资本与利息(汉译世界学术名著丛书)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第四章 亚当·斯密与这个问题的发展

我想任何科学体系的创始者,都不会幸运地彻底想透构成他的体系的即使是较重要的各种观念。一个人的才力和生命都不足以完成这种事业。能够把这体系内占重要地位的几个少数观念放在稳固的基础上,并且能分析它们的一切的支流和复杂性,就已经算是很不错了。如果超过这点,能对这一体系的少数其他有关的问题加以同等的注意,那当然更好。但是最有雄心的学者总是满足于建立起很多不甚妥帖的观念,并且把他所不能完成的观点也加以粗略的考察,使之适应于他的体系。

如果我们要正确了解亚当·斯密对于利息问题的态度,我们必须先有这种认识。

亚当·斯密没有忽略利息问题,也没有解决了利息问题。他研究利息正如一个大思想家研究他常遇到的但是没有时间或机会去作进一步探讨的重要问题一样。他采用一种有些近似但仍是模糊的解释。解释愈不确定,愈不易得到精确的结论。像亚当·斯密多方面的智力,由于研究这一问题可以有许多方法,但是缺乏一种清晰学说所具有的支配力,也不免陷入各种含糊与矛盾的叙述之中。所以我们看到这一特殊现象,亚当·斯密虽未提出明确的利息学说,可是后世一切学说的种子都可在他的议论里找到。我们在亚当·斯密所研究的其他问题上也可以看到同一现象。

在《原富》第一篇第六章与第八章内,他以相似的文字解释自然利息。他说,从资本中必须得到利润,因为不这样,资本家就不肯把他的资本用到劳动者的生产事业上了。 [97]

这种一般的叙述自然不能当做完整的学说。 [98] 在这叙述中并未表示出资本家自私的心理动机与市场价格最后确定之间的实际关联,而这种关联所造成的成本与售货收入之间的差额,我们就叫做利息。但是如果我们把这种叙述与后一段联系在一起(在后一段里斯密使作为资本家的决定的报酬的“将来利润”与直接消费的“现在享乐”相对立), [99] 我们就可以看到这是西尼尔后来苦心完成的称为忍欲学说的最初胚胎。

亚当·斯密说利息是必需的,但是放下它未去深求证明,和这一样,他对于企业者利润来源这一重要问题也未作任何有系统的研究,他对于这问题只作几点随意的探讨就自认为满意了。实际上他在不同的地方曾对这种利润作过两种互相矛盾的叙述。按照第一种说法,资本的利润是由于:为了满足资本家牟利的要求,买货者必须在货物中所消耗的劳动的价值以外,再支付一些东西。按照这种解释,利息的来源是由于产品的价值超过了劳动所生的价值;但是对于这种超出的价值,他并没有解释。按照他第二种说法,利息是资本家为他自己利益从劳动报酬上所取的扣除额,所以劳动者并未得到他所创造的全部价值,而是被迫与资本家共分了。按照这段话,利润是劳动所创造的价值的一部分,为资本所扣留了。

这两种论调许多段里都有。最奇怪的,这些段落有时彼此很接近,例如在第一编第六章就是如此。

在这一章里,亚当·斯密说到过去的时期——自然是一个想象的时期——当时土地还没被占有,资本的积累也未开始。他说这时生产财货所需要的劳动量,是决定财货价格的唯一因素。他接着说:“到了人能积累财富的时候,有些有财富的人自然用他的财富雇用勤劳的人们去为他工作,他供给原料与生活费,为的是卖出他们的制作品或者从他们的劳动在原料上所增加的价值,获得利润。用完成的制造品来交换金钱、劳动,或者交换别的财货时,除足够支付原料的价格与工人的工资外,必须能给予企业者以利润,因为他是用他的资本来冒险的。”

