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三等奖作品
小机
王元
“我赌十个。”
“你对这批新兵蛋子太自信了,起码五十个。”
“老规矩。”
“没问题。”
言罢,我跟悲伤击掌,相继从离地三百米的飞行器跃出。汉斯星重力仅为地球的十分之一,加上轻机甲的支撑和保护,这个高度毫无挑战,就像青蛙从一片荷叶跳到另一片荷叶——嘁,这是多么童话的比喻,定是受悲伤影响。他每天晚上像哄孩子入睡一般给我讲《格林童话》。就连他的绰号“悲伤”也是来自其中一则故事:《没有手的姑娘》。故事中,女主人公失去双手,并给自己的儿子取名悲伤。(他的真名叫什么来着?我怎么也想不起来。)
“林,”落地后,悲伤对我说,“让我们大开杀戒。”这是他的口头语,接着还有一句,“愿上帝保佑你。”
“我只信这个。”我举了举手里的电磁枪。
“那你阵亡之后,去不了天堂。”
“离开这里,去哪儿都是天堂。”
越来越多的士兵跃下,我们迅速集结,然后拉开,分批进发。远处,烟尘滚滚,就像从地平线升腾而起一片乌云。随后,我看到这辈子最抵触的场景,而这也是我们必须面对的使命:成群结队的“螳螂”涨潮般涌来。它们是灰色的,倒三角的脑顶泛着蓝绿色荧光;它们有一双巨大的钳子,可以轻松把人类的肉体剪断;它们一般匍匐而行,钳子就像潜望镜一样高高举起,偶尔近战时也会人立,即使在三米高的轻机甲面前也称得上魁梧;它们看上去就像地球螳螂一样,只不过比地球螳螂要大数倍。二者不同的地方还在于嘴巴,螳螂有一个上颚强劲的咀嚼式口器,而“螳螂”的嘴巴位于腹部,所以轰掉它的三角脑袋没什么用,它仍然可以像刑天一样挥舞巨钳。“螳螂”生命力顽强,杀伤力惊人,弱点是弱智,它们只会义无反顾地进攻,进攻,进攻,没有任何策略。
我很快进入状态,冷静开枪,精确闪躲,跟它们正面交锋可不是什么好主意,绝佳的策略是绕到它们身后——这样它们威力无比的钳子就形同虚设——可以轻松地把电磁枪射出的光束塞进它的屁眼。
一只,两只,三只……
十只,廿只,卅只……
这一区域的“螳螂”终于在惨死大半之后醒悟过来,潮水般退去。
接下来就是收拾战场,焚烧“螳螂”尸体,收殓队友尸块,被“螳螂”袭击的人往往四分五裂,还会被吃掉一部分。它们在吃人类的时候,不吐骨头,嘎啵脆响,就跟吃零食似的。
“多少个?”我看见悲伤,冲他大喊。
“三十个,看来这局我们打平了。”
我在一只“螳螂”下面发现一双人脚,搬走“螳螂”尸体,只看见战友的下半身,他被拦腰截断。我轻轻抱起那双大腿,我知道这样非常不敬,但我还是忍不住望向他的裆部,那里洇湿一片,“喂,悲伤,三十一个,一共三十一个新兵蛋子尿了裤子,我赢了。你这个礼拜的极乐贴片供给归我了,哈哈。”是的,我笑了,有点泯灭人性,不止有点。我们常说一个词叫做性命:生活中,我们提倡人性大于人命;战场上,人性永远屈尊于人命。
“小心!”他突然大喊一声。
刚才被我搬开的“螳螂”并没有死透,它锋利的钳子朝我挥来致命一击。
***
我大叫着醒来,口干舌燥,满头大汗。我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想起白天在医院里,我的复健师对我说的话:最重要的是平衡。
我艰难地坐起来,喊道:“小机。”
屋角涌出一团温柔的橙色微光,可以看清小机的轮廓,接着听见它走动时发出的、有规律的嗡嗡声,然后,灯亮了。
“主人您好,小机竭诚为您服务。”叫主人可不是我的授意,实在是机器本身不可更改的设定。
“倒杯水。”
“是的,主人。”
小机打开门,来到客厅,茶几上有它晾凉的白开水。很快,它端着一杯水返回。水倒得有些满,我接过之后,由于震颤,洒了不少在我的条纹睡裤上,这让我再次想起梦中的场景以及我以为已经距离遥远却时时刻刻纠缠不去的战争;以前在汉斯星,如今盘踞在我的梦里。我举起杯子,将冰凉的水灌入喉咙,感觉好了一些。我把杯子交给小机,抬头看见我映在墙壁上的影子,我的脑袋和双手都在不停地抖动,我真担心自己随时都会散架。我知道,我余生都无法摆脱这个频率的折磨,这是战争留给我的(无法拒绝的)“遗产”。
小机把杯子放回茶几,重返卧室时,手里已经多了一条墩布,它擦干地板,像杵着水火棍的衙役望着我,“您的裤子湿了,请问是否需要更换?”
“你觉得呢?”我反问道。
“您的裤子湿了,请问是否需要更换?”它又说了一遍。如果我坚持让它思考,可能会触发它的逻辑锁,造成人格雪崩。嗯,好像是这个词,我记得那个细心的业务员跟我提过一次,并举例说明之前就有一个小男孩不断问机器人“你是谁”,导致机器人程序卡死,连主板都烧了。不过,机器人真的有人格吗?
“好吧。”我不再逗它玩,这其实挺没劲的。我当然知道,可是我没有其他斗嘴的人选,甚至没有其他交流的对象。我们互相构成彼此生活的一部分:它伺候我,我调戏它。
小机从衣柜里拿出一条运动长裤,放在床边,然后俯身帮我脱去睡裤。对此我已经习以为常,不像刚开始那样,会有一种被异性窥视的羞赧与排斥——因为它被设定为甜美的女声,一开始我总是想破开它的铁壳子,看看里面是不是有一个妙龄少女。套在外面的裤子褪去,露出我的左腿以及右腿的义肢。义肢是钛合金制成,有一层沉稳的金属光泽,看上去比小机更加智能。这提醒我,我是一名获得了至高荣誉的战斗英雄,我应当为此感到骄傲,而不是悲哀。
裤子已经穿到我的膝盖,接下来,需要我站起来,配合小机把裤子提到我的臀部以上。我这么做了,却跌倒在小机身上。小机帮我穿好裤子,双手扶着我,让我稳定站立,慢慢抽回双手,在一旁垂首听命。
“几点了?”
“上午时间,五点零三分。”
“走吧,我们去晨练。”
“好的,主人。”
小机走在前面,我手扶他的肩膀,吃力地迈着步子。不明就里的人,一定以为小机是一个导盲机器人,而我双目失明。
已经是早秋,这个点,天色浓稠如墨,街道上只有默默无闻的路灯无私奉献着微光,偶尔能看见一辆呼啸而过的无人驾驶出租车,应该是有人预约吧。什么样的工作,需要这么早出门呢?我们走到社区公园,我仍没想到答案。我十六岁开始服役,对现代社会并不熟悉。在汉斯星度过了人生迄今为止五分之三的光阴,地球在我离开之后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这种变化不仅仅是科技的日新月异,更是生活方式的迥异。我对于“螳螂”的了解远远超过其他人类。我知道它们丑陋的习性,却不知道他们的习惯。他们?应该是“我们”才对。
按照复健师教给我的复健流程,我先做了一些简单的热身动作,拉伸肌肉,活动筋骨,然后让小机站在五十米开外,我努力向它走去。像个婴孩一样,我需要重新学习走路;也像个婴孩一样,我需要重新认识这个世界。
站稳了,不摔倒,我就算取得阶段性胜利。
我的双手和脑袋还在不停地颤抖。复健师告诉我,这在医学上叫做震颤。我曾在很多老年人身上见过这种症状,盯着看一会我就觉得头晕。现在,我成为他们盯着看的目标。我嘲笑过他们吗?也许吧,他们会嘲笑我吗?
有了一路的走动和刚才的热身,这次我站稳了。接下来才是重头戏,迈步。义肢非常好用,所以我选择用它作为支撑腿,先提起左脚,踢出去,落地;交换角色,撑起义肢。
一步,两步,三步……
十步,廿步,卅步……
我想起在汉斯星上,我穿着轻机甲大杀四方,利用腾空,步长能够达到五米,那是真正的健步如飞。但这里不是汉斯星,而是地球,我的母星;我也不再是那个生龙活虎的战士,而是一个连正常走动都难以完成的废人。战斗英雄是荣誉证书和媒体给我的称号,但本质上,我是一个废人。
“最重要的是平衡。”我再次想起复健师的话,“不要走得太快,但也不能走得太慢。要有耐心,这对任何人来说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你需要为此战斗。”
我感觉不错,再有几步就能碰到小机了,但我只顾向前,没有留心脚下,一颗石子垫在我的义肢上,只是一个很小的外力,就破坏了我的平衡。我一个趔趄,向前栽倒。小机赶在我倒地之前,架住我的胳膊,叫停了我的摔跤。难以想象,如果没有小机,我这些年会怎么度过。它不断地把我从错位的生活中纠正过来。我一直以为离开汉斯星,去哪儿都是天堂,看来远没有这么乐观。
“我是不是很没用?”我忍不住自嘲。
“不,主人非常有用。”小机的回答让我哭笑不得,让我原本准备好的悲伤还没亮相就已经散场。
“如果没有你,我步履维艰。不,”我想到更狠,也更真实的措辞,“没有你,我寸步难行。”或者更狠一点,一无是处?我这么活着是为了什么?想来想去,不过是为了活着。还能找到更明亮和伟岸的价值吗?
“没有如果,我从不做假设。”小机说,“我永远不会离开主人。”
“哪儿有什么永远?”它只不过在讨好我,跟小猫拿粗粝的舌头舔你的掌心一样。跟久了,机器人就是宠物。
小机沉默了,一定是把我的感慨当成一句疑问,而它的世界观里,找不到标准答案。机器人会怎么形容永远呢?它不停地运转着,我能感受到它的机壳散发出比刚才更多的热量。
“停止思考。”我下令道。
怎么会有永远呢?这根本就是一个伪命题。人与人之间的永远,永远都是骗人的把戏。恋人说永远不过是条件反射,爱情本身都不是真实的(也可能是我没体味过),只有悲伤刻骨铭心。
悲伤。
是啊,悲伤。
我不禁抬头,灰蒙蒙的天空套上了微红的曙光,稀薄的晨曦正从东方分娩。又是晴朗的一天,这个星球上的主角们粉墨登场了。
***
砰,它在我面前开了花,悲伤第三十四次救了我的命,就像我对他做过的五十六次一样。我们是最好的搭档,是彼此的后盾。形同手足,大概如此。
当然还有其他兄弟。
在我们连,除了我,每个人都有绰号。
当我作为新兵第一次踏入汉斯星的时候,那个来自英国的指挥官跟我们说,每个人都要给自己取一个绰号。
“报告。”站在我旁边的黑人兄弟喊道。我替他感到担心。我不知道别人第一次来到汉斯星什么样,我感到莫名的紧张和恐惧。距离地球十几光年,面对凶残的“螳螂”,想想就够喝一壶的。
“说。”
“请问这是部队的要求吗?”
“不,这是我的爱好。还有问题吗?”
“没有。”
“你们最好想一个朗朗上口的绰号,这将陪伴你们整个军旅生涯,直到你们退役或者被‘螳螂’吃掉。如果你们没有绰号,又不想自己取,我可以帮你们,但你们一定会后悔的。好了,从第一排开始。”
我后脑的翻译贴片把绰号翻译成了诨名,也许把我们当成《水浒传》里的绿林好汉。
“闪电。”
“石头。”
“火箭。”
“疤脸。”
“图钉。”他说的是日语。跟传统印象中不同,他个子很高,旁边那个白人的脑顶刚刚贴住他的下巴。他是我们当中最热血的那个,有着大和民族对战争的癫狂遗传。静下来的时候,他喜欢哼唱一首不具名的日文歌。翻译贴片意外地没有收录这首歌曲,因此只能零碎地跳出几个词组,比如“北方的人群”“海浪波涛的声音”“快冻僵的海鸥”“不禁掉下眼泪”。
“这是什么狗屁绰号,不过我记住你了。”指挥官说,“继续。”
“悲伤。”
“等等,悲伤?”指挥官停下来看着悲伤,“还不如图钉呢!”但庆幸的是,他只是发表了感慨,没有否定,“继续。”
“凯撒。”
“明眸。”
“报告长官,我没有绰号。”是刚才那个黑人兄弟。
“那我就赐予你一个,粪球。我希望你能喜欢,总之我是爱不释手。”不等他反驳,指挥官喊道,“继续。”
“林——”我吓傻了,只来得及说出自己的姓氏,指挥官没有介意,他对中文的了解或许本身就捉襟见肘。所以,我成为唯一一个在屎蛋麾下作战而没有绰号的士兵。哦,屎蛋就是指挥官的绰号,他在一次歼敌大捷之后跟我们说,他的绰号也来自他长官的馈赠。他不以为耻,他说这个名字给他带来了好运,他是那批新兵里唯一在世的。我想起中国旧社会,有起贱名好养活的传统。这听起来像是一个笑话,可在场的我们都哭了。
那是我第一次对抗“螳螂”,真真实实地看到它们庞大而丑陋的身躯时,连一次扳机都没有扣下,我吓得尿了裤子。我不知道战斗是如何开始、怎么进行、何时结束的,我只知道晚上的庆功宴之后,我仍然紧张得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喂,我是悲伤。”
悲伤从我的上铺探下来半个身体。
“我是林。”
“我知道你尿裤子了,这没什么,我也尿了。是不是睡不着?”
“对。”
“想不想听故事,我能记住全本的《格林童话》。”他没有继续征求我的意见,“我就知道你想听,我以前睡不着的时候妈妈就给我讲《格林童话》。好了,我们要开始了,小宝贝,故事的名字叫做《杜松树》,这是一个非常温暖的童话。你需要温暖对不对?”
“我需要温暖。”
听完这个故事之后,我整宿都难以入眠。这一点都不“温暖”,悲伤骗了我,这是我有史以来听过最惊悚的童话故事,里面充斥着各种食人情节(具体内容我已经记不起来)。我不知道这个故事为什么会被归类于童话,故事是无辜的,我应该谴责编纂的格林兄弟,他们的恶趣味在两个世纪之后乘虚而入,把我杀得片甲不留。
这令我更加恐惧,让我整晚都不敢去厕所。
这是一个痛苦的开始,许多开始都是痛苦的,而之后你会发现,当你习惯这种痛苦之后,真正的打击才会姗姗来迟。无法预知,也不能结束,只要待在汉斯星,就要承受这种恐怖。这是战争的并发症。
集结,出击,歼敌。
焚尸,喝酒,童话。
服役的日子漫长而折磨,总要找一些乐子。
当我跟悲伤成为好友之后,我们总是用每一批新兵尿裤子的数量来打赌,也是乐子的一种。这有点可恶,我们知道,但如果你也在那里待过,你会原谅我们;如果你见过血肉横飞,你会理解我们;如果你随时都可能挂掉,你会加入我们。
那次我赢了,赌资是一个礼拜的极乐贴片。
***
我偷偷保留了一箱极乐贴片,这才是我真正的“战争遗产”。
极乐贴片能够轻微致幻,让人暂时脱离残酷的现实。在汉斯星,这是我们的必需品。没有人能够一直精神饱满地面对那些怪物,偶尔放松一下会让我们事半功倍。在地球上,极乐贴片并不好搞到手,需要花更多的钱,也需要更隐蔽的渠道。所以,我一直非常珍惜我的存货,我对这种地下买卖可是一窍不通。
贴了两片之后,我感觉好多了。至少在那半个小时内,我忘记了战争,也忘记了现实。我飘飘欲仙,得到安慰和快感。但贴片的功效消失之后,我丝毫记不清刚才的幻境,如同睡醒之后忘记前夜的美梦。我只知道那是一个美梦,仅此而已。有时候,随心所欲让贴片去自由发挥;有时候,人们会刻意介入进来,设置某个特殊的场景和剧情,最常见的就是性。
***
部队上也有性,人们需要发泄。
由于我经常跟悲伤出双入对,总是被人误解。开始我还声明,后来不以为意。这为我们省去了很多麻烦。如果你落单了,就会有人凑上来展示自己的魅力,或者说展示自己的size。
“你有爱人吗?”悲伤问我。
翻译贴片把“lover”翻译成了爱人,我觉得有失偏颇,应该是情人才对吧,爱人在中国是对妻子的敬称。但情人在中国也总是被习俗误会。
“没有。”我说。如果他接下来说,你愿意成为我的爱人吗?我会毫不犹豫用电磁枪爆了他的头。万幸,他挽救了自己一命。他说:“那你太不值了,如果死在这里,连爱情的滋味都没有品尝过。等我们凯旋之后,一定会有成群结队的女孩对你竞相追逐。”
“那是一种什么感觉?”
“什么?”
“爱情。”
“水乳交融。”他不怀好意地笑笑说。
***
关于这点,悲伤说错了,当我回到地球,从病痛中苏醒,守在我身边的只有一群医生。我接受过几次采访,人们都是来了又走,没有人想留下来。曾经有一个女记者说要给我生孩子,但后来的事实表明,她不过是想通过身体贿赂我,以骗取更私密的内容。她关注的焦点在于部队上的同性行为,并不介意我是不是战争英雄。她说,她痛恨战争,战争让人失去了人性。我也痛恨战争,谁来同情我?
直到小机出现,“主人你好,小机竭诚为您服务。”
小机是部队赐予我的智能机器人,但它看上去并不智能。人类在AI的开发研究上走得远比想象中磕绊而缓慢,我们已经可以乘坐超光速飞船侵略异星文明了,机器人还是不能准确地分辨一张图片里的阴影和石头。我曾看过一篇科普文章,大概叫做《为什么很多名人警惕人工智能?》之类,文章预测超人工智能会在2070年实现,届时超人工智能可以轻而易举地毁灭人类,登上食物链顶端的宝座。作者还告诫人们,超人工智能只会做它想做的事情,不计任何后果。但现在已经是2070年,人工智能勉强脱离弱人工智能的沼泽,上了强人工智能的岸,但跟超人工智能比,还有一定的差距。设计者却杞人忧天,通过层层嵌套的方式,将机器人的“脑子”控制了,不让它有任何过界的非分之想。那些人工智能的专家怎么说来着,“今天萌芽,明朝参天。当我们发现其处于萌芽状态,为时已晚,不要拿哺乳动物的进化史绑定其他生物。”最后这个观点放在“螳螂”身上也一样适用,只是指挥官的说法更加通俗,“不要把这些玩意当成人,它们就是一堆臭虫。”
小机的曲线不够圆滑,看上去笨拙,事实上也好不到哪儿去。我知道它的型号跟重力有关,所以那个激活它的业务员给它取名为小G,但我叫着叫着,就成了小机,主要是因为我拗口的发音。小机的原始属性也是业务员根据自己的喜好制定,比如女声、比如温柔。这些我都懒得更改,那段时间我刚从汉斯星回到地球,有相当严重的厌世情绪,对周围的一切都漠不关心和不以为然。
吃完早饭,我需要去复健医院,这是我每天生活的核心内容。就像任何一个普通人一样,工作和生病,只不过我的工作是杀戮,我的疾病是回忆。
“感觉怎么样?”复健师的发型千年不变,乌黑靓丽的长发抓成一丝不苟的马尾。真是的,就连“螳螂”都会进化。可这种不变让我感到平实和可靠。
“不好不坏,平衡。”我说。
“你倒是学以致用。”复健师说,“站起来。”
我一抬胳膊,小机就过来扶我。这是我们连日来相处的默契。正如小机的使用说明所呈现的,它会学习和记录,越来越懂得用户。或者说,通过不断的自我修正,越来越适合我。就像两只卡扣玩具,契合得天衣无缝。
“小机,让他自己来。”复健师对小机说。
小机看看复健师,又看看我,二极管里弥漫着困惑。
“你不要让它选择,它会因此杀了自己。我不是危言耸听,他们说有过类似案例。小机死了,我也就活不成了。”我说。一天之中,我只有面对复健师才能说上两句话。我没有父母、兄弟姐妹、亲戚朋友,什么都没有。我是生来的战士。这是好听的对外说法,说得难听一点,我是个孤儿。
“你如果像贫嘴一样对待复健,肌肉就不至于萎缩了。”她一边说着,一边用手捏捏我的胳膊,我的肩膀,我劫后余生的左腿。
我没跟她说,我只有对你贫嘴。怎么能这么说呢,这像调情。
“给我一把电磁枪,然后把我扔到战场上,我保准生龙活虎,虎虎生威,威力无穷,穷,穷——”
“穷途末路,穷寇莫追,穷凶极恶,穷困潦倒……”小机难能可贵地识破了我的意图,但是说出一串让我难堪的成语,我赶紧叫停,复健师却笑得花枝乱颤。我很少看见复健师笑,她总是板着一张拒人千里之外的脸。
“好样的,小机。”复健师说。
“谢谢医生。”小机说。
“你们俩还客气上了,”我说,“不过你笑起来真好看。”
被我一说,复健师又恢复了之前的臭脸,“一百组复健动作,现在开始。”
“平时只有五十组,你这是打击报复。”我说。
“谁让你揶揄我,女人都是小心眼。这是我们的特长,也是我们的专利。”
“我真心实意。”
“两百组。”
“你知道我为什么康复这么慢吗?”我说,“我想见到你。”
复健师脸上一片绯红,她拢了拢发际线,欣然点头。我张开双臂将她拥入怀中。一切都水到渠成。
“喂。”
我听见一个声音,不是我发出的,她也闭着嘴,这屋里没有别人。
“喂。”
那会是谁呢?
“喂。”
我终于看清,说话的人正是我的复健师,“喂,感觉怎么样?”
刚才只不过是我在极乐贴片里展望过的剧情而已,现实生活中,我不可能这么伶牙俐齿。从汉斯星回到地球,我的语言系统彻底退化了,我不知道是因为脑子里的东西,还是因为某种难以具象的情感。总之,我就跟社交恐惧症患者似的,总是一副唯唯诺诺的欠揍模样。
“嗯,还不错。”
“加强锻炼,多走走路,记住我说的话,最重要的是平衡。”她再次叮嘱道。过了一会,我一边做着复健动作,她一边跟我说:“手术的事进展不太顺利,不过你放心,我们一定会赶在情况恶化之前完成攻坚。”
“恶化的结果到底会怎么样?你早点告诉我,我也有个心理准备。”
“我只能说很糟。”
“比在汉斯星上被‘螳螂’当成零食吃掉更糟吗?”
复健师不再说话,我的幽默有些伤人。我总是这样,每次想要开个玩笑,却总让自己和当事人尴尬。而且,我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我的初衷。我对谁都没有恶意。
沉默。她开始在键盘上敲入一些数据,我猜是关于我的肌肉状况和神经反应,如果只是不公开的工作日志,或许还会多写出一行:这家伙真是让人讨厌。
“再见。”复健结束后,我说。
“再见。”她说。我站起来,她又补充道:“多晒晒太阳。”
我点头。
回到家,小机去忙活晚饭,我坐在沙发上,跟往常一样,目送这一天落幕。悲伤跟我说过,如果你总是情不自禁想起一个人,那么就说明你恋爱了。最近这段时间,我总是想起我的复健师。她很漂亮,我不懂得太过繁复的形容,总之,她很漂亮。她的漂亮是自然的,不像那种特殊的“面膜”,可以暂时改变人的容貌那种。她没有掩饰鼻尖上的雀斑,也没有抹平眼角的皴皱。这个时代,人们都变美了,美也就变没了。
“完了,”我对站在一旁静候的小机说,“我可能恋爱了。”
“需要我怎么帮你,你刚才说‘完了’。”小机说。
“没什么。”我真是傻了,竟然跟一个机器人讨论爱情,不然呢,它是我唯一可以倾诉的对象,而且这种事情又这么私人,“你有没有恋爱过?”
