凝固的框框。特别是,它引导人们以读经考试作为攫取政治经济利益的垫脚石。这种种做法,让大量知识分子沦为思想僵化和功利化的禄蠹,拖滞了中国社会的发展。越到后来,许多人对明代科举和教育制度的弊端,越来越有所认识。正德年间,主管教育的官员、国子监祭酒陆深便指出:“举业者,进取之媒,非致理之路也,其弊也浮华而无实用。”[75]顾炎武对明代以八股文应试十分反感,认为“八股文之害,等于焚书;而败坏人才,甚于咸阳之郊所坑者”[76]。更有人把体现明代科举、教育制度特色的八股文,看成是葬送朱明王朝的催命符。据吕留良说:有人把揭贴写在朝堂,上面写道:“谨具大明江山一座,崇祯夫妇二口,奉申赞敬。晚生文八股顿首拜。”[77]这传说未必属实,但也说明人们认识到明代科举和教育制的危害性和腐朽性。
在《牡丹亭》里,汤显祖从话本“请个教读”的提示中,添上了陈最良一角,这是非常巧妙的创造。如果说,《牡丹亭》中的杜宝,“廿岁登科,三年出守,清名惠政,播在人间”(《训女》),属于在科举制度中的得益者,是恪守程朱理学齐家治国之道的儒生,那么,陈最良则是科举制度的牺牲品。他读了经,进了学,参加了无数次乡试,结果,“夫子在陈绝粮”。他的遭遇,十分可悲,也十可笑。
上面说过,汤显祖在陈最良一出场时,让他唱了 【双劝酒】一曲。这曲用语,如以“撒吞”表示迂呆,以“吼儿病”形容哮喘,用语俚俗,很能表现生活在底层的寒儒和卑微酸腐的神态。但若说这腐儒的生性,由迂腐乃至于愚蠢,则又不是。当他知道了杜宝要延师教读时,便发现好些和他一样的儒生,也拼命奔走钻营。他知道,如果能当上太守的塾师,则好处多多:
乡邦好说话,一也;通关节,二也;撞太岁,三也;穿他门子管家,改窜文卷,四也;别处吹嘘进身,五也;下头官儿怕他,六也;家里骗人,七也。为此七事,没了头要去。
陈最良懂得,贫乏化了的儒生,若能争取到教职,便能改变低微的命运。在这里,你也不能不承认,这腐儒有目光如炬的一面。汤显祖也正是要通过陈最良的口,揭露为讨生活奔忙的明代儒生,有见不得人的内心世界。
陈最良知道当上太守塾师的种种好处,谁知天上掉下了馅饼,这好差事竟落在他的头上!为此,他自然乐得应承,兴冲冲地应聘,准备“砚水嗽净口,去承官饭馊”。而当门子暗示要他给些好处,他的回应是:“要我酬谢,知那里留不留?”(【洞仙歌】)这巧妙的应对,说明这腐儒其实不蠢。
当陈最良到了太守衙门,杜宝立刻吩咐安排酒席,请进衙内,以礼相待。作者写陈最良在未见杜宝时,也提醒自己:“须抖擞,要拳奇,衣冠欠整老而衰,养浩然分庭还抗礼。”(【浣沙溪】)要振作精神,摆出颇有骨气的样子,表示应与东家“分庭还抗礼”,平等相处。谁知一进衙内,他的骨头便酥软了。在剧本中,汤显祖有这样的舞台提示:
(末跪,起,揖又跪介)生员陈最良禀拜。(拜介)
按照明代的规矩,上司对生员“有礼貌之施,有爱养之义,有勉励之道”[78]。杜宝确对陈最良客客气气,礼遇有加,他是恪守为官之道的。明朝还为了表示尊重知识分子,规定生员可以见官不跪,可以“齿于衣冠,得以礼见官长而无笞捶之辱”[79]。所以陈最良提醒自己“须抖擞,要拳奇”,也不是无因的。然而,一见了官,见了衣食父母,便把什么“浩然之气”“分庭还抗礼”忘得精光。汤显祖写他跪了又起,起了又跪,恭谨得过了头。在这里,作者着意刻画陈最良受宠若惊,唯唯诺诺,把在科举和封建教育荼毒下,迂腐而又不乏心计,谦恭而又卑微的儒生形象,展现得栩栩如生。
