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金小姐(2)
阿申登舒舒服服躺在浴缸里,想着多半可以安心写完自己的剧本了,越发高兴起来。警察扑了个空,虽然今后会加紧监视,但在他粗粗写成第三幕之前,恐怕不会采取行动了。他自然要小心为上(就半个月之前,洛桑的一个同事锒铛入狱),但太过焦虑就有些蠢笨了:他在日内瓦的前任怕是自视过高,整日觉得危险如影随形,紧张到难以承受这份精神负担,最后只能被替换掉。阿申登每周要去两次集市,有一个老农妇会在那里把最新的指示交给他。这个农妇是从法国萨瓦[11]到这里卖黄油和鸡蛋的;她跟其他要来集市的妇人一起过境,搜查只是例行公事。每天都是黎明时分,岗哨上的人一心想快点送走这些聒噪的女人,好早些回温暖的炉火边抽雪茄。这位老太太身材臃肿,胖脸蛋红扑扑的,一直挂着和气的微笑,看上去也实在太过寻常与淳朴,一个警探要何其敏锐,才能想到如果把手伸进她硕大的胸脯之间,会找到一张小小的字条,可以把这个憨厚的老太太(她冒这个险是为了让自己的儿子不上战场)和一个人近中年的英国作家送上被告席。阿申登一般到集市是九点,日内瓦的家庭主妇大多已经采购完毕。他会在某个提桶跟前停下,提桶之后永远坐着那个不畏风雨和寒暑的老太太;他买半磅黄油,付十法郎,对方找钱的时候把字条塞在他手里;然后阿申登就踱着步走了。唯一的危险就是走回酒店的这一路,字条还在他身上。受了这一回惊吓,他下定决心以后尽量缩短携带罪证的时间。
阿申登叹了口气,因为水已经没那么热了;他的手够不到水龙头,脚趾又转不动它(照理,按规矩做的水龙头都应该用脚拨得动才是),要是非得起身加热水,他还不如就起来算了;另一方面,他也没办法用脚拔出塞子把浴缸放空,逼自己起来;直接站起走出浴缸需要的英雄气概,他也没有。阿申登常听人评价他性格强硬,但在生活中大家下断言往往都太仓促,他们根本就没有拿到足够的依据:他们从来没见到过浴缸中热水渐渐变凉时阿申登是什么样的。不过他的心思又飘到自己的剧本上去了,自己跟自己演着笑话和巧辩,但过去他也吃过苦头,知道浴缸里再精彩的对话到了纸上或舞台上总要失色不少。他渐渐放空头脑,都快忘记身体周围都快成了温水,这时响起了敲门声,因为不想接待任何人,他还没有朦胧到随口答应“请进”,但敲门声并没有停。
“是谁?”他烦躁地喊道。
“有您的信。”
“那进来吧,稍等。”
阿申登听到卧室的门被打开,他走出浴缸,随手裹了一条浴巾,也进了卧室。一个跑腿的小伙子拿着一张字条等在那里。这字条只需口头回复即可,它是住在酒店的一位贵妇人邀请阿申登晚餐之后一起打桥牌,底下的签名是大陆上的称法:希金斯女男爵[12]。阿申登期盼了好久,想在自己的房间穿着拖鞋吃一顿温馨的晚餐,还能斜靠在阅读台灯之下看书,正要拒绝,但他又念及今日的种种状况,觉得晚上在餐厅出现才比较周全。在这样的酒店,你如果以为警察来访的消息没有传得人尽皆知,那就太不切实际了,所以他还是应该向同住酒店的客人证明一下,自己神色如常,并未受到影响。之前他脑海中的确闪过,告发他的人或许就在酒店之中,又不自觉地想到了这位活泼的女男爵。要真的是她,那今晚的这局桥牌一定打得别有生趣了。他让那个服务生转达,他很乐意接受这个邀请,然后就不急不忙地穿戴起晚餐的衣服。
冯·希金斯女男爵是奥地利人,战争打响后的第一个冬天在日内瓦住了下来之后,因地制宜地把自己的头衔改得像法国人一样。女男爵的英文和法文都是无可挑剔的。她的姓氏的确和日耳曼民族没有多大关系,那是因为传给她这个名字的祖父是约克郡的一个马夫。十九世纪早期,一个叫布兰肯斯坦的贵族把他带到奥地利。希金斯此后历程浪漫动人,他外表俊朗,引得一位女大公的青睐;他牢牢把握各种机会,晚年居然成了一个男爵,并且被派往意大利宫廷担任全权公使。现在这位女男爵成了他的唯一继承人,她有过一次失败的婚姻,其中那些不幸的细节她很乐意让自己的远近朋友知晓;离婚之后又用起了自己的娘家姓氏。她提起自己祖父是个外交官的次数不算少,可从来不提他也曾经是个马夫,这个有趣的细节是阿申登从维也纳打听来的。自从和女男爵往来渐密之后,他觉得有必要了解一下对方的过去,众多发现之一:虽然女公爵有自己的收入,但那并不足以维系她在日内瓦可算是奢华的开销。因为她从事间谍活动拥有太多便利,几乎可以笃定推断,一定有机敏的情报部门已经招募了她,阿申登还顺理成章认定她的任务大概跟他相差无几。有了这一番了解,还没引发其他效应,倒是让他们更亲密了。