这句话与上一段相反的说法(在原始的情况下,劳动是决定物价的唯一因素)相比,很清楚地表示出他的意思是说:资本家要求利息,提高了产品的价格,他用这种提高的价格来满足他的要求。但是亚当·斯密紧接着说:“所以工人在原料上所增加的价值,自身分解为两部分:一部分支付工资,另一部分是为雇主垫付原料与工资而支付给他的利润。”在这里产品的价格,又完全为所消耗的劳动量所决定,而利息的要求是由劳动者所生产之报酬的一部分所满足的了。

下面我们又遇到同样的,甚至更显著的矛盾。

亚当·斯密说:“在这种情形下,劳动的全部产品,不完全属于劳动者了。在很多情况下,他必须与雇用他的资本所有者共同分享。”这与第二种论调显然是同意异辞的解释。但是他立刻接着说:“于是,一种商品一般所应交换、支配或购买的劳动量,已不仅仅取决于生产这种商品或者获取这种商品一般所需投下的劳动量了。对于支付工资提供原料的资本,亦需付以利润,所以,需添上一个追加量。”他没有更明显地说要求利息的结果是提高价格,而不减低劳动的工资。

后来他又互相更迭地说:“文明国内,交换价值单纯由劳动构成的商品,极不常见。大部分商品,都含有多量的利润和地租。因之,社会全部劳动年产品所能购买所能支配的劳动量,远过于这年产品生产、制造乃至运输所必要的劳动量”(第一种说法,第六章)。“其实,利润的扣除,不仅农业产品为然,一切其他劳动产品,莫不如此。不拘在什么工艺或制造业上,都有大部劳动者,在作业完成以前,需要雇主为他们垫支材料、工资与生活费。而雇主对于他们的劳动产品,也就是对于劳动附加在材料上的追加价值部分,就享有一份,而构成利润”(第二种说法,第八章)。

“工资与利润的高低就是物价高低的原因,租金的高低是物价高低的结果”(第一种说法,第十一章)。

这样精深的思想家有如此的矛盾,我想只有一种解释:亚当·斯密并未对利息问题作彻底的研究;并且——正如那些对于一种学术掌握得还不完全的学者一样——他没有仔细地选择他的措辞,而为这个问题所给予他的时时变动的印象所支配了。

所以亚当·斯密没有完整的利息学说。 [100] 但是他所提出来的意见,却都落在肥沃的土地上。他认为利息是必需的,这一偶然意见,后来发展成为忍欲学说。同样地,他对于利息起源的两种意见,也为他的后继者所采用,逻辑地加以发展,成为独立学说的原则。第一个意见——利息是从使用资本所产生的增加的价值中支付的——与以后生产力学说有关。第二个意见——利息是从劳动报酬中支付的——与社会主义者的利息学说有关。因此以后许多重要的学说都可溯源于亚当·斯密的思想。

亚当·斯密在这个问题上所持的态度,可以说是完全中立的。他在学理的叙述上是中立的,因为他播下各种不同学说的种子,并且把它们并列在一起,并未给其中哪一个以特别的优越地位。他在实际判断上也是中立的,因为他对于利息有毁有誉,甚或保持矛盾的怀疑立场。有的时候他说资本家是人类的恩人,永久幸福的创造者, [101] 有的时候他又说资本家是依赖他人劳动产品为生的一个阶级,而把他们比做那种人,“他们愿意收获,而他们从不播种。” [102]

在亚当·斯密的时代,理论与实际的关系还可保留这种中立性,但是不久他的后继者就不能这样了。变迁了的环境使他们不得不露出他们对于利息问题的态度,这种强制力量对于科学并不是没有利益的。

经济学说的特别要求,不能再容忍模棱两可的权宜的说法。亚当·斯密用毕生之力,造成他的体系的基础。他的后继者见到他所造成的基础,现在有时间把他所忽略了的问题又提出来讨论。由于地租与工资有关问题的发展,又很热烈地引起了利息问题的研究。地租已经有了很完全的学说,工资学说也差不多了。有系统的思想家自然急切地要起始研讨收入的第三个大分支——为什么握有资本会得到收入,它是从哪里得来的。