杜宝延请六十岁的迂腐儒来教育杜丽娘,并且指定要讲授开卷便谈“后妃之德”的《诗经》,这分明是要用不懂什么叫做伤春的老头子,和用程朱的理学观,作为防止女儿出现“思想问题”的双保险。他还指示陈最良,对杜丽娘多加管束,“有不臻的所在,打丫头”。但他没想到,这穷怕了的迂腐老头,为了保住饭碗,早就意识到对付官府中的女学生,是“轻不得,重不得”的,“傥然间体面有些不臻,唬不得,笑不得”(《腐叹》)。换言之,在受聘之前,这酸腐的老头,已经想到只能用只眼开、只眼闭的态度,来对付他的教育对象。
在剧本里,汤显祖添加了陈最良这一角色。他写杜宝为了延师管束女儿的身心,煞费心思,“掌教老爷开了十数名都不中”,经过筛选,招聘了陈最良。他以为这就万无一失。谁知道,他延揽的却是一具在科举和教育制度培育出来的怪胎,是一名饱受经书荼毒而又老于世故的糟老头。杜宝企图杜渐防微,构筑的却是一条自身出现裂痕摇摇欲坠的堤围。加上杜宝指定陈最良要给杜丽娘讲授《诗经》,企图以“后妃之德”教育女儿,而正好是《诗经》让女儿感情萌动,“被诗章讲动情肠”。
很清楚,陈最良,是汤显祖创造的明代下层知识分子普遍贫乏化的典型形象。通过描绘杜宝“请个教读”的动机,以及陈最良受聘以后的表现,作者给封建教育制度以入骨的讽刺。这一创新的艺术构思,大大地深化了杜丽娘爱情故事的思想内涵。
杜宝延聘陈最良为家庭教师的一幕结束,汤显祖又回过头来,让柳梦梅重新登场。写他登上广州的越王台,临风怅望。
《怅眺》一出,在柳梦梅上场之前,先由丑角扮演秀才韩子才上场。作者写此人是韩愈的后裔,因乱离流落到广州,寄居在越王台上。
如果从《牡丹亭》剧情发展的主线看,这韩子才一角,是多余的。不过,根据传奇的体制,要求在开端即尽可能安排各个行当的演员,陆续亮相,以此展示戏班的阵容。在前几出,生、旦、外、老旦、贴旦、末,都上了场,就该让丑角出现了。
上面说过,按照西方传入的戏剧观念,舞台上不应出现可有可无的人物。但我国传统戏曲,相当重视演出的娱乐功能,要求让不同的行当都有演出的机会,因此,在戏中又往往会让与剧情没有直接关系的人物出现。就剧本的文学性而言,有时会显得芜杂;而就舞台性而言,这些多余的人的现身,又不能一概否定。当然,在今天,如果我们改编传统戏曲,未尝不可以把戏中多余的人删去。而在明代,汤显祖让韩子才出现,观众倒不会认为多余。
实际上,汤显祖给剧本增添韩子才一角,很重要的一点,是为了让他作为柳梦梅的陪衬,发泄对科举制受不满的牢骚。作者特意把韩子才、柳梦梅说成是韩愈、柳宗元的后裔,意在让柳梦梅诉说:当下的儒生,要在科举制度中打滚,这和他们的祖先一模一样,都是时运不齐,“连篇累牍无人见”,空有抱负,枉读诗书。韩子才对柳梦梅说:“你费家资制买书钱,怎知他卖向明时不值钱。”这场戏,汤显祖安排了这两个流落在岭南的名流后人,让他们一唱一和。在交谈中揭示出明代儒生对现实生活的反感。实际上,这也透露出汤显祖自己对当下儒林遭际的愤懑心态。