阿申登进餐厅的时候,里面已经坐满了客人。在自己餐桌坐定,他因今日的有惊无险而分外自得,给自己点了一瓶香槟(花的自然是英国政府的钱)。女男爵朝他笑过来,灿烂的笑容极是耀眼。这位女士已经四十出头,可她那种坚实又闪烁的风致,依旧美艳无比。她面色红润,金色的头发上还带着金属的光泽,虽然悦目却不动人,阿申登第一眼见到心里却想:这种头发还是别掉在汤里比较好[13]。一双蓝眼睛,鼻梁挺拔,面容秀美;皮肤白里透粉,但似乎绷在面骨上太紧致了一些。她的低领口[14]很大方,丰满的白胸脯有大理石的质地。很多人抵御不了女性的娇柔温驯,但在女男爵的外表中是找不出一点点这样的特质。她的衣着都很华美,但难得见到有珠宝首饰搭配,阿申登对此中运作毕竟略知一二,推断她的上级准许她在女装店为所欲为[15],但又觉得再提供戒指和珍珠就未免不够慎重和节俭了。可尽管如此,女男爵还是那么惹人注目,即使没有听过R那个关于法国部长的故事,阿申登也觉得不管这位贵妇要施展怎样的魅惑,对方只要见到她的样子,就该有一丝警觉了吧。
等着上菜,阿申登抬头扫了一眼餐厅里其他客人,大多数都很眼熟。那时候日内瓦是各种阴诡勾当的温床,大本营就是阿申登所在的这家酒店。这里住着法国人、意大利人、俄罗斯人、土耳其人、罗马尼亚人、希腊人、埃及人,有些是从祖国逃亡至此,有些到这里来无疑是替祖国效忠的。其中有个保加利亚人是阿申登的下属,为了安全起见,他们在日内瓦甚至互相之间没有说过话,他此时正和两个保加利亚同胞共进晚餐,明天或者后天,他有一份很特别的报告要递送,当然前提是在那之前没有被干掉。还有一个娇小的德国妓女,淡蓝色的眼珠,一张玩偶似的脸,她时常沿湖岸活动,最远到伯尔尼,在工作中收集到的只言片语自有那些在柏林的长官去参详其中深意。她和那位女伯爵自然层次不同,所要捕获的猎物也容易得多。不过,在这里忽然见到了冯·霍尔茨明登伯爵还是颇叫阿申登意外的,想不通他在这里做什么。这是德国派在沃韦的特工,难得会来一次日内瓦。有一次阿申登在日内瓦的老城区见到了他,周围是荒凉的街道、寂静的屋舍,伯爵在街角跟一个看上去很像间谍的人说话,要是有办法,阿申登愿意不惜代价去听听他们在说些什么。之前阿申登遇到伯爵都不免觉得滑稽,因为在战前伦敦两人其实还挺熟悉。冯·霍尔茨明登伯爵家世显赫,实际上可以跟霍亨索伦家族[16]攀上亲戚。他喜欢英格兰,跳舞、骑马、射击,样样精湛;大家说他比英国人还英国。他身材高挑,穿剪裁合身的衣服,照普鲁士男子的传统把头发剃得很短,而且他有种微微躬身的姿态——就像正要朝王室鞠躬一样——这种姿态在那些一辈子出入宫廷的人身上,你甚至未必看得出,却时时能感觉到。他举止优雅,对“美艺术”[17]也十分关心。只是现在他和阿申登一直装作从来没有见过彼此。当然两个人都心知肚明对方从事了什么勾当,阿申登甚至想过要开一下伯爵的玩笑——跟一个人常年在饭局和牌桌上碰到,却要假装全然不认识,显然很荒唐可笑——但他还是忍住了,怕德国人又拿这种玩笑印证英国人在战争中的轻佻。但阿申登依然困惑:霍尔茨明登还从来没有进过这家酒店,既然今天来了,不大可能没有重大的缘由。