但是,实际生活终归也提出了这个问题。资本渐渐变成一种力量。机器已经出现了,并且得到很大的胜利。机器在各处辅助大规模企业的发展,使生产越来越带有资本主义的性质。但是这种机器的使用,同着资本的发展,使经济生活中出现了一种矛盾,这种矛盾日渐发展着,这就是资本与劳动之间的矛盾。

在旧的手工业里,企业家与工资收入者,师傅与学徒,并不是显然属于不同的社会阶级,而只是属于不同的世代。这一世代怎样,那一世代也将怎样,并且也能够怎样。如果他们之间的利害有一时间是不同的,但是长期看来,总会感到他们属于同一的生活情况。大的资本主义工业里就大不相同了。供给资本的企业家很少或从来就不是一个工人。工人供给手足的劳动,很少或永远不能变成一个企业家。他们如师傅与学徒一样,在一个企业内工作;但是他们不仅是不同的等级,甚而是不同的种类。他们所属阶级利益的不同,也正如他们身份的不同一样显著。机器已经指出,资本与劳动之间的利益是怎样地互相抵触。这种机器为资本家企业家产生丰富的结果,但使用机器却剥夺了许多工人的面包。即使在现在,此种痛苦仍然存在,他们之间仍然敌视着。诚然,资本家与劳动者分享资本主义企业的生产结果,但是他们的分法常是工人得的很少——实在很少——而企业家得的很多。工人对于少的份额的不满意,并不像手工业的助手那样能希望到相当时期有最好的份额而有所减轻,因为在大规模生产中,工人是没有这种希望的。正相反,他们的不满意却越来越大了。因为他们觉到工作增多,工资甚小,而企业家享用产品的大部分。但是工作倒反轻闲——常常不需亲身做什么工作。看到这种不同的命运与不同的利益,如果想到产品是工人生产的,而企业家却从产品中谋取利润——亚当·斯密在他的著作中有许多这种思想——不可避免地,有些劳动阶级的辩护人根据几世纪前对于自然利益的态度,根据债务人的朋友对于放款利息的态度,要问,资本的利息是公平的吗?资本家企业家从无举手之劳,就能在利润的名义下得到大部分由工人努力所产生的产品,这是公平的吗?全部产品不应当都归于工人吗?

在这一世纪的前二十五年中,这个问题已经发生,最初很和缓,后来渐渐趋于积极;就由于这种事实,利息学说才得到不寻常的、永久的生命。如果这问题仅是对于理论家有兴趣,而且只是为了学说上的目的,那么它还是可以静静地睡着不受烦扰。但现在这问题已经列入大的社会问题之列,科学对于它不能也不应当忽视了。这样,在亚当·斯密之后,对于自然利息性质的讨论,其众多与热烈,正如以前这种讨论的空虚与不足一样。

必须承认,这些学说的分歧正和它们的众多一样。直至亚当·斯密时代,只有一个简单的学说,代表着当时的科学的意见。在他之后,这个意见分为许多互相冲突的学说,直至今日仍然是如此。普通情形常是新学说代替旧学说,而旧学说放弃了它们的地位。但在这种情形下则不然,每个新利息学说只能把自己放在旧学说的旁边,而旧的学说仍然很顽强地盘踞着固有的地位。在这种情形下,亚当·斯密以后这种学说的发展过程,并没有表现出宗派分立论者的学说累积的进步情况。

我们当前的工作显然已由这个问题的性质所规定出来了。我们的工作,要追寻各种不同体系的发展,从它们的起源到现在,并且要对于每一个体系有无价值,提出批评的意见。由于自亚当·斯密以后,发展是同时向不同的方向进行的,我想最好不用前面我所用的按照时代顺序的叙述方法,而是按照各个学说来收集我们的材料。

为达到这个目的,首先我要对于值得我们注意的一切著作作有系统的研究。只要把这问题之特殊的与中心的问题放在最显著的地位上,这是很容易做到的。这样我们马上可以看出有关中心问题的学说,像三棱镜光线似的,是怎样的不同了。

我们所要解释的,是当资本用于生产时,常给企业家留有一种与其资本数量成比例的剩余。这种剩余的存在,乃是由于借资本之助所生产的物品的价值较大于在生产中消费的物品的价值。那么就要问为什么有这种经常的剩余价值呢?

