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思想和作为行动的历史
一 历史著作的历史性
人们对历史著作的评论同对诗歌作品的评论遇到的困难相同或相似。有人面对历史著作就像面对诗歌作品,甚至不知应从哪部分把握它们,不能抓住贯穿它们的思想主线;也有人用外在的、随意的、多重的、折中主义的和不一致的标准攻击它们;只有少数人用符合它们性质的唯一标准正确地判断它们。无疑,最近数年此种少数人的人数在意大利不断扩大;而我追忆自己的青年时代、1880年代和1890年代,我觉得那时关于历史学的历史和评论的著作比关于诗歌的历史和评论的著作都少。围绕历史著作家,大家都做着外在性和材料性的工作,涉及来源、传记、可信性及类似内容。德 ·桑克蒂斯的《意大利文学史》是唯一或近乎唯一的一部作品,其各个部分都触及此主题,能作为有益的榜样并指明正确的方向;但当时它不被人理解,遭到恶评——完全不可信。
不能像对文学或“雄辩”那样判断历史著作,正如在旧时代人文主义学者所为,当时他们无其他事可做,或翻译贺拉斯 [1] 的诗篇,或把关于某事件的历史回忆录和他们完全不感兴趣的某段历史润色加工,但他们认为那种身段适合穿华装丽服。有人把一些文件交给韦尔托神甫,让他改写成一篇流畅的围攻故事,他回答说:“我的围攻已完成”,我的故事已写完。库里埃 [2] 确信:“所有被称作历史的蠢话,只有加上一些有趣的装饰才能有意义”,让庞培获得法萨里亚战役大捷是合法的,“若这能够稍微修饰一下句子”。确实,用讲究的方式撰写历史作品值得祝贺并应做到,但正如文学价值通常同历史思想脱节,于是,即使历史思想得以表达的文字形式粗陋或全然不顾,但仍保持其思想的品格。
我们也不应根据提供消息的数量多少及准确性大小进行判断,因为我们明显地观察到:那些十分丰富并非常准确的消息汇集,人们立即感觉到它们不是历史;相反那些历史智慧深邃的著作却缺乏消息,甚至充满不确实的、传说的和寓言式的消息,提及维科的《新科学》足矣。消息的汇集可称作编年史、记录、回忆录、年鉴,但不是历史;即使这些消息汇集被批判地引导,即是说每个消息都要指出来源,即精心筛选的证据,尽管在它们活动的层面上竭尽全力,它们仍不能战胜来源和证据的外在性,总保持着“人们说”和“这样写”的特征,尚未成为我们的真理,即是说尚未成为根据我们的内在经验产生的真理。自然,人们渴望历史著作采用的消息被精心地证实,不仅为了粉碎学究们手中的武器,他们诡计多端地使用这种武器去除真正历史巨著的权威性,并非没有效果;而且,无论如何,精确性总是一种道德责任。但是,在观念上和实际上,这两件事截然不同,无论编年史家的黄铜,还是语文学家更加耀眼的黄铜,都不能代替历史学家的黄金,即使它被熔渣所包裹。
最后,判断一部历史著作,不能根据其形象震撼力大小,能否打动人、激励人、警戒人,或是否奇异、有趣。因为从戏剧和小说中同样可获得这些效果,但不能从历史著作中获得;相比较,历史著作显现出冷静、艰难和困苦,甚至首先并主要(正如谈及真正伟大的诗篇)是乏味。从爱国的和宗教的圣火的卫士开始,这些人撰写德国、法国及其他任何民族“家庭阅读”的历史,也撰写“天主教和新教家庭阅读”的历史,这类历史充斥着英雄壮举或虔诚信仰行为和有益的习俗,直至趣闻轶事的爱好者和撰写者,这类趣闻轶事恰好适应冒险梦想家和色情狂的精神水平,他们都在创作某种文学作品,却被称作或通常错认为历史,而它们是些形形色色动人和刺激的东西,真理的天才探索者绝不喜欢这类货色(波利比奥斯嘲讽历史的悲剧性演说家)。我们还要把这些东西同论文严格区分开,在论文中不是哀婉动人的形象或规劝性意图,而是严肃的思想占主导地位。
因此,判断一部历史著作只应根据其历史性,正如判断一部诗歌作品只应根据其诗性一样。历史性可界定为由实际生活需求激起的理解和领悟行为;若这种需求反对的幻觉、疑惑和晦涩,未能依靠理论问题的提出和解决,即被思维活动驱散,它就不能转化为行动而得以满足。实际生活需求的多样性赋予历史性必要前提:它是道德需求,即认识人们处于什么条件,才能产生善的启示、善行和向善的生活;或是纯粹经济需求,以认真考察自己的利益;或是审美需求,正如澄清一个词、一个隐语、一种精神状态的意义,以便使之同一首诗紧密相连并鉴赏此诗;或许是智力需求,正如首先纠正、接着再补充缺乏术语的信息(这是犹豫和疑惑的原因所在),以解决科学问题。那种称作“实在形势”的认识涉及实在发展至今的进程,因此也是历史的认识。一切民族、所有时代的历史,过去和现在都是这样产生,总在出现的新需求和相关的新晦涩的推动下产生。若已往满足的需求未在我们之中再现和复活,我们就不能理解其他时代、其他民族的历史;我们的后人若不实现这一条件,也不能理解我们的历史。多数情况下,对我们来说,一部作品的历史性是惰性的和死亡的,这本书只停留在纯粹文学考察、博学咨询或动人心弦的娱乐材料的水平上。但事物进程带给我们的新经验、我们心中燃起的新需求,多少紧密地同过去的需求相比较并相联系,从而使过去生机勃勃,这颇像现在人们叙述的基督和圣母的某些形象,这类形象受到渎神者和罪人的伤害,淌着殷红的鲜血。全部科学、全部历史文化,尤其是精心构建和名副其实的历史文化,都同维护并扩展人类社会的积极的文明生活的普遍需求相联系;当缺少这种推动力时,历史文化就极渺小,正如人们在东方各民族那里所观察的那样;当文明进程突然中断或停滞,就像在中世纪前期的欧洲一样,历史学近乎完全沉默,并同它所属的社会一起衰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