而阿里亲王也意外出现在餐厅,阿申登怀疑跟霍尔茨明登的到来必然有关。这种时候,不管一件事看上去多么偶然,把它只当成巧合都是不明智的。阿里亲王是埃及人,跟赫迪夫[18]是近亲,后者被推翻之后,他也跟着从埃及逃了出来。英国人把他视作眼中钉,大家都知道他一直致力于在国内煽动骚乱。就在上一周,他们做了极为周全的保密工作,招待赫迪夫在酒店里住了三天,两人就一直在亲王的套间商谈。阿里亲王是个身材矮小的胖子,留着浓密的黑色一字胡。跟他一起住在酒店的,还有他的两个女儿,和一个名叫穆斯塔法的帕夏[19];这个人是他的秘书,替他打点各项事宜。现在他们四人正同桌用餐,虽然喝了不少香槟,但桌上气氛沉闷,彼此间什么话都不说。亲王的两个女儿都是思想解放的年轻姑娘,每天晚上都去餐厅跟日内瓦的纨绔子弟跳舞。她们也是矮小敦实的身材,黑眼睛长得漂亮,土黄色的面容神情凝重;身上的衣服却色彩斑斓,更让人想起开罗的鱼市而不是和平街[20]。亲王大人一般都自己在楼上吃饭,而两位公主则每天傍晚来公众餐厅用餐;她们似乎还有一位若即若离的监护人,是一个瘦小的英国老太太,被称为金小姐,是她们的家庭女教师。金小姐不和她们坐在同一张餐桌,她们也像是从来没注意到金小姐一样。阿申登有次在走廊里看到其中比较年长的胖公主正在训斥那位家庭教师,用的是法语,而语气之凶恶让阿申登有些不知所措。她一直扯着嗓子在吼,而且突然抽了那位老太太一巴掌。注意到阿申登的时候,她愤怒地朝他瞪了一眼,掉头进了房间,砰的一声把门甩上。阿申登只顾往前走,假装什么都没看到。
刚住到酒店的时候,阿申登还试着结识金小姐,但他的示好换来的不仅仅是冷漠,简直可算是无礼了。一开始两人碰到,阿申登会脱帽致意,而金小姐则生硬地微微欠身,可阿申登一旦开口跟她说话,对方的应答是如此简慢,显然不想跟他有任何实在的往来。但阿申登来这里不是一遇难处就退缩的,所以他把能提升信心的理由都列举了一遍,很快找了个机会上前跟她聊天。金小姐站了起来,用带着英文口音的法语说道:
“我不结交陌生人。”
她一转身就离开了。之后两人再碰到,她根本没有理睬阿申登。
她是个特别瘦小的女人,像是区区几根骨头装在皱巴巴的皮囊里,脸上也全是深深的沟壑。那头上的假发也一眼看得出来,灰褐色,发式繁复,但时常让人觉得没有完全戴正。妆容非常浓,干瘪的脸颊上两大片鲜红色,嘴唇也红得炫目。她喜欢穿些活泼到不可思议的服饰,就好比她是闭着眼睛从旧衣服店买的,而且白天她还会戴着各式各样硕大无比的帽子,都洋溢着浮夸的少女风情。她的鞋跟都特别高,精致小巧,每日里就穿着这样的鞋子脚步轻快地走来走去。她的这副模样实在太过怪诞,见到的人与其说是觉得好笑,其实更感到惊愕。街上常有行人转过身来,瞠目结舌一路注视着她。
阿申登听说,金小姐最早是被聘为阿里亲王母亲的家庭教师,自此就再也没有回过英格兰,想到这么多年来她在开罗的闺房中目睹耳闻了多少故事,阿申登每每都忍不住要感叹。你完全猜不出她有多大岁数了,有多少短暂的东方生命就在她眼底匆匆而逝,她的心底又沉着多少黑暗的秘密!阿申登想知道她老家在哪里,背井离乡这么久,想必在国内既没有亲戚也没有朋友:她在情感上显然并不和英国站在一边,会这么粗鲁地应对阿申登,应该也是有人告诉她要提防这个人。除了法语,金小姐其他语言一概不说。阿申登也很想知道,午餐、晚餐她都一个人坐在那里,心里却在想些什么;想知道她读不读书。每顿饭一结束,她就径直上楼,从来不出现在公众的休息室里。阿申登想知道她怎么看这两个思想解放、衣着花哨、跟陌生男子在劣等咖啡厅跳舞的公主。可金小姐出餐厅经过阿申登的时候,他似乎看到那张如面具般的脸孔还对他吐露出一些怒气,似乎金小姐不只冷漠,还真对他有些厌恶之意。两人目光相接,彼此对视了片刻:阿申登感觉她在凶悍的目光里还加了个无法形之于言的辱骂。本来,这种表情在这张浓妆艳抹的苍老的脸上该是滑稽、有趣的,只可惜也不知为何看上去有些怪异、可怜。
此时希金斯女男爵已经用完了她的晚餐,收起自己的手帕和拎包,翩翩穿过这个宽敞的餐厅,一路都有服务生在两旁鞠躬致意。她在阿申登桌边停了下来;看上去那么光彩照人。
“你今晚能打桥牌我太高兴了,”她说的英语几乎是完美的,只听得出一丝半缕的德国口音,“你晚餐结束就来我客厅喝咖啡吧?”
