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娜娜，你长得像玛丽·碧克馥。”

有一次，刚看完这位女演员演的电影之后，在一家西餐厅吃饭的时候我跟她说。

“是吗？”她听罢之后并没有看上去很高兴，只是看着我，不太理解我刚才说的。

“你没觉得吗？”我又问。

“我不知道和她是不是长得像，但是别人都说我长得像混血儿。”她平静地说。

“是的。首先，你的名字就很特别，娜奥秘，谁给取得这么洋气的名字呢？”

“不知道。”

“是爸爸还是妈妈呢……”

“是谁呢？……”

“你爸爸做什么生意？”

“他去世了。”

“妈妈呢？”

“妈妈还健在，但是……”

“你有兄弟姐妹吗？”

“有好几个，哥哥、姐姐、妹妹……”

之后又有好几次提起过这个话题，但是每次问她家庭状况的时候，她脸上总有一些不开心的样子，说话含含糊糊的。我经常会提前一天约她一起外出，约好在公园的长凳或者观音堂前面见面，她从来不会记错时间或者放我鸽子。我要是有事迟到的话，担心她等不及走了，但是去到之后发现她还在原地等着我，看到我之后就赶紧起来朝我走过来。

“对不起，娜娜，让你久等了吧？”

“是啊，一直都在等您。”

她只会这么说，但是并没有不开心或者生气。有时候，我们会约定在公园的长凳上见面，但是天突然下起雨，我正担心她怎么办呢，跑去一看，只见她蹲在湖边的一个供着某个菩萨的小祠堂的屋檐下专心致志地等我，让我好生怜惜。

那个时候，她总是会穿着一身铭仙绸的旧衣服，好像是姐姐穿过的，腰上系着薄毛呢子的友禅染色腰带，留着日式裂桃发型。妆容淡雅，穿一双补丁袜，但是，白色的布袜却很合脚，看起来也很好看。我问：“你是不是只有在休息日才留这样的发型？”她却只回答说“家里让我这么做的”，依然没有过多的言语。

“今天时候不早了，我送你到家门口吧。”我再三跟她说。

“不要紧，快到了，我自己能回去。”走到花圃宅第的拐角处，她肯定会跟我说“再见”，然后就吧嗒吧嗒地跑进千束町的小巷子了。

当时已经是四月底了，天气已经回暖了，下着蒙蒙小雨。咖啡馆里没有多少顾客，里面比较空闲、清静。我坐在桌边好久了，一个人在那里自己倒酒自己喝。看上去我挺能喝的，但实际上我的酒量很小。为了消磨时光，我点了女人喝的鸡尾酒，细细品味，味道很甜。这时候，娜奥秘端来了下酒菜。

“娜娜，来这里坐一会儿吧。”我醉醺醺地说。

“好的。”她按照我的吩咐坐在我身边，我从口袋里掏出来敷岛牌香烟，她赶紧用火柴给我点上烟。

“不忙吧，跟我聊一会儿吧。看来今天晚上不太忙。”

“不忙，难得这么闲。”

“平常很忙吗？”

“从早忙到晚，读书的空也没有。”

“娜娜喜欢看书？”

“是的，喜欢。”

“你喜欢看什么书？”

“各种杂志，只要能看都可以。”

“真让人佩服。既然那么喜欢看书，怎么不去上女校？”

我故意这样问，偷偷看她的表情。她有点生气，板着脸，看着某个方向眼神里有些茫然，还有一丝悲伤、难过的神色。

“娜娜，你若真想学习，我可以供你，怎么样？”

她仍然默不作声，我安慰她：“行吗？娜娜，你别不说话呀，告诉我怎么想的。你想学什么，做什么？”

“我想学英语。”

“哦，想学英语啊……就学英语吗？”

“还希望学音乐。”

“我供你上，你去学吧。”

“但是我已经十五岁了，上女校的话已经太晚了。”

“这有什么，女孩不同于男孩，十五岁不晚。再说了，学英语和音乐也用不着去女校学，请个老师就可以了。你真的想学吗？”

“真想学……你真想供我学习吗？”

说着，娜奥秘突然死死地盯着我的眼睛。

“当然了，但是如果你去上学就没法在这里打工了，你愿意吗？你辞掉工作，我就可以带你去我家，让我来照顾你的生活……我会一直对你负责任的，把你培养成优秀的女孩。”

“如果那样的话，可以啊……”

她回答得很干脆，没有半点儿的犹豫，我有点吃惊。“那你会辞职吗？”

“嗯，不干了。”

“娜娜，虽然你这样决定没问题，但是你妈妈和你哥哥会同意吗？你得听一下家里人的意见吧？”

“他们的意见不听也行，他们不会说什么的。”其实，她虽然嘴上这么说，但是心里还是很在意家人的看法的。她习惯了这样，不想让我知道她家的具体情况，所以才这样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我也没有打算使劲追究，但是为了帮她实现愿望，还是觉得应该去她家里跟她母亲或者兄长说一下。我在我们后面的谈话中多次提到“让我见见你的家人吧”，她听了之后总是有点儿不高兴，一直都说：“行啦，你不用去了，我自己说就行。”