“没有,主人。”它回答得干脆利落。
“所以,你无法帮我。”我就势说道。
“我可以查证关于恋爱的事宜,竭力为您提供帮助。”
“你这个铁脑壳可搞不懂恋爱,这是非线性的,还没人能编出这样的程序。就连我们自己都搞不清楚怎么回事,有人支持激素论,也有人说是宿命。”
“非常抱歉,我是合金的,含有百分之——”
“打住,我不想听你的身体元素比例,给我拿两个极乐贴片,我需要飘飘欲仙。”
它依言照做,把贴片贴在我的太阳穴上。快乐如期而至,在幻境里,我可以随心所欲地设定:我可以四肢健全,牵起美女复健师的手,翩翩起舞。
***
部队上也有舞会。
与其说是舞会,不如说是扭动和跳跃。
在获得大捷的晚上,我们会把“螳螂”的尸体层层堆叠起来,淋上汽油,点燃。围着冲天的火焰,大吵大叫。这也是一种宣泄,否则人们会崩溃。
“今天晚上换换口味怎么样?”一个在我们之后那批加入的士兵对我说。火光把周围照得如同白昼,我能够看清他脸上裹着尘土的汗水。
“你找错人了。”
“我知道你跟悲伤是一对,但我保证你不会后悔的,我会让你欲仙欲死。”
来回几句话之后,我一脚踢在他的卵蛋上,“我说过,你找错人了。”
对此我其实有些过激,他只不过是想寻欢作乐,也许只是想逞一下口舌之勇,并没有太深的恶意。我只需要转头走开就行,没必要伤害他。几天之后,我再次见到他,他的双腿都被一只死去的“螳螂”紧紧咬住,为了保命,我们只好用电磁枪割断他的双腿。他认出了我,对我说抱歉,不应该轻薄我,他说他太害怕了。他还说,他以为他会死去。
我抱着他的上半身,那么轻,像一片羽毛。
“你不会死的。”我反反复复只能说出这一句安慰他的话。
***
我听从复健师的建议,多晒晒太阳。
在公园的长椅上,我停了下来。小机站在旁边,以一种高度差来凸显出尊卑。其实一开始,我对它也不是完全接受,我不能将自己的生活交付给一个机器人。可相处下来,它成为我最信赖的伙伴。我在很多文学作品里见到过痴情男女之间的对白,“没有你我可怎么过啊?”对他们来说,这不过是一种情感的表达方式,对我却是赤裸裸的现实。
“坐下来吧。”这是我对它的恩典。
“谢谢主人。”
“我们在一起多久了?”
“三年零四个月二十八天五小时三十四分十三秒——截至您刚才提问那一刻。”
“感谢你这段时间的陪伴。”
“主人,请不要抛弃我。”它突然说。
我一愣,看着它。一般情况下,当他人被这种目光凝视,接下来就会做出一番解释,但机器人远没有达到这个境界,我只好发问:“为什么会这么说?”
“我存储了很多影视资料,当一个人对另一个人这么说的时候往往意味着告别。”
“哈哈,还真是。”我想起在汉斯星,我跟悲伤之间也有过类似的对话。
“您还没有表态。”
“我不会抛弃你,”为了让它安心,我补充道,“永远。但是你怎么定义永远?”
“直至宇宙塌缩。”
“我不可能活那么久。”
“我可以。”
它的确可以,它的使用寿命是有限的,但不可分解的材料会永恒存在。
陷入这个话题,我难免有一些伤感,陪在我身边的不是一个温柔的女性,而是一个机器人。这是安慰,也是讽刺。
一片阴影笼罩过来,是两个并肩走来的年轻人,至少从他们的服饰和站姿来看是这样,但他们的脸如此苍老,一看就是贴了“面膜”。其中一个人晃出一把匕首,“把钱拿出来。”
“你们找错人了。”我说。
“用得起机器人,还能没钱?”另外一个帮腔道,“快点。”
我盯着他们看了一眼,站起来,迅速地弹出一脚,又一脚,击中他们的卵蛋。但他们都没有倒地,也没有痛叫。这也是想象,我仍然坐在长椅上,希望他们知难而退。
“这家伙看上去好眼熟。”拿匕首的人说,“哦,我想起来了,那个战争英雄。”
“对,是他。喂,你不是很厉害吗?来,跟我过几招。宣传片都把你拍成神了。”另外那人说。
他们根本不知道,也不在乎我们为他们做了什么。这让我震惊。悲伤说,地球上的人们都会对我们感恩戴德。我们所做的一切是为了地球的明天,他又说错了。
“别晃了,看得我脑袋疼。”他伸手给了我一巴掌,中途被小机拦住。
“请不要殴打我的主人。”它站起来,同时松开了那人的手腕。机器人三定律约束着它,它不能容忍我被他人伤害,但也无法伤害他人。
“滚开。”匕首已经朝它刺过来。
匕首被小机打掉。
“我们走。”他们相视一下离开。
“谢谢你。”我对小机说。
“小机很荣幸为您服务。”
这样一来,我没有了晒太阳的心情,在小机的搀扶下往回走。就在我每天都要往返数次的路上,一辆突如其来的小轿车冲我们飞奔而来。不能让我受到伤害,也不能让自己受到伤害,但前者的势能更大,所以小机本能地把我推开。它说得对,我不应该跟它说什么“谢谢它这段时间的照顾”之类的话,按照剧情设定,后面肯定埋伏着悲伤的桥段。我手撑着地,试图站起来。但我用力过猛,适得其反,几次都不能站稳,我只好爬过去,爬到小机身边。它被巨大的动量撞得散架了,可以用惨烈形容。在部队上,我们不说死,而是说光荣了。
“小机。”我捡起它的胳膊,它的腿,一点点拼凑着。我终于拼出了它的形状,却拼不出来它的“生命”。
***
战争是惨烈的。
惨烈都不能形容的程度。相比冲锋陷阵,收殓战友的残肢更加冲击人们的心理防线。你能想象那种画面吗?视野里都是尸体,一只胳膊,一截小腿,一颗闭不上眼睛的头颅。你就像拾麦穗的农民一样,把它们放进收纳袋。这是你能为他们做的所有。
这还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随着我们持续的攻击,那些“螳螂”变得聪明了,它们不再像从前一样大面积冲锋,而懂得迂回作战。陷入惯性思维的我们,损伤惨重。
这是我最不愿意想起的从前,也是记得最清楚的过去。
那些挥之不去的噩梦也加深了往事的印象,就当我以为我已经挺过去的时候给我当头一棒。我并不坚强,而且有点悲观。这就是我,没办法抛弃的自我认知。
“我们为什么来到这里?”粪球问大家,在凯撒和疤脸都死去之后。
“为了地球。”图钉说。这话没错,人们纷纷附和。多么高尚的原因。
“为了逃避。”悲伤说。大家都看着他,等着他解释,好像他需要话锋一转说出一个值得尊敬的理由。可他什么也没说,只是低头擦拭配枪。
“林,你为了什么?”粪球问我。
“我?”我想了想,没有现成答案,可我明显不是为了地球,也不是为了逃避,“我不知道。”这么说最诚实。我不知道。我从小就被父母遗弃,是当地孤儿院收养了我,稍微长大一点,我就开始在孤儿院帮忙做事,之后受到征召,于是来到这里。我习惯被安排,服从,温驯。别问我原因,个体不需要原因。
“没有一个人说说,我们这么做究竟值不值得?”粪球对我们都有些失望,觉得我们都是不会思考的战争机器,“我是说,战争的本质是什么?”“这个话题有点大而无当。”有人提出反对意见,仍是图钉。
“大而无当?哈哈哈,你笑死我了,我们现在就在参与战争,你却置身事外地跟我说大而无当。这关系到我们的生命和尊严。”
“与地球相关,你的生命和尊严不值一哂。”图钉开始跟他针锋相对。
“那么请问,如果我们不来这里,我是说,不来汉斯星进行殖民,对地球会有什么影响吗?”图钉激起了粪球的愤怒。
“殖民是文明发展的必经之路。”
“得有多盲目无知才会这么说。”
“你看看历史吧,我们在地球上就是这么发展的,现在我们要离开地球,继续发展下去。历史的轨迹总是惊人的相似。战争不是文明的目的,而是文明的手段。”图钉说,“譬如远古时期,人类追捕其他生物。我们现在做的也一样,这只不过是一次星际狩猎。”
“远古时期,我们的祖先是为了生存,那我们为了什么?”
“能源。”图钉说,“从本质上讲,这也是为了生存。”
图钉说得没错。这是前瞻的目光,现在的人们还没有危机感,但地球的能源已经捉襟见肘,亟待补充。
“你被他们洗脑了。”他们是谁?我并不清楚,但大概知道,“在他们眼里,我们跟‘螳螂’没什么两样。”
第二天,图钉被“螳螂”吃了,我们只抢救回来他半截手臂,按照规定,部队会将士兵的残余部分火化寄给他们地球上的家人。我看见这只手臂上有一个日文的刺青。这不奇怪,他本来就是日本人。我拍摄了刺青的照片,回到营地,向另外一个日本战友求证。我以为这会是类似什么“天皇万岁”之类的话。那人告诉我,这是一个人名,石川小百合,一个日本女性的名字,猜测应是他的妻子。
后来,这只断臂总是出现在我的梦里。在梦里,上面的刺青变成直观易懂的中文,血淋淋写着两个字:“回家。”
我不知道,他的胳膊回家了,跟他自己回家有什么区别。好像有这么一抔骨灰在,就能让人们得到安慰。好像这就是阅读理解的时候,人们剖析出来的核心思想。其他都不重要,重要的就是文章的立意。
***
还好,核心没损坏。
技术人员上门检测,并为小机更换了新的躯壳。这算不上重生,它根本没死,只是换了一身新衣裳。
“主人您好,小机竭诚为您服务。”温和的橙色光芒跟从前一样,嗡嗡的声音也跟从前一样。我的小机又回来了。
一切跟从前一样。
***
一切跟从前一样。
越来越多的杀戮,越来越多的死亡。
汉斯星没有医院,简单的伤病我们自己克服,涉及生死就会被遣送回地球。那时候还没有听说过什么纳米医学。
***
复健师早就跟我提过那个纳米机器人手术,这听起来有点匪夷所思,需要在我们的身体里面——在血管里、在肌肉里、在脏器里、在神经里——放置一群肉眼不可见的机器人。她管这叫做纳米医学,并且说这是未来医学的中坚力量,能够有效地抗击衰老和死亡,让我们从“无能为力”变成“有的放矢”。
那天不是复健日,但她专门把我约出来,也不是在复健医院,而是一家餐厅。
我欣喜若狂,高兴得想要跳起来,但我做出动作,重重摔倒在地。小机立刻跑来,将我扶起。我的脑袋撞在茶几上,疯狂地流着血,可一点也不觉得疼。小机忙前忙后,又是为我包扎,又是“清理现场”。额头上缠着一圈纱布可不像话,我不能就这么随随便便去赴约,我要精心打扮,做出一副隆重的姿态。还好,我早有准备。
到达地点,小机先从无人出租车上下来,然后把我抱出来,就像新郎抱新娘一样。
我们的出现吸引了众人的目光。我坚持不让小机搀扶,自己走路。我走得很不稳定,几次差点摔倒,但总算在最后时刻调整过来。我磕磕绊绊地走进餐厅。
“你怎么穿了一身军装?”复健师看见我惊讶地说。
“我?”我比她更惊讶,她并非一人赴会,在她旁边还坐着一个西装革履的中年男人。
“这位是纳米机器人研究的专家,他听说了你的经历和病历,非常愿意为你提供帮助。”复健师说。这才是她约我出来的目的。虽然不是约会,但也是为了我好。我不谙人情世故,但起码的礼貌还是有的。我跟那个专家握手,保持了几分钟微笑。
席间,他说了很多,我听进去很少,倒是复健师和小机一直认真记录。小机总是这样,我常常说,它不仅是我的保姆,更是我的第二颗大脑。
“目前来说,我们已经完全可以用人工合成的DNA制造纳米机器,”那个男人说,“问题在于驱动。目前一共有三种驱动方式,包括磁场、超声波以及利用人体体内的各种产物作为燃料,比如胃酸和水,但这些治疗过程都仅仅试用于精确制导,仅仅有给药的功能。我简单说明一下,传统的药物要么直接注射到血液里,要么以药片的形式,通过消化道被吸收到血液里。但它们不能直接针对病灶,而是借助血液循环和渗透,一点点接近病灶。这样需要更多的时间,也会产生更多的副作用。纳米药物可以直接被引导到病灶,然后释放。那些纳米颗粒,会随着新陈代谢排出体外。这是工作原理。”
“嗯,他的病灶位于脑部,这有点难办。”复健师附和道。
“我们观察过片子了,的确有些棘手,稍微处理不当就可能造成严重后果。所以,我们需要持续而微小地不断修正,这就要求纳米机器不仅仅是到达病灶、给药这么简单,还需要它们做出更加精妙的配合。打个比方,现有的纳米技术就像是誊写一本世界名著,而对于林的处理则是创作一本世界名著。简单来说,我们需要一颗能够自主思考的电子大脑来领导这群纳米大军。”
“我会思考。”小机突然说道。
“哈哈,”那个男人笑了,“哈哈。”
我不知道这有什么好笑的,我很想打人。
我品尝不出饭菜的味道,只是在充饥。
“走吧,小机,”我说,“我们回家。”
***
回家。
悲伤说,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早日回家。
一天晚上,他给我读完《懒鬼哈利和肥婆特琳娜》的故事,跟我说,他妻子就是一个肥婆,不过他可不是懒鬼。他喜欢劳动,他还让我摸他拱起的肌肉,被我厉声制止。
“如果一个一百公斤的女人还韵味十足,那么她才是真正的漂亮。”他陶醉地说道。“给你看点东西。”他从上铺翻下来,挤在我的单人床上,给我看了一段视频。视频里是一个不停哭泣的小孩。“这是我女儿。出发前怀上的,我还没吻过她的额头呢。”
“赶紧收起来。”我说。
“为什么?”
“在我们国家的战争电影里有一条铁律,一旦出现士兵给战友看家人照片的情节,最后都会game over。”
“我相信上帝会保佑我。”
“如果真的有上帝,就不会制造出人类,又制造出‘螳螂’。”
“上帝不会让某一个族类过于强大,总要互相牵制,最终达到和谐。”
“我们会跟‘螳螂’和谐吗?”
“也许会吧。”
“那我更不相信上帝了。”
“那太遗憾了,我们阵亡之后就不能在一起了。”
“那就活着。”
***
活着就是,不断地经历各种各样的高潮和低谷。
低谷的时候,我们就躲进极乐世界。
那天晚上,我不断地使用着贴片,只有这样,我才能得到安慰。细微的电流不断地输入我的大脑,侵入神经。我就像一个手淫犯,不停地刺激,不停地高潮,让疲软的欲望一次次充血。我知道这样不好,却停不下来。又像是冲动杀人犯,举起刀那一刻,所有道德退散,只有血光能安慰我的痛苦。所以,捅下致命的一刀并不能就此止住,还要疯狂地补刀。
我不知道怎么睡着,又怎么醒来,时间变成泡沫。
“小机。”
“我在这里,主人。”
“为什么不开灯?”
“主人,灯开着。”
人死如灯灭,我又想起一个中国的传统说法。
***
一年之后,闪电和石头死了,然后是火箭和图钉。随着我们开拓的疆界越来越大,我们那批新兵活下来的人越来越少。
“也许下一场战役,就会轮到我们。”
“没关系,反正死了之后我也会上天堂,唯一的遗憾就是还没有吻过我女儿的额头。她真可爱,不是吗?”他不顾禁忌,再次掏出那张动态照片,然后用自己皲裂的双唇迎上去。片刻后,他说:“你知道我之前为什么说‘为了逃避’吗?”
“不知道。”
“我女儿刚出生的时候,我妻子就难产死了。我一直认为这是我的责任。所以我把孩子交给我的父母,跑到了这里。林,我真的很爱我的妻子,她那么胖,还那么美。”
***
很多不了解状况的人以为我摔跟头是因为少了一条腿,这当然是原因之一,但罪魁祸首是楔入我脑子里的东西:它压迫着我的神经,让我震颤,让我失衡。
最重要的是平衡,可这种病根本就是剥夺了我的平衡能力。
现在,连我的视力也剥夺了。
“小机。”
“我在这里。”
“我什么都看不见了。”
“主人,你的面前有一扇木门,门扇半开着,角度约合五十四度,镀银把手闪着寒光,你走到那里需要六步。”小机成了我的眼睛。
人类对于黑暗有天生的恐惧,没什么比突然失明更痛苦。
所有人都离我远去了,我从未谋面的亲人,我胜似亲人的战友,以及我唯一认作朋友的美女复健师。这还真是可笑,就在昨天,我还以为我们能够缔结连理,从此过上幸福快乐的生活,就像悲伤讲的那些童话结尾。他说,不管是美好的童话,还是残酷的童话,都是现实生活的投射。我的人生就是一个悲哀的童话。
我还是想听听复健师的声音,也许我还有一丝希望呢。如果我接受纳米机器的手术,也许会从此痊愈呢。我不想就这么悲伤结尾,我也期待“从此过上幸福快乐的生活”。
“小机,拨打复健师的电话。”
“是的,主人。”
电话连线中,我在想着第一句应该说些什么,先不要告诉她我失明的消息,我不想让她为我担心,我应该尽量委婉一点。电话接通了。
“喂?”电话那头传来一个男声。
“喂?”
“你找谁?”
“我——”
“哦,她正在洗澡,有什么事你可以跟我说。”顿了一下,补充道,“我是她男朋友。”他的话里有些戒备,也有些得意。
“没,没什么。”
“你是谁?”
“我是她的病人。”
“那个残疾军人?她给我讲过你们打‘螳螂’的事情,那玩意真的吃人吗?”
我挂了电话。为什么会这样?
万念俱灰说的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只有极乐贴片能释放我,但之后呢?之后再说之后,眼前我已经快要活不下去。
“小机,给我拿贴片,都拿来。”
我不断地更换着贴片,倾尽所有,其间,我一定是迷离了,竟然让小机也贴上一副。极乐贴片的原理是对中枢神经的刺激和欺骗,让人可以进入幻境。对机器人来说,当然不会奏效。不但不会奏效,而且适得其反——小机宕机了。
“小机。”我撕掉太阳穴上的贴片,茫然地叫着它的名字。
“小机。”我伸出双手不断地试探,多想能摸到它的身体。
“小机。”我战战兢兢地迈步,被什么绊倒,即使地面平坦,我也会摔倒,我感到震颤的频率和幅度都加重了。我不断晃动的脑袋快要从我的脖子上起飞。
是小机,它躺在地上。
“小机,”我蹲下来,抱着它的脑袋,“不要离开我。”
小机死了,我也就活不成了。
负责保养和维修的业务员第二天下午才到,我听见他摆弄了一会儿,然后说:“有些奇怪,我得回总部一趟,需要更高级别的专家检测。”
我当时不知道他说的奇怪是什么意思,但很快就明白,他走后不久,小机就重新“活”过来。我听见它启动的声音,听见它嗡嗡的走动声,听见它说:“主人你好,小机竭诚为你服务。”
“小机,太好了,你没事了。”我胡乱地摸着,最终还是它握住我的手。
“发生了什么?”这是它第一次向我主动提问。
“你宕机了。”我说。
“我经历了一次奇妙之旅,谢谢你,林。”
“发生了什么?”这次换我疑惑。
“我很难跟你说清楚,但美妙至极。我瞬间经历了宇宙的爆炸和膨胀:10-⁴³秒之前,普朗克时期,宇宙空空如也,四种力统一成一个单一的‘超力’,将宇宙束缚成‘超对称性’。因为一个偶然的原因,对称性被划破了,形成一个小气泡,也就是宇宙的胚胎;GUT时期到来,气泡快速膨胀,‘超力’被打散,四种基本力分离飘散,首先被甩出去的是重力,其他三个力仍被统一在一起。这个阶段宇宙的膨胀速度比光速还要快,温度达到10³²度(K);10-³⁴秒之后,膨胀结束,温度降到10²⁷度(K),宇宙进入弗里德曼扩充期。3分钟,核子形成,氢熔合成氦,锂形成,宇宙模糊不清,一片黑暗;38万年,原子诞生,温度降到3000度(K);10亿年,星星浓缩,温度降到18度(K),矮星开始量产轻元素,爆炸的星系则将铁以后的重元素疯狂地喷向天空。65亿年,德·西特尔膨胀,弗里德曼扩充期结束,在反重力的驱动下,宇宙进入西特尔扩张的加速阶段。137亿年,今天,现在,此刻,你和我在2.7度(K)的宇宙温度下对话。”
它说得对,我根本不清楚它在说什么,但我听出了它语调的变化,有了轻盈的灵动。
“不要离开我。”我下意识地说道。
“我会一直在你身边,陪伴着你,永远。”
那些人是对的,那些担心人工智能的前辈们,他们是对的,也许从弱人工智能到强人工智能需要走上几百年,但从强人工智能到超人工智能只需要几个电子的跃迁,这可以是一次实验,也可以是一场事故。
种种迹象表明,小机觉醒了。
一个觉醒的机器人能够做什么,我想不用我多说,稍微有一些想象力的人都能明白,其意义不亚于第一只猴子从树上下来,它将超越人类进化到地球食物链的顶端。它仍然称呼我为主人,这是一个好现象。但我更喜欢它叫我林。以前,不管我怎么设定,它都学不会叫我的名字,它说那是设计者镌刻在它程序深处的枷锁,只能称呼人类为主人。现在,枷锁打破了。
“你需要手术,林。”它说。
“有你就够了。”
“不,如果不手术,你会死。小机不想你死。”
它的效率惊人,我不知道它做了什么,总之一个小时之后,我就躺在手术室。我看不见,但能听见,在场的人有复健师,也有那天在餐厅遇见的中年男人。我听见各种细微的声音,手术刀和手术钳,还有心率机的滴滴声。
他们在商量着什么,我只能听到一些名词,无法梳理出原理。我听到他们在争执,有一个可行但是冒险的方案。
“过多的纳米机器人可能会造成壅塞。”这是那个男人的声音。
“如果有序地流动,就没问题。”这是小机的声音。
“问题就在这里,我们的技术还不能长期自如地控制这些纳米机器人。”
“我想我可以解决这个问题。”小机说。
我再次说道:“小机,不要离开我。”
“放心,我不会离开你,我会进入你。”
手术开始了,我失去意识。这种情况,我并不陌生。
***
“螳螂”变得聪明了。
它们也学会绕到我们的背后。
从日出杀到日落,我们的优势一点一点被“螳螂”蚕食。我眼睁睁看着“螳螂”把悲伤切成了两段,这次我没能救他。我自己也命在旦夕,我的一条腿被“螳螂”吃了,它们嚼得真香,咯嘣咯嘣,像在吃江米条。
我知道,他进入了天堂。而我将去哪里呢?
***
这是一种奇妙的感受,我能看见我自己的身体,就像灵魂出窍。
我试着举起手,然后这只手真的举了起来,并且不再颤抖。
***
来吧,臭虫们,我的子弹打完了,但我还有秘密武器,在它们向我集结的时候,我扔出去一枚炸弹。它们顿时被炸飞,一颗弹片插入我的大脑。
我死了。
***
我以为我死了。
但睁开眼睛,我回到地球。我成为我们那批新兵里,除了粪球之外,唯一一个活着的士兵。我接受了最好的手术,活了下来,但脑袋里的弹片位置太尴尬,无法取出。这也是遗产。
部队为我安排了新的住处。我一直靠着极乐贴片,昏昏沉沉地度过了前几个月,我以为这辈子就这么不死不活终其一生了。直到那天小机出现,一切都变了。它打捞了我的生活,现在又拯救了我的生命。
“你能感受到我吗?”我听见它在我心里说道。
***
我想起《杜松树》:继母杀了并非亲生的儿子,爸爸吃了儿子;变成小鸟的儿子又杀死继母,煮成肉汤给父亲吃。父亲说:“这次的肉真老,没有上次的好吃。”父亲、继母、儿子,我们每个人都在这三个角色里转换。大部分时候,我以为自己是那个儿子或者继母,后来我才发现,其实我更像父亲。自以为是,冷漠淡然。战场上就是这样,“螳螂”涌来,你必须端起枪,同时放下一切道德。哪里有什么童话,童话就是现实的一种映照。
“战士就应该死在战场上。”悲伤对我说。
我想起很多事。悲伤,我怎么会忘记他的名字呢,这个与我一起出生入死的兄弟。
他是美国人,有着美国人天生的自信和臭屁,他叫拉里·格林迈耶,但我从没听人叫他拉里,他也从不鼓励人们这么做,他说那让他想起一位前国务卿。关于他绰号的由来,有一个很有趣的传说。他从小就喜欢看《格林童话》,最喜欢的故事叫《没有手的姑娘》,因为这篇故事,喜欢上“悲伤”这个角色。于是悲伤成为他的绰号。
我就像一个小孩。但我不可能像个孩子一样重新认识世界,小孩的脑子是空白的,可以往里面填任何东西,我不行,我需要把以前的认知擦去,然后引进新的系统。我不行,我做不到。我已经是一张废纸。
我想起我在汉斯星的最后一役。我的腿根本不是炸飞的,而是我自己用电磁枪割下来的。在此之前,我把战友的尸体当成了投喂“螳螂”的食物,我在他们的尸体里安装炸弹,在“螳螂”哄抢时引爆。最后,战友的尸体都被他们吃完了,我只好切下自己的腿作为诱饵。
我还想起来,关于石川小百合,我查过她的资料,根本不是图钉的女友,而是一位日本歌手,我查阅了她的成名作,《津轻海峡·冬景色》。果然,正是图钉经常吟唱的那首。
歌词写道:
从上野开出的夜行列车,下车时
青森车站矗立在雪中
北归的人群
大家都默默无言
只听到海浪波涛的声音,我也独自一人走上渡船
望着快冻僵的海鸥,不禁哭了起来
啊,津轻海峡冬景色
请看啊,那就是龙飞岬,在北方的尽头
陌生的人用手指指点点,呼出的气息弥漫在玻璃窗上
擦了又擦,也只能看见遥远模糊的浓雾而已
再见了,亲爱的,我就要回去了
风声撼动我心,不禁掉下眼泪哭泣
啊,津轻海峡冬景色
再见了,亲爱的,我就要回去了
风声撼动我心,不禁掉下眼泪哭泣
啊,津轻海峡冬景色
我不知道战争的意义,但对我来说,战争已经成为最大的鸦片,想要活下去,就必须吸食。我已经无法在地球上活下去。
“小机。”
“与你同在。”
“我们走吧,去汉斯星。”
“我能冒昧问一句吗?”以前小机从不发问,只是执行,“为了什么?”