杜阁回答这种问题说,一定要有一种剩余,因为不然,资本家就要用他们的资本购买土地。亚当·斯密的答复是:一定要有一种剩余,因为不然,资本家就没有投资于生产上的兴趣。

我们说过,两种答复都是不圆满的,那么,以后学者的答复是怎么样呢?

在开始说到这些学说时,我要把它们分为五派。

第一部分学者满意于杜阁与亚当·斯密的答复,而且热心拥护他们的主张。这一派在十九世纪初年仍然占据优势,但是从那以后已经渐渐衰落了。我要把这一派的说法集在一起,把它们叫做无彩色学说。

第二部分学者说:资本能产生剩余。许多经济著作中都含有这种意见,这一派可以叫它们为生产力学说。在晚近的发展中,我们看出,生产力学说分裂为各种不同的派别:狭义的生产力学说,以为资本能直接产生剩余;效用学说用迂回的方法解释利息的起源,以为资本的生产的效用,乃是成本中的一个特别元素,也像其他元素一样需要补偿。

第三部分学者回答说,剩余价值等于一种成本,它是价格的一个构成部分,那就是忍欲。资本家因为把他的资本用于生产上,他自己必须放弃目前的享乐。这种享乐的移后,这种“忍欲”,乃是一种牺牲。它乃是组成生产成本的一个元素,故必须要有补偿。我称这种学说为忍欲学说。

第四部分学者认为剩余价值是资本家工作的工资。对于这种理论,我称之为劳动学说。

最后,第五部分学者——大部是属于社会主义者一方面——回答说:剩余价值并不与任何自然的剩余相符,而只不过是由于削减工人的公平工资而得来的。这种学说我称之为剥削学说。

这些就是主要要解释的各派。它们诚然数目很多,但是还远不能完全表现出利息学说所采取的各种形式。我们将会见到许多重要派别中,又分为很多本质上不同的类型。我们会看到在许多情形下,几种学说又联成一个新的和特别的结合。最后,我们还会看到在一个同一理论类型内,陈述共同基本思想的不同方法,又常是互相冲突,各有特征,以至于可以视为是各个不同的单独学说。我们的杰出的经济学者们,用各种不同方法去努力发现真理,这证明发现真理的困难是不亚于其重要性的。

我们先从无彩色学说起始去研究。


[1] “用完成的制造品来交换货币、劳动或交换其他的财货时,除足够支付原料的价格和工人的工资外,必须能给予企业者以利润,因为他是用他的资本来冒险的……除非他能希望从他们的产品的卖价中得到比收回他的资本更多的价值,他就不肯雇用他们。而且除非他的利润是与他的资本数量成相当的比例,他就不愿使用大数量的资本,而宁愿意使用小数量的资本”(1863年麦卡洛克[M'Culloch]版第22页)。第二段这样说:“除非资本家能分享劳动者的劳动产品,除非资本家的资本在收回时能有利润,他就不会愿意雇用劳动者工作。”

[2] 参看比尔斯托夫著的《企业家利润论》1875年柏林出版第6页和蒲拉特(Platter)著的《亚当·斯密的资本利润论》(喜尔布兰德《年鉴》第25卷第317页)。

[3] 麦卡洛克版第2篇第1章第123页。

[4] 上面所说的蒲拉特著作(第71页)在结论上说:“如果把亚当·斯密的体系严格地加以考察,资本的利润似乎是不公平的。”他这种说法,只着重斯密议论的一面,而其他一面,蒲拉特把它当做与其他原则不能两立的命题而忽略了。

[5] 第2篇第3章。

[6] 第1篇第6章。这一句主要是对地主说的,但是全章说的资本的利息和土地的地租是与劳动者的工资并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