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王先生
这只是六场镇日常生活的一个插曲，实际上当镇上居民兴奋了几天后，生活便又归于平静。
毕竟田里的庄稼要服侍，做生意的进货，就是跑单帮的也要到处去打听行情领世面，好知道什么东西紧俏，什么货物滞销，最要紧的是看看税警队是不是又在发神经病的“缉私”了。
孔先生的《祝先生大破蟛蜞窠》也终于能告一段落，又安安心心的说他的《白蛇传》来，虽然签子钱少赚，但他心安不少，毕竟这才是先生传下来的吃饭本事，而不是前几天的苏州话小热昏，后者赚个外快换几顿小老酒可以，但终归不是正道，孔先生心里这点数目是有的。
只是换回老书后他自己也觉得有些不对劲，作为出科书的《白蛇》说了十多年，原本是得心应手，可现在再说却有点不上轨，具体哪里说不上来，但总觉得不够刺激，不是那个味道。
祝为民这儿却碰到了更大麻烦。
这天又有人来他跟前告状，说是保卫三中队的队员在饭摊头上好吃好喝后一分钱不给还挑三拣四，嘴里特别难听。
不给钱这个事情，说起来还挺麻烦。
大捷后的几天，镇上人家为了表示谢意，对凡是去吃饭的队员一分钱都不收，给的份量还特别足，一盆洋山芋抄肉片，只见肉不见土豆。
但这也就是热闹三天的事情，人家也是小本生意，也是靠这个糊口的，天天大请客，那不是过日子的做派，大家意思意思也就得了。
可现在就有队员不地道了，专吃别人这口，对方稍有怨言，就立刻甩丘八脾气，把台面拍的砰砰向，摔碗撸袖子。
一问是二小队的。
保卫三中队现在三十六人，分三个小队，祝为民兼第一小队队长，二三小队队长分别是冯有福和朱志英。
这两人对祝为民是没的说，手上也确实有真功夫，但军纪军容方面就差强人意了。
祝为民之前就暗示他们注意和镇民搞好关系，冯有福却反过来劝他“老子在前线玩命出血，吃点喝点那不是正常？老蟛蜞来一次，能顶我们吃喝一年的钞票。那时候也没见他们告状啊！”
“你以前在军队里也是这样的？？？？”
“当然，那时候是连长带着我们去吃白食还有白嫖”冯有福振振有词。
祝为民皱着眉头问道“可你以前不是这样啊，宁可偷烧饼也不去抢东西，别说吃白食了”
“那不一样啊，当时我如果拿枪抢钱是土匪，但现在我给镇上立功了吃点喝点就是理所当然!古往今来带兵打仗都是这样的。”
“委员长最信奉的曾文正公，当年就有军令，破城后大抢三天，俗称不封刀”朱志英补充道“不让大胜仗的兵开心开心，下次大家还怎么卖命？”
祝为民读了一肚子书，但对上这种强盗逻辑还真没办法反驳。
而且冯有福说的也没错，自家镇子也没少被国军给祸害，古话说过军如过匪，真是一点都不差。
他也没办法，除了让冯有福压住大伙不要太过分外，也只有自己掏钱去赔偿店老板损失了，可店老板又怎么会收他的钱呢，这让他更加苦恼。
随着时间的推移，类似的事情逐渐增多，保卫三中队的口碑也有逐渐下降的趋势。
孔先生几次三番想重说《祝先生大破蟛蜞窠》，好骗几个老听客听的焐心了请他吃完鱼肉双浇面，也都被听客阻止，说要吃回汤豆腐干的话，还不如听听昆山书，起码那里面是真的刺激。
想想之前，人人争着听这段时的盛况，孔先生也是感慨不已。
还没等他感慨完，一个保卫三中队的老队员就硬闯春风茶楼，要听白书！！
不过六分钱的事情，林正方也是请得起，但那个叫魏凤来的队友说话话实在是不中听，而且一上来就要坐前排，那是几个老客熟客常包的位置，镇上大家都面熟陌生，知道这几个位子是有主的，从来没人要抢。
林正方刚说了对方两句，就挨了一巴掌，随即对方大喊一声，“今朝谁也别听了！”
说完一步跳上书台，揪住孔先生的衣襟，顺手一甩。
可怜孔先生是个文弱书生（说书的也算书生），哪儿经得住这么一下，顿时摔落在地，那队员还不解气，跺脚大骂，“要不是老子出生入死，你们这些人在来去之间都被老蟛蜞活活夹死！！”
林正方心里大痛，祖传的排门板被踏断了一块半，一时间换都没地方换。
这出闹剧还是有人请了祝为民来才告解决，那队员见了祝队长顿时低声下气，连说自己是二队的。
祝为民一听就摇头，冯有福这个人样样好，就是兵痞气匪气太足，自己几次三番说过他，别的事情冯有福都听他的，惟独这事情，他还振振有词“祝先生，古往今来，哪个当兵的不是这样？岳家军？是啊，可我们也没见过活的岳家军啊！？打胜仗了，当然不一样，否则谁还愿意当兵，谁还愿意搏命打胜仗？！”
祝为民明知他歪理十八条，却无法反驳。
后来他自己掏钱赔了林正方的门板，却为此苦恼不已。
若是这样下去，这保卫三中队和蟛蜞帮又有什么区别？
自己这个队长莫非也要走老蟛蜞的旧路？
……
正当他犯愁时，家里却来了个不速之客。
这天，他吃过午饭回家，想小睡一会，却看到门口站着个人。
走近一看，欣喜的叫出声来“王先生！怎么是你！快快，进屋进屋！”
来人三十七八年纪，瘦长脸，小分头，眼睛不大，鼻梁不高，样貌平淡无奇，但举手投足间自然有股让人难以言说的气质，使得周围人不由自主的跟着他走。
他叫王静斋，曾经是祝为民的高中老师，教他国文的。
当时得知祝为民家境困难无法继续求学后，还主动帮助他向学校请求减免学费，并且愿意资助他一些钱，然而校方不同意，要求必须全额缴足学费。
而王静斋自己也富裕，无法负担他的全部学杂费，于是祝为民只能黯然离开。
王静斋很难过，他非常喜欢这个优秀学生，临行前将自己的一支钢笔送给他作为纪念，吩咐他回乡后也要坚持学习，莫要被生活中的一时苦难所打倒。
后来祝为民进城时还去学校看他，结果却扑了个空，门卫悄悄说，在他离校后不久，王先生因为在课堂上讲解“赤化”内容而被党务调查处的人盯上，后来得知他又策划学生上街搞爱国散步，最终引来持枪抓捕，所幸他提前得知消息，金蝉脱壳，逃之夭夭了。
当时祝为民还天真的问道，王先生又不是kmt党员，怎么党务调查处的人来找他？
这就不是一个门卫所能讲清楚的事情了。
很久以后，他才知道，党务调查处后来改了个名字，叫做kmt中央执行委员会调查统计局简称中统，专门司党同伐异之事。
幸亏王先生见机快走的早，否则多半是凶多吉少，或者生死不明，就此悄悄消失于民国大地之上或者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