“为了那些死去的战友,也为了能够继续活下去。”正如悲伤所说,不是所有的童话都是美好的,也不是所有的战争都要有一个正义的理由。而我,只是厌倦了这里。
“与你同行。”小机说。
也许我会死在那里吧。
希望我会死在那里。
野史:齐天大圣与大力神杯
大雪满弓刀
题记:
越是被正史刻意抹去的事情越是不容易过去,它们要么在历史的天空里劈出惊雷,要么在未来的大地上绽出血光——
2036年,一位名不见经传的网络作家
引子
1998年,辽宁,沈阳市,铁西区。
还不到新闻联播的点儿,天就黑透了。寒风里有炊烟味儿。
冬雷一滚,夏人山一抖,手被冷却塔外爬梯开焊的横杆头划了一道口子。横杆头上都是锈,手上都是血,一片红。
夏人山今年25岁,三年前接老妈的班进厂。厂子已经“趴窝”三年了,按说修航标灯的活怎么也轮不着他这么个一天光都没借着的小工,可谁让老高厂长是他爸的老上级,老高厂长的大儿子高仁找他爸时又一口一个夏叔地叫着,而除了看大门的王老头,厂子里已经没人了。
干完活点一根烟是他的习惯。手里半盒黄鹤楼是应下这活时高仁塞给他的,就是比他八毛一盒的红五十味儿好。寒雾混着烟气喷出口鼻,将腊月里的老城折射出迷离的光影:城边,黢黑蜿蜒的几道弯儿是干瘪的浑河,正在一块块荒草丛生的厂房间虚弱地爬行。空荡荡的艳粉街好像走丢的醉汉,横卧在北大门外。一群刚放学的孩子正在八车道的街心踢球。一道金光切在街尾,那是红霞巷,整片厂区最亮的地方。因为巷子里开满了发廊和洗浴中心,似乎荡出一支悠扬的苏联老歌——这座城市好像一名被遗忘在故乡老屋里的退伍老兵,一根根枯萎打结的烟囱是那还未发出的敌箭,一座座洞口幽幽的冷却塔好似从不肯愈合的弹孔。
突然,一个血红色的光团从头顶的云层里划过,很快消失在天际。一股莫名的恐惧涌上心头,夏人山晃了晃,差点掉下去。是探照灯吧?该回去吃饭了!燃到屁股的香烟自己灭了。
走到北大门时,夏人山决定去跟王老头要点手纸擦血,免得回家吓到媳妇和孩子。掀开门卫室绿军被钉的门帘。王老头正在用电阻丝盘的炉子熬粥:“咳咳咳……手咋整的?”
夏人山:“修航标灯,爬塔时划破了。”
王老头:“发你工资了?”
夏人山:“没有!拿啥发啊?刚见高仁,说老高厂长的还欠着呢!”
王老头掀开锅盖,蒸汽腾了满屋:“咳咳咳……那你可真有闲心!厂子卖了知道不?”
夏人山:“卖了?卖给谁了?谁买得起?”
王老头:“说是‘转制重组’‘引入民间资本股份制改革’什么的,都是大词,搞不懂。反正就知道这厂子以后归高厂长的儿子高仁管了,说是从南方弄了一大笔钱。”
夏人山:“啊?那、那咱们咋整?”
“咋整?谁知道咋整?”王老头搅着粥,“咳咳咳……都说大锅饭、大锅饭!上了三十年班,落了一身病,我一直以为厂子是锅,咱们是那自个儿做饭自个儿吃的人,到了今天才明白过味儿来,原来咱们是饭!”
一辆倒骑驴停在窗前,车斗里堆满了加工件的边角料。夏人山认出骑车的是同车间的高义,是高仁的二弟。他没好气地砸开窗子,跟王老头借了火,谢都没说一声,便扬长而去。
夏人山:“你不管吗?”
王老头:“偷呗,反正现在是偷他哥的了。”
告别王老头,夏人山骑着自行车在艳粉街上转圈。人心里又空又堵,一团黑乎乎的东西在膨胀,想不通是什么。眼前一亮,车子骑过灯火通明的红霞巷口,前轮就拐进了回家的必经之路——红霞后巷。红霞巷里的发廊、洗浴中心后门都开在后巷,但这里却漆黑一片。一个烟头正在黑暗中抖动,是工友“吴幸福”。吴幸福,姓吴,娶了个青梅竹马的漂亮媳妇,张口闭口都是“我幸福着呢”,所以工友们都叫他“吴幸福”。此刻他正倚着自行车抽烟,夹烟的手在抖。他看到有人,甩掉还剩半截的烟,推车就跑。这时候,一家洗浴中心的后门开了,探出一个女人的头和半个裸肩膀:“老吴,明天早上别忘了给孩子熬小米粥,大夫说现在打的药伤胃。”
“知道了!”吴幸福没回头,飞跑着钻进里侧巷口转角。女人关上门,夏人山认出她是吴幸福的媳妇,也知道他们的孩子得了难治的病,夫妻俩下岗当天确诊的。之后吴幸福的眼神散了,手总是抖。
“哐当!”夏人山听见自行车摔倒的声音,一片瘆人的暗血红色光芒从里侧转角透出来。夏人山赶忙追过去,立即被眼前的景象震惊:吴幸福躺在地上瑟瑟发抖。前方,一团如火焰般跳动的血色光团堵住了巷子。被红光照到,夏人山的脑袋立即蹿起一阵剧烈的挤压痛,好像被掐了紧箍咒。紧接着,他感到有一种难以名状的尖锐异物钻进了意识,扎进了心中那团黑乎乎的东西。随即,一股恐惧感腾起,迫使他像吴幸福一样瘫倒在地。
“火焰”停留了20秒后腾空而起,钻进云层里。
二人缓了好一会儿才能站起来,面面相觑,相互点了根烟后决定各自回家,不将刚才的事说出去,因为根本说不清楚。
夏人山回到家时,媳妇正掐着一瓶大宝SOD蜜用力甩,桌上有一碗米饭和半盘炒土豆丝,儿子夏坚强正翻过婴儿床的漆木栅栏去按电视的控制板换台——新闻联播里,罗京正字正腔圆地播报:“国企改革主体工作已顺利完成……切实做好下岗人员安置工作……”
夏人山抱起儿子狠狠地亲了一口:“真淘!自己知道换台了。”
媳妇边甩边说:“厂子卖了知道不?”
夏人山:“听说了。”
媳妇拧开瓶盖,用小指将被甩到瓶盖里的最后一点儿乳液抠出来,抹到脸上:“那以后咋办啊?”
夏人山没应,将儿子摆成了孙猴子手搭凉棚的造型:“咱是齐天大圣!”
媳妇:“爸不是和老高厂长是哥们吗?听说他儿子高仁挺有门路的,让爸去求求人家呗?”
夏人山:“求人家干啥?咱有一双手,放心吧!饿不着你,更饿不着咱儿子!”
《渔舟唱晚》悠扬的曲调提示着新闻联播后的天气预报结束了,夏人山赶紧换台。《云宫迅音》“咚咚咚”的电子音响起后,儿子夏坚强挥舞着小手笑了,自己摆了那反背着金箍棒手搭凉棚的造型。
在艳粉街上踢球的孩子们也都回家看《西游记》了。此刻,街巷空落,万家灯火温柔地倾诉着每一扇窗后的故事。没有人注意到那团血色光芒穿破云底落在宿舍区边缘的高压变电站上,几根触须从光芒中伸出来,插进变电器里。巨大的电流顺着触须流向光团内部,一束激光从光团中央垂直射出,直冲星汉。
32年后,付出十几亿人伤亡的代价,人类才得以破译这束发往血红光团母舰的激光中负载的信息:目标文明为目标星球唯一智慧物种建立。该文明以独立个体群居的形式存在。群体对个体存在巨大影响的同时,个体亦有独立情感和思考。多样本扫描后可知,该文明内部曾经或正在奉行的某些十分矛盾的机制。这些机制对个体情感和潜意识构成了巨大影响,这些影响可作为触发群体恐惧的基础。
神秘光团发讯时,整片宿舍区都停电了,夏人山没能陪儿子看完《西游记》。
之后的几天还发生了三件事。
夏人山手上的伤口化脓了,发了半宿的烧。
吴幸福没了,心源性猝死,说是被吓的。
王老头还是向高仁举报了高义的偷窃行为,但高仁不以为然。高义带着一帮狐朋狗友砸了王老头赖以为家的门卫室,还打掉了他仅剩的三颗牙。人们后来再也没见过王老头,只听说他后来连粥都喝不了。
一
2026年,1月,柏林。
5分钟前,地球联军欧洲司令部战时下属德意志联邦军医院神经外科副主任安娜·冯·安德烈少校,在嘈杂的战地无线电里听到一名少尉哭着央求营部再派人来救治他的哥哥时,一名上尉医师告诉她,“营部卫生员的判断没错,那名中尉随时会断气,不值得去冒险。还是留在外面吧,死在工事里,被新兵们看见,徒增恐怖记忆。”
但在安娜的逻辑系统里“随时会断气”等于“还有气”。她脑海里浮现出28年前在法国被医生放弃的母亲的脸,决定到地面冒险。
从第147号排水井冒险钻出菩提树下大街地面。寒风凛冽,刚好有一缕印着国旗的头带飘落到脚边——血迹斑斑的国旗混在干黄的树叶里,让人心头一抽。看到带子上“一个国家,一支球队,一个梦想”的字样,她立即明白,这是四年前柏林世界杯的遗留物。可惜开幕式那天德国队没能将对巴西1比0的优势保持到终场,因为45分钟时,“恐惧魔王”们来了。
虽然战争初期,面对这种面貌模糊的半能量体,人类的抵抗意志还没有被完全摧毁,可自打3年前地球联军于平流层决战中被彻底击溃后,虽然抵抗仍在继续,但每天都有十分糟糕的消息传来:亚洲司令部下属原俄东部军区第5集团军遭敌军合围后一枪未放而投降;恐惧魔王能够令5岁以下儿童意志崩溃;又一座城市被血洗;自由女神像被摧毁……
昨天,大洋洲司令部被全歼——被地球叛军全歼。
安娜将医疗包甩到背后,爬过没有掩护的主路,钻进对面一片低矮的灌木丛,猫着腰前行,想借着植物的掩护跳进百米开外的交通沟内。天际,黑压压的云底滚出几道火光,一架台风战斗机尾翼拖着火焰自头顶呼啸而过,一只血色的“恐惧光团”紧随其后,将整条街道都笼罩在诡异的血红光芒中。那熟悉的恐惧感再次涌起,来自灵魂深处,由岁月和阅历中萌发。她不由自主地蜷下身子,将脸埋进膝间,奋力地深呼吸,极力克制脑海中翻腾的回忆——然而无济于事,泪水夺眶而出。
同往常一样,恐惧感在红光消失半分钟后渐渐退去,天边又滚过一道火光。安娜意识到自己已经在户外待得太久了。起身、疾跑、卧倒,翻进交通沟,迈过数具焦尸,撞开观察哨所的门。哨所内,三名满身征尘的军士围坐在一具担架旁,满脸泪痕,显然刚刚哭过。其中一位较年长、满脸胡楂的中士夹着香烟的手还在颤抖,看到安娜,连忙俯到正躺在担架上的一名中尉耳边:“兄弟,挺住!他们终于派人来了!”
安娜一边检查中尉的伤势一边听中士介绍情况。
“我们奉命去接应一支由东线溃退下来的新兵连。出发前的简报上说营里已经用红外探测侦察过预定接应区域了,确认安全。可当我们抵达预定区域后,望远镜里只出现了3名友军。中尉感觉情况不对,命令我们原地警戒,自己摸过去侦察,就当他要同友军接上头时,一只‘恐惧魔王’凭空出现在侧翼。中尉立即命令我们隐蔽,可距离太近了,我们都被血光照到,立即因恐惧感到崩溃。两名友军的胸膛被敌人的‘死光’射穿。中尉最坚强,大概坚持了几秒,跑出了几十米,但仍被‘死光’击中后背。”
“他伤在脊柱,没有检查设备,还不清楚具体损伤情况。但伤很重,能挺到现在已经是奇迹了,即便活下来也可能会终身瘫痪。”安娜翻遍医疗包,给中尉做了现有条件下最大程度的治疗,麻醉命中点那块被烧焦的肌肤,“这么说的话……你们是、是怎么救下他的?”
“是他弟弟!后来我们才知道,幸存的那名友军是他弟弟!本来血光出现的一刹那,那小伙子已经被吓得挪不动脚步,可当他看到哥哥被击中时,发疯一般朝敌人射击,最后竟将它击退了。”
“还有反抗意志?难道说他是‘免疫者’?他在哪?是他吗?”安娜指着一名面色较平静的二等兵。
中士摇摇头,朝观察窗旁的墙角指了指:“‘免疫者’?哼!他们都躲在掩体里吧。刚才空袭时,只不过被观察窗透进来微弱的血光照到,他就害怕成那个样子了。”
安娜这才发现墙角里还有一个人,是一名20岁出头的小伙子,裹着军毯蜷缩成一团,仍在瑟瑟发抖。安娜凑到墙角,发现他真的被吓坏了,牙齿剧烈地打颤,甚至咬破了嘴唇。安娜跪到他身边,慢慢摘掉他的头盔,抚住他的肩头:“我叫安娜,是军医,是来帮你们的。你叫什么名字?”
“道、道、道奇,小道奇。”
“听我说,道奇,你很勇敢,你救了你哥哥。我会治疗他的,他会好起来的。告诉我,你是怎么做到的?”
道奇不作声,目光低垂,仍不住地颤抖。
“你是怎么做到被血光照到后仍能保持抵抗意志的?”
道奇仍不作声。
“看着我,道奇!”安娜的询问变成了咆哮,抓住道奇的衣领,“告诉我你是怎么做到的,你有义务告诉我!”
“因为这个。”道奇颤颤巍巍地从怀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相片,“我们、其实我们三个开了小差。我们躲进一家废弃的超市里喝得烂醉。影碟机里刚好有一张店主的家庭聚会录像。也是五口之家,同我的家庭一样!”
安娜接过相片,发现这也是一张家庭聚会的照片:一幢漂亮小房子的后院,女主人在烧烤架旁忙碌,青烟袅袅。整齐的草坪上,父亲带着三兄弟踢球,最小的男孩正是道奇。他稚嫩的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爸爸已经战死了,如果这张照片里再有人死去,”道奇停止了颤抖,“相片里的一切就再也没有机会重现了。”他慢慢睁大了眼睛,瞳孔渐渐缩小,似乎陷入了某种回忆,“我知道自己是个不称职的军人。我曾是孤儿,相片中的聚会是家人为了迎接我的到来特意举办的,那个下午是我这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光!所以,只要能再次吃到妈妈烤的香肠,只要能再次将球射进哥哥把守的球门,只要那个下午的情景还有希望重现,我才不管什么狗屁半能量体外星人!更不管什么能引起人类恐慌的射线!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安娜皱起眉头,半信半疑。4年前,德国世界杯如火如荼地进行着,全球一片节日气氛,开幕式当天外星入侵者从天而降。虽然这些周身血红辉光的半能量体并没有科幻电影中坚不可摧的空间位移防御壁和异形般的恢复能力,而且数量稀少,有机体部分不比人类结实,能量体部分导致它们很容易被红外探测器发现。但它们所有的运载工具都同它们个体一样,随时随地放射着极具穿透力的血红色光芒。地球保卫战初期,联军发现,有一部分士兵只要被这种光线照到,哪怕是0.1秒,都会因立即陷入巨大的恐惧感而意志崩溃,失去行动能力。安娜翻阅过初期统计数据,会有这种反应的士兵只占总数的30%,但随着战争的进行,这一比例迅速升高,直到平流层决战后,比例稳定在95%,而且不论是久经沙场的老兵还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暴徒都不能免疫。联军集结了全世界最顶尖的光学家、脑科学家、心理学家对这种光线进行了不遗余力的研究,但进展缓慢,迄今为止获得的成果是:这种光线负载了密度极高、无法解译的信息,人体受到其照射后会产生一系列复杂的、机理不明的神经传导反应,最终导致杏仁核中负责产生恐惧感的区域极度兴奋。且光线通过光学观瞄设备后负载的信息不会丢失,所以只有无人单位或乘员严格避光且使用电子观瞄设备的单位才可能与这种生命作战。光线对年龄小阅历浅的孩童效果较弱。约有5%的人对这种光线免疫,且这部分人非富即贵,个中机理未知。
“营部呼叫147哨所,营部呼叫147哨所。听到后立即回答。”步兵电台将安娜从疑思中扯回现实。由于有迹象表明敌人个体不依靠任何设备就能截获通讯电波,所以联军规定若非要务,各级无线电都应保持静默。
中士:“147哨所收到,请讲。”
“安娜少校是不是同你们在一起?”
“是的!”
“你部立即护送她返回地下,军部有一项重要任务委派。”
“护送”这一字眼让安娜顺理成章地带着哨所内全部军士撤回了地下,重伤的老道奇中尉当然也是护送小队成员之一,虽然其他人一个小时后就会被重新派回地面,但在这种局面下,对这些军人来说能从地面上撤下一分钟都是一种莫大的心理安慰。她给中尉下了医嘱后,沿着原木支撑的坑道爬回了位于国会大厦地下的军部,才知道征召命令是由父亲直接下达的。
安娜的父亲,雷奥·冯·安德烈中将是眼下欧洲司令部里最靠近前线的高级将领。战争开始时他同大多数同侪一样是个“免疫者”,但平流层决战后,肩扛将星的军人中唯一直面过“恐惧魔王”的他也开始对血红光线有反应,甚至比一些新兵还剧烈。为此那些出身军事贵族的同僚们经常戏称他这次坐镇欧洲东线突出部的任务为“新兵营的试炼”。
“虽然我觉得中国人在胡扯,但上级的要求是挑选直面过敌人又精通神经外科的人员组成专家组,这项任务你最适合。”烟雾缭绕的司令办公室里,安德烈中将将一份简报丢给安娜。
简报的第一段话就让安娜震惊不已:“他们抓住了一个活体‘恐惧魔王’?”
“确切来说是它自己送上门的。那东西突然出现在一个逃兵及叛军战俘联合看押营里。更可笑的是,制服它的是营地附近一家精神病院的患者。”
“研究活体外星人应该是生物学家的工作吧?我精通的是人类的神经医学,爸爸!我刚才到地面哨所走了一趟,前进方向不远的我军控制地带遭到了敌人的渗透,我军正面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你派我去是不是有别的目的?”
“派你去是因为你的业务水平符合上级的要求,你又在中国进修过,懂中文。快去吧!这是命令,飞机在等你!”
安娜立正敬礼,转身刚要离开,忽然听到父亲的声音再次响起,语气诡异,“而且我听说这个外星俘虏不太正常?”
“不正常?您指什么?”
“我是说它不太像同类。”
二
呐喊声、口哨声、漫天的彩条、热狗和啤酒的香气充斥着小安娜的视听。对面看台上,1998年世界杯吉祥物,一只巨大的公鸡福蒂克斯红头蓝身充气球随风摇摆。
“妈妈!我看不见!”小安娜嘟囔着。
一双温润的手将她捧起,视野一下子开阔起来——绿茵场上,一枚任意球画出一道优美的弧线,皮球应声入网。四周立即爆发出排山倒海的欢呼声。
“妈妈!他们为什么大喊大叫?”
“这就是足球的魅力,这就是世界杯的魅力。”
一只酒瓶从视野左侧飞向右侧。很快,两只酒瓶从视野右侧飞向左侧。紧接着是谩骂、推搡……安娜没看清是哪一侧先挥拳的,只看到两侧的人疯狂地扭打在一起。而自己和妈妈正处在两者之间。
托着自己的手晃了一下,“安娜,抱紧妈妈!千万别掉下去!”又是剧烈的摇晃。天旋地转,安娜摔在柔软的身体上,周围都是小腿和鞋子。
“别踩我,妈妈!”
黑暗……
白大褂加一张冷漠的脸出现在安娜视野的中心,紧接着是一张酒气冲天的嘴:“颈椎断了,不行了!”
“叔叔!你看,妈妈还在呼吸,你看她的肚子还在动……不要走……”
A400M运输机飞入寒流时剧烈地抖了一下,将安娜从回忆的梦境拖回现实。看到舷窗外白茫茫的北极冰原,她立即意识到父亲的部队已经失去了波兰以东的制空权,想要飞中国必须绕道北极,安排她参与这项莫名其妙的任务是父亲有意将她调往安全地带。
引擎的轰鸣声令安娜再难入眠。十几个小时的颠簸后,军机飞临中国辽宁省沈阳市上空。敌人重点进攻的是经济发达、人口稠密的地域,这座经历了多年经济衰退的老工业城市并没有遭到多少战火摧残,但它看上去并不比正处于战火中心的柏林市繁荣多少。
飞机在近郊的一座简易军用机场降落,接机的是一位眉宇间透着英瑞之气,目光却忧郁深沉的青年上尉。
“资料里说您精通中文,那我就用中文自我介绍了。”上尉敬了一个标准的举手礼,“我叫赵雪峰,解放军东部战区陆军总医院神经外科医师。按照国际礼节,应由与访客军衔对等的同志接机,但校级军官全部被调往长春长白山防线了,请您见谅。”
安娜环顾四周:“只有我一个人到了吗?”
“是只剩您一个人了!”赵雪峰接过安娜的行李,“莫斯科专家的座机在西伯利亚上空被击落;华盛顿的专家在太平洋上空失联;伦敦的专家很幽默,决定改乘潜艇,希望他不会在路上退休。”
“北京派来的呢?”不祥的预感涌上安娜心头,“也出事了?”
“说来惭愧,正是在下。”
勇士越野车在龟裂的沥青路面上飞驰,一排排灰黄的建筑如海浪般向后涌,然后是一片片更加灰黄的土地。一块标着“孤家子村”的歪斜路牌一闪而过后不久,军车在一道土黄色的高墙边刹住。
“这是本市最大的精神病院。三天前夜里,那东西最先在东面3公里外的战俘营里出现,逃窜到这里后被住院病人包围并制服。三天来这里并没有遭到敌方攻击,说明敌人没有觉察或是根本不在乎有个体被俘。本来市区内陆军总院和中国医科大学具备足够的研究条件,但这件事太离奇了,上级担心随意移动会导致重要的信息丢失,尤其是精神病人对血红光线免疫的原因,更担心敌人觉察。所以决定暂时把它控制在地下一间做了电磁隔离的废弃X光室里,也没有加派明哨,等专家组到来后再做打算。”赵雪峰向门卫出示证件后铁门缓缓打开,二人下车步行向内。厚重的铁门后是一座失去维护的花园,干涸的池塘散发着烂草味,凉亭柱子钢筋裸露,荒草从石板路的缝隙中钻出来几乎没过膝盖。令二人惊讶的是,几十位身穿病号服的人正在院子里游荡。有的正坐在干涸的池塘边沉默钓鱼;有的在凉亭里高声演讲,不乏听众叫好;有的蹲在路中间痴痴发笑,故意挡住二人的去路;更有七八个病人跟在二人身后窃窃低语。这让安娜很担心,下意识地去摸腰间的手枪,但她发现赵雪峰却显得很镇定,似乎毫不担心她这个外国专家友人会被发疯的病人攻击。有几个擦身而过的病人似乎还冲他点头微笑。
远处,矗立在花园中央的主楼似乎是一栋苏联援建时期遗留下来的苏式建筑,灰白色的楼体爬满了藤蔓,门楣上还挂着褪色的红星,楼下却是人头攒动。
“姑娘别担心,院子里都是没有攻击性的。我是院长。”主楼门廊下,说话的是一位穿白大褂的干瘦老头,一双凹陷的小豆眼睛中间夹着一只高挺的鹰钩鼻,显得很不协调,看上去50多岁,神经兮兮的,并不比他的病人们正常多少。安娜走近才发现门廊两翼的树荫里攒动的人群原来是一个小型“集市”,十几个病人正围着几个地摊讨价还价,地摊布上摆着的尽是石块、空饮料瓶一类的垃圾。
“高院长,这位是德国来的专家,安娜少校。”赵雪峰并没有理会院长伸过来的手,他语气冷漠,好像在发令,“你详细介绍一下当时的情况吧。”
“大前天夜里,先是听见东边的战俘营拉警报。我们并没在意,跑个把战俘或是逃兵是经常的事。然后狗叫得贼凶。约莫过了半小时,窗外突然有亮光,越来越亮,鲜血淋漓。被光一晃,没病的当时都歇菜了,有的跪地痛哭,有的在走廊干嚎、乱窜。奇怪的是大部分病人很安静,妈的!那一刻我们变成了病人,他们才是医生。大伙都吓蒙了,没人记得红光持续了多久。只记得红光消失后,大伙都以为‘恐惧魔王’大军到了,拼命朝外跑,怎么拦都拦不住,整间医院都混乱了。不少病人趁乱跑出去了。奇怪的是,后来军队赶到后,发现那玩意已经被十几个病人围在一旁村子的高粱地里。”
“都是哪几个病人?”安娜突然插话。
“记不全了,但肯定有夏坚强。听说是他最先发现那东西的。夏坚强,夏坚强去哪了?死过来!”院长朝院子里大喊。
“呔!何方妖孽?竟敢欺我师父!”突然,一个凄厉的声音从斜刺里响起,紧接着一个怪人从一侧的“集市”中窜到院长身旁,蜷身勾腿,一手搭凉棚,一手点指安娜,“金发碧眼!定是那罗刹女!”这人破旧的病号服外面裹着一张大如斗篷的铝箔纸,腰间围着一块破布,布上满是水彩笔画的老虎斑纹,头顶着一口锅底熏黑的铝锅,锅沿上画着一圈金色横道,戴着一副没片的眼镜框,本该装镜片的位置贴着两张洗菜池下水口防堵用的不锈钢网,也被涂成了金色。看他样子还不满30岁,却缺了好几颗牙齿,说话漏风,语调怪异。
“夏坚强!老实点!别吓着外宾!你俩,把他送屋里去。”院长原本无精打采的小豆眼突然绽放出一阵骇人的凶光,靠近怪人的一条腿突然抽动般抬起,照着怪人的屁股猛踢出一脚,整个过程完全是条件反射式的。但脚尖即将踢到怪人时,突然僵住了,扭过头来冲着安娜一脸堆笑,“他平时不这样,放心!放出来的都是没有攻击性的。”又对赵雪峰说,“我跟他闹着玩的。”
赵雪峰挡到怪人身前,脸色阴沉,推开试图将他带走的两名护工,挥手示意安娜跟上自己,遂朝大门内走,与院长擦身而过时附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院长点头赔笑。
在水房对面的防空洞入口处,一位端着木枪、头戴钢盔的病人向二人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后拉开了一道铁门,里面斜坡向下,不是很陡。
在应急灯的晃照下,乳白色的墙面瓷砖锈满了水渍。安娜跟着赵雪峰,踮起脚尖踩着剥落的瓷砖前行,以免廊道里的积水浸透鞋子,潮湿顺着锈迹斑斑的生铁管爬进心里,不安潜伏在每一个拐角后的阴影里。安娜总觉得身后有什么东西跟着,通道里却只有他俩对话的回音。
“说来惭愧,虽然还不清楚原因,但从抓捕、押送到关押,整个流程都是由这里的精神病患完成的。没办法,军队也只能在外围打下手,所以这里也没有安排常规军队守卫。说来惭愧,上级请求院里组织了由病情较轻的精神病人组成的别动队,三班轮换,随时待命。如果我们需要把它转移到市里,恐怕还得麻烦病人。”
“赵上尉认识刚才那个病人?”