“这条裙子太美了。”阿申登说。
“现在真是可怕,我根本没有衣服穿,要是再去不了巴黎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这些可怕的普鲁士人,”她提高嗓门时喉音也越发明显了[21],“他们干吗要把我那可怜的国家也拖到这场可怕的战争里去呢?”
她叹了口气,皓齿明眸地一笑,又翩翩地走了。阿申登是最后吃完的几个客人之一,往外走的时候,餐厅几乎空了。走过霍尔茨明登伯爵的时候,阿申登因为心情畅快,大胆地朝伯爵若有若无地眨了下眼睛。这位德国特工不确定自己看到了什么,就算他认定阿申登真眨了眼睛,大概也只会百思不解其中有什么险恶的用心。阿申登走上三楼,敲了敲女男爵的房门。
“请进,请进。”她说道,哐的一声将门敞开了。
她热情地同时握了握阿申登的双手,把他领到客厅中。阿申登看到牌局的另外两位已经到了。是阿里亲王和他的秘书。阿申登这一惊非同小可。
“殿下,请允许我给您介绍阿申登先生。”女男爵用她那流利的法语说道。
阿申登鞠了一躬,握了握对方伸出的手。亲王很快打量了他一下,但没有说话。希金斯女男爵继续说道:
“我不知道你是否见过帕夏。”
“能认识你太高兴了,阿申登先生。”亲王的秘书说道,友善地握了手。“我们美丽的女男爵聊起过你的桥牌技艺,亲王殿下对这项运动极为热衷,没错吧,殿下?”
“没错,没错。”
帕夏穆斯塔法是个高大的胖子,或许有四十五岁,一双大眼睛很灵活,上嘴唇留着巨大的黑色一字胡。他身上穿着晚礼服,衬衫胸前佩戴着一颗硕大的钻石,头上戴着他们国家的塔布什帽[22]。他格外健谈,而且言语从他嘴里掉出来极为嘈杂,像是许多弹珠从袋子里滚落。他特别刻意对阿申登客气和示好,而亲王则一言不发坐着,半耷拉着眼睑看着阿申登。他像是有些害羞。
“我在俱乐部没看到你,先生,”帕夏说,“你不喜欢巴卡拉[23]吗?”
“只难得玩一玩。”
“我们这位女伯爵什么书都读过,她告诉我,你是个了不起的大作家,只可惜我读不了英文书。”
女伯爵又夸了一番阿申登,极尽溢美之词,阿申登有礼有节地听着,适当地表达了感激。给客人奉上了酒和咖啡之后,女主人把纸牌拿了出来。阿申登不得不琢磨起来,自己为何会被邀请。他很少有不切实际、过分自信的时候(在这一点上,他倒是有些自得的),而说到桥牌,他对自己的水准尤为清醒。阿申登知道自己若算是桥牌的好手,也不过是二流中的好手,但他在世界各地都跟最厉害的牌手较量过,清楚自己根本不是同一个层次。他们现在打的是定约桥牌,阿申登有些生疏,而牌局中下的注却又很大,很显然这场桥牌只是借口,但暗地里大家真正较量的是什么,阿申登却一点也猜不出来。或许亲王和帕夏知道他是从英国来的特工,想借打牌亲自打探一下这是怎样一个人。最近一两天,阿申登总觉得有什么事正蓄势待发,今天这个局算是验证了自己的直觉,但这“待发”的究竟是什么事,却又无从推断。手下那些特工呈递的讯息中也看不出有什么要紧的。不过他现在颇为确定瑞士警方之前的造访是拜女男爵所赐,而这场桥牌也是他们发现警探一无所获之后才组织的。这个想法还有诸多难解之处,却也很有意思,而桥牌一盘一盘往下打,阿申登也逐渐融入了他们一刻不停的对话中。他仔细听着其他人的每一句话,对自己所说的也一样小心。战争经常被提起,女男爵和帕夏都表达着自己强烈的反德立场。女男爵的心是归属于英格兰的,她家族的根就在那里(那位约克郡的马夫),而帕夏将巴黎视作自己的精神故乡。当帕夏聊起蒙马特[24]和它夜间的活力时,亲王也被触动得打破了沉默。
