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水饺
辛星想来,沈流川该是个一帆风顺的人吧?偏偏人到中年遭逢如此打击,被逝者的亲人冠上了“杀人凶手”这样的称号,换谁都有些难以接受。辛星不敢想象,沈流川独自一人,是如何熬过在美国的这半个月的……
拥抱过后,辛星拉过沈流川的行李箱说:进去吧,外面冷……
进堂后沈流川一眼便望见了古琴前那几枝北美冬青,它们依旧饱满得一丝不苟,坚强得令人怀疑。他上前触了触,一颗果实不经意掉落下来——那是一颗衰败了的。辛星和沈流川皆是一惊。
其实沈流川并不是因为学生母亲的言辞而怀疑自己,只是觉得,那学生本不该是这样的结局。他年少有为,获奖无数,本来今年就可以毕业回国。且先不说报效祖国,他的父母,也该是享受天伦之乐的时候了,谁曾想会发生这样的事……所以,与其说沈流川的情绪是自责,更确切地说,其实那是一种遗憾,一种惋惜。
“吃过午饭了吗?”辛星问。
沈流川摇了摇头:“没有……从机场出来就直接来这儿了……”
辛星走到冰箱前,取出一袋速冻水饺:“我这不怎么开火,只有这个……”
不由分说,辛星将一整袋二十四个水饺全都下了锅。沈流川起初是真没什么胃口,吃了几个后好像突然开了胃,最后竟将二十四个水饺吃得一个不剩。
整个过程辛星都坐在他对面,单手托腮看着他吃。
或许是心境有所改变,沈流川觉得辛星与原先有些不同,可具体是哪里不同,他又说不上来。
沈流川夹起一个水饺送到辛星面前:“来一个吗?还挺好吃的……”
辛星笑着摇头:“我吃过了,吃得比这好……”
沈流川终于露出了第一丝笑意,如冰雪消融般潺潺流过辛星的心底。
“吃了什么?”
“快餐……”
辛星依旧抿嘴笑,在沈流川看来,这是她独有的美丽。辛星的笑不似杨贵妃的那种“回眸一笑百媚丛生”,她的笑,常常有着刻意掩饰之嫌,她从不放肆地大笑,而更像是在水中望月,云边探竹的那种内敛和柔和。
快餐?沈流川一头黑线——还真是比这水饺好了……
看沈流川这模样,辛星了然他内心的想法,便解释说:“至少有米饭不是吗?还有菜有肉……“
沈流川笑,夹起一个水饺咬掉一半,然后将有馅儿的一边展示给辛星:“芹菜鲜肉馅儿的,也有菜有肉,还有饺子皮……“
……
吃完水饺,沈流川整个人看上去才终于有了那么点精神气。
屋外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飘起了不小的雪,伴随着北风的呼啸,落在大街和小巷。赶路人都拢紧了衣衫行色匆匆,都试图用各种方式与这场寒冷进行抗争,或是躲避。
辛星怔怔地望着屋外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雪,心仿佛随着那些雪花飘到了七年前的那个冬天,方木洋捧着那一束玫瑰,还有父亲冰冷的身体,这鲜明晃眼的对比,刺痛着辛星敏感的神经……
光阴荏苒啊,一转眼,就这么多年过去了。就是在那个冬天,辛星失去了父亲,失去了那个摇摇欲坠的家庭,也失去了爱情……她从不是自怨自艾的人,只是看着这场雪,不免触景生情。
沈流川看着辛星出神,他知道她在想什么,那双脚印,应该是在这样的一场大雪之后落下的浪漫吧……他心头一酸,自己就站在离她不到一米的距离,可就在这一刻,这场大雪似乎模糊了他看她的视线。
沈流川微微抬了抬手,觉得或许此刻的辛星,会需要一个肩膀,一个胸膛。可她的悲伤,在这场大雪的渲染之下显得那么楚楚动人,那么沉默。而沈流川不知怎的,竟不忍打破这样的宁静。于是他的手,终是没能搭上辛星近在咫尺的肩。
“沈流川,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桐城已经好多年没有下过这么大的雪了吧?“
倚在门上,辛星怅然若失。
“嗯,七年了吧……”
沈流川回答得很平和,让辛星察觉不出一丝得异样。如果他们还是孩子,不谙世事,此刻一定会兴奋地一头扎进这茫茫大雪里;可偏偏他们都是成年人了,经历了世事,便只能站在这屋檐下,维持着成年人应有的那一份矜持。就这么站着,看着,也感伤着……
顺着北风,羽毛般的雪花都倾向了一个方向,好像冥冥之中有一双操控的手,梳理着方向,试图让一切都变得井然有序。可雪花似乎有它们自己的想法,被风吹偏后又倔强地打了几个转,而后才不甘平庸地落入大地的怀抱。最先落下的雪花,都是死士,用不着车轮和脚印的碾压,就已经直接融在了地面上、草丛里、或是树梢上……借着死士们残留的寒意,后继而来的雪花才得以堆积,由浅至厚慢慢铺开,席卷大地。
在这个世界上,因为有了丑陋,美丽才叫人赏心悦目;因为有了不快乐,快乐才得以彰显弥足珍贵;因为有过遗憾,人们才有机会懂得珍惜当下。
“沈流川,你喜欢下雪吗?”