但是,韩子才和柳梦梅既不满困于科举的牢轭,又不得不投入这条通向名利的“单行线”。于是,便设法利用科举考试的陋漏,找寻一条改变命运的终南捷径。经过讨论,这两位大文豪后裔,便决心不再像他们的祖先那样,任由命运摆布,而是突破常规,钻其空子,利用现实生活中人际关系的“潜规则”,认为“干谒些须,可图前进”。所谓“干谒”,就是找靠山,走“后门”。韩子才告诉柳梦梅:钦差识宝郎苗某,“是个知趣人”,可以找他帮忙。在这里,汤显祖让柳梦梅找的是替皇帝搞“外贸”的官员,强调他有“知趣”的脾性,而不使用“识才”“招贤”等字眼,意味是深长的。后来,柳梦梅也果然依靠这“知趣”的老先生,走捷径、破惯例,进入了考场,高中为状元。
汤显祖安排《怅望》一出,有两个问题值得注意。如上所述,这出戏,主要是要表现柳梦梅对现实生活的不满。按道理,作者应该让他紧接在第一出《言怀》之后,或者可以把两出戏合在一起,未必需要把它们分隔开来,直至第六出,才又写柳梦梅在越王台上,感慨一番。
不过,仔细一想,汤显祖的安排,分明是要柳梦梅在第一次登场时,便突出他为什么要改名的细节,强调他“梦到一园,梅花树下,立着个美人”的细节。所以,在《言怀》中,只集中写这一点,而不涉及其他,其用意,是要集中笔力,开宗明义地表明柳梅因缘,是命中注定的。它像现代拍电映那样,一开头,便给“梦”来一个特写镜头,以便和后来杜丽娘的梦相呼应。所以,把《言怀》和《怅望》分隔开来,或有零碎之嫌,但也非没有道理,它反映了汤显祖在艺术构思上的着力点。
汤显祖设置了《怅望》一出,也说明他创作《牡丹亭》的命意所在。如果他只从写梅柳的爱情问题着眼,这一出完全可以省去,像话本《杜丽娘慕色还魂》,就只说柳梦梅“学问渊源,琴棋书画,下笔成文,随父来南雄府”。随后,“这柳衙内因收拾书房”,发现了一幅美人图。这就把柳梦梅和杜丽娘的关系挂上钩了。如果汤显祖为求故事的简练明快,也未尝不可依照话本的做法。
但是,汤显祖认为“世间只有情难诉”,这“情”,绝非仅仅是男女之情,也包括对社会现实不满之情;他之所以感到“没个为欢处”,也包括对当下科举、教育体制希望的破灭。正因如此,他必须加上柳梦梅登上越王台,怅望寥廓,俯仰古今,用佻哒的语言发泄牢骚。有了这一出,作者要给观众的印象是:柳梦梅不仅是痴心追求爱情的情种,而且也是走向贫乏化的知识分子,强烈寻找新出路的代表性人物。显然,汤显祖的笔触,固然是环绕着梅柳爱情这一条主线,而又常常不是只落墨于闺闱床笫的一块小天地。如果说,杜丽娘不满家庭和礼教的约束,深蕴青春的苦闷,她的性情,是内敛的;那么,作者在《怅眺》中写柳梦梅不满科举和命运的约束,发泄儒生的苦闷,他的性情,是张扬的。也正因为有了这一出,作者让观众看到,柳梦梅和杜丽娘,实际上,“同是天涯沦落人”。正是同有不满现实生活掣肘的思想基础,因此,他们很容易越出常规,越出封建教条之轨,很自然地走向灵与肉的共同结合。
从《言怀》到《怅眺》,这六出戏,是《牡丹亭》的发端。
按照一般戏剧的要求,在发端之际,愈能尽快地开展故事情节,愈能尽早揭示人物的矛盾冲突,便愈能吸引观众的眼球,让他们的心,尽快随着情节的进行和人物的冲突,进入戏剧的规定情境。具有良好艺术修养的剧作家,能够在开端预示情节的发展趋势,透露人物的性格基调,揭开矛盾冲突的端倪。