“那是个很美的城市,巴黎。”他说。
“亲王在那里有个很漂亮的公寓,”他的秘书说道,“里面有很漂亮的画作和真人大小的雕像。”
阿申登则坦陈,他对埃及的民族诉求抱持极大的同情,还把维也纳视作欧洲最迷人的名城。他们对阿申登如何友善,阿申登也以同样的热诚对待他们,但如果这些人打算从他这里套出什么在瑞士报纸上没有登过的讯息,那一定是误会了。某一刻阿申登隐约察觉对方似乎在试探自己,看他有没有可能被收买。不过他们的说辞太隐晦了,阿申登有些吃不准,但对话的氛围中似乎飘荡着这样一套道理:在这个困苦的世界中,每个尚存慈悲之心的人必然诚挚地渴望着和平,一个聪明的作家或许可以接受某种协议,不仅帮助了自己的祖国,还能获得丰厚的报偿。很显然这第一晚不会听到什么意义明确的话,但阿申登还是努力表现出他很愿意在这个话题上深入交流,当然他的表现方式极其飘忽,几乎不靠言语,更多的是一种很好亲近的姿态。跟帕夏以及那位美丽的奥地利人说话时,阿申登始终感觉阿里亲王那双警惕的眼睛在关注自己,也一直有种不安,怕心里很多想法都已经被亲王看穿。他并没有证据,但总感觉亲王是个心思敏锐的厉害人物。或许他一出门,亲王就会告诉另外两个人,他们拉拢不了阿申登,不用再浪费时间。
刚过午夜,正好一盘打完,亲王从桌边站了起来。
“有些晚了,”他说,“阿申登先生明天也一定有很多事要忙,我们不能再耽误他休息。”
阿申登就把这看成自己应当告辞的信号。他留下三位牌友讨论当下的局面,离开时心头颇为迷茫,也只能安慰自己,对方想必也是一样困惑。一回到房间,他突然感觉身心交瘁,脱衣服的时候眼睛都睁不开;刚倒在床上,立马就睡着了。
他敢说自己铁定没有睡足五分钟,就被一阵敲门声拽出了梦乡。他先听了一下。
“是谁?”
“酒店的服务员。开一下门,有件事要跟您说。”
阿申登一边骂着一边开灯,用手揉了揉自己日渐稀疏的凌乱头发(和尤里乌斯·恺撒一样,他觉得秃顶有失体面,不喜欢被人看到),把原先锁着的门打开了。外面站着一个妆容不整的瑞士女仆,她没穿围裙,其他衣服也像是手忙脚乱刚刚套上的。
“那位英国老太太,就是埃及公主的那位家庭教师,她快要死了,想要见您。”
“见我?”阿申登说。“不可能,我们并不认识。今天晚上看到她还好好的。”
他很困惑,想到什么就说了出来。
“是她说要找您。医生问您愿不愿意去一趟,她捱不了多久了。”
“一定是弄错了,她不可能找我的。”
“她说了您的名字,还有您的房间号。还说:快点,快点。”
阿申登耸了耸肩,回房间穿上拖鞋和睡袍,临时起意,往口袋里放了一把左轮手枪。相比于火器,阿申登其实更相信自己的判断力,擦枪走火之事时有发生,而且也会被人听到声响,但有时候摸到枪把的确能给你信心,而此时这突然的邀请似乎也过于神秘了。那两位胖乎乎的和善埃及人大概不会设这样的陷阱吧,否则就太过荒诞了,但在阿申登的这一行里,平时那些无趣的例行公事会时不时毫无廉耻地跌入六十年代那种情节浮夸的文艺作品[25]。就像再陈腐的说法在动情之时也很适用,人生的巧合很多时候似乎并不介意自己落入老套的文学样式中。
金小姐的房间比阿申登高了两层,他跟着女服务员穿过走廊、走上楼梯的时候,问她那位老太太是怎么了。她很慌乱,讲话睡意朦胧。
“我觉得她是中风了吧。不知道啊。值夜班的前台叫醒我,说布里戴先生要我立马上楼。”
布里戴先生是副经理。
“现在几点了?”阿申登问。
“得有三点了吧。”
他们到了金小姐的门口,女服务员敲了敲门,开门的是布里戴先生。显然他也是在睡梦中被喊醒的;赤脚穿拖鞋,灰色裤子,睡衣外面罩着礼服大衣,样子很怪;平时都用发油,头发没有一根不贴在头皮上,现在几乎都竖着。他一上来就满是歉意。