当沈流川还沉浸在某种情绪中酝酿这个问题的答案时,辛星突然拉起他的手就冲到了屋外。沈流川还未回过神,辛星便已经笑靥如花地张开双臂,迎接这场冬日盛宴。
“沈流川,七年一遇的大雪,躲屋檐下多无趣啊!出来跟它亲密接触才有意思呢!”
她一直连名带姓地叫他“沈流川”,沈流川觉得这是一种亲昵而又遥远的称呼。一般来说,如果足够亲切,她应该叫他流川,或是更进一步,跟他父母一样,唤他一声“阿川”。可她叫他“沈流川”,就注定了她的与众不同,无论是于他而言,还是于世事而言,她都是与众不同的那一个。
沈流川突然想起在图书馆初次见到辛星时的场景,那时候的寒江孤影,此刻在她的欢笑声中显得愈加深刻。命运是一种遭遇,而快乐是一种选择。夏蝉春生秋死,蝴蝶熬不过凛冬,且不说辛星此时的快乐是真是假,这种快乐,总归是存在过的。这种得过且过的快乐,未必能达心底,却是掩饰现实的最好的方式。
“小星……你愿意见见我的父母吗?”
绒绒的雪花落在地上,也落在他们的身上。他叫她小星,就像孔青云那样。可沈流川比孔青云小心翼翼,声音就像这轻飘飘的羽毛,轻得几乎落不到地。倒不是为了从言语上获得一种亲昵感,而是沈流川觉得,这么叫,能带给她一种归属感和安全感,就像当初托住了她的脊背,她便获得了倚靠。
辛星听到了这一声轻盈,于是全世界仿佛都安静了,为二人的未来让出了一条道。或许就像人类一样,每一片雪花都有它自己的名字,只是它们的声音太轻了,人们便听不到它们的呼喊……
“沈流川,我的情况,青云应该向你提起过一些吧?我的家庭,并不那么体面……”
这是第一次,沈流川在辛星眼中看到了“自卑”两个字。原来她一切的岁月静好,不过是掩藏过去,披上了一件名叫“快乐”的外衣。她的才华是真的,恬美是真的,自卑,也是真的……沈流川心中隐隐有些难受,或许是到了一定年纪,人就变得容易多愁善感起来。可这样的自欺欺人,他又不愿接受,因为他更愿意相信,当下的情感是对眼前人的一种怜惜。
“小星,我们没有办法选择原生家庭,这不是你的问题……”
“可是,你不觉得太快了吗?我们相识不过几个月,我们……还是再多给彼此一些时间,再了解了解……到时候万一你觉得不合适……”
“小星!没有万一……你在害怕什么?”
“我……”
那是一种无法启齿的窘迫,辛星无法告诉沈流川,她有后顾之忧;无法告诉他,她只敢爱他,而不敢再有进一步的发展。突然间辛星觉得自己很自私,既要爱情,又想安稳……可世间安得两全法?不负爱情不负卿……
雪越下越大,皑皑白雪终究是用沉默覆盖了一切。
沈流川心想是不是自己操之过急了,他本应该再稳妥一些,而不是像这样,在冰天雪地里吓到了她。
他从行李箱里取出一个漂亮的袋子,从袋子里取出一个很有质感的盒子。
“你身上的味道很好闻,但我不确定是不是这个牌子的香水。我对这些都没什么了解……你看看,是不是这个?”
辛星接过盒子,仿佛看到沈流川在美国的街头,或是大厦里,东奔西走地寻找这个味道的香水。香水的味道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可他竟凭着记忆中的味道,在诸事缠身的时候去精准地找到了这一瓶小小的液体,说不感动是假的。如果一起生活,辛星觉得沈流川一定会是个好伴侣,无论是生活上的还是灵魂上的,他都会是最佳的选择……
“沈流川,你要的爱情,是什么样的?”辛星突然开口问。那天她看到高台树色的一本书,书中的一句话她很喜欢:一样东西,如果有一个人郑重其事地问你想要的是什么样子的,那他一定想过要给你。辛星很想给沈流川爱情,可她又怕给不了沈流川想要的爱情,亦或者,某些猝不及防的人或事,会打碎沈流川对爱情的美好憧憬……
可爱情是说不清道不明的,就像沈流川先前一直奉行不婚,可遇到了辛星,他就很想奔着结婚而去……
“小星,我从未想过定义爱情,人类的情感是很难用言语来定义的,尤其是爱情。但眼下我唯一能确定的是,我想要的爱情里,一定得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