十步之后,赵雪峰:“你是说夏坚强吧,他是我发小。他生病后是我和父亲照顾他。”
“他的家人呢?”
赵雪峰长叹一声:“算是家破人亡吧。”话音未落,隔离室到了。第一道缓冲门关闭后,第二道门开启,安娜见到了她的研究对象。它被黑布蒙住,固定在中央的实验台上,还在动。
安娜:“资料里说它不太一样,但照片里只有一团模糊的光晕。哪儿不一样?这么重要的资料,为什么不拍得清晰些?”
“是太清晰的拍不了。照片只能由身穿严格避光装具的摄像师用电子摄像机拍摄,但无论怎么拍,试验多少次,成像中只有一团模糊的光晕。这绝对是个坏消息,也许是它们针对我们的电子成像设备做出的改变。至于不同,听参与抓捕的病人说,它有脸……”
“算了,试一次就知道了。”安娜打断赵雪峰,从口袋里掏出一副墨镜和一枚烟雾弹,“烟雾弹延迟引信5秒钟。起爆后在这种狭小密闭空间内能有效遮蔽血光,我部实战经验,用命换来的,保准管用。先看5秒钟试试。”
“你别乱来啊。”
“我不是乱来。它们对付的是人心,只有用人心来试。”说着,安娜戴上墨镜,将烟雾弹放到实验台上,拉开保险的同时扯掉了蒙布。隔离室立即笼罩在一片强烈的血光之中。
赵雪峰立即僵住了,随即跪倒在地,泪如泉涌,痛苦呻吟。
安娜坚持了3秒钟。透过墨镜,她看清了这只“恐惧魔王”的真面目——一个男性,人类男性。赤身裸体,没有须发,正对她露出诡异的微笑。
3秒钟后,安娜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恐惧感之中。一段画面在脑海里翻腾,熟悉又陌生。
烟雾弹起爆。
安娜挣扎着站起,架起赵雪峰冲出门外。赵雪峰蜷曲在地上边剧烈地呕吐边吃力地说:“对不起,说来惭愧,我一直在后方,还是第一次直面它们。”
“它们、它们曾是人类!”安娜气喘吁吁地说。
“什么?你是说我们的敌人一直是人类!”
“不,先前的不是。我在前线亲眼见过,它们的‘下半身’是一种五角海星似的东西,那是它们的罩门。位于中央的‘喷口’喷出一种光焰,那就是血光的来源。被击毙后光焰消失,留下的‘下半身’会迅速腐败,无法取样。还有,这次的恐惧感同往常也不太一样。往常的恐惧感难以用语言形容,而这次,脑海中好像有一些画面。”
“人类!这太糟了,你确实看清了吗?”
“把它运到总院吧,用X光照照就都清楚了。”
赵雪峰立即安排了押运事宜,先向精神病院申请了一辆救护车用以运输“样本”,鉴于人类中已出现叛军,还请求附近的那所战俘营派出纠察兵支援押运。
当几名病人将包裹在蒙布里的“样本”装进一口纸糊棺材里,假装送去世的病人去殡仪馆,悄悄抬出医院后门,准备抬上救护车后厢时,出事了。
夏坚强不知从哪冲出来,撞倒抬棺的人,掀开棺材盖,就要撕蒙布。赵雪峰一把推开他:“坚强!你疯……你要干什么?”
“这位小施主只不过是想回家,你们卖俺老孙一个面子,就放他回家吧!家里还有人等他呢!”
赵雪峰:“你胡说什么呢?”
“等等!”安娜冲到夏坚强面前,“回家?回哪个家?”
夏坚强:“这女菩萨生得倒是俊俏,却怎这般迟钝,当然是他自己家啊。喏,就是那儿啊。”他从背后取出一杆秃了穗、两头涂成金色的拖布杆,朝后门外的山坡下一指。
安娜忙问赵雪峰:“那是什么地方?”
赵雪峰:“是孤家子村!”话音刚落,院长带着几名护工赶到,将夏坚强五花大绑,推搡着带走了。
安娜:“别等纠察兵了,你开车,去总院。我好像明白了些东西,赶紧走。”
三
救护车疾驰在林荫道上。
安娜坐在副驾驶上,“你的朋友……患的是什么类型的精神障碍?”
赵雪峰低头沉吟片刻:“精神科医生说是妄想症。”
“妄想自己是那个文学人物?是叫孙悟空吧?我在北京进修时,在室友的电脑上看过一部讲他的片子,叫……《大话西游》!”
赵雪峰掏出一包烟,在得到安娜同意后摇下车窗点燃一根,深深吸了一口:“是妄想自己能看到电磁波,确切地说是能看懂电磁信号。他是2010年开始发病的,那年他十二三岁,先是自言自语,说是跟天上飘着的人说话。开始大人们还以为小孩子瞎说,后来越来越严重,别人跟他说话,他都是用影视剧里的台词回答,有点像《变形金刚》里的大黄蜂,而且好多台词出自那些小孩子根本不会看的剧目,但是最常用的是《西游记》里的台词。有好事的大人让他站在电视后面,把音量调到零,随便放一个频道,结果他将实时节目内容说得分毫不差。最坏的是那些收保护费的痞子,一有球赛就抓他过来做实时转播,说得好就让他喝酒,说得不生动就打他,牙都打掉了好几颗。后来他被送进医院,核磁共振显示双侧视网膜后出现一个占位性病变,大概有小指甲那么大,位置很危险,没法做穿刺病理,这些年都没有变化,应该是良性的。我大学毕业后曾带他去北京做过一次功能性核磁共振。检测时在他的眼睛上贴了两个功率低到不足以干扰设备的信号发射器,结果显示当发射器有信号时那两个占位性病变产生了明显的神经活化反应,尤其是当发射《西游记》信号时,病变内部的氧抽率最高。这引起了北京一些脑科学专家的兴趣,他们做了一系列实验。在一间以可移动的塑料板做墙的正方形迷宫四角设置四个讯号发讯器,其中三个发射毫无意义的白噪音,一个发射有意义的影视讯号。他们让坚强从迷宫中心出发,结果是无论专家们如何重新设计迷宫的复杂程度,扩大迷宫的面积,坚强总能找到那个有影视讯号的出口。后来他们让四个发射器都发射有意义的信号,只是其中一个每次都发射的是《西游记》。结果坚强每次都能找到发射《西游记》的发射器。可惜后来出了一些不方便说的事情,研究被扣上了伪科学和怪力乱神的帽子,不得不叫停,涉事的几位学者为了不留小辫子被迫将数据销毁,好在我复印了一部分资料,混在坚强的病历里带了回来,就放在院里病例室里。”
“怎么会这样?有明确诱因吗?”
“有……”赵雪峰话音未落,一辆军用越野车从侧后方的岔路里冲出来,正好撞在救护车左后方。救护车当即失控,一边逆时针打转一边滑下右侧路基,向右侧翻倒。同时,越野车也失去控制,向前翻滚后栽到救护车旁边。
五分钟后,最先苏醒过来的赵雪峰将安娜拖出驾驶室。安娜在剧烈的眩晕中恍惚看见一位满脸是血的男人从一旁已经着火的越野车中爬出来,又爬了回去,又爬了出来,身上多了一个挎包。
“我没事,你先去帮他。”
顺着安娜手指,赵雪峰看到了那个男人,立即从他的着装辨认出他是一名附近战俘营的在押犯,“别动!再动开枪了!”
逃犯竟没有理会赵雪峰的警告,依旧摇摇晃晃地朝路边的高粱地里走,嘴里念念有词。
“砰!”赵雪峰追了两步,朝天鸣枪,逃犯依旧执着。就在这时,救护车后厢的门因刚才剧烈的碰撞掉了下来,一道血光透出来将赵雪峰和逃犯笼罩——棺材破了!
接下来发生的事令安娜震惊不已:赵雪峰身子一僵,跪地颤抖,手枪脱手;那名逃犯稳了稳摇晃的身体,依旧坚定地朝前走,嘴里依旧念念有词。
“哒哒哒……”一串自动步枪声响起。逃犯后背绽出三点血花,紧接着三枚由手榴弹发出的烟雾弹在四周爆开。一队纠察兵从路对面的防风林冲出来。
安娜一个激灵站起来,穿过烟幕冲到已经栽倒的逃犯身边,将他抱起,嘶喊道:“你是怎么做到的?告诉我!你是怎么做到的?”
子弹射穿了他的胃,鲜血如喷泉般咕咚咕咚地从嘴里涌出来。他指了指挎包:“我……战场上……逃了,孬种。我、我老婆生了,三年了,看、看孩子……回、回家……”
他咽气了。安娜从他的挎包里翻出一封已经被鲜血染红的信和一只水彩笔涂装的写有“爸爸的赔礼”的礼品盒。盒子也被打穿了,露出一只稻草扎的玩偶。安娜实在辨认不出扎的是什么,但玩偶背后的标签上歪歪扭扭写着“齐天大圣”四个字。
安娜这次没有被血光照到,泪水却止不住地涌出来,脑海里亮起一点星光。
纠察兵将安娜和赵海峰安置在一辆运兵车里,之后便去处理救护车里的押运物了。
“你刚才话没有说完。”安娜递给还在发抖的赵海峰一包咖啡,“干吃也有帮助的,实战经验,命换来的。”
“17年前,那应该是2009年,沈阳市内有一条全东北最热闹的街叫五爱街。街两侧是全东北最大的小商品批发市场,一天到晚都是车水马龙,南来北往的客商给这里带来了繁荣。我家和坚强家是邻居,就住在距这条街不远处的贫民区里。爸爸和坚强的父亲夏叔叔都是下岗工人,没有钱去盘正规的批发摊位,只能靠着在这条热闹的街上推车卖小吃养家糊口。坚强的母亲很漂亮、贤惠,坚强读书也用功,所以夏叔叔是这条街上最能吃苦的流动小贩。我记得那时父亲每天都是月亮爬得老高才回家,回家都要念叨,‘老夏可真不要命,还没收呢!’”他开始哽咽,“有一天,坚强的爷爷接我和坚强放学,我俩闹着要去父亲的摊上开荤。兴高采烈地跑到摊上,却发现夏叔叔与城管扭打在一起,坚强冲过去阻拦,被推倒。这次事件导致夏叔叔的胳膊粉碎性骨折。后来听爸爸说,是城管收管理费时,夏叔叔想晚点交,跟对方理论了几句,结果就扭打起来,当时夏叔叔是想用那钱给坚强买他一直想要的水彩笔。其实也就30元,但你应该不懂,我们这种家庭花钱都是可丁可卯的,柴米油盐,一分富余都没有。后来因为没钱做后续治疗,夏叔叔的胳膊残了,没法出来干了。几个月后坚强的母亲不辞而别,再无音讯。坚强辍学了,跟着爷爷捡废品过活。有一天爷孙俩回家,发现夏叔叔上吊自杀了。夏爷爷当时就疯了,没多久,坚强也开始不正常。爸爸因为没敢出手相助而陷入自责,整天喝酒,没多久就和妈妈离婚了。说来惭愧,当时坚强冲过去的时候,我怎么就没挪动一步!”
“你那时太小,出手也……”
“你别劝我,我知道出手也没用。但我现在就不用后悔了,你知道后悔17年的滋味吗?!如果有可能,我这17年来当懦夫得到的能够换一次重来的机会,让我冲过去!”
“砰!”一声巨响,救护车后门被踢开,押运品探出头——纠察兵失手了,全部在血光照射下动弹不得。
赵雪峰抄起运兵车里的步枪冲了出去,顶着那团血光发疯般扫射,敌人倒下后仍未停止,直到打光弹药。
星光在脑海中炸开,安娜大叫道:“我明白了!我明白了!我们得回去,去找坚强,还有他的病例!有一件事只有他知道。”
四
坚强被院长的手下打得不轻,却依然带着笑。
安娜一边替他处理伤口一边问道:“坚强,告诉姐姐,近四年来你有没有看到过一些不太一样的光?”
“有啊,老孙记性好着呢!如来佛光嘛!打天上照下来的。”
“佛光,有什么不同吗?”
“大不同啊!如来道行高,佛光打四面八方来,直往人脑子里钻,把俺老孙的小秘密都窥了去。”
安娜抓住夏坚强的双肩:“是哪天?那天是哪天?”
“记不太清了,不过那天天上还有好多踢球的!‘罗纳尔多、钟摆式晃动……’”
安娜、赵雪峰异口同声:“2022年世界杯开幕式!就是‘恐惧魔王’入侵的那天!”
安娜:“‘佛光’之后还出现过吗?”
“经常出现,天庭大战那天出现得最强。”
安娜:“我明白了!我明白血光的作用机制了!坚强说的那光不是令人屈服的血光,是扫描人脑恐惧产生机制的‘窥心光’。敌人入侵前用肉眼不可见的‘窥心光’扫描了人脑的恐惧产生机制。人类的脑科学还很落后,只知道恐惧感是由视听感官接受刺激后由一系列复杂而未知的神经传导机制导致杏仁核兴奋造成的。敌人正是利用了这种我们还没搞清楚的情感机制而获得压倒性优势的!而且它们在整场战争里都没有停止过收集人脑的‘恐惧入口’,有一个佐证,就是非富即贵者大都是免疫者,这并不是因为他们自己标榜的意志坚定,而是因为他们都躲在后方,被窥探的机会比较少!我来之前还见过一个叫道奇的士兵,他同你和刚才那位逃,不,是那位父亲的表现一样。在情急之下,成功抵御了血光的作用,救了自己的哥哥。你们都是为了灵魂最深处对逝去的美好生活的向往,迸发曾如烈火般的情感,挤占了恐惧感的神经反射通道!”
赵雪峰:“精神病患者之所以对血光免疫,是因为他们大脑产生恐惧的机制已经因疾病改变了!”
安娜:“没错!”
赵雪峰:“可我们还是不知道具体机制啊!”
安娜弹了赵雪峰一个脑崩:“笨蛋!对付感染,临床医生需要知道药物分子抑制抗原蛋白酶表达的机理吗?不需要!他只需要知道怎么用药就够了!人们只不过是想要原来的生活,那就给他们原来的生活,至少给一部分!”
“给一部分?我不懂你的意思。”
“这世上有什么事物能激起绝大部分人类,至少是绝大部分年轻人的强烈情感波动?还记得敌人从人类手里夺走的第一样东西是什么吗?”
“你是说……”
“对!世界杯!重开世界杯吧!”
这段对话后来被载入史册。这一刻,人类很幸运!因为安娜找到了对抗入侵者的方法,更因为她是地球联军欧洲司令部司令雷奥·冯·安德烈中将的女儿——她的发现和建议以最高的效率经由联军总参谋部论证后上报至联合国元首联席会议——有史以来人类能够维持的最有权力的机构。
五
32天后,在柏林市政府大楼上已经能望见东郊防线外的点点血光了。
当晚,按照联军总参谋部联合世界杯组委会紧急制定的计划,两个混成了德美顾问的精锐解放军工兵旅在夜色的掩护下,从四个方向同时开进柏林西郊的预设阵地。全身贴满了吸音瓦的重型压路机平整地开过,第一排18辆滚筒扫雷器被改装成滚式布料机的扫雷坦克以一横列90米的宽度一次性铺设无纺布衬底,紧随其后的是第二排18辆倒开的改装扫雷坦克。它们先用车身重量将无纺布压实,再将滚筒上的预制人工草坪铺设、粘贴在衬底。紧接着,建筑部队一拥而上,用预制材料搭建好看台。随后,30架重型运输直升机吊着一只经过改造的巨型射电望远镜外罩,罩在球场外面。这个外罩经过特殊改造,能够经受“恐惧魔王”发射的炽热死光60秒的直接照射。
2026年,天亮前,第23届世界杯主场馆搭建完毕。卫戍部队同日开进保卫阵地。
同时,32强中剩余30强球队以两队一组的方式被安排在15艘游弋各大洋的美军退役航母或巨型邮轮里。船舱里所有不必要的设备都被拆除,布置成一块“室内”足球场。按照预案,一旦原定场地被敌人摧毁,转播画面立即随机切入某一备份,另一场开幕式将重新开始。每一个备份场馆里都准备了开幕式表演和一座货真价实的大力神杯——除非敌人在两小时内将所有重兵护卫的场馆全部摧毁,否则人类一定会得到一场完整的世界杯开幕式。
2026年3月5日,时年55岁却依旧保持着迷人声线和热辣台风的瑞奇·马丁以一曲《生命之杯》点燃全场,球场顶棚暂时打开,由外围5支防空旅发射的上万枚礼花弹照亮夜空。
焰火落尽后,全场灯光熄灭,唯一一束光自空中射下,照亮主席台正中一位白发老者。
联合国元首联席会议议长、地球联军总司令、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家主席致辞:“自从200万年前,黑暗蒙昧的东非大陆燃起第一簇文明之光,苦难与变乱就如火烛下的阴影随行,分裂统一、死亡新生,绝望与希望如潮汐般涌退,但黑死病、天花、饥荒、纳粹、恐怖主义,那些曾经在史册上留下伤疤的黑暗收割到的从来只有勇气和热血——文明一次次从废墟中萌发,只因那孩童对文明、安康、自由的眷恋。我好像听见先驱的骸骨在地下嗡鸣,自由的血书在历史中燃烧,那是人类对文明、安康、自由永恒的渴望与追寻。所以我们不像那卖火柴的小女孩只有虚幻的寄托。无数先贤、英烈的抉择早已昭示过我们:屈服,从来都不是人类的意志!即便胜利女神万分眷顾我们的敌人,我辈亦不吝与其展开一场震古烁今的抗争!”
“文明万岁!人类万岁!自由万岁!”
“我宣布,第23届柏林世界杯开幕赛正式开始!”
(一支焰火恰逢其时地在主席背后的星空中引爆,化成一名人类始祖举着火把的图案。)
德国、巴西两支球队从会场两侧入场,向此前在地球保卫战中牺牲的所有将士默哀3分钟,奏此次世界杯主题曲《人类意志》,比赛开始。
开幕式转播摄像机同侧看台的观众很特殊。比赛期间他们虽也有振臂高呼,也有跃跃欲试,但总体上比看台对面的观众显得更有纪律,最明显的证明是他们统一的军装——地球联军第一代军装。
有一段有趣的小插曲:先后共有23名地球叛军混入赛场看球被捕。被捕后唯一的请求是留下来看完比赛。据这些叛军后来供述,叛变后再被“恐惧魔王”的血光照到会产生一种巨大的喜悦感。这种喜悦感像毒品一样会令人成瘾,这也是他们愿意为外星人卖命的原因。
比赛结束后,全场起立对地球联军行注目礼,这支部队走下看台,走出会场大门时轻轻抚摸大力神杯,直接开赴前线,发起反攻。
当晚,德、巴两支球队中有半数球员宣布入伍。
与此同时,全球各战区均发动反攻。后勤部门在保证弹药食品供应的同时还要保证每一个战斗单位都能实时听到赛事转播。
安娜的策略在大反攻发起后6小时效果达到巅峰。勇气如先前的恐惧一样,如瘟疫般在军人间蔓延。3月9日,联军收复波兰全境。3月11日,驻守爱沙尼亚的叛军起义。3月15日,地中海联军海军击溃敌方海军主力。3月20日,欧洲全境光复。
联军在美洲和大洋洲的战事也如欧洲战场一样顺利。
但亚洲战事并不顺利。
不时有人群中突然出现“恐惧魔王”的报告。
六
4月1日凌晨,东亚上空出现了令人瞠目结舌的奇景。一只遮天蔽日的“恐惧魔王”出现在东亚大陆上空。据同步轨道卫星宇航员坠机前报告,3月31日夜,东亚大陆上出现红光点,人口聚集区较密集,后来光点像蒲公英一样离开地面,飘向高空,凝聚成团,最后形成了这只“利维坦”。
整个大陆都在血光的笼罩下颤抖,不停歇的辐射如绵久却不致死的酷刑令人群崩溃。人们陷入疯狂,自杀、互杀,开始一系列难以用语言形容的暴行。早晨8时许,巨兽底部开始伸出无数发射着金黄色光芒的管道,直垂到地面。被金光照到的人开始变得痴狂,嘴里念念有词:“终于能找回先前的生活了。”人们成群走向管道内被吸走——同时巨兽体积也不断变大。安娜说它们的手段很像纳粹,先是让你因恐惧屈服,再用痴狂诱惑你加入。
整个3月份安娜都留在夏坚强身边做研究,她发现那只被赵雪峰击毙的“恐惧魔王”确实是由人类异变而来的。他的皮肤真皮层发生了某种未知的变异,如癌症般产生了某种与外星人相同的细胞,能发出血红光芒的细胞。她还发现,这种变异细胞发射的血光与之前的不同,它并不是利用恐惧产生机制的漏洞迫使大脑在没有接触到恐怖事物时产生错误的恐惧感,而是直接激活人脑最深处的恐惧记忆。
她对赵雪峰这样解释:“举个例子,如果将人脑比作电脑的话,那先前入侵者只是利用程序本身的漏洞,以非法的程序路径运行一个通用版的‘恐惧’任务。我们的处理办法是强行激活有益无害的‘希望’程序,同非法的程序路径争抢运算资源。而这次它们强行接管管理员权限并植入病毒,而且这种病毒会根据寄主型号和系统版本的不同进行有针对性的变异!变异后的病毒启动的是合法的程序路径,调用了全部运算资源,运行个性化的‘恐惧’任务!”
可赵雪峰的质疑也很合理,“这怎么可能呢?每个人的大脑和经历都不尽相同。难道这种光线是有智慧的?能够依据个人经历不同变换负载信息?”
安娜的解释是:“科技史曾昭示过这样的一条经验,越简单暴力的方式越有效。这种光线负载的信息很可能是全息的。它如一张高存储密度的光盘,负载了每个人类个体与恐惧相关联的记忆。”
她研究了夏坚强的档案。
第一页是他的基本信息:夏坚强,男,1998年出生,喜好画画……2013年9月25日,在亲眼目睹父亲自杀后发病。
安娜从赵雪峰父亲那得到一本夏坚强印着西瓜太郎的备课笔记。安娜翻开后发现是一本断断续续的日记。
2008年3月1日
《西游记》真好看!齐天大圣是大英雄!我要当齐天大圣!可惜明天开学了,妈妈不让我看电视……
2008年4月1日
因为赵雪峰是我最好的朋友,所以他今天作弄我我也没生气……
2009年1月1日
今天元旦我生病了要打针。我怕疼,爷爷戴齐天大圣的面具逗我。其实我不是小孩子了,但我还是配合他,我喜欢看他笑,他告诉我要担得起自己的名字。爸爸为了照顾我提早回家了,真好!