“阿申登先生,打搅您真是万分抱歉,可她就是不停地要找您,医生就说派人喊您一声。”
“完全没有关系。”
阿申登走了进去。这是一间局促的里屋,灯都开着,窗都关了,窗帘也全部拉上。屋里热气逼人。医生是个留着胡子、头发花白的瑞士人,正站在床边。布里戴先生尽管装束不尽人意,且掩不住地心烦意乱,但也不至于忘了要做一个殷勤的经理,煞有介事地替大家互相做了介绍。
“这位就是金小姐一直在找的阿申登先生。这位是阿博斯医生,他是日内瓦大学医学院的。”
医生什么都没说,只是朝床那边指了指。金小姐躺在床上。看到她阿申登大吃一惊。一个巨大的棉织睡帽,用带子系在颌下(阿申登进来的时候就看到那个棕色的假发搁在梳妆台上的一个架子上),一件很膨大的白色睡衣,领口很高。这样的睡帽和睡衣都属于一个逝去的时代,让你想起克鲁克香克[26]给狄更斯小说画的那些插画。睡觉前她会用某种乳膏擦去妆容,此时脸上还油光光的,而卸妆也显然没有完成,眉毛边还有一道道黑线,面颊上还残留着腮红。她躺在床里显得格外瘦小,像个孩童,而且无比苍老。
“她一定快九十了吧。”阿申登心想。
她看上去不像一个真实的人,像个玩偶,而且是一个爱戏谑的玩具工匠一时兴起,故意做来讽刺老巫婆的玩偶。她面朝天一动不动躺着,身子太小了,平整的被子上几乎看不出底下躺着人;因为假牙不在,她的脸也比平时更小。在这个萎缩的面具中,那双黑眼睛大得诡异,一眨不眨地瞪着——要不是这双眼睛,你会以为她已经死了。阿申登觉得金小姐看到自己的时候,目光变得不一样了。
“金小姐,很抱歉我们是这样见面的。”他故作轻松地说。
“她现在没法讲话,”医生说,“服务员去找你的时候,她又有一次小中风。我刚给她打过针,过一会儿可能舌头的功能会恢复一些。她有话要跟你说。”
“我很愿意在这里等着。”阿申登说。
他在金小姐的黑色眼睛里似乎看到了释然。于是他们四人围在床边,只是怔怔看着这个濒死的老太太。
“看起来我在这里也帮不上什么忙了,还不如回去睡觉。”布里戴先生等了一会儿说道。
“去吧,朋友,”医生说,“你在这里确实也没有什么事可做了。”
布里戴先生转向阿申登。
“我能私下跟您说句话吗?”他问。
“当然。”
医生突然在金小姐的眼里看到一种恐惧。
“不用紧张,”他温柔地说,“阿申登先生没有走,你让他等多久他都会等的。”
副经理把阿申登领到走廊,半掩起门,让里面的人听不到他的悄悄话。
“阿申登先生,我相信您一定理解有些事不可张扬,是不是?酒店里死了人会让其他宾客特别不舒服,我们会用一切方法不让他们知道。我会第一时间把遗体送走,如果您能保密的话,我会万分感激的。”
“在这件事上,你对我可以完全放心。”阿申登说。
“今天晚上非常不巧,经理正好不在,恐怕他知道了要大发雷霆。当然我是可以叫一辆救护车,把她送到医院去,但医生说还没把她搬到楼下就会没命的,绝不允许我这样做。如果她死在酒店里,也不能怪到我头上吧。”
“很多时候,死亡选择的时机确实不够体贴。”阿申登喃喃回道。
“说到底,她岁数真的太大了,很多年前就该走了吧。那位埃及亲王怎么想的,怎么会找这个岁数的家庭女教师?他早就应该把老太太送回英国去了。这些东方人,就知道给人添麻烦。”
“亲王现在在哪里?”阿申登问。“金小姐在他家里教了这么多年书,即使睡着了也该喊醒他吧?”
“他不在酒店里,和秘书一起出去了。可能正在玩巴卡拉呢。谁知道。反正我不可能派人满日内瓦地找他吧。”
“两位公主呢?”
