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法化与语法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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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主观性

上面谈的都是主体性,那么,主观性是什么?

“主体性”与“主观性”这两个术语在汉语中有区分,但在英语、法语、德语等语言中,却是用一个词来表示的。汉语的主体性概念,指实体不指关系,比如上文提到的“影”,指称实体,我们就说它带主体性。凡涉及关系的词语,都说主观性而不说主体性。比如,“明年”虽然是个名词,可并不是指实体,而是指时间关系,所以一般不说它是否有主体性,而说是否有主观性。“明年”本义为“第二年”,不带主观性;但当它表示直示义的“今年的第二年”时,如“春草明年绿,王孙归不归”(王维《山中送别》),它带有主观性。动词、形容词、虚词(副词、介词、助词等)、小句、句子,都指关系而不指实体,所以都不说它们是否有主体性,而说是否有主观性。

当然,这种主观性都是从被观察者—词语一方而言的,至于观察者—作者一方,主观化反而使其主体性减弱了:比如“明年”主观化之后,作者进入了该词的概念结构,因而在一定程度上客体化了。

上面这种主观性,是比较明显的。它的特点就是都可以视为广义的直示义。但是,有的主观性则是隐晦的,它是一种因表达方式不同而反映出来的主观性。这种主观性,通常只有通过与其他惯常的表达方式的比较才能显现出来,而且与直示现象没有直接的关联:不管这个表达式自身有没有直示义,它都可能通过与其他表达式的比较,显现出新的主观性。比如上面所举的“老夫”“李白”“乃翁”,都指作者,可是作者为什么不直接说“我”,而用这些词?不直言肯定有不直言的动机,这背后隐藏的作者的动机、情绪等,便是这种主观性。“老夫”这样的自指,类同于下面一类在“我”前加修饰语的例子:

(12)(你)穷极无路,只好写封信给一个和你素不相识而你也明明知道和你一样穷的我。(郁达夫1924年《给一个文学青年的公开状》,“你”暗指沈从文)

这都是写出“我”的内面,感情的投入是很明显的。与之相反,“李白”一类自称其名,则显现出疏离感。这里也举一例现代汉语的例子:

(13)廖香妹希望我们在结婚之前,回乡下一趟。……电话这头,我颇为不满。……那头很委婉地将电话嗒地搁下了。电话嗒地那一声,我晓得,我又完了。八点三十九分,毕宝亮出现于台北东站五号剪票口。(朱天文《最想念的季节》)

上例“我”的名字就是“毕宝亮”。自称其名,显示出毕宝亮对自己未能紧守防线的蔑视,好像那是另一个陌生的自己。

杜甫的自称,有“老夫”、“杜陵野老”、“杜陵野客”(《醉时歌》)、“杜陵远客”、“杜陵翁”(《复阴》)、“杜陵老翁”(《惜别行送刘仆射判官》)、“少陵野老”等。这些自称,如果是内观,则是直接显出感情的投入;如果是外化,则是好像无关于己,看似平心静气淡然处之,故意压抑着自己的情感。其效果殊途同归,都有一种沉郁蕴结的情绪,词语背后的主观性是非常强的。

“乃翁”一类自称,则同母亲训斥小孩子“不要对妈妈说谎!”一样,都是换位为受话人,显示感情上的亲近。

再以直示词“来/去”为例,直示词“来/去”是以说话人当下的所在为参照,趋近说话人则用“来”,背离说话人则用“去”,但如果说话人在电话中对对方说“我马上来”,而不是说“我马上去”,则是换用了对方的视角,来显示对受话人的认同感。这时,这种新的主观义就替换了以前直示意义的主观义。又如:

(14)a.保证一定做完!

b.我保证一定做完!

c.我向你保证一定做完!

随着说话人的客体化(b),以及说话人和受话人(另一个主体)同时客体化(c),说话人愈加显得信誓旦旦。这也是因表达方式不同而反映的主观性。Lyons(1982:107—109)比较了I remember switching off the light、I remember myself switching off the light、I remember that I switched off the light三句的主观性。沈家煊(2002)通篇都是通过“把”字句与非“把”字句的比较,来谈“把”字句的主观性。

当然,换用不同的表达方式,并不一定必然带来主观性。比如陶渊明《饮酒》“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对译成现代汉语,无论加不加主语“我”,即无论主体是否客体化,句子的意味都无明显变化。

概括如下:

一、就指实体的词语而言,从被观察者—词语的角度看,我们说它是否有主体性;从观察者—作者(或说话人)的角度看,我们说作者(或说话人)是否客体化。

二、就指关系的词语而言,从被观察者—词语的角度看,我们说它是否有主观性;从观察者—作者(或说话人)的角度看,我们说作者(或说话人)是否客体化。

三、无论是指实体还是指关系的词语,都可能因为与惯常表达方式不同而显现主观性。如果词语自身已有主体性或主观性,这种新的主观义会替换以往的主体性义或主观性义。

一般来说,我们谈主体性/主观性,都是指(一)、(二),而且都是从被观察者—词语的角度看的,比如Benveniste(1958)、Lyons(1982)、Traugott(1989、1995)。不过Benveniste主要是以人称代词“我”为中心来谈主体性的;Lyons、Traugott则是谈主观性的,所以Traugott的文章,从来没有专门讨论代词“我”。Langacker(1985)谈主体性/主观性时,注意到(一)、(二)中被观察者—词语、观察者—说话人的不对称,他说:“在观察者与被观察者保持一定距离、因而有明确区分的情况下,观察者的主体性最大,被观察者的客体性/客观性最大。”(121页)但他谈主体性/主观性时,则是从观察者—说话人的角度来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