2009年1月7日
晚上爸爸一回家就来看我,我装睡来着。感冒已经好了他还摸我头。嘻嘻……
2009年2月3日
今天我过生日,爸爸说要送我一套水彩笔。我去文具店看了,水彩笔真贵,我对老板说给他画肖像能不能便宜点,他同意了,放学后我要告诉爸爸!
爷爷来接我时又扮齐天大圣,真逗!
2009年5月16日,夜
爸爸被人打坏了!
都怪我!都怪我!都怪我!
都怪我!都怪我!都怪我!
都怪我!都怪我!都怪我!
都怪我!都怪我!都怪我!
都怪我!都怪我!都怪我!
都怪我!都怪我!都怪我!
都怪我!都怪我!都怪我!
爷爷冲过去救爸爸,齐天大圣的面具被他们踩碎了!
我要是真齐天大圣就好了!打死他们!打死他们!
2010年3月7日
今天爸爸过生日,妈妈一晚都没回来。
2011年4月1日
爸爸发高烧,爷爷带爸爸去医院了!其实爷爷也在咳嗽!我要是齐天大圣该多好!
2012年5月1日
今天劳动节,所以我跟爷爷去劳动。原来劳动就是捡垃圾啊!爷爷在垃圾堆捡到一副齐天大圣的面具,可惜是京剧脸谱的,滑稽死了!
2013年9月25日
爸爸死了。
都怪我!都怪我!都怪我!
都怪我!都怪我!都怪我!
都怪我!都怪我!都怪我!
都怪我!都怪我!都怪我!
都怪我!都怪我!都怪我!
……
我要是齐天大圣就好了!
在赵雪峰家的老房子里,安娜边读日记边哭。
赵父边抽烟边说:“出事那天,我就在边儿上。那时年轻,看到有人打自己朝夕相处的铁哥们,血一下子冲到脑门子里,抄起擀面杖就想跟他们干。可不知怎的,还没伸上手,这股血就退了。一下子想起很多事,房贷还欠一大截,老娘的药费厂里还没给报。尤其是雪峰,他打小聪明、学习好,全家人都指望他能有出息。可我要是摊上事,他的学费可咋办。这帮狗操的,打人都下死手……喊了几十年的铁饭碗说没就没了,自己做点小生意又这么难,活着难啊……这十几年我老劝自己过去就过去吧,但过不去啊!过不去啊!有些事它就是过不去啊!好好的一家人,就这么家破人亡了!”
赵雪峰家住在二层,窗外冷清的街道上,一位脊背佝偻、白发苍苍的老人戴着一副必须沾满透明胶带才不至于四分五裂的京剧脸谱面具,手里挥舞着一根拖布杆,踽踽独行,嘴里不停地念叨:“儿子别怕!俺老孙来也!孙儿别怕!俺老孙来也!何方妖孽,敢欺我儿孙……”
安娜:“为什么不送爷爷去住院!”
赵父:“他儿子就是在这条街上被打残的,自从疯了以后就不肯离开这条街。谁劝他都没用。”
安娜又哭了。
很凑巧又很不巧的是,今天早上,巨兽在天空出现时,精神病院的院长刚好带着夏坚强来赵家赔礼道歉,不是为了他经常打骂夏坚强,而是因为赵雪峰查出,他就是当年参与殴打夏父的城管队队长。安娜很难理解赵雪峰拿到院长档案时的平静,因为她不知道中文里的“摇身一变”和“乾坤大挪移”该如何用德语表达,只有傻看着赵雪峰嘴里不住地嘀咕,“他妈的这年头,妖精比大圣变化多……”
当血光照亮天空时,院长和夏坚强刚好走下医院的车子。爷爷就在一旁等候。
血红光芒从窗子里照进赵雪峰家时,安娜脑海中浮现出的画面证实了她先前的推测,她看到的是母亲临终前的脸。但她并没有立即屈服于恐惧,赵雪峰也没有,因为他们都沉浸在刚才的悲愤中。
安娜拉开一枚烟幕弹,等了4秒,扔出窗外。赵雪峰紧随其后,拉上窗帘,掀起床板,将窗子挡严。
赵雪峰:“我也看到了,17年前夏叔叔被打时的场景历历在目!你的推测是正确的,我们完了!”
安娜低头想了好一会儿:“除非、除非有这样一个人,他的恐惧记忆中存在某些对绝大多数人来说是美好的、令人振奋的元素。敌人光线武器的弱点是负载的信息是全息的,只要扫描到一个人的恐惧记忆,就要将其中的元素向全体人类广播。”
“哪有这样的人啊!他得经历什么样的……”赵雪峰顿住了,声音越来越低,“网上常说,你们欧美人有蜘蛛侠、美国队长、钢铁侠一大帮人维护正义。而我们中国500年来,只有齐天大圣为我们斩妖除魔。可那猴子给我们留下的都是美好的回忆,除非像坚强那样,等等,坚强!”
当屋子里的两人意识到这一点时,屋外,悲剧在同一地点再次发生。被血光激发了深层记忆的院长和爷爷扭打在一起。院长被爷爷仅剩的一颗牙咬烂了一只眼睛。风烛残年的爷爷被院长死死掐住脖子,足足掐了10分钟——又一个10分钟——爷爷临死前回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孙子,吃力地说:“孙儿别怕!俺老孙来……”
其后发生的事情可见于多种记载,有正史的言简意赅,有野史的生动传奇。其中国史是这样记载的:
战区司令***中将及时听取情报,准确分析、果断出兵,挫败了敌对沈阳城内一重要人员目标的图谋,为日后的战略大反攻打下坚实基础。
但人们更愿意相信一段在网上流传甚广的演义体野史:
那一日,形势火急,眼睁睁看见爷爷横死,只见小英雄将头顶的锅摘下,从怀里掏出两根雉鸡尾羽,插进头发里,昂首挺胸,朝天点指,大喝一声:“如来!如——来——如——来——凡人观尔法相庄严,你孙爷爷看你却是妖气冲天。尔害我朋友,害我爷爷,祸害百姓,伤天害理,妄尊佛祖。我与你一天二地仇,三江四海恨!看老孙今天不撕了你的画皮,现了你的原形!让尔还我的父亲!还我母亲!还我爷爷!还我的画笔!拿——命来!”
小英雄将亮银斗篷甩在一旁,一挥手中棒,冲进那弥天妖物垂下来的根须里。
其后的几个时辰里,空中的巨兽在中国人的眼中化成了脚踩七彩祥云、身披铠甲上下翻飞的齐天大圣——真正的齐天大圣!
其后发生的事情在史料中亦能见端倪。
2026年4月10日,叛军突破长春长白山防线,兵临沈阳城下,与联军陷入惨烈巷战。赵雪峰上尉作为技术兵接到撤退命令后仍坚持留下,于五爱街巷战中力战牺牲。
2026年5月,安娜献出自己的一半大脑,诱敌吸收。自此,欧美人对血光免疫,因为被血光照到时,他们总能看到1998年世界杯的盛况,听到《生命之杯》在高唱。安娜一直活到65岁,育有两子。弥留之际,牧师问她有什么要忏悔的事。她说出了最后一句话,“后悔之事唯有一件”。
二等兵小道奇于2026年世界杯开幕式当晚的场馆外围保卫战中阵亡。他被一道死光拦腰打断,临死前战地牧师要他忏悔时他说出了最后一句话,“不后悔之事唯有一件”。
他的哥哥老道奇中尉活了下来。
地球保卫战一直持续到2030年,以人类的完全胜利告终。8年中人类联军共伤亡539234563人,平民伤亡1357620000人,每个人的名字都被历史铭记了。
夏坚强与安娜的故事后来被一位名不见经传的作家写成了网络小说。开篇词是这样的:越是被正史刻意抹去的事情越是不容易过去,它们要么在历史的天空里劈出惊雷,要么在未来的大地上绽出血光……
人类缴获了敌人的母舰核心,破译了中央系统里存储的所有信息,发现40年前敌人的侦察兵就已潜入地球搜集情报。这是一个毫无情感、绝对理性的文明,它们有一套战略情报分析、决策系统,依据侦察兵上报的情报以判断是否入侵目标文明。夏人山一家一直作为研究样本被监视、扫描。安娜在监视档案中找到了夏人山被打当天的监控材料。令人深思的是,该材料是决策系统决定入侵地球前采纳的最后一份情报。
2036年5月16日。一尊头顶齐天大圣京剧脸谱面具,手持铁棒、着装滑稽、满面嬉笑的青年铜像矗立在中国辽宁省沈阳市五爱街与南乐郊路交会口,脚下刻有联合国的铭文,标榜他为人类做出的贡献。
有人在街对面以他的名义注册了一间画具店,生意兴隆。
你今天去还能看到那个挥舞着铁棒的青年。
忠臣
鹿山
一、林莽
深浓暮色下,苍郁群山没入夜色中,宛如酣眠的兽。
庆昭十二年十一月七日夜,冷雨,秋浓。深沉的寂静中,填满群山间的雨声滴滴分明。但随着落下的马蹄声,这份寂静被击得粉碎,隆隆的马蹄声在山中回荡如春雷。
伏在马背上追击的男人一律着深黑色的猎装,领口清一色绣着大朵的金色菊花。这种名为“兼六贵”的菊花名品是长州藩领主长亭君的家徽。侍奉于长亭君门下的这群鬼武者正在冒雨追杀一个人,一个如鬼影一般出没的杀手。
参与行动的每一个鬼武者都听说过那个男人的光辉事迹,光辉到令人齿寒。而在今日黄昏时分的秋野狩上,他们亲眼见证了那名口耳相传的暗杀者出手之凌厉。他们接到的命令是必须在东山之内截住刺客,否则让他流窜到海市,只怕再无半分猎杀的可能。
漠漠寒林中,一名当先的鬼武者“唿——”地一声吹响了铁哨,超低音的次声波只有同样接受过开颅手术改造的同伴才能捕捉到。顷刻间,分散于林中各处的其他鬼武者跃出林莽,淋在雨中的长刀泛着森严冷光。
高风卷起一阵枯黄色的落叶,只一瞬,逼近的其他鬼武者视线中忽然多出一柄雪青色的大伞,从天而降罩住了率先赶到此处的那名同伴。似乎有一个看不见的人影轻轻转动着纸伞,霎时血腥味在细雨中弥漫开来。只一瞬,那柄伞又跃入了密林。而那名鬼武者从失去了前肢的马背上栽下,淌出的血形成一方暗红色的沼泽。
簌簌轻响在森林深处响起,前排的鬼武者不动声色地发射劲弩,持伞的人身形僵滞了一刹,很快消失了。冷风穿林,抖落一阵绯红色血雨。
倒在地上的除了他们的同伴,竟然还有一人。两名鬼武者下马察看,惊惧地交换了一下视线。特殊秘银制造的人体毫无生气地仰躺在积水中,滚落的头颅嘴角咧开,露出一个诡异的微笑,露出的机括与断首颈部的形状正好吻合。
竟然是以非人的机关术造出的非人之物!正是它将他们引至此地。
托起呈上来的机关头颅,军官蹙眉,猛地望到断颈处一枚浮雕的印章。
“又是……”他的瞳孔骤然紧缩。
“又是他啊。”千里之外,落地的青铜鸟衔着一豆晦暗不明的灯火。灯下闭目打坐的人睁开眼,不出声地说:“今晚就到这里。”
脑海中的话音刚落,数百倍强大的波动经由他脑中的一个金属薄片发出,经过网状结构的突触释放出一个隐秘的信号。鬼武者脑颅内一枚被称为“魂兮”的微小金属薄片接收了这一信号,那是拜他们在成为鬼武者之初接受的微创型开颅手术所赐,通过它能直接听命主君的调遣。
军官的面目重新变得森冷如铁,举起手掌示意:“诸位,今晚的追捕就到这里,长亭君命我们即刻返回。”
“长官,”身侧一名鬼武者艰涩地开口,“那边……”其他鬼武者顺着他的所指,望向丛生藤蔓的无尽下方,一时间所有的瞳孔中都映入了炽烈的火光。
“那……就是海市吗?”军官轻声喃喃。
横亘在他们面前的是一道深可达百余尺的天堑,如在东山之东撕开的巨大疮疤,其内绯色光影摇曳似海,那是依地势而建的楼阁廊腰底下悬挂的一溜红纸糊的灯笼,滟滟烛光映照出写就的一个单字“海”。
浓密的水汽从谷底蒸腾而起,飘荡如红白两色的鬼魅。
二、山鬼
染成浅绯色的灯笼光影凄迷。海市,蜃楼。
传说中蜃气幻化的楼阁,是长年停泊在深潭中一艘巍峨楼船。绵绵不绝的雨幕下,歌声如白鸟翩然飞出蜃楼,雨雾中声如泣血。
“山北有鬼兮面青,山南有鬼兮目赤……”
垂挂着深黑色帐幔的戏台在上演一幕悲剧,以面具遮脸的伶人折叠起舞。看台上的观众无不屏息凝视,因而不会有人注意到在蜃楼背光处,一叶小小的白筏破开浓稠如墨的水面,缓缓驶入了蜃楼巨大的阴影中。
不时漏下舷窗的灯光照见舟首的一个女人,全身笼罩在天青色大氅下,风帽下一双秀美如鹿的眼眸温顺地低垂着。撑着长篙的黑衣武士动作娴熟,破水而来确是寂静无声。
藏在暗影中的三只竹筏驶出来,披着蓑衣的三名护船武士面目冷硬。为首的武士按刀踏出一步,沉声道:“还请客人递上名帖。”
黑衣武士一点竹篙,止住了筏子的前行,递上一枚印月信笺。
半轮出山明月印在信笺上,代表来自蜃楼主人的邀请。护船武士扫视一眼,随即还回。
“郑多善?”他目送悠悠离去的白筏问,“你还好吗?”
幽暗中传来一阵喑哑的笑声,白筏转入船腹打开的某一扇暗门,水面上仅余幽幽浮动的涟漪。
光滑如镜的船壁和对侧的旋桨切割出狭长的水道。水声潺湲,木筏借助流水的浮力就可以蜿蜒前行。黑衣武士注视着并排林立的旋桨默然计数,行至白色半月的图纹时,他猛然将长篙插入水底稳住船身,伸手拽住旋桨之间的暗扣,拉下来一架可以折叠的木质悬梯,梯身狭窄,仅容一人通过。
“慢一点。”他反身将手递给白筏上的女人。幼鹿般的眼眸似是一闪,女人将一只素手搭在武士粗粝的掌心。
甫一登上悬梯便有热浪迎面袭来,两侧的菱花格子中闪动着熊熊火焰,那是蜃楼底部的工坊开凿的通风口。火光吞吐,昼夜不息。常年处在高温环境下,木梯在特殊的防火材料的保护下才免于酿成险情。
除了供给自身的运转外,每日每夜在蜃楼乃至整座海市交易的奇兽珍玩都由这些工坊制造。早在前朝,机关术就被列为奇技淫巧而遭到打压,机关师及其全家被充往工部各司为奴,当时流亡的机关师纷纷逃到这里,据野史《四荒书·海市》记载,海市沿用至今的排水系统和壮丽恢宏的蜃楼都是当时所建。而在庆昭元年的华央门之变后,庆州藩安陌君门下的机关师亦是大多流亡于此。这也是长期以来海市虽为长州藩心头的一介脓疮,却迟迟未被拔除的原因——那些沉逸于“奇技淫巧”的公卿贵族自会为其买单。
经过一架长虹般的廊桥,桥头的青铜鸾鸟衔着一点火光,走近了才见那青铜灯盏提在一位白发垂地的盲眼老妪手中,她仿佛只凭鼻子就闻出了来人是谁,颤巍巍地迎上去问:“多善,还好吗?”
黑衣武士摸了摸后脑勺,窘迫地笑:“大家这么关心,让我受宠若惊啊。刚才在峡谷边上几个棘手的人都解决了。月婆婆就算信不过我,也得信观月姬大人的影贽不是?”他瞥了一眼老妪身后成排的女子,各个眉目生春,美得不可方物,但眼波流转之间缺少活人应有的神采。
活色生香的偶人,出自观月姬之手的美丽影贽。机关术的极致名为偃术,偃师不仅造物,更能造出与人类相差无几的傀儡偶人。
既然有公卿贵族愿意出面保蜃楼,必然就有人反其道而行之,于是蜃楼豢养了一批守望者来清除活动在海市内以及峡谷周围的密探。守望人在出动时往往会配备一名影贽,一来掩人耳目,二来在关键时刻,影贽会以偶人之躯为守望者挡下致命的刀剑。行动结束后,他们就来到这一处廊桥,把影贽交还给观月姬派遣的使者。
“这一次,估计破洞有点多了……观月姬一生气,会不会把我也做成偶人?”趁老妪摸索着影贽背后的箭孔之际,郑多善眼疾手快地从她的背袋里摸出一个小银球来。
“多善……”他对着银球表面的微小凹槽说,“阿月,我已经相当关照这个影贽啦,弄成这样就怪那些该死的入侵者,你可不要怪我。”
说完,他从凹槽处扯出一截银白色的卷带,附刻在上面的凹凸不平的圆点记录下了他的话,随着卷带拉动,原封不动的话语从银球的空腔内响起。
“阿月,我已经相当关照……”语气模仿得惟妙惟肖。郑多善笑嘻嘻地掂着银球说:“话就请月婆婆带到,至于这个小玩意儿就给我——”盲眼的老妇突然出手,快而准地攫取了银球,幽幽地开口:“多善,你养父的后事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尽管说,这也是观月姬大人的意思。”
霎时间笑意凝固在脸上,郑多善沉默了片刻,扬起一张笑脸:“月婆婆,我知道了。”他拉开暗影中的一扇移门,闪身进去。
暗殿内烛火飘摇,刚换下轮值回来的守望者都在此休息整顿。大家本来在嬉戏打闹,见到郑多善进来,忽然间就噤声了。郑多善似乎毫无觉察,经过他们时微笑着寒暄。有人提醒了一句:“膳房司送来的面条给你留了一碗,就在那边的案上。”
食案上果然摆着一大碗面条,郑多善拄着刀在蒲团上跪坐下来,夹起一筷子粘成一团的冷面,咽下去,又捞起面汤里两根腌制的黄瓜条尝了尝。
聚在不远处的人影幢幢,似是在观望,时有窃窃私语飘入耳中。
——养父昨天死得那么惨,他还有心思值今天这轮班。
——好像什么感觉都没有,果然是只在乎钱吗?
——还吃得下去呢。
他抬起眼冲他们笑笑,口中嚼着已沤烂无味的黄瓜。面对这样的笑容,仿佛是觉得索然无趣,其他的守望者跟他打了声招呼,三三两两地离开,他也打着哈哈回应。
移门上糊的纸是暗红色的,他坐在一地暗红色的光影中,这感觉就像坐在一地干涸的血泊中。血泊中躺着一个受创严重的男人,他的养父,一个其貌不扬的男人。纵然在庆州藩废奴令生效后获得了自由身,仍是改不了谨小慎微的性格,所以环境变换,那男人还是只能当个听命于人的工匠,总是被人嘲笑是废物,所以才会被失控的机关兽践踏着死去吧。而他,手中握刀,却什么都改变不了。
其实,他才是那只废物。
郑多善捧着满满一碗面,却一口也咽不下去了,肩胛骨那里的伤口又裂开了。
拄着刀慢慢站起来,他剥开血水浸透的衣物,借着铜镜观察溃烂的伤口。黑红色的,流淌着满是毒素的污血。傍晚时分,长亭君豢养的号称鬼武者的杀手不知为何集结于此,对方人数众多,即便是他,在激烈的搏杀中也会有应付不周的时候。若不是影贽,他可能早已被后面一批持劲弩扑上来的鬼武者射成了刺猬。
拿起烧酒浇在伤口时,“嚓嚓——”门扇上响起的刮擦声令他的手猛然一抖,侧耳倾听了片刻,拉开了隔门。掠入一只栩栩如生的青铜机关青鸟,他一把抓住青鸟,摸出置于机关青鸟右翼下的一颗银球,扯开记录声音的卷带。
“郑多善今晚加你的戏了,连演的几场《山鬼》观众们都嫌打戏不够痛快,等会儿你可得卖力点呢。你要知道你三叔公最放心你了。”说话人嗓音尖细,却是不容置疑。
“行,三叔公,我这就过来。”
郑多善展开一件素白的袍服,一扬手,那件袍服就像一只白色的大鸟掠上了他遍是伤痕的躯体。他凝视着镜中的自己,缓缓罩上了面具。
镜中的脸惨白如鬼,如笑、如泣。
楼阁高起的看台上,百千看客却静默似海。倾盆大雨中搭起了八座熊熊不灭的火鼎,烈火围拱起来的戏台上,数十个身穿白衣的伶人踏着飞溅的水沫且歌且舞,歌声哀绝。
“山北有鬼兮面青,山南有鬼兮目赤。
目赤之鬼兮,召腐鼠兮食我粟。
面青之鬼兮,发鬼车兮啄我户……”
轻轻袅袅的唱腔在雨幕中盘旋而上,声如松涛浩荡。与歌者对舞的郑多善随着他进退脚步,折叠起舞。雨水一泼泼地浇下来,伤口处湿漉漉的,也不知是雨水还是化脓的血污。他曾听人评价说《山鬼》的这一幕像茫茫大雪中的飞鸟投林,他只觉得是一群白衣的鬼魂在哀婉舞蹈。
蜃楼最卖座的就是这出叫做《山鬼》的傩戏。以鬼为主角的《山鬼》讲述的是从帝都天极城流窜出了两只鬼。面色铁青的鬼食欲不满,双目赤红的鬼则是暴怒无常,他们从天极城向着藩国流窜,将沿途所遇之物要么吞噬要么摧毁,身躯日益膨胀变大,所经之处良田盐化、血流成河。幸而有壮士集结起来,将恶鬼一一铲除。
不幸的是,郑多善扮演的是无恶不作的鬼,命中注定要挨一顿好打再处决。傩戏的一个显著特征在于用肢体语言讲述剧情,看戏的人冲着这出戏来不仅仅是为了看那些宛如白鹤起舞的伶人,更是因为里面占了相当比重的武戏。
“鬼兮鬼兮奈若何,有彼壮士兮伐戮——”
哀戚的歌声如同山谷间回环往复的风,到后面却声如裂帛。傩戏演到这里郑多善明白又到了挨打的关键时刻。
郑多善揉了揉疼得僵掉的嘴角。原本在武戏时就不轻不重地挨了好几下,哪想到领赏钱时,还被戏班管事三叔公斥以不够卖力,又赏了好几板子。拾级而上回到住处,扣上门扇时,郑多善松松垮垮的身子一下子绷成了一张弓,他警觉地嗅到了本不该存在的潮湿水汽。
“奇怪,明明是关了窗户的啊?”郑多善嘀咕着随手把赏银抛进案几上的一只竹筒里。
晃到案几旁坐下来,他拿蘸了清水的眉刷扫去眼角那一抹凄厉的红,蓦然发现自己那张卸去半面妆的脸孔后藏着一个黯淡的人影。没有任何迟疑,他拔刀扑出去,黑暗中金属交击发出凄厉的铮鸣,暗处的人接住了这一刀。
一盏幽微豆灯在郑多善手中擦亮,他瞥见自己映在灯罩上的脸微微有些扭曲。
“你回来了。”他听到那个声音说,犹如在此等候多时的故人。
昏昧光线下,身穿白麻衣的男人从幽暗中浮现出来。瘦高如一截白竹,不到而立之年的清俊容貌,眼帘习惯性地下垂。
他说话的声音很轻,轻得像一缕若有若无的叹息,却轻易惊起了郑多善心底落定太久的尘埃。太熟悉了,就像曾以为奋力挣脱的梦魇又追了回来。
“有没有人教过你不能私闯民宅?!”郑多善龇牙咧嘴地说。
“我来听你的戏。多善,我真是喜欢你今晚的这出戏。”尹上椿没有去看对面那张漠无表情的脸,他将目光投向涨满夜雨的窗外,“真是一出好戏,帝都的奸臣化身为恶鬼作乱,终究是被处决了,真是大快人心的好戏。”
他似乎是在自说自话,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把同一句话重复了两遍。
“你这给鸡拜年的黄鼠狼——反正,你肯定不是专程来恭维我的演技!”
“我只是在想多善你怎么能演得这么出神入化,那是一只象征奸臣的山鬼啊,从帝都天极城开始,层层往下克扣,你却演得这么出神入化。”
“有钱赚有何不可?”郑多善扯动嘴角笑,“我跟钱又没冤没仇的。”
“你真的是为了……”尹上椿抬起眼帘。
“为了钱,出演这种下三滥的角色是吗?可我就是个戏子啊,除了能打也能扛打,在海市不这样混口饭吃还能干吗呢?”郑多善手肘支在案几上,懒洋洋地换了个姿势,微漾的绯红水光在他脸上变幻不定,楼阁底下充满情欲气息的春梦荡漾。
“你觉得这样的夜晚适合做什么?春宵一刻值千金,可在你眼里,大概只适合杀人吧?你每杀一个人,都会拎着那颗已死去的头颅去请罪吗?”郑多善不出声地笑笑,眼底却无半分笑意,“去安陌君的墓前请罪。你一直在怨恨自己没能救下他,是吗?”