“没回来,天亮之前她们一般很少回来。这俩姑娘对跳舞真叫一个痴迷。我不知道她们现在何处;就算知道,因为家庭女教师中风就把她们从快乐的时光中拖回来,她们不会给我好脸色的。我了解这两位公主。等她们回来,值班的前台会把这件事告诉她们,要怎么办就随便她们了。老太太也不想见她们。夜班前台找到我,我进了她房间就问亲王殿下在哪,她撕心裂肺地哭喊起来,说:不要!不要!”
“那她当时还能说话吧?”
“也算是说了一些吧,不过让我吃惊的是她说的是英语,之前她只肯说法语的。你也知道,她很讨厌英国人。”
“可她找我做什么呢?”
“这我就不知道了。她说有事情要立马告诉您。奇怪的是,她居然知道您的房间号。一开始,我没让他们去找您,半夜里一个疯老太太说的话,我不可能就去打搅我的客人。在我看来,我们没权利不让您睡觉。可医生来了之后,他坚持要通知您,老太太就是不消停,我说要找您也得等到明天早上,她就哭了。”
阿申登观察着这位副经理,他似乎一点也不觉得自己描述的这个场面有任何能触动他的地方。
“医生问您是谁,我告诉了他;医生说,老太太想见您或许因为您是同胞。”
“或许。”阿申登干巴巴地应了一声。
“好了,我去试试看能不能再睡一会儿。先要关照前台一声,让他们把事情处理完了再喊我。还好现在昼短夜长,要是顺利的话,应该天亮之前能把遗体送走。”
阿申登一进房间,那位临终老太太的黑色眼珠就盯着他不放。他觉得自己有责任说些什么,可话一出口,他就想到我们跟病人说的话往往那么愚蠢。
“我知道,您现在一定病得很难受吧,金小姐。”
阿申登似乎看到她眼里闪过一丝怒意,只能揣测是自己这句无谓的话惹恼了老太太。
“你不介意再等一会儿吧?”医生问。
“当然不介意。”
似乎之前是夜班前台被金小姐房间打来的电话吵醒,但接起来却没有人说话。电话一直在响,他就上楼去敲门了。用酒店的钥匙开门之后,他看到金小姐躺在地上,电话也从桌上掉了下来。看上去是老太太觉得不舒服,拿起听筒打电话求助,刚拨出去人就倒下了。前台急忙去找来了副经理,两人一起把她抬到床上。然后两人叫醒了女服务员,还请了医生。医生在金小姐跟前陈述这些情况让阿申登觉得颇为怪异,就好像他以为金小姐听不懂他的法语,就好像金小姐已经死了。
这时医生说道:
“好了,其实接下来我什么也做不了,留在这里也没有用了。要是有任何变化他们随时可以打我电话。”
阿申登明白金小姐这个状态可能要维持好几个小时,就耸了耸肩。
“那好吧。”
医生拍了拍她苍老的面颊,就好像这是一个小孩,说道:
“你得尽量多睡一会儿,我早上再来。”
他收拾起装医疗器械的公文包,洗了手,慢吞吞穿上了厚大衣。阿申登陪他走到门口,两人握手时,一脸大胡子的医生噘了噘嘴,这是他对病情的判断。阿申登往回走的时候,看了看那个女服务员。她坐在椅子边缘,很不自在,就像是面对死亡她什么都不敢多想。那张本就又丑又宽的脸累得有些浮肿。
“你在这熬着也没有用,”阿申登对她说道,“不如回去睡吧。”
“先生一定不喜欢一个人留在这里,肯定需要人陪的。”
“这是什么道理呢?不用了,你明天还有一天的活儿要干。”
“就算现在走了我也得五点就起来。”
“那就赶快去睡一会儿吧,你可以一起床就到这里来看看有没有事。去吧。”
她站起来的动作像是很费力。
“如果先生真是这样想的话……可我很乐意留下来的。”
阿申登微笑着摇摇头。
“晚安,我可怜的金小姐。”女服务员说。
她一走就只剩下阿申登了。他坐到床边,又和金小姐眼神相接,面对这样毫不避闪的目光让人很是尴尬。
“不要太担心了,金小姐。你刚刚只是轻微的中风,我确定再过一会儿你就能开口说话了。”
他毫不怀疑自己在那双黑色的眼睛里看到一种拼命要说话的挣扎。这一点错不了。那是一种喷薄而出的愿望,但瘫痪的身体却无法执行这样的命令。这种失望是一看便知的,泪水在她眼眶中涌起,沿着脸颊滚落下来。阿申登掏出手帕替她擦干了眼泪。
“不要伤心,金小姐,再耐心等一会儿,我确定你一定能把想说的说出来。”
阿申登分不清是不是她眼神中流露出一种绝望,像是在说她已经没有时间再等了。或许阿申登只是把自己心里想到的念头强加给了那双眼睛。梳妆台上放着这位女教师一些简陋的梳妆用具:带浮雕花纹的银柄梳子,一面银框镜子,墙角立着一个破旧的衣箱,因为磨损而发亮的皮质大帽盒放在衣橱顶上。在这个体面的酒店房间里,金小姐的东西看着确实有些寒酸;周围都是上了光的配套红木家具,亮得晃眼。
“我关掉一些灯不知道你会不会更舒服一些?”阿申登问。
他把其他的灯全关了,只留床头那一盏,然后又坐了下来。他很渴望能抽上一口烟。目光再次被屋子里另一双眼睛逮住了,那是老太太唯一还未逝去的生命。阿申登很确定金小姐有什么话迫不及待要告诉他。但那会是什么话呢?究竟是什么话呢?或许金小姐找他只是因为大限将至,而离开故国、忘却同胞这么多年,只想有个英国人在身边。至少医生就是这么想的。可金小姐为什么要找他呢?酒店里还有其他英国人啊,比如那对老夫妇,男的是退休的“印度文官”[27],似乎金小姐应该顺理成章先想到他们。对她来说,还有谁能比阿申登更像个陌生人呢?