中国戏曲,属于戏剧艺术的重要分支,对情节发端的处理,当然也有同样的追求。不过,戏曲表演,还需要讲究歌唱和身段,因此,情节发展冲突开展得快与慢,我们很难以时间的长短来衡量。加上在明代,像《牡丹亭》这类传奇,演出往往要用两晚的时间。在今天看来,许多剧本都有冗长之嫌,而古代观众,却需要悠悠听戏,细细品评,倒不在乎戏曲开端花费时间的长短。
《牡丹亭》以六出的篇幅,让主要角色轮流上场,像是缓缓地展开一幅人物的画卷。不错,在情节的开端,作者并没有很快让矛盾交集。但从杜宝敏锐地觉察女儿思想的微妙变化,从杜丽娘“娇莺欲语”吞吞吐吐的情怀,这开端,已经预示情节发展和冲突的趋向。特别是,汤显祖悠悠地揭开画卷,初步勾勒出杜宝、陈最良、柳梦梅三个人物性格的基调,让观众体悟到他给剧本设定的底色。
杜宝等三人,都是在科举和封建教育制度下培育的儒生。杜宝“廿岁登科,三年出守”,学而优则仕,在宦途上是比较顺利的。他是个好官,“清名惠政,播在人间”。他也是个好父亲,对独生女很是疼爱。但他恪守程朱理学的信念,越是疼爱女儿,越是要求对女儿严加管教,关心女儿的一举一动。从他对杜丽娘的“昼寝”,便觉察到她有不遵循封建规范,思想有微妙变化的细节中,作者让观众看到,杜丽娘实际上是在生活温馨而又备受压抑的牢笼里。
陈最良是个“科场苦禁,蹉跎直恁”的儒生,他屡试不第,衣食不继,是在科举考试的转盘中被甩出去的牺牲品。他深受理学思想的荼毒,但又只能靠贩卖封建教育的思想谋生。他当不好塾师,“两年失馆”,被学生讥为“陈绝粮”,只好弃儒行医。他在江湖上越混越穷,人穷志短,就越显得迂腐寒酸。然而,他偏偏被杜宝看中,认为他老成持重,正好对处于青春期女儿,可以施加程朱理学的影响,可以在思想上严密掌控。谁知道,这老江湖为了生存,“不论端阳九,但逢出府游,则捻着衫儿袖”(《腐叹》),他看重的是捻在衫儿袖里的“束脩”。他知道官衙不是好玩的,尤其是对女学生,“轻不得,重不得”“唬不得,笑不得”。知道对杜丽娘的行止,不能不开一只眼,闭一只眼。显然,杜宝的愿望,实际上从一开始便完全落空。当然,杜府加入了“寒酸撒吞”的家庭教师,让僵化凝固的氛围又添增霉气。但又让人们从陈最良性格的基调中看到,杜丽娘其实也是生活在千疮百孔的网罗中。
在《牡丹亭》的发端,柳梦梅并未和杜丽娘有所碰接。但他的出现,却说明了明代的儒生,有些人敢于表白对现实生活的不满,他们并不甘永远被困樊笼。即使他们没有改变社会体制的壮举,却看到了科举的弊端,并且不甘心老死牢轭,正在思谋改变受人掣肘的命运。柳梦梅的出现,说明了明代后期部分儒生,希望有限度地改变命运的思想状态。异端的思想,笼罩着年轻人的头脑。这是一个未死方生的时代。
汤显祖在剧本发端的六出里,让三个儒生的形象陆续登场。他们是时代的产物;他们的行为举止,又反过来反映了时代的特色。在这前六出中,杜丽娘只是惊鸿一瞥,但汤显祖却通过三个儒生形象的出现,展现了她生活的时代和环境,为戏剧情节的开展和她典型性格的描写,做好了铺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