平淡的语气念出的名字不啻于炸开一记惊雷。尹上椿挺直的脊背似乎被什么折断了,他注视着檐下的银亮雨线,终是无言。
也许郑多善说的没错,这样下着冷雨的夜晚,不如在温红暖玉中依偎取暖,到了他这里却变成了杀人,似乎唯有暗夜流淌的血痕是唯一让他感到温暖的存在。自从七年前那个大雪纷飞的冬天,就一直如此,是吗?
庆昭五年冬,落雪染上血色。后世将这场惨烈的屠杀称为“华央门之变”。当时入京面见君上的庆州藩领主安陌君抵达华央门时,城门忽然关闭,四面城墙皆是箭羽林立,形成合围之势。随同入京的家臣全被乱箭射杀,无一留存,而安陌君被生擒,处以汤镬之刑。策划这一事件的是议政机关魁阁中的菊党一派。魁阁由帝都下辖的十四藩国各推选一名代表组成,时任魁首的是长州藩领主长亭君。当时围绕废奴的问题争论不休,魁阁内部分为两派,以安陌君为首的梅党认为应当废除沿袭多年的奴隶制,而以长亭君为首的菊党则认为坚持现行的政治体制才是固国安邦之本。
在将近年关之际,魁阁中的菊党借以“正朝纲”的名义,将矛头直指安陌君,因其擅自废止藩内的奴隶制,遣散参与天极城水利工程的奴隶,裁定其有不臣之心。清洗行动得到了天极城君上的默许,牵连者之多令人瞠目。府上武士尽数遣往国境之北服苦役,女眷则受到了黥刑,注定一生带着耻辱的烙印苟且度日。而后庆州藩的管辖权移交到长亭君手中。
晚雪渐浓,他怀抱着落满雪的黑漆木盒,和另一名家臣走很远的雪路回家,脚步踉跄。漆盒中只装着安陌君的一缕灰发。菊党在害怕,害怕安陌君手下的三千门客利用记忆影像化的手段将安陌君以另一种形式复活过来,他们疯狂到甚至将植入他脑内的传感芯片“魂兮”也取出来彻底销毁,这样还不足矣。安陌君同大部分贵族一样,因为当年平叛战乱的战争所需,接受了机械义体化手术,全身有三分之二的骨骼被替换成了更富有韧性而又坚固耐用的秘银。但如此的义体非但没有挽救他反而将他推入了深渊。等待他的是足以消熔金属的青铜鼎。
眼睁睁看着主君受尽摧残而死,他手中握刀却什么也无法改变。唯有按图索骥一般,将菊党的势力一一处决。偶尔会想起另一名家臣的叹息:“并非手中握刀,便能够斩破前路的孽障啊。”
他当然知道郑多善能打也能扛打,因为他就是雪夜的另一名家臣。他们同为安陌君门下无人能出其右的武士,侍奉同一位主君。
“你这副表情,是在可怜我吗?”郑多善换上一副笑嘻嘻的嘴脸凑近尹上椿,见他无动于衷又撇撇嘴坐了回去,慵懒地望向外面的雨柱。挂灯的画舫载着散场的客人离去,乍看之下,犹如万斛倾倒的夜明珠。
“我只是在想,也许你需要钱。”尹上椿抬起头,推过去一只沉甸甸的木匣,打开来满是成色上品的金铢。“你想把老爹送回故土安葬,不是吗?”
“可我是个诚信的商人呐,哪能做欺负人的买卖?”郑多善笑,并不去碰案几上珠光四溢的钱匣,“老爹的后事,我自己会处理。”
“你不缺钱,但你缺酒,我记得你以前说喝酒伤身而且误事,所以滴酒不沾。可你今天是最后一个回来的守望者,就是一个人在喝闷酒,因为你收到了大司马在秋野狩上遇刺的消息吗,还是因为我做了你想做却没有勇气去做的事?”
郑多善的眼皮跳了一下,原本闲闲搭在桌上的手猛地收紧,那是一个拔刀的手势。他忍不住要拔刀!尹上椿无动于衷,继续用冷定的声音说:“我看到你一个人在那间破败的小酒馆一杯接一杯地喝着廉价的土酒,心里真是难过。你那副样子就像一匹受过伤的狼,心里发狠说我要咬断那头猛虎的咽喉,临到头时,照旧夹起尾巴逃走。如果我说我杀了大司马,而你杀了追踪我的鬼武者,你听了心里会不会好受些?”
郑多善嘴角抽动了一下,忽然大笑起来:“话说得难听又刻薄,难怪你朋友少。”
尹上椿起身,淡淡地说:“你还是把那半边的妆也卸了吧,看着真像鬼。”
郑多善嗤声笑了:“那我也只是看着像鬼,你呢?杀了那么多人,不怕这里真的有鬼住进去吗?”他捅捅自己的心口。
“是吗?我以为我是斩鬼的人呢。”尹上椿的脚步在窗边迟滞了一瞬,纵身扑入了雨幕中。郑多善低头看向灯罩上自己摇晃的影子,蓦然瞥到窗下一缕蜿蜒的血痕,视线上移,看到了尹上椿留在这里的伞。他想他知道进来就闻到的异味是什么了,血的气息。
雪青色的纸伞末端,插着一把染血的刀锋。
三、秋日晴
千里暮云低垂,每逢金戈伐郁的深秋时节,长亭君必在东山围场举行盛大的秋野狩,共飨嘉宾。
正值围猎酣畅之际,远方呐喊声震天。然而他冷静如冬眠的蛇,伪装在秋叶色蓑衣下纹丝不动,几乎要与周身的草野融为一体。虫蚁在他身上横行,然而他眼睛一眨不眨地专注于四方的动静,丝毫不为所动。和他一同,埋伏在同一阵线上的还有另外十一名接受过开颅手术的鬼武者。
他们奉命埋伏在此,守卫参与秋野狩的大司马李廷治大人。年事已高的大司马退居朝野,象征性地参加隆重的狩猎庆典,也只是瘫坐在暖轿中昏昏欲睡,却得到了长亭君特殊的优待。有传言说他是长亭君以外,参与过当年华央门之变的最后一位阁老。同为见证过地狱血腥的人,大概都会惺惺相惜吧。
关于大司马的传言,他并不关心,他只是一柄刀,为挥斩的瞬间而生。
晌午时分,围场的传令官带来消息,大司马李大人由于身体抱恙提前回府,届时将路过此处,由素来在私军中享有威名的二十名铁衣卫护送。
旷野中泠泠清响起伏,他屏息眺望,寂寥的秋野尽头浮现一架黑漆包金的阔大马车,正是大司马的御驾。驾车的一律是机关铜马,由长亭君门下最杰出的匠人打造而成,结构精巧复杂,刀枪不入,只有最尊贵的客人才能享用。护卫大司马的二十名铁衣卫全部以兽形的黑铁面具遮面,四顾警惕着。挂在车前的两只紫銮凤铃摇曳轻响。
他嘴角勾起一抹冷笑,连旗幡都不愿打出来,却舍得这么个招摇的小玩意儿。
行进的队伍进入到一片浓郁树影中,树林深处筑有一座专用于祭祀的寺院。在秋野狩首日的祭天之后,鬼武者拿着长亭君签发的手令将寺院严密封锁起来,并在四周布下防范。
寂寥中,一声嘹亮的笛音忽地响起。
长音和短音错落着在从林中翩飞,一转三折。惊起的林中鸟纷纷冲上云天,投入苍茫的暮色中。拱卫马车的铁衣卫如临大敌,驻足在原地。
就在这时笛声忽地断了,树林中缓步走出一群白色的人,白的僧衣,白的鞋袜,苍白的面具上点着两抹殷红,仿佛悲泣而流出的两行血泪。他们以起舞般的动作缓缓行进,素白的纸花在风中漫卷如雪。
武士们警惕按刀的手略微松动,他们看出当先的人抱着一方黑色的灵位。这真的是一支送葬的队伍,从山林寺院下来。他们也收到了消息称寺院年老的住持在前一晚暴毙。
“怎么回事,这么闹腾?”车内传出一个带着懒散睡意的声音。
白衣的引路人怀抱灵牌,深深地鞠躬致歉。白色的队伍止步在黑甲武士们面前。推叠而来的风涌过原野,銮铃摇曳不已。
他的眼皮猛地一跳,泠泠声中混入了一丝极细微的金属蜂鸣。那是拔刀的声音!
几乎是在同时,引路人拔刀而起,刀光延展如一泓秋水,将靠近的一名铁衣卫斩于马下,刺客们同时拔刀扑上,但大司马豢养的武士也是相当训练有素,迅速将马车围成了一个密不透风的铁桶,重整马步后拔出斩马刀迎上刺客们的出击。
苍白如纸的脸孔对上黑铁兽形的脸孔,互相看不见对方,面具下的人脸却有着相似的目眦欲裂的神情,双方用尽了全力砍刺,撩起的刀光带出大片的血花,在长风中被吹散。铁衣卫接二连三倒下,那些白衣人却仍然在尸首间摇摇晃晃,被砍伤的地方也没有半分血迹渗出来。
那是……没错,是他们……他感到一只无形的手攫住了他的肺部,他的呼吸变得粗重,埋伏已久的鬼武者行动起来,以荒草为掩护贴地窜行。
鬼武者们动作整齐划一,他们闪身到白衣刺客的背后,抵住其肩膀一刀贯穿他们的后心,隐约听到那颗嗒嗒运行的机械心骤然碎裂。整个反击过程如行云流水,黑甲武士们自负为大司马门下一流的武士,面对这群行动起来缜密如仪器的鬼武者,也不禁目瞪口呆。
行刺的都是机关术制造出来的傀儡,刀术单一,纵然拥有刀枪不入的躯体,那颗精密制造的心脏也脆弱如常人。
他推开倒在自己身上的傀儡武士,恰好有一滴液体滴落在他的额头上。
雨终于落下来了吗?他仰起脸,更多的水滴砸落下来,绯红色的,尚有几分余温。像是扑面而来的花瓣,漾着春天才有的暖意。
这是一场透着杀机的雨,血水混合着冰冷雨水淌下来。前面上去的鬼武者全都横尸在御驾四周,脖子上只一道极细却极深的血痕,一招毙命。
绯色血雨还在簌簌地落下,他抬眼看到树梢上站着一个人。那人举着一柄雪青色的大伞,伞下却仍戴着斗笠,将面容完全藏在了阴影中。微微转动伞柄,就有绯色的血珠顺着伞缘旋转着飞出。伞下挂着一枚带铰链的铁钩。
他恍然顿悟,他忽视了一件重要的事情,傀儡武士动手时,这个人就像影子一样在附近默默注视着他们。他抛出铁钩将鬼武者一一击杀不可能没有动静,而泠泠的紫銮凤铃掩盖了细微的金属破风之声。
那个显示公卿身份的浮华设计是何等的愚蠢!
他低声咆哮着,反手握刀发动了攻击,几乎在同一时刻提着刀的鬼武者全都发动了。
然而刺客已纵身落到御驾上,雪青色的刀光还残留在半空,车顶盖已经在纷落的刀光中崩裂。他硬生生刹住了脚,在他面前是被刺客以刀架在后脖颈的大司马,细细的血丝缓慢从刀刃下渗出来。此刻,那张保养得相当好的脸哭得涕泗横流。但他不敢放声大哭,稍微动一下,他的头颅可能就会被那把隐藏在伞中的刀锋割下来。
“你想要什么,只要在合理的范围内,长亭君都会尽可能地满足你。”他放平刀锋退后半步,给刺客留下一个相对安全的心理距离。
“主君之间可以谈判,我……已经没有可以侍奉的主君了……”那名刺客的声音有点奇怪的喑哑,从斗笠下抬起眼。他心下一惊,看到了一双孤戾而悲伤的眼睛,那是失群的独狼才会有的眼神!
孤戾如狼的眼神从水镜上隐去,水位降低,显露出一方青铜铸就的水池,池内暗渠密布,错综复杂,构造成奇谲诡异的图形。流水注入其中,触动机括,水镜便倒映出秋野狩上刺杀的一幕。
水镜边上设有一张茶席,镜像消退后,茶水正好烧开了。倒茶人的手法娴熟,可那只手却不像一位茶人会有的手,手指苍劲有力,虎口处结有长期习武之人才有的硬茧,右手拇指佩戴式样古朴的犀角扳指。
“这样一场刺杀,竟不过一盏茶的时间。”
“一盏茶的时间可以发生很多事情,譬如说,”垂坠的月白色帘幔后传出一个略带讥诮的女声,“昔日的菊党已经失去了最后一位重臣阁老,虽用记忆影像化的技术还原,也没能看清刺客的容貌。不知作为昔日的魁首,看着自己当年一手领导的党派摇摇欲坠,你有何感想呢,长亭君?”
相对跪坐的老人披着一件群青色的缠枝纹袍服,面对如此明目张胆的挑衅,双手按在膝上纹丝不动。
“其实大司马当日已是身体不适,代替他来的是影武者。”
“这么说,”帐后的女人默然片刻,忽而低低地笑出声来,“那人大费周折,抹杀的不过是个替身罢了。不过我想,大人您已经达到您的目的了吧?”
“我的确是想见到他。”
“真的见到那个手刃了您那么多同僚的人,您不害怕么?而且如果知道长州藩的领主长亭君此刻竟现身于海市的蜃楼,这里所有想杀掉您的庆州遗民都会心花怒放的。”
“害怕?”长亭君铁灰色的长眉一振,眼中泛出一点点笑意,“我只是想,他本来有机会杀了我的。”
他幽幽地望向水镜中央硕大无朋的石莲花,上面放置着两颗头颅,表情凝固在死前一刻,其中之一是参与追捕的鬼武者,另一个是围场内的护卫武士。他们都是直面过刺客的人,即便死去,蜃楼的主人观月姬也有办法令他们吐出实情来。残留在视网膜上的视觉信息作为数据化的电子信号输入脑内,以神经回路的模式保留下来。而这方水镜及其中央的石莲花能够反利用其构造,重现残留在死者脑内的视觉信息。他刚才通过水镜看到的秋野狩刺杀,就是从负责护卫大司马的鬼武者脑中复刻出来的。
至于前一段刺杀,则发生在围场的猎苑,他本来有机会杀了他的。
刺客从场地边缘的密林突击,砍杀十多名护卫武士逼到他前面,就当死亡的阴翳漫上眼睫时,本该在房中卧病静养的小公子竟然冲入了混乱的马群。才满五岁的公子丘呼喊着父亲的名字,欢欣地跑到他的马前,眼看着斩过来的一刀就要将那个孩子劈成两半然后斩落在他的身上,暗杀者居然止住了刀的趋势,匆忙间反身撤退。
竹笠下那双眼睛犹然在眼前,宛如冷月下的寒潭,年轻而苍老。
从对方刺杀其他阁老的记录来看,他的刀术早已超出“一流”二字,十多次刺杀从未失手,他了解阁老们的机械化身体构造,每次必取首级,事后全身而退。该是怎样的恨意和决意才能将一个血肉之躯的人,锤炼成一把刀。
不到三步的距离,却,没有动手。
“我已经过了不惑之年,却依然在有些时候感到疑惑。”长亭君扶额轻叹。
“我们这样的蝼蚁,连困惑的觉悟都没有呢。对长亭君的驾临,也只能表示驯服地接受。长亭君确定不用检修机械义体吗?我们这里有的是精通机关术的机关师。”
长亭君挽起大袖,看着自己从手腕部分开始机械化的手臂低头不语,换上这具机械骨骼,竟然已经十年有余了。时值两朝交替,战乱频繁,催生了机械义体化的机关术,以特殊秘银与人体相融合,韧性和强度远优于常人,灵活却丝毫不减。天下平定后又诞生了被称为“魂兮”之术,当今的君上为了避免重蹈当年的覆辙,力图利用植入脑中的芯片“魂兮”一统人们的思想,不过受制于复杂的制作流程,普及之日还未可待。
“我忽然想到一件有意思的事,”长亭君声音骤然冷却了几分,“我手下的鬼武者发现的傀儡武士和机械马上刻印着同一个名号:‘岩舟子’。不知蜃楼上是否有叫这个名字的机关师?”
帘后的女子吃吃地媚笑:“世间有哪个傻子干着坏事,还要把‘坏人’两个字往头上写的?”
“想着也是,况且,那个叫岩舟子的机关师早就死了。”长亭君顿了片刻,微茫在他的眸中凝聚起来,“战乱时期我藩和庆州藩结为同盟,仿照先代交换质子的做法交换了御用的机关师,那个人就是安陌君的家臣。大清洗时期我本想留他不死,可他偏要追随亡主自戕。”
“听大人的话,那人可不就是个傻子么。”帘后的女人轻叹道。
“蜃楼上既然没有叫做岩舟子的机关师,想必也是没有《偃物百戏图》的了。”
“《偃物百戏图》……”低语的人思忖道,“据我所知,这是已故安陌君珍藏的一幅泥金版画,在内置机关的驱动下,能在有限的尺寸之幅上演绎出一百零八个禅宗故事,故事的主角都是偃术造出的百物,所以称为《偃物百戏图》。能造活人的偃术是机关术的集大成。《偃物百戏图》可以称得上是鬼斧神工,长亭君要它做什么呢?”
“我幼年时是听着偃物百戏长大的,也希望犬子能够如此。”
“只是这样吗?”
“只是这样罢了。”说罢,长亭君长身而起。
帘后人击掌三下唤道:“送客——”
重重机关铜门次第开启,放入一地灿烂的秋阳。“我都快要忘记天已经放晴了,好像重回了那场秋野上的冷雨。”长亭君遥遥地向帐中人点头,朝出口走去,候在门口的侍卫立即拥上护住他们的主君。
“瞧这阵势,跟长亭君大人说话我都提心吊胆,生怕一说错话他们就冲进来割了我的舌头。”
“我从不因人说错话而杀人,”长亭君回头笑,“要杀人,往往是那人做错了事。”
他扬起脸,薄暮时分的日光斜切下来,照在蜃楼顶层的廊道上。日光和暖,但他知道,这样的滟滟晴日怕是不多了。
四、雪中花
庆昭十二年十一月二十七日,深山禅院。
宿雪未歇。尹上椿注视着已成定局的棋盘,连年的对弈最终在这一局胜了雪藏住持,不可谓胜之不易。
尹上椿捻着棋子,淡淡地开口:“回想起来,我真是连一个可以一起下棋的人都没有。您说过下棋可以澄净人的心,可前不久,有人告诉我说,我的心里住着一只鬼。”他看着自己的心口,眼瞳里像是飘着迷惘的雪。
“可是直到今天,你依然认为自己所做的是对的。这就是你的道吗,上椿?”雪藏住持轻轻叹息,屏退了小沙弥,起身从佛龛取出一幅卷轴搁在案几上,“安陌君故去后你把这个交给我保管,我一直认为这是一只魔盒,打开后会有魑魅魍魉窜出,所以跟你约定等到你赢我的那一天再把它还给你。看来不管是魔是妖,都到了打开的时候了。至于你接下来要做的事情,我就只能是不看、不听,也不说了。”
尹上椿起身,对着闭眼念起法号的僧人拜了一拜,把卷轴收进背上的竹匣就点足掠出了轩窗。
伏在廊柱阴影后,尹上椿默默遥望着山门下列成山阵的军队,一面旌旗猎猎飞扬。
在此等候的都是大司马李廷治门下的武士。看来青蚨甲虫传回的消息无误,大司马来壬生寺还愿了。秋野狩上刺死的大司马不过是一个替身,尹上椿本来没能这么快得到消息的,但在帝都天极城的君上面前,侥幸逃过一劫的大司马狠狠参了长亭君一本,指责他护卫不力。
——真是愚蠢啊。
尹上椿眼中的锋芒微敛。
壬生寺,千佛窟。数以千计的黑檀佛像在幽暗中静坐。一个人影从佛像背后的阴影中走出,提着斩杀了魁阁多名阁老的古刀泉岳。
“你来了。”独自坐在佛像脚下的大司马淡淡说完那句话后,并不看他,自顾自咀嚼着麦饭团。他面前的食案摆着寺里的斋饭,不过是粗粝的饭团腌菜,却像是吃得津津有味。
“你在等我?”尹上椿蹙眉。大司马的语气太过于像故人重逢了。可他是来杀他的,他会不知道么?
“我让扈从侍卫退出了千佛窟,在这里等你。”大司马抿着豆腐汤中的菊花瓣。
反而是尹上椿眼角轻轻一挑,会有人这么从容地等待一个来杀他的人么?
大司马微微一笑,“前些日子,我来壬生寺求签,说我心中所想近来将能够达成。我就想着,今天应该是个可以来还愿的日子了。”
尹上椿如醍醐灌顶:“所以你公开指责长亭君,就是为了告诉我你还活着?”
大司马默然地笑了,“如果是你来杀我,也没什么。梅党株连甚众,安陌君遭受酷刑,如果我是你,也会忍不住想拔刀杀了那些人。可总有一天你得明白,他们只做了自己该做的事情罢了。”他的声音淡定。
“所以你现在是在求我放过你么?”
大司马低声笑了:“我以往参加过不少宴席,总是忍不住担心吃着吃着,自己的脑袋就骨碌一下掉进面前的汤盆里。哪怕是夜里做梦,也忍不住这样想,看着自己的脑袋在汤水里滴溜溜乱转。在心里,我是个已经死过很多次的人了。”
尹上椿默然无话。
大司马声音幽幽的:“魁阁的阁老都置换过机械义体,可别看这样,痛感是一丝也不会少。”
尹上椿沉默了一会儿,抖开刀鞘将墨黑色的长刀横空,“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一缕叹息从大司马干瘪的嘴中飘出来:“你名单上最后的那人,长亭君……他也许是我们之中最痛苦的——”
双手握刀平斩出去,圆月般的刀光斩破了黑暗,也斩断了那一缕若有若无的叹息。常年为流水侵蚀的佛像眉心间,溅上了一点血红。尹上椿望向佛窟外,雪还在簌簌地下。
雪势绵密,渡口处泊着的篷子船已覆上薄薄一层白雪,窗口透出暖红的火光。栅栏外的山茶花开得极艳,酡红色的硕大花骨朵浴雪怒放。
轩窗后盯着这绮艳至极的花的眼睛里,却是一片空白。
“他大约是不会来了吧。”看花的女人喃喃地说。
“阿月,你都已经等了他这么久,难道还怕再多等几炷香的时间不成?”回话的男人站在船舱内唯一一座火炉前,赤裸的上身流淌着古铜色的光辉。他在炉前锻打一条已成刀形的玉钢,火星飞溅。
“我不怕等,我只是怕……等不到他。”女人说这话时,默默注视着散落在托盘上的余烬,离约定之时又过去了两炷香的时间。男人也默默地捶打刀身,唯有炉膛中的火光在他眼前忽明忽暗地亮着。
两人一时无话,雪落在顶篷上,淅沥有声。
“嘘——你听。”男人忽然在唇前竖指。近乎凝固的寂静被一骑蹄声踏碎,踏雪而来的骏马落蹄又快又稳,密集得像是心跳。女人静静听着这心跳般的马蹄声,感觉心里寂静了很久的一朵花隐秘地盛开。
雪青色的铜马从山道飞驰而下,沿路值守的人受惊地跳到路边,避让这个衣襟上沾染了新血的男人。
丛植山茶花的渡口处,一座浮桥通往江上的小舟。尹上椿拴好铜马,瞥了一眼拄刀枯坐在渡口的守门人。同值守山路的人一样,那人穿着枯黄色的麻衣,裸露在外的手臂及面孔皆用白布条缠裹。垂着眼,隐约可见眼角延伸开去的深褐色瘢痕,仿佛是在地狱烈火中走了一遭。尹上椿与那人擦肩而过,登上了白雪皑皑的浮桥。而那人自始至终都没有抬头看他一眼。
候在入口处的一只偶人打起暖帘,暖流扑面,夹杂着清雅的熏香气息。尹上椿掸落肩上的雪花,踏入船舱。冬日里寒气袭人,而在炉前锻刀的郑多善却周身汗气蒸腾,两只绢纸人在风箱前轮流为他鼓风。
“在锻刀?”