“你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金小姐?”
金小姐还是那样瞪着他,眼神中全是话,阿申登努力想读出那个答案来,但根本无从推断。
“不用担心我会走,只要你需要,我会一直留在这里。”
没有,什么回应都没有。那双黑色的眼睛还是执着地盯着他不放,阿申登看它们的时候,觉得那神秘的光芒背后有团火焰在燃烧。这时阿申登问自己,金小姐找他是不是因为知道了他是个英国特工?会不会这么多年来她所在意的事情,到最后一刻突然都显得无关紧要了?或许在临死前,她对祖国的爱——一份死寂了半个世纪的感情——又在她心底苏醒了(阿申登心里在告诉自己:“这些愚蠢的念头实在莫名其妙,这是廉价、浮夸的小说里才有的事”)?于是她无法自已地只想为家国出力;说到底,这些东西才是真正的归宿,不是吗?时局之下,没有人能全然不受其触动,而爱国(和平年代这种情绪只留给政客、时评家和笨蛋就好了,但在战争的阴暗岁月中,对国家的爱能攥住人的心弦)——爱国的情绪能迫使人做出意料之外的事情来。她不愿见亲王和两位公主也很不寻常,是她突然憎恶这些人了?是她觉得正因为这些人让她背叛了国家,而在最后关头想要弥补?(“这些都根本没什么可能,她只是一个糊涂的老姑娘,没有必要地多活了好些年。”)但可能性再小也并非不可能。尽管他的理智一直在抗议,但阿申登不知为何就开始坚信金小姐有什么秘密要透露给他。她来找阿申登就因为知道他是谁,知道这个秘密对他有用。她就快要死了,所以什么都不怕了。可那件秘密真的重要吗?阿申登弯腰过去,更急切地想要辨认出她眼中的讯息。或许那只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只在她搅浑了的老脑子里才显得如此要紧。有些人会把每个自顾自走路的行人认定是间谍,把很多最正常不过的事件都联系成阴谋,阿申登受不了这样的论调。金小姐能开口说话之后,十有八九会告诉他一些对任何人都无关紧要的事情。
但这个老太太一定知道那么多的事!在她身边往来那么多看似更重要的大人物,凭着她的耳聪目明,一定有很多机会察觉他们小心掩藏的秘密。阿申登又想起他之前那种感受,就是周围正酝酿着什么大事。霍尔茨明登那天正好来酒店就很蹊跷,为什么阿里亲王和帕夏那两个挥金如土的赌徒,要浪费一晚上跟他打定约桥牌?或许这里牵涉到什么新的战略,或许无比重大的事件正悄然发生,或许老太太要说的话会左右一切。或许这就是整场战争胜负的关键。天知道她会说出什么来。而她就躺在那里,无力表达。阿申登只是静静地盯着她,过了好久。
“是跟战争有关吧,金小姐?”他突然大声问道。
有东西从她眼中闪过,沧桑的脸上猛地颤动了一下,这是个明确无疑的动作。有诡异可怕的事情正要发生,阿申登屏住了呼吸。老妇人脆弱的身躯抽搐了一下,像是用尽了最后的气力,在床中坐了起来。阿申登忙不迭扑过去扶住她。
“英格兰。”她只说了这一个词,声音粗哑刺耳;然后就跌入了阿申登的臂弯。
阿申登重又把她放回到枕头上,看出金小姐已经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