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月亮
溺水学生的事,随着时间的流逝算是告一段落了。X学院出于人道主义,赔了几万块钱。处理完后事,学生的母亲亲自登门向沈流川道歉。用她自己的话说,就是一时间无法接受儿子去世的事实。儿子的意外,只能说是命运的弄人,怪不得任何人。
沈流川回来的第四天就是圣诞,今年的圣诞氛围,因着这场大雪,比以往更加氤氲。商店橱窗前圣诞老人的火红和圣诞树的墨绿,在灯光和音乐的渲染下,仿佛欲将整个春天带回。
自从那天探讨过见家长的事之后,沈流川和辛星之间便生出了一种异样的情愫。那种情愫,使彼此都想再向对方跨进一步,可又由于心中的某种芥蒂与患得患失,彼此又迟迟不敢跨出那一步。仿佛那一步,不上天堂即入地狱……
傍晚时分,辛星刚上完课,正坐在烟雨江南的门槛上望着门前的风景。那两排梧桐树士兵已经光秃得彻底,树干上也已经被市政工人们涂上了厚厚的石灰,乍一看已然与积雪混为一谈。雪虽然已经停了,可天空依旧阴霾,好像在蓄势待发,准备下一轮纷扬。
孔青云和俞陆离来过,给辛星送了份礼物。
辛星打开一看是一套新的白瓷茶具。那天孔青云无意间在柜子里看到了那套被他摔碎、又被辛星粘好的茶具。
“把之前碎了的那套扔了吧,留着除了占地方也没什么用……放着也碍我的眼,好像我俩感情破裂了似的……”
辛星遭了感动,觉得自己何德何能,此生竟能得孔青云为知己?
“辛星姐,圣诞快乐!今年青云哥我带走了哦……”
辛星笑:“反正往年他也没在我这过……”
俞陆离身高该有一米七五左右,但与孔青云比起来还是矮了那么一些。孔青云将俞陆离揽进了怀里,俞陆离便笑得羞怯且好看,两个酒窝深深地嵌进了脸颊,一头碎发便随着笑颤动起来。
“小星,你不要想太多,人往往就是想得多错的多。沈流川不错,听哥一句,你要好好把握,过了这村可不一定能再有这店了……”
还没等辛星回答什么,孔青云又凑近调侃道:“连我都有对象了,你莫不是真打算当尼姑了?”
孔青云和俞陆离并没有逗留太久,这么热闹的节日,他们自然要去酒吧欢度。而后没多久,沈流川就来了。他下午有课,过来的时候已经近六点,天空已经埋下了浅浅的灰。
“怎么坐在这儿?不冷吗?”
“在等你啊,觉得你会来……”
沈流川笑着摸了摸辛星的头,辛星的这句话驱散了沈流川多日来的严寒,给了他勇气去牵她的手。
“我给你弹首古筝曲子吧?”辛星说。
长久以来,辛星在沈流川面前抚的都是古琴,沈流川心生好奇:怎的今天突然起了弹古筝的兴致?
辛星戴了指甲,坐到一台古筝前,拨响了第一根琴弦听音,而后从上至下,根根分明,直到确定每根线的音准都饱满没有问题了,才端坐着开始了曲子。
今日弹的曲子与以往不同,一音一调,徐徐展开,没有嘈嘈切切的弦音滚动,而更像是春日里潺潺的溪流,自远处山川上泻下,溪水撞了山石,抖落了满地的春暖花开,也将某种温暖的东西带进了沈流川心里。
一曲乐毕,辛星含笑问:“沈教授可猜得出,这是什么曲目?”
沈流川思忖了片刻,吐出了一个字:春?
真不愧是有文学造诣的教授,音律与文学往往都是相通的。
“对了一大半,是《画堂春》,一生一代一双人,争教两处销魂。”
“哦?裴航乞浆蓝桥,嫦娥窃药飞月宫,牛郎织女遥相见……可我听着,怎么觉得满是春色盎然,觉不出那种愁绪呢?”
“沈教授不觉得,美的事物都是残缺的吗?”
辛星停顿了片刻,抬眼望向对面的沈流川:“沈流川,有些事,我得提前跟你说清楚,若是你知道了,还想带我去见你父母,那么我便跟你去……”
沈流川心中的欢喜,全都透过一双眼睛透露了出来:“什么事?你说……”
“第一,我缺钱,前前后后,我欠了青云十五万,这对我来说,是笔大钱;第二,是关于我母亲的,她没有工作,我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会突然冒出来,做出一些……不那么好的事情来;第三,沈流川,我不是信不过你,我孑然一身,没什么怕的。可我想让你知道,你带我回家,是有风险的,我其实,并不是你想象中的那么美好,我……”
辛星没能再继续说下去,视线,也从与沈流川的对视中逃离出来,懦弱地望向地上的某处。她是那么矛盾:既渴望与沈流川之间的爱情,又害怕沈流川在这奋不顾身之后所产生的任何不好的结果;她渴望能与沈流川一起生活,又害怕母亲知道后会来打破这一切的安宁;她是那么孤傲,同时却又那么自卑。就像梧桐树下的那株野草,它疯狂的向上生长,可无论怎么长,它都长不成参天大树。或许它能从台风过境中存活下来,却无法像梧桐一般,躲过季节的交替。
“然后呢?”沈流川闷闷地问,辛星看不穿此刻的他究竟是愠怒,还是在思考。
“小星,你要的爱情,是什么样的?”