娜奥秘现在已经成为我的老婆了，为了这个“河合夫人”的名声，我现在没必要详细说明她当时的身世和性情，不想惹她不开心，尽量避免这个话题。当时我就想以后肯定有机会能够整明白这些事情，即便没办法整明白的话，她的家在千束町，她十五岁就在咖啡馆当服务员了，非常不情愿将自己的住址告诉其他人，从这些方面可以大概了解她的家庭状况。但是，事情到这里并没有结束，我终于说服了她，见到了她的母亲和哥哥。他们好像并不关心自己的女儿、妹妹的贞操问题。我跟他们讲：“她非常喜欢学习，这很难得，如果她长期待在那种地方打工的话实在是有点儿可惜了。你们要是不介意的话，就把她交给我吧，我来照顾她，虽然我能力有限，但是我想雇个保姆，帮忙买菜、做饭、打扫卫生，也让她接受教育。”我也将我还没有结婚一个人住的情况一五一十地告诉他们。他们听了之后并没有非常兴奋，他们说：“如果您能照顾她，那是她的福分啊……”就像娜奥秘说的那样，家里人的想法不听也罢。

那个时候，我也能够深切地体会到世界上竟然还有这么不负责任的妈妈和哥哥，也更加同情和怜悯她了。根据她母亲的说法，家里人不知道怎么照顾娜奥秘。“我们本来想让她去做艺伎，但是她不想去，她又不能老是无所事事，所以没办法只好让她去咖啡馆当服务员了。”她这句话的意思就是要是有人愿意收留她，将她抚养成人，那么他们就放心了。原来是这样啊。她母亲说完之后我才恍然大悟：她不想在家里待着，所以公休日的时候她总是跟我一起去看电影或者外出游玩。

但是，她家对她这样对我和她来说也算是好事一桩。谈妥之后，她就辞掉了咖啡馆的工作，每天和我一起去找房子。我上班的地方在大井町，所以想尽量方便一些。周日一大早，我们就在新桥站见面了，工作日的时候，她就在大井町等我下班，然后去蒲田、大森、品川和目黑等郊外附近去找房子，有时候也到市内的高轮、田町和三田附近去找。回去的路上，我们会找个地方吃点晚饭，有时候也去看场电影，有时候也去银座散步。最后，她回千束町的家，我则回到位于芝口的出租房中。那个年代房源很少，不好找出租房，就这样过了半个多月。

那时候，如果五月的周日早上，天气晴朗，微风不燥的话，就会有一位男子和一位小姑娘一起并肩在大森周边绿树成荫的郊外马路上散步，男子打扮得像是公司职员，女子梳着裂桃式发髻，衣着有点寒酸。男子称呼女子“娜娜”，女子称呼男子“河合先生”。二人看上去不是主仆，也不是兄妹，也不是朋友和夫妻，两个人之间有些客气，有些拘谨，他们交流着，打听住户的门牌号，欣赏周边的景色，有时候还会流连道路两边的宅院、树墙、院子和路边盛开的香气扑鼻的鲜花。不知道要是有人看到他俩会怎么想？看到他们的人一定会对在晚春的一整天里四处转悠充满幸福感的这两人感到很好奇。

说起鲜花，我马上想到娜奥秘非常喜欢西方花卉，她知道很多我没听说过的鲜花名称，而且都是非常难记的英文名称。她跟我说，她在咖啡馆打工期间经常护理花瓶，所以就不经意间记住了。散步的时候，如果看到有暖房的住户，她就会驻足观望，很开心地说：“呵，花儿真美！”

“娜娜喜欢哪种花儿？”我问。“我最喜欢郁金香。”

娜奥秘在千束町那种破破烂烂的巷子中长大，所以她对广阔的田野有特别的感情，所以才让她养成了爱花的习惯吧。不管她看到什么花，如紫花地丁、蒲公英、紫云英还是樱草……只要她能在地头间看到这些野花，她就会急忙过去摘。一天下来，她采了很多花，然后将其扎成好几束，小心翼翼地保存起来拿回来。

“你的花儿都枯萎了，还是扔了吧。”

但是她不愿意，“不要紧的，洒点水就能恢复如初，放在你的桌子上肯定很好看”，快再见的时候她会亲手把花给我。

虽然我们找了很多个地方，但还是没有找到满意的房子，我们最后在国营省线电车周围租了一个很差的洋房，那边离大森站有两三里地。当时，并不流行“文化住宅”的说法，用现在的流行词语来形容的话或许比较合适。这座房子的屋顶是用红色石棉瓦建的，又高又陡的，其高度甚至达到了整个房子的高度的一半。房子四周都是用白色的外墙包裹着，就像是一个火柴盒，上面有很多长方形的窗户。如果说正面的门廊前是庭院的话，还不如说是空地，这个样子看起来好像不是为了居住而是为了作画。实际情况也是这样的。听说这个房子是由一个画家建设的，他的妻子是一个模特，他们俩之前在这里住。这个房子的设计不合理，不适合住。底楼只有一间画室，非常大，但是空空如也，玄关和厨房很小；二楼上有一间三铺席和一间四铺半席的房间，就像是阁楼上的贮藏室那样，空间非常小，没啥用处。画室当中有个楼梯，可以通往楼上的阁楼，上面有个走廊，周边有扶手，就好像是剧场的楼座那样，可以俯瞰整个画室。

第一次看到这个房子的情景时，娜奥秘是非常满意的，她大声嚷嚷说：“太洋气了！我喜欢这样的房子。”

我看她这么喜欢，当场就同意租下这个房子了。

我想她肯定是童心未泯，这座房子就像是一个童话插图一样，风格奇特、与众不同，虽然它的设计不怎么合理。确实如此，对想方设法摆脱家里的羁绊、想过自由自在的生活的少男少女来说的话，这个房子再好不过了。想必那位画家和他的模特妻子也是本着这样的心情在这里住的。但是，若只有两个人住的话，光那间画室就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