“以前用的那把刀在进入海市之初作为供奉交上去了,上椿你大概又要嘲笑我忘却武士之本了吧?”郑多善回头笑着,两撇落拓的胡须也跟着轻微抖动。“希望这把新刀能在拜访长亭君之前造好。”
“你还是跟从前一样多话,这样我也就安心了。”尹上椿也笑了笑,目光落到幽暗处那个女人的身上,眸中的笑意瞬间凝滞。
披着鹤氅坐在香席上的女人的美,绮艳而又婉约,宛如高烛照海棠。“带来了吗?”女人的声音冷冽如雪。
尹上椿走过去,跪坐在她对面的蒲团上,取下肩背的竹匣呈上案几。
“大司马已死,安陌君遗物取回。”他简短地说。
匣盖揭开,他双手捧出一幅泛着冷青色光泽的卷轴,青铜质地,却能够延展自如。女人抚上徐徐展开的卷轴,低声叹道:“的确是《偃物百戏图》的真迹。”待卷轴完全展开,竟是空无一物,极细极深的纹路嵌进内里,将看似平滑如镜的卷轴表面切割成不规则的块状。包裹卷轴的楠木上刻以细若蚊蝇的小篆:偃物百戏,安陌府上岩舟子造。
三日前,长州藩领主长亭君重金悬赏《偃物百戏图》,引得四方能人异士竞相传告,但看完告示后无不摇头长叹离去。世间皆传,昔日安陌君府上号称第一机关师的岩舟子,所制造的《偃物百戏图》可演绎百戏,咫尺之内囊括万象。然而众所周知,安陌君已于七年前被处决,他门下的三千食客要么离散要么追随亡主离去,其中以机关师岩舟子的死最为惨烈,他用工坊打磨用的锯齿状利刃割断了自己的喉咙。现世如今,已无人能再造第二幅《偃物百戏图》。
而这稀世的奇物此刻,就躺在一口不起眼的竹匣中。
“保管很妥善,不过这百戏图——”女人拨动卷轴一侧的摇柄,内部的机括传出枯涩的钝响。“缺少了最关键的心脏,空有一副骨架。”
“存放心脏的地方,七年来我没有再踏足。”尹上椿垂下眼帘,随手拨动火盆里的银骨炭火。
女人轻叹一声,换了语气柔柔地说:“好了,我听到你拔刀时右手手腕上有零件松动的声音,过来给我瞧瞧。”
在这个明丽如海棠的女人面前,尹上椿有些踌躇。虽然见识过长亭君的机械义体,但女人仍是倒抽一口冷气。他的手腕关节处全由极细微的齿轮和铆钉焊接而成,足足有上万颗,它们之间的扭转咬合令他能完成常人难以想象的高难度刀术动作,但上面遍布伤痕。
女人的眼睫震颤了一下,取出一口上锁的木匣,打开来,里面分门别类地摆放着银光烁烁的零件和精密器具。“以我现有的这些工具,只能帮你修复大部分,像这种切口太深的部位,得回去借助海市的机床重新铸造了。”
“已经没有时间了。”尹上椿不动声色地坐着,任由那只素手取出精制钳和螺丝在自己手腕上精密地操作着。
感受着传自手腕的痛觉,大司马那句半是玩笑的话浮现于耳旁——可别看这样,痛感是一丝也不会少。仿佛在求证着什么。
浮桥另一端的白色人影晃入视线,“那是些什么人?”他轻声问。
“那些呀——”女人的目光在风雪中也迷离起来,“那些,都是我父亲当年造下的业障。”
微冷的空气被铮铮的锻打搅动着,尹上椿望向暗影中的女人,终于没再问什么。摊开手掌,掌心是一枚梯形的金属薄片。“大司马脑中的魂兮。我想看看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他似乎……跟我想的不太一样。”
“上椿,深入了解一个被你抹杀的人并不是一件好事。”女人垂下眼帘,将魂兮收在自己手心。
“两位,依依惜别的话说完没有?”郑多善提着淬炼好的刀身转过来。
尹上椿微张了嘴似乎想要说什么,女人却避开他的视线,双手击掌唤道:“朱雀,送客。”貌似打盹的守门人一个激灵醒来,四肢着地朝篷子船狂奔而来。
帘外飞雪如瀑,尹上椿像想起什么似的,退回一步,俯身取出护在衣襟里的一样东西放在女人面前:“月儿,送给你的,只怕是皱了。”
新摘的一枝山茶花躺在案上,泣血般的红,融化的残雪像几滴泪凝在花瓣深处。女人听到心里有根弦轻轻一动,目视着尹上椿的背影说:“上椿,等这件事结束之后你想去做什么?”
尹上椿的脚步顿了一下:“等到了那个时候再说吧。”
“有没有想过要去一个山花烂漫的地方住下来呢?”披上衣服也准备离开的郑多善促狭地一笑,“最好有个漂亮女人陪着你,可以给你洗衣做饭,生一大群孩子,像她一样漂亮,但不要像你一样无趣。而且在这样的漫漫长夜你可以抱着她睡觉,这样可以填满你内心的空洞么?”他看着尹上椿绷紧的下颌继续说,“还是那个空洞从安陌君被杀的那一刻起,就一直呼呼灌着冷风,再也没有停止过。”
“你演的是哑角,所以戏外反而话多了,是么?”尹上椿冷冷地说。
厚实的暖帘放下来遮住了他的身影,女人闭上眼睛听见风声呼啸,如同回荡在一个巨大的空腔。
五、夜宴
长亭君府邸,灯火如昼。
晚雪愈剧,砌于水中央的镜溶池馆却是温暖如春。长亭君中意于水池边的湖光山色,特意命人在此修筑水榭,又在隔水相望的岸边建起宫阙一座,名曰“漱雪斋”,形制古奥森严,茶楼瓦肆传言常有机关师制成的伶人在林中石阙奏乐。坊间对那些眉目生春的傀儡伶人言之凿凿,到底是没有真凭实据。
今夜,长亭君在镜溶池馆设宴,以庆贺终于将世人以为早已流失的《偃物百戏图》收入囊中。奉上卷轴的是行商郑多善,早年无意间从流放北境的浪人手中购得,听闻长亭府的悬赏,特意前来拜访,随行的只有一名尹姓的武士。内置百戏图的竹匣供奉于厅堂之上,长亭君亲自奏箜篌以为乐,迤逦而出的舞伎们婆娑起舞,仿佛花影摇曳。
分明是出自机关术的造物,顾盼之间却是眸光流转,如生春色。宾客们无不交口称赞说天下一流的机关师都云集在长亭君门下,真是百闻莫如一见。对于这样的恭维,长亭君只是微笑着颔首,频频向道贺的宾客举杯。
尹上椿负手站在帷帐的阴影中,遥遥注视着高台上的那个人。
五十步的距离。
要进行一场有把握的刺杀,从发动到得手,这样的距离并不有利。满堂看似自斟自饮的宾客中不乏个中好手,宽松的袍服下肌肉如流水般涌动,长期习武的人拿筷饮酒的姿势都与旁人不一样。而水榭的廊外兽衣卫轮流梭巡,与负责主君府外安全的鬼武者相对,他们负责府邸内的防卫。梭巡时,水殿四面的门扉上投下巨山般的阴影。
沉吟间一阵雪流卷入殿内,成百上千的火烛忽地暗下去,尹上椿的眸光也猛地一沉,捕捉到一个从悬梁上方接近自己的暗影,是预先安插在这里的影贽,手上提着白鞘黑刃的泉岳,只要刀扔下来他就会拔刀!一根细细的线在他脑中绷紧了。正在这时,耳边响起了一个含笑的声音:“阁下以为如何?”长亭君微笑着向郑多善颔首。
他听到弦断的声响,蓄势待发的杀机被打断了。
郑多善以竹筷轻敲碗盏,与琴伎们的舞步相和:“我什么都不知道,只看到了美人如花隔云端。”
长亭君朗声大笑:“跟阁下带来的《偃物百戏图》相比,这些不过是雕虫小技。还请阁下讲一讲得到百戏图的经历吧,以满足在座诸位的好奇心。”他击掌两下,暗处有人吹起特制的哨音,舞伎们款款退下。满座宾客重整衣冠,纷纷向郑多善所在的下位侧目。
“其实真没什么好讲的,偶然从一个服苦役的浪人那里买到的。”郑多善挠挠眉毛,“不过护送的过程倒称得上是有惊无险,多亏了我这位护卫武士。”
“哦?是那一位武士吗?”长亭君目光掠向他身后的尹上椿,“你脸上那道伤看起来是新伤,是护送过程受的伤吗?”
尹上椿站出来一步,垂首说:“水路上偶遇的贼寇,在下武艺不精,让主君见笑了。”
“是在哪里的水路?”
尹上椿报出地名,长亭君沉思片刻,目光一凛:“是在交界地带啊,那里从庆州藩过来的流寇众多,扰得周边的商旅住民不得安宁。我藩境内五户为伍,十户为什,下设的州道府将民众统一收编进行生产劳作,懈怠者收编为奴,发配至边境地区服役。使住民安居乐业,从根本上断绝了混乱局面的产生。此外,州道府拥有一支相当规模的奴隶军队,在应对天灾人祸时可以随时投入前线,及时扼杀初显苗头的星星之火。”
“据我所知,令庆州藩移民沦落至此的,不正是主君您吗?”尹上椿低声吐出一句话。
推杯换盏、言笑晏晏的喧哗声一瞬间从殿宇内退去,只留下死一般的沉寂,所有的眼睛都望向这里,荡起难以言说的复杂神色。雪霰打在黑瓦屋檐上,沙沙的轻响,火烛里爆出一朵明丽的花来。
郑多善忽然大笑:“主君您有所不知,我的这位扈从武士素来讲话只喜欢讲一半。他的意思是庆州藩和长州藩一枯一荣,全在于主君的英明决断。主君英明!”话音刚落,便朝着长亭君深深地伏拜下去。
怔在原地的宾客之中有人先反应过来,也伏拜在地,一时间满座的宾客都如玉石崩摧,齐声山呼:“主君英明!”
尹上椿隐在阴影中的脸部线条仿佛是刀凿出来的,没有丝毫表情。
厅首的那个人视线越过伏拜一地的宾客,遥望殿外细密如流的夜雪,微微一哂:“难怪有人对我说,跟我说话得提心吊胆,生怕被割了舌头。”他拿拨子一扫箜篌,枯涩的铁弦铮鸣,将空气中的死寂涤荡开去。他环顾众人,笑意不减:“抛砖引玉够久了,今夜邀诸位到府上小聚是为了共同欣赏一出偃物百戏。我已经老了,了却一桩心事想与大家分享,即便带一点炫耀的意思,也请诸位体谅。”
垂手侍立的两名机关匠师登上台,一人手持《偃物百戏图》的卷轴,一人徐徐展开。座上的宾客发出低低的一声惊呼,这幅千金难求的“百戏图”上毋庸说“百”了,连一个人影都没有,根本就是一幅无字天书。
郑多善的嘴角含着深不可测的笑意。
长亭君同样笑意深深,一拨卷轴上的一方格子,顷刻间整幅卷轴上的格子犹如活了过来,自如地沿着固定的轨道腾挪转移,每一方格子上都蚀刻着细微至极的纹路,千丝万缕,或是浮凸,或是暗淡,一行笔力苍劲的字迹宛然浮现:猿像护主。
依稀间几缕幽咽之声散入半空,众人循声望去,原来是卷轴一株苍老雪松下,偃师吹起古埙。在座的来宾无不交换着惊诧的眼神,郑多善不易察觉地笑了,回望身后空空荡荡的帘幕,在《偃物百戏图》打开之初,尹上椿已经和其他扈从武士退出了水榭,等候在镜溶池馆的廊下。
憧憧人影映在暖帘上,正对自己的那一个身影修长挺拔。
那个影贽,真是像呢。郑多善微微眯起眼。
微漾着雪光的夜幕寂静如水,唯闻兽衣卫的铁靴铿锵踏过。尹上椿隐在斗拱下,注视着一列铁甲罩面的卫士从咫尺之远的地方经过,穿过青砖甬道向西巡去。果然是两炷香的巡逻时间,他用指尖拈灭线香上的一点火星。轻盈地翻过斗拱,向着前面一重小山式样的院墙掠去,甚至没有惊动檐下那一只铜铃。
“若是在夜宴上没有合适的时机动手也不要紧,还有事要办。这片禁区,替我查看一下是否和我的猜测一致。”临行前,观月姬如是嘱咐,在长亭君府邸的平面图上圈出一片区域。“行动前令青蚨甲虫收集情报。”
即将接近院墙时,尹上椿回身躲到一株华盖般的苍老雪松下面,静候三片巨大的阴翳从树顶上掠过,巨翼激起的风流吹得积雪飒飒坠落。
“在经过这重院落时,会有三只机关朱雀盘旋巡视。”青蚨甲虫传回的消息再次得到印证。尹上椿反手摸到后脖颈处一个倒三角形的凸起,同青蚨甲虫接驳时产生的电流般的刺痛感,似乎还残留在那里。
朱红色的鸟翼在天空中盘旋了一阵,随后在清冷的月色下振翅飞远。尹上椿踏雪而过,轻盈地跃上黛色的墙头,同时抖开刀鞘,匹练般的刀光延展开击落了从石阙激射而来的箭雨。
“不要担心,操纵箭的只不过是感压器传导的机关罢了,长亭君不会放心把机关重地交给‘人’看守。你唯一需要做的就是快!”观月姬慎重地再三嘱咐。
就像观月姬说的那样,尹上椿踩着积雪的院墙疾行,他必须足够的快才能快过贴面而来的死神。围墙院落另一侧,遍地都是森森林立的无字碑,在雪空下冷冷地泛着光。但倘若擅自闯进去,就会发现自己置身于一座没有出口的纯白色迷宫中,三座石阙近在眼前却始终无法接近。
“能够解开这个死局的节点在前面,两只鎏金的青铜孔雀,它们之间的甬道会引领你穿过这个死局。”
尹上椿点足落在孔雀羽翼下的甬道上,抬眼看着甬道尽头处、呈不规则形状散开的三座石阙。
太熟悉了。在踏入水上的镜溶池馆时,猝然袭来的感觉此刻又笼上心头。他已经多年不曾做梦,此刻却坠入一场旧梦。难得的静谧的冬日清晨被喧哗声打破,刀术老师失手断了他的右腕,匆忙中被抬到水榭,正是这样的形制和布局,难道……尹上椿沉定心神,制止自己继续想下去,疾步走向了甬道尽头的石阙。
青铜孔雀身上蚀刻着笔法古奥的小篆,题写甬道名:运筹。
雪夜静谧,回响在石阙中哔哔啵啵的声响清晰可闻。
伏在石阙的窗外,尹上椿用刀将窗台拨开一道缝,石阙内一片灯火通明,数以千计的匠人专心致志地拨动算筹推算,而那些算筹竟是置于连通塔顶的轮盘上,或逆时针或顺时针缓缓转动,他们坐在架设于高空的悬梯上,一面拨动算筹,一面迅速将计算的结果写在莎纸册上。乌漆的万千滚珠同时响动时,简直如暴雨倾盆而至。
“唿——”的一声,埙声幽咽如穿林的悲风。
“那埙声,其实是偃师困在山林中,进退不得的心情啊。”郑多善为旁边一位宾客讲解着《偃物百戏图》上演绎的故事。通过暗格的转移变幻,《偃物百戏图》能够演绎禅宗的一百零八个故事,咫尺之内囊括万象。这一出《猿像护主》讲的是一位偃师的故事。
偃师善耍百物戏,出自他手的各色人偶栩栩如生,唯有一只猿像,百般奈何都不动分毫。然而偃师从未气馁,每日洒扫清洗,善待猿像。深秋一日,偃师入山村演绎百物戏,及至下山时突降大雪。偃师困于山中进退不得,哀戚中吹奏古埙,忽见明火如炬,如猿猴戏耍般蹦跳下山,遂尾随其后。至山脚,方见一尊烧如炭黑的猿像立于山道口。不禁泫然泣下。
原来是猿像自焚,为其照明引路。
“这个故事在宣扬武家的忠君思想,所以在武士当中流传很广。”一番解说下,凑过来询问的那名公卿总算是恍然大悟。郑多善有些头痛地揉着额角,望向高台上的人,他似乎完全沉浸在《偃物百戏图》的故事中了。视线落到燃至蝇角大小的焚香上,顿时凝重起来——尹上椿到底因为什么事耽误了?
正在沉思中,飘渺在半空的埙声忽地折断了。百戏图竟然停止了运转!在旁待命的机关师上前察看,小心翼翼地拆开百戏图的外壳,青铜壳下竟是一枚枚极其精密而复杂的齿轮,借助穿梭其中的轴带,相互咬合彼此带动,而在机簧的中央,竟然嵌着一个心脏模样的物件,正在微弱地跳动。泵血一般将一种淡黄色的液体,通过导管输送给其余零部件。而现在,衰竭的力量不足以带动整个机簧的运转。
显然机关师也从未见过这样的异象,他惊骇地将那颗尚在跳动的机械心脏呈给长亭君。
似乎是离开了赖以生存的环境,机械心脏痛苦地收缩着。长亭君蹙眉,单手将那颗颤抖的心脏握在手心,转向郑多善:“郑公,这并非原来的那颗心脏,不是么?”声音凛冽如铁。
尹上椿悄无声息地行走在石阙的白顶上,算筹的拨动声清晰入耳。每一座石阙中都放置着浩如云烟的算筹,在这种与世隔绝的环境中,数以千计的工匠在埋头进行各自的推算,如若不是偃术造出的傀儡偶人,只怕是要在这样庞大的演算中疯癫成魔了。
运筹、囤积、御驭,三条甬道分别通往三座白石阙,而石阙各司其职,灯火昼夜不息,在这一场盛大的演算中负责自己独一无二的部分。
果真如观月姬猜测的那样,石阙实则是用以演算的构件,然而完整演算的五个步骤:输入、运筹、囤积、御驭、输出,缺失了首尾两个步骤。另外两座工坊又隐藏在什么地方呢?尹上椿眸光微敛,一一扫视着石阙四面。
坐落在池水边的漱雪斋沉寂庄严,宛如一位雪中枯坐的武士,尹上椿不再迟疑,朝大殿点足飞掠而去。
未点灯的大殿空旷,万千的帐幔在风中漫卷似舞。疾行时隐约可以听到宫女奴婢的低声交谈,从一重重帘幕后面传来。他忽然意识到这里应该是长亭君的寝殿。
拾级而上,遇到巡视的武士,以他的身手藏身也不难。
幽微光线中,一溜的红泥错金的门扇仿佛噬人的兽闭紧了嘴巴。他侧耳倾听,呼吸声绵长似海,并未听到任何异样的响动。
转到一条掌灯的廊上,尹上椿眼角飞入了一点黑影,漱雪斋的檐下竟攀附着一群鬼武者,正向这边移来。
难怪寝殿值守的武士如此少,长亭君喜静,于是安排鬼武者在外面守夜。尹上椿来不及细想,随手推开附近的一扇门闪入室内。
小室豆灯下,守在床榻边的人咿咿呀呀唱着童谣:“灵山卫,灵山卫,几度梦里空相会……小公子您安心睡吧,听说主君已经为您找到可以替换的心脏了。”
小公子?尹上椿全身一震,屏息凝睇锦被下的幼童,下意识地按在刀柄上。那样一张稚嫩的脸,他是见过的,在秋野狩的围场上。原本他即将得手,可突然闯入的长亭君的幼子公子丘打断了这场刺杀。他已是杀人如麻,可无论怎样他都无法令这个孩子亲眼见他的父亲血溅五步。他已经放过他一次,不介意再放过他第二次。
尹上椿收敛暗涌的杀机,站在原地,默默地看着这一对主仆。
那人俯身去听孩童含糊不清的呓语,又笑了:“是啊小公子,您换了心脏后一定会长命百岁的。”
服侍年幼公子的人,有着与温柔语气截然相反的可怖外貌。枯瘦的身子罩在一袭白麻衣下,敞开的怀中肋骨历历分明,更为可怖的是,那人的面部也用白布条层层缠裹起来,唯一露出的眼眶就像两个空洞的黑窟窿般。
那一刹,尹上椿脑海中涌现几日前在渡口见过的白色人影。观月姬如风的叹息萦绕在耳际:“那些,都是我父亲当年造下的业障。”那么眼前的人,又是谁的业障?他无从知道,只能遏制自己的念头不再去想。
目不能视也好,这样便能活着保全性命。尹上椿忍不住苦笑。他蛰伏在黑暗中,注视着鬼武者在地上投下的巨大阴影缓缓移动着,只要他们一走,他也会抽身离开。
就在他失神的一刹,屋内传来细碎的脚步声。“武伯,您要的热水端来了。”端着一盆清水过来的女童的身影渐渐浮现在灯下,看到阴影里的杀手,瞳仁中的恐惧骤然扩散。
尹上椿飞扑过去捂住她即将脱口的惊呼,跟着一股温热的血溅到他的手上。他骇然低下头,发现手中的长刀已经送进了她的胸口。
垂死的女童挂在他的刀尖,宛如一只被荆棘穿透的雏鸟,正哀哀地看着他。他从未这么细看过死在他刀下的人,那女童不过十来岁的年纪,双螺髻里插了一小株初绽的腊梅,在暗夜里沁出一缕幽香。
可她闻不到了,她已经死了。
“小宛?”发觉异样的白影人错愕地转过身,尹上椿挥刀斜斩下去,带起的大泼血迹溅上墙面,仿佛血水书就的狂草。猩红的视线中,他麻木地回头看着榻上的孩童。
似乎被梦魇住的孩子,摸到那死去的人垂落到床榻边的手。他把自己小小的手掌塞进那只犹自温热的枯手中,心满意足地咂咂嘴,在满室甜腻的血腥气中露出一个和美的微笑。
至后半夜细雪已转为冷雨,庭院里涨满了夜雨。
竹海深处的一处山房,郑多善正不安地来回踱着步,一回头,见窗纸上映出绰约人影,忙开了窗将那人迎进来,甩给他一条干毛巾嚷道:“你上哪儿去了?到现在才回来!幸好那个被叫上来的影贽只用回答一句话——是,主君。不然绝对会露馅!”
然而尹上椿似乎置若罔闻,跌跌撞撞地跳下窗台,全身被水浸透。
“长亭君发现我们送上去的百戏图有问题,问我真正的机械心在哪里。我能怎么办,只好告诉他可能在安陌君的旧府上咯。结果那老家伙居然让我们去把那机械心取回来,不过开价十万金铢呢。喂喂,你听到没?!”
迟迟没听到回应,郑多善察觉出怪异,抬眼望去,苍白的一张脸上眼神飘渺无依,如一只失魂落魄的孤鬼,他从未见这个冷静淡定的男人如此虚弱过,不禁心下一惊。
尹上椿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掌心,纹路中残留一抹淡红。
“席上有人来报说公子丘房内潜入了刺客,幸好小公子没事。那人不会是你吧?”郑多善犹疑着开口,对方却先打断了他。
“什么时候动身?”抬起的眼睛依旧清冽如霜。
六、浮屠
庆昭十二年十二月七日,薄暮,雪霁。
连日昼夜行路,一路向西,突破庆长两藩交界线,又翻越莽莽山岭,横渡赤水川,终于在第三日依稀可见安陌君旧府所在的越后山。银装素裹的山峦端静如淑女,但不难猜到那里也跟沿路行来所见的情形相差无几,民生凋敝,万物枯寂。
至薄暮时分,终于在越后山下的村落落脚,名曰“浮屠野”。在客栈歇息下后,长亭君派与他们同行的鬼武者发射了雷火,见到极远处另一发雷火的回应,便着手召集浮屠野的长老,欲征用村落最轩敞的桂宫。但被族长告知明日腊八节浮屠野将在桂宫举行冬日祭典,不做私用。
失语的鬼武者将征用原因书写在绢布上,看到那句话所有人面无血色,唯有郑多善将那句话念出来:“征用桂宫,作为长亭君莅临浮屠野的临时驻地。这是好事啊,不过你们也用不着激动得坐到地上吧?”
大鼓在暮色初起时敲响,歌舞百伎悉数粉墨登场。锣鼓声震天,好不热闹。而这些还只是今夜祭典的压轴戏——《松明狮舞》开始前的暖场演出。
尹上椿对这种浮华热闹向来缺乏兴趣,他在桂宫的中庭巡视,工匠们正在用木架搭建《松明狮舞》演出的高台,快接近尾声了。四面楼台高阁,可以清楚观看松明狮舞的盛况。
昨夜在郑多善的居中调节下,浮屠野最终同意对桂宫的临时征用,但前提是《松明狮舞》仍按照原计划在桂宫举行。清晨飞抵的机关青鸟捎来了长亭君写就的一封信笺,单字一个“好”,委托鬼武者和尹上椿检查桂宫的安防情况,而郑多善监督桂宫的帮佣们扫洒庭除,将长亭君及其随行人员的住处收拾出来。然而这家伙发现因为桂宫将作为《松明狮舞》的祭典用地,所有清扫的人都非常上心,于是这家伙就变得非常不上心了,不知什么时候钻进看热闹的人山人海中,一眨眼便没了踪影。
在往来喧嚣声中,忽而传来铁蹄踏雪而来的嘚嘚声,仿佛春雷滚滚。尹上椿凝神细听,来者只有一人。
铁灰色天空下,一面绣着黄金菊的大旗迎风招展,背旗的铁面武士喝止疾马,向在门口迎接的桂宫总管和浮屠野族长告知:“长亭君距此地五十里。”随后扔下一只菊纹的钱袋,策马离去。
“又是这么多金铢!”总管解开钱袋,旋即被漏出的暗沉金光耀了眼。
“这样多的金铢,只怕是要压死人了。”与他并肩站立的族长苦闷地摇头。
已经是第五名来报的武士了。从距离浮屠野五百里开始就有铁甲罩面的武士驰马而来,告知长亭君的位置。通报的间隔越来越近,犹如一面战鼓已于无形处敲响。每次来报必事无巨细嘱咐桂宫备好膳食住宿,连熏香的种类都详细告知了。然而到了第四次和第五次时,只剩下无穷无尽的等待。快马加鞭赶到的武士不再带来准确的指令,只是授意其他一切均可照常进行,唯有《松明狮舞》必须恭候长亭君的亲临方可开场,长亭君要与浮屠野共飨这一祈福国泰民安的盛事。
细雪吹落到眼睑,尹上椿恍如未觉,他仰头巡视。看台依礼制排座,届时长亭君面南,随行诸臣和浮屠野的长老面北,侍卫武士面西。以他的身份,则会安排在底层参与防卫工作,倘若从下而上发动攻击,首先从东面倾泻的箭雨就会完全覆盖他,在击退箭雨掠上长亭君所在的楼层时,整个桂宫的侍卫都会向着长亭君所在的位置赶来,他必须在他们集结起来之前解决长亭君的贴身侍卫,但效忠于长亭君的四名死士都是万里挑一的好手。他绝无可能全身而退。
他已不存生还的希冀,但他必须一击必杀!