这个问题,几天前辛星曾问过沈流川,而今,沈流川又原封不动地还给了她。他明白辛星内心的忐忑,可他不确定,如果自己是辛星,是否会有她这样的果敢。辛星的这番话,无异于是撕开自己全部的伤疤给他看,然后问他:你要不要这样一个千疮百孔的我?
沈流川敢确定,此刻只要自己说一个“不”字,辛星绝对会放手让他离开,而后在深夜里像骆驼一样,翻出这些事独自咀嚼消化……
辛星沉默了许久,起身走到门口,透过屋檐眺望远方。
“沈流川,你住的公寓,一眼就可以望见这座城市的地平线,那叫俯瞰;而从我这里望出去,就只能是天空,这叫仰望……”
这样的答非所问,却让沈流川在一瞬间明白了辛星的渴望。除了爱,她什么都没奢求……
辛星就站在沈流川的面前,可沈流川却突然觉得,辛星的怀中好像抱紧了一块巨大的石头,她抱着石头扎进了水里,水便漫进了她的口鼻,令她窒息。他想接过她怀中的石头,可走近了才发现,那块石头已经长进了她的身体,经年累月,与她骨肉相连。
这样的发现令沈流川不寒而栗,他上前,从身后紧紧地抱住了辛星。这是一种像极了依靠的拥抱,辛星为之一怔,心头便泛起一阵辛酸。她前所未有地觉察出了自己的贪婪,对爱情,对被呵护的一种欲望……
“你不需要仰望,我们是平等的……”沈流川说。
辛星从沈流川的怀抱中脱离出来,面对他:“沈流川,眼下我无法描述我所要的爱情,可是我觉得,我一定会从爱情里索取很多……我想告诉你的是,你和我在一起,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单纯地跟我在一起,我还有母亲要养,还有外债,还有很多负面情绪,我……我或许可以恋爱,却并不适合婚姻……”
她依旧是不为情绪所牵动的模样,可先前字里行间的种种恬静,沈流川觉得此刻不知怎的就透露出了一种孤清。
无论从哪方面考虑,辛星都不是一个适合结婚的女子。即使沈流川觉得无妨,那么他的父母呢?辛星自己的自卑呢?又该何处安放?
沈流川索性上前一步,拉过辛星一起坐在了门槛上。
“小星,如果我说,我能感受到你此刻的害怕,你信吗?”
辛星抬眼,与之对视。她从沈流川的眼中看见了诚挚,沈流川从她的眼中看见了热泪。
“我信……沈流川,从始至终我都是信你的……我只是,只是信不过自己,信不过世事……”
沈流川拉过辛星的手放在自己的掌间,又安放在自己的胸口:“你若信我,就把心交给我。我父母都是通情达理的人,更何况你这么优秀,除了祝福,他们不会有二话;至于十五万,说少不少,说多也并没有那么多。工作的这些年,我也算有点存款,十五万不会对我们日后的生活造成任何影响;你这烟雨江南,不也正蒸蒸日上不是吗?还有你所说的最后的那一点,负面情绪……”说到这里,沈流川握着辛星的手往自己的胸口紧了紧:“我没有把握将这些负面情绪一扫而光,但我觉得,一份重量二人承担,总归会比你自己单独承受好一些……”
辛星贴在沈流川胸口的手,感受到了他的赤诚与心跳。沈流川的心跳猛烈而又平稳,给了辛星莫名的心安。
不知何时,一轮圆月悄悄爬上了树梢,驱散了原先的阵阵阴霾。天空中的阴云并未彻底散去,但这轮圆月的周遭却出奇地明亮,顺带着将那些阴云的轮廓都照出了形状。皓月无法照亮整个世界,可它也能带来光明不是吗?
“沈流川,你好像这月亮……”
“嗯?你这是在夸我阴柔吗?”
阴柔?辛星上下打量了沈流川一番,“阴柔”这个词,实在是跟他八竿子打不到一块儿,于是摇头。
“我的意思是,我愿意去见你的父母,我愿意试着,跟你一起往前走……”
夜色如澄,月来洗俗。门前的车流逐渐变少,光秃的梧桐树为这份安宁平添了肃杀之气。可二人的内心却不似这份肃杀,他们温暖而平和,颇有“天街小雨润如酥”的蠢蠢欲动之感。
“小星,带你见我父母,我并不是想逼你做出什么决定。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我对你的态度,我想让你知道,我是认真的……”
沈流川不是戏谑滑头的人,他的认真,辛星从一开始便知道得明明白白。而今把话说开了,倒也算是了却了二人的心头事,天上的这轮皓月,见证了今夜二人的虔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