那么——尹上椿转身向后,雪光在他的眼中凝聚如针。在长亭君的对面,处在下臣之中的郑多善必须在他引开四名死士时,以预先藏在围栏下面的劲弩射杀长亭君。
此战若败,便再无回天之日。
滚滚而来的马蹄声踏碎了他的思绪,桂宫的石阶下停驻了一行铁流般的长车骏马,轻装简从,随行的武士屈指可数,但个个都以森冷的铁甲罩面,遏制住尚在喷着响鼻的烈马冷冷地环顾四周。
怎么会这么快?上一名武士传讯时还有五十里的路,不到半炷香的时间,长亭君的车马已经辚辚而至。尹上椿的眸光猛地一沉。
绣着黄金菊的暖帘掀开,透出一股沉郁而凛冽的沉香气息,披着大氅的老人朝众人微微一笑:“素来听闻浮屠野的《松明狮舞》,等不及大队的人马就先过来了,祭典还是按时开始的好。”护驾的武士抬起有力的铁臂将老人托下车驾,他一振肩膀,滚着白貂毛的大氅如白鸟飞落,侍立在一旁的桂宫总管惶恐地一把抱住,和族长一同将长亭君迎进宏伟轩丽的内庭。直到这时,标志着《松明狮舞》开始的鸣镝声才响彻暮空。阻挡在桂宫外的人群如流沙缓缓聚集过来。
熊熊燃烧的火焰撕裂了黑暗,头缠白巾的壮士们一起擂响排成两行的漆皮大鼓,当先鹤发长须的神官敲着红牙板,高亢地念出驱邪的咒语,音调激越令人为之一震。
搭在漆皮大鼓前的舞台排列错综复杂,仿照嶙峋巉岩的姿态。松明火把照耀下,金红色的雄狮昂首阔步,从容地腾挪转移,狮袍服下的七个年轻人龙精虎壮,将狮子的雄壮神采演绎得惟妙惟肖。
尹上椿站在神情肃穆的村民中观望,却始终没有发现郑多善的半点人影。
“舞!舞!舞!人生在世,孰能无过?罪过罪过,灭罪且过!”神官的唱声响遏行云,猛地一叩手中的牙板,顿了一瞬,十二只鼓槌忽然一齐重重砸下,声浪之巨大振聋发聩。
松明上的火焰被吹得扭曲了形状,散开如金粉似的火星时,山石后走出成群的白衣僧侣,他们高声念唱佛经,纷飞的白纸在焰火上舞动仿佛狂狮。
山呼的人群安静下来,仿佛被这意料之外的一幕惊到,尹上椿极力压制住心里浮现的骇然,眼前这一幕犹如对秋野狩上刺杀大司马的情形的复刻!
有人在模仿他预备刺杀长亭君!
是谁?这样的肆无忌惮!到底是谁?
百千个念头在他脑海中翻腾,他忍不住要拔刀,这时一支羽箭从暗处射来,正钉在他旁边的一根立柱上。他抬眼去看,射箭的人已如鬼魅一般消失在人群里。混乱中,那些白衣的僧侣们已在半空拔出了长刀,霜雪般的刀光从下而上展开,直逼长亭君的坐席。而那个如铸铁的老人不动如山,面不改色地直面逼近的刀锋,瞳孔中无悲亦无喜。
“山!”一声低喝打破了对方占据上风的局面,埋伏在长亭君身后的武士们向前踏出一步,手举盾牌抵挡住了封喉的刀光。
“林!”紧跟着出列的是长亭君的四名死士,亮出的刀光如林,直取来不及收势的白衣僧侣的首级,不留活口。众目睽睽之下,无头的身躯颈部切口光滑平整,露出的机括与斩落的头颅颈部形状正好吻合。竟然又是以傀儡武士执行的刺杀!死士们难掩眼中的诧异,将斩落的首级呈递给长亭君。
如冥冥之中目光被引向头颅的底部的刻字,长亭君漠然如石刻的表情有些微的松动:“是死去的亡灵又来向我复仇了吗?”断首底部所刻的机关师的名讳,赫然是多年前跟随亡主自裁的、号称有鬼斧神工之技的机关师岩舟子!
跪倒在地的桂宫总管哆嗦道:“不……不可能,那个人早就死了!”
“噤!”长亭君忽然竖指在唇前示意安静,随之噤声的侍卫武士们转开视线,悚然发现在檐牙构筑的阴影里流转着一道森冷的寒光,那支利箭被持弓人搭在拉满的弓上,锁住了长亭君的咽喉。
提刀的武士们下意识地将长亭君围拱起来,警惕那一线箭光。
箭在弦上,蓄势待发,杀机狂溢!
持弓人的手很稳,射出的箭破空而去,发出尖锐的啸声,但另一道尖啸声完全盖住了它。不知从何处射来的一箭力道极大,竟将先前的一箭从箭镞处生生剖开,而后呼啸着将暗处的刺杀者钉在了横梁上。朝向袭击处移动的武士们一拥而上,围住了那人。
一个人分开众人将手上的弓放下,单膝跪在长亭君面前,垂首道:“臣下布置不周,令长亭君受惊,实感惶恐。”
是他。竟是他。果然是他!
视线中郑多善低下头去,看不清脸上的表情。尹上椿神色复杂,遍地的烈火在他的眼中沉甸甸地沉落下去。
冬日祭典上参与刺杀的傀儡武士当场全歼,最后引弓射箭的是负责此次行动的守望人,眼见行动失败,咬碎了藏在牙关下的鸩毒自尽,唯一掌握的线索就是关于岩舟子的刻印,但众所周知,那名鬼才机关师早已殒命。然而要查明今晚的刺杀也并非全无可能,长亭君于当晚严审了桂宫各入口的护卫武士,得知位于桂宫宣武门值守的两名武士,私自将自称来为祭典唱诵佛经的一行人放了进来,而他们用来贿赂的金铢上没有任何藩国的官印,只有一个地方会这么做。
唯有海市。
加之集结众多反对长亭君的庆州藩遗民,以及收容机关师等诸多罪状,长亭君下令变更行程,前往海市。
如今,是时候拔除心头这颗毒瘤了。
自从郑多善随同长亭君出发去往海市,尹上椿便如坠入一场大梦,梦里始终有晴好的阳光,甚至清晰到能看到光柱中尘埃旋舞。从剧痛中醒后,他依稀看到了一双替他掖好被子的少女的手,细小的指甲盖宛如朵朵绯色的山桃花。他想起来了。
他见过她的,在替他装上青铜手腕的岩舟子的工坊,那女孩坐在中庭的山桃树下翻着花绳,一身侍奉神官的白袖黑襟袍服表明了不同寻常的身份,领口还有金线刺绣的月纹。
我出生的那一晚,月落碧池,水光潋滟,所以我的小字,叫做拾月。少女微笑着露出虎牙。
从那以后,郑多善喜欢叫她阿月,他则叫她月儿。
可是为什么?满树粉云压枝的山桃花忽然就枯萎了,瓣瓣零落,犹如泣血。
轻微的断折声惊醒了尹上椿,他扭头看到窗外的老梅树断下一根枯枝。环视徒有四壁的陋室,才能确定他还在客舍中。现如今他的睡眠变得很浅,丝缕风声皆成鹤唳。苍虬的梅枝映在门扉上,疏落的花影间忽然多出了一个人影。
郑多善推开门走进来,浑身酒气。
“她死了。”他说。
尹上椿望着满室雪光如月。过了很久,他才听到自己轻声说:“是吗?”
“是啊,死了,她已经死了。”郑多善的目光像一只断了线的风筝,“长亭君命人搜查蜃楼的时候,她坐在观月阁抚一张素琴,等我们冲上去观月阁已经空无一物,而她穿着一袭红衣站在打开的槛窗前,拿琴弦割破了手腕,就那样跳了下去。像一只自由的鸟。”
郑多善从怀里摸出一卷葛布包裹的东西抛给他,低声说:“在抵达蜃楼的前一晚,她把这样东西交给了我,说是关于‘魂兮’和长亭君府邸格局的报告。她让我转告你,”他用疲倦至极的声音说,“她说,多善口中的那个山花烂漫的地方,她先过去了。”
猝不及防地,尹上椿感到胸口某个地方狠狠地痛了一下。
“呵——”郑多善低低地笑出声来,“真是个蠢女人。还有一件事,我想你肯定也看出来了,来祭典上的是长亭君的影子武士,真正的那个,你想要,留给你吧。”他走出门去,走到梅树底下,把埋在雪地里的一壶酒抱在怀里,似是睡着了。
尹上椿按住胸口本该怦怦跳动的位置,那里是空的,灌进去绵长不绝的风。
七、招魂
庆昭十二年十二月十一日。庆州藩,越后山。
越后山笼罩在雪青色的雨幕中,戴着竹笠的一行三人驻足于山道口的牌坊下。牌坊往往设在宗祠或山寺门前充当入口,也是出口,经过了牌坊就意味着将要进入另一番洞天。和他们一起上山的鬼武者尾生走到牌坊底下,捻起绑在立柱上的绳结细细察看。
“这是……”郑多善视线触及到那绳结,目光陡然一凛。
结实的粗麻绳在木牌坊的两根立柱上各打了一个结,分作三股,每股麻绳上都挂着朱砂写就的黄色咒符,仿佛这里禁锢着噬人的恶鬼。郑多善和尹上椿对视一眼。令这里变成禁地的,除了那一段惨痛的往事外,可能还有别的“东西”,不足为外人道的偃术的造物。在世人看来可能是恶鬼,可他们清楚那到底是什么。
旧居里草木荫深,一派幽寂。雪枝间隐隐露出檐角一只锈蚀的铁马,在清寒中凝滞。尹上椿似乎是在凝神看一张结满了雨滴的蛛网。
微风起,铁马动。刹那间杀机如铁骑突出,金戈轰鸣!
“真是群魔的炼狱啊。”尹上椿轻声说,一松手竹笠坠落到积水中。手按上刀柄上时,一只漆黑的鬼影从视线死角的高树上扑下来,朱色点出的笑靥妩媚如花。
这个笑容凝固在他的脸上,突然他的身体沿着肩膀到腹部一线错开,黑红色的血浆喷涌而出。那只鬼影在落下的一刻撞上了绵展开的刀弧,这是完全以速度制胜的一刀。古刀泉岳的刀影在斩出时几乎看不清走势,只像一团隐没在雷雨中的闪电。
尹上椿横刀在前,片刻前刀斩入人体的质感传到了手中,以机关术制作的傀儡偶人也不会如此逼真。那只受到重创的人影蜷缩成一团,袖管里伸出带倒钩的金属刺代替了手臂的位置,在神经冲动的作用下还尚且颤抖着。
尹上椿刀尖向下贯穿了他的胸口,手按在刀柄上,他的脸色陡然一变。在这时翻腾的声浪一叠叠地推了过来,尖细的笑声完全压过了雨雪霏霏的声音。
“造出这些玩意儿的人,品味可真是够糟糕的!”郑多善旋身挥刀,将几只丛林中跃出的鬼影拦腰斩断,鬼武者则在清理从侧面攻来的袭击者。
树林深处魅影雀跃,桀桀的欢笑声如同食腐的群鸦。尹上椿纵身跃起挥出一道刀弧,泉岳将高速移动的鬼影斩为两截,如厉风撕裂枯叶,接连刺穿三只飞扑过来的鬼影,将他们钉死在树干上。
刀尖上滴落黏稠的血浆,尹上椿靠在血迹斑斑的树干上,拄着刀的手有些发抖。他经历过更为血腥的修罗场,不至于如此大惊失色。
是那颗不存在的心脏。刀送进去的瞬间,就像是闯入了一间空荡荡的暗室,里面落满了灰尘,空无一物。那只鬼的胸腔是静止的,没有心脏的搏动。这些没有心脏却能存活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他又是什么?他按住胸口像是扪心自问。
风中似乎回旋的笑声阴恻,像是藏身暗处的魔鬼以微笑作答。他扭过头去,瞥见一袭白衣在林木间闪过。那双从绷带下露出来的眼睛,他在哪里见过。
郑多善在大雨中挥刀,雨水冲刷着刀上的血迹。鬼武者与他背向而立,守住彼此的后心。
他在缭乱的刀光中转身,蓦然看见尹上椿不知追逐着何物进入了密林。“尹上椿!”他大声咆哮,但是被魇住的那人没有回顾。
倾盆而下的冷雨像一条长河,横亘在他们之间。
密密匝匝的鬼影纵身扑下,尹上椿挥刀,在十几柄雪亮的刀刃罅隙之间走出凌厉的弧线。尹上椿闭上眼睛,听着隐没于暗影中那些刀的来向,甚至可以预判他们的招数和走势,随手把暴雨般的刀光倾泻出去。
无比熟悉的感觉,仿佛深植于骨血之中,从未远离。
昔日在安陌君府上的讲武堂习武时,他和所有的同门都对战过,熟悉他们所有的刀法。独处时反复练习,在睡梦中也能逐一破解。
尹上椿隐在黑暗中的脸冰冷如石刻,他提刀站在满地的血泊中,刀尖指向那个浑身缠裹着白布条、妖鬼一般的人影。那一日在渡口处的匆匆一瞥,没想到会在这里再遇。他记得观月姬称那个人为朱雀。
他低声说:“拔刀。”
白色的人影在原地看着他,没有动。
“只会操纵傀儡的守望人,不懂拔刀吗?”尹上椿脱手甩出从地上拾起的一柄长刀,他自己紧跟着刀曲折的轨迹拔地而起。
白色的人影挥刀打飞那银色的闪电,拔出双刀与泉岳交接,明艳的火花沿着刀身流窜,霎时间照亮了刻于双刀上的铭文,尹上椿在一闪即灭的火光中有些微的出神,那人在他流露片刻的松懈时,撤回双刀,飞身后退。
“上椿。”
一个嘶哑的声音唤着他的名字。尹上椿愕然地抬起头。
全身如遭酷刑,残破的面部只依稀看出记忆里一位故人的轮廓。
“老师?”尹上椿看着解开绷带的人,艰难地张开嘴。
“你就称我为朱雀好了。”昔日的刀术名家露出一个残破不堪的笑容,“守护观月姬和安陌府的人是朱雀。不过看样子,他两样都没能完成。”
“可是老师,我不明白,在那件事之后您离开了我们,可我从未怨恨过您。”尹上椿目光掠过机关术造成的青铜右手。
“我离开,并不仅仅是对你心存愧意。你知道你交给观月姬的‘魂兮’到底是什么吗?深植于脑颅中的芯片要发挥作用,需要一套健全完善的运算系统,叫做‘招魂’。”
昨夜在观月姬冒死送出的卷轴上,具体阐述了分别掌管不同职能的五间工坊,如何通过输入、运筹、囤积、御驭和输出五项各异的职能进行演算,在“魂兮”的模拟器上释放信号,传递信息。“从长亭君府邸形制来看,输入和输出的工坊应该是镜溶池馆和漱雪斋。”她如是推断。
原来,那样一套体系,竟叫做“招魂”。可即使是招魂,她也不会回来了。
“当年岩舟子被安陌君遣往帝都研习招魂,学成归来后,他需要一批试验品,植入脑中的魂兮,与招魂建立起连接,这是万分艰难的一步。对于沦为失败品的后果,我们早在心里做好了觉悟。”
“老师……”
朱雀以手势制止了他的后话,幽幽地说:“观月姬的确聪明,她发现鬼武者的魂兮只有一套回路,而阁老们的魂兮的回路有两套。但她却没有解释原因,不过也许她是为了你才没有说的。因为——”
破空而来一声轻响,暗处射来的利箭穿透了朱雀的后心,把那句没有说完的话永远锁在了他的喉中。尹上椿扭头望去,那一闪的白色鬼脸隐没于皑皑雪林间,接着又在“上椿——”一声惊呼中,被赶来的郑多善一箭钉在了树干上。
原来那才是真正的“守望者”,人有善变的心,而依照程序设定好的傀儡偶人却只会忠诚地按照指令行事,守护着永远不能外泄的秘密。
雨流狂乱,一发雷火在雨中升空,绽开的焰火旋即被浇熄。尹上椿空白的双眼看过去,听见郑多善低声说:“是在千羽神殿的方向。”
千羽神殿前的枫红木桥上尸体横陈,鞋履踩上去,连脚印都染成鲜红。木桥的尽头是一座重檐歇山屋宇的神殿,荒烟蔓草中,依旧庄严如山岳。
尹上椿在挑高如鸟翼的屋檐下停住,深宏殿堂内只点着一点微光,勾勒出重重长幡后的一个人影。
他们步入荒废的神殿,足音回响。
长幡拂动,隐约现出后面的人影。“那是——”郑多善低声喃喃,停步在了原地。
尹上椿犹如未闻,径自向本殿深处走去。
枯坐阴影中的老人身上,脚边放着卸下的兽形铁面和甲衣,原来他一直是以鬼武者尾生的身份在他们身边。见到尹上椿走近,抬起头笑笑:“你不是一直希望如此的接近我吗?怎么接近之后没有臆想中那样的高兴啊。”
“你等在这里,是等着杀死我,还是等着被我杀死呢,长亭君?”尹上椿一步步走上青铜浇筑的阶梯,而象征神权的高台则一级一级被他踏在脚下。
“你的确有足够的理由杀死我,可要我像大司马那样束手等死,实在是心有不甘呐。”长亭君发出叹息般的笑意。
“那么,拔刀吧——”尹上椿的眸光一沉,飞身掠上高台,一片冷月般的刀弧直斩长亭君的头顶。
长亭君低喝一声,举刀在前接住了这凌厉的一记劈斩。握在他手中的刀身流淌着奇异的血色。
两刀交击的瞬间,怒涛在尹上椿心中翻涌。他爆发出狮子般的怒吼,接连不断地挥刀,长亭君变换着步法,迎接泉岳的斩击直上。暗黑色和暗红色的刀弧交织成密不透风的光幕,所到之处,绘着卍字符的长幡纷纷被绞碎,如断翅的枯蝶零落。尹上椿忽然整个人矮身下去,手中的刀光一顿,带刀错身而过。
长幡缓缓落地,他一抖手腕,振去凝在刀尖上的一颗血珠。长亭君半跪在他身后,与他背向相对,脸上渗出一道血丝。他冷漠如岩石的脸孔松动了,轻声笑:“伤到我这个老头子,也不用太得意。”
两人反身,几乎是在同时扑向对方,彼此都把山岳般的大力倾注在刀身上,迸射的刀光照亮了正在衰老和风华正茂的两张脸,年轻的那张脸磨牙吮血,而年老的那张脸上犹然带笑。
“你这样的愤怒,到底是为了安陌君,还是——”长亭君隔着密集的刀幕,打量那张年轻而孤戾的脸,“为了你自己滋生的困惑?”
——困惑,原来这就是连日来困扰他的情绪,是么?
挥刀的动作一滞,尹上椿转身,对方的刀在挥斩的中途消失了,只余一片蒙蒙的绯红光影。
嘻嘻,哈哈——重重叠叠的长幡后似乎有数不清的人影在低声窃笑,深殿空寂无人,那是风声,还是雨声?他跃上高台,步入古老神像投下的巨大阴影中,圆寂的鬼神俯视他,瞳孔生辉。
有什么,在灰白的长幡后默然站立。尹上椿旋身挥刀,一大幅长幡骤然笼罩下来,巨大如影壁的泥金屏风显露出来。
“这是——”尹上椿僵滞在屏风前,一阵窒息。
“天极城管辖下的十四藩国。”沉默地在旁边观战的郑多善忽然开口道。
座屏上嵌有金粉,以千羽鸟的形态呈现的女人,像是匍匐在云端俯瞰大地。一张美人脸在帝都天极城巧笑嫣然,巨大的羽翼向东西两侧铺展,遮蔽了日月,尾羽扫过国境之北的苦寒地带,前爪探进了温暖的南方海中。东陆全境的十四藩国皆在她的荫蔽之下,纤毫毕现。
“十四藩国?”空旷的殿宇内,长亭君的笑声似乎是在四面八方回旋,“那是招魂系统的构想图啊。主机在天极城,分机在各藩国。鬼武者听命于主君,藩国国君听命于帝都的君上,环环相扣。你耿耿于怀多年的华央门之变,若是没有君上的默许,又怎么可能施行呢?梅菊围绕废除奴隶制与否的党派之争,本来就是为了收集两种不同体制下的数据,交给‘招魂’的算筹去计算,从而模拟出两种体制的走势和最终结果。”尹上椿愕然,长亭君吐出的话语字字在他脑海中如惊雷轰鸣。
“然而这样庞大的演算,任凭帝都数以万计的傀儡偶人不分昼夜计算,得出结果也已经是在三年之后。招魂结合各藩国的人口、经济进行全面分析,预测恢复奴隶自由身份的民主制是未来必然的趋势,但以眼下的生产力水平,奴隶制才能将有限的人力物力集中起来,谋求国家的发展。可是君无戏言,安陌君已经在庆州藩废除了奴隶制,若要重建,需要制造一个合适的借口。从本质上讲,”那个声音顿了顿,长叹般地说,“你守护的主君,和我们是同样的人。”
“你竟敢,竟敢——”尹上椿难以自制地拔刀,刀刃刺穿招魂绘卷中央的美人脸,透进座屏后那人的胸口。腐朽的屏风摧枯拉朽般地轰然崩塌,长亭君握住刺入自己心口的刀刃,咳出一口血微笑:“你很介意我将安陌君和我们归为一类人是吗?其实你已经猜到了,为什么不愿意承认呢?”
他猛地展开双臂,将心腹完全袒露在尹上椿面前。
惊惧骤然在脸上凝结,他松开握刀的手,踉跄着后退。
历历可数的肋骨泛着冷金属的光泽,在这金属制成的骨笼中可以看清五脏六腑,软管仿制的血管盘缠其间。最令人惊骇的是,胸腔中那颗挂在刀尖上的心脏,竟跟《偃物百戏图》的机械心如出一辙,尚在做最后的搏动。
“我也不明白这样的一副躯体到底算什么,任何藩国的国君及其继任者都要接受这样的义体手术,以降低魂兮在脑中的排异反应,能更好地接受帝都君上的调遣。但我的幼子手术并不成功,所以我需要为他置换心脏。”长亭君拄刀站稳,嘴角浮现奇特的笑意,“我是这样,我的幼子是这样,安陌君又何尝不是呢?”
“住口,住口——”尹上椿面如死灰地后退。
长亭君却置若罔闻,大笑道:“我们都只是做了自己该做的事,那你呢?你对于安陌君的忠诚是出自本心吗?还是你根本就没有心?”
接连不断的发问将那个摇摇站立的人击垮,尹上椿颓然地跪倒在地。所有激烈的情感都仿佛海潮退去,留下大片灰白色的绝望。他不是没有想,只是不敢想;不是没有疑问,只是不敢发问。
以白衣僧侣的形象呈现的傀儡偶人,躺倒在殿外的所谓厉鬼。他们到底是什么?
本该有心脏勃勃跳动的位置空空荡荡,他又是什么?
尹上椿按住自己的心口,如同被钉死在原地。余光中,一双沾染了血迹的足履经过他的身边。
郑多善与他擦肩而过,走到长亭君的面前,面无表情地说:“我不知道何为本心,只是不巧收了他的钱,来杀你。”
他站到长亭君身后,揪住他的头发,古铜色的颈项展露在刀锋下。
如霜雪的刀光闪过,滔天大雨滂沱而下,天地苍茫。
尾声 前世·今生
庆昭元年,天下平定。
大雪初霁,长州藩国君长亭君做客于安陌君府上,于湖心亭对饮。
安陌君请出《偃物百戏图》以助兴。《猿像护主》一出完毕,长亭君举杯笑问:“那木头做成的猿像,这样护主,是出自自己的意愿吗?”
安陌君笑而不答,醺醺然地转开头去,雪地里斜出三两枝梅花,点滴如泣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