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法化与语法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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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捞总”表义例外的规律性解释

在总结以上两条规律的时候,我们都使用了“基本”一词,因为都存在例外情况。如“捞”具有“混合”“聚拢”的语义,但是它没有演变出总括副词的用法。我们认为这是受到常用义压制的结果。不论是在历史文献中,还是在现代汉语方言中,“捞”最常用的意义是“从水或其他液体中取物”,而“聚拢”义还是次要意义,使用频率也要远低于前者,因为临界环境的使用频率,即临界频率(彭睿,2011)是词汇项发生语法化的有利推动。这种不能引申的例外不是本文探讨的重点,本文要探讨的是以下三种例外:

2.1  总括副词“捞总”的限定义例外用法的规律解释

2.1.1  总括副词“捞总”的限定义例外用法

上文我们谈到江西安福方言中“捞总”具有总括副词的用法。《汉语方言大词典》(第4708页)指出在江西赣州蟠龙的客家话中“捞总”[lɔ24 tsəŋ31]同样具有总括副词用法,表示“总共”之义。这和前文的总括副词形成规律是一致的。但是在长沙方言中,“捞总”作为总括副词,有表示数量少的意思,这和上文的研究比较起来,又好像是个例外。如:

(59)她屋里劳总只有两个人。

(60)劳总八个人,你抽九双筷子做么子。

《长沙方言词典》(第145页)将此二例中的“捞总”记为“劳总”[lau546_副本 tsoŋ 9959],“劳”字应只是记音,其本字应该是“捞”。并指出“劳总”为副词,表示“总共”义,多指数量不太多。从《长沙方言词典》所举之例来看,表示数量不太多的意义似乎是句中其他成分所传达的,如例(59)中的“只有”,或者是由于前后分句语义的对比而凸显的,如例(60)中,单看前一分句“捞总八个人”是看不出表示数量多还是数量少的,因为客观上八个人吃饭并不少,只是由于和后一分句中的“九双筷子”进行对比,“劳总”才具有“只有”之义,意思是说“只有八个人,你拿九双筷子干什么呢?”但是,“捞总”的这种表示限定的用法不是孤证。再如萍乡方言:

(61)捞总十几个人,哪里够得?

《萍乡方言词典》(第231页)认为此例中的“捞总”[lau546_副本tsəŋᛐ]为“总共;一共”义,但隐含有少的意思。我们觉得,这种隐含的少的意思也应该是因前后分句语义对比的凸显才有的。

再看于都方言中的“捞五”[lɔ9959ŋ̍ᛐ]。如:

(62)那只屠户老板冇点影不应该IMG_9965捞五斫佢四两猪肉,佢少了IMG_9965一两零。

(63)IMG_9965捞五读哩两年书。

(64)佢底屋里蛮多人食饭哇?——冇,捞五三介人食饭。

《于都方言词典》(第79页)认为此类“捞五”为“仅仅、一共、才”之义,表示数量不多。其中“五”应该是个记音字,因为数字“五”的读音在《于都方言词典》(第219页)中记为[əŋᛐ]。因此,“捞五”中的[ŋˈᛐ]可能是某个字音变的结果,本字待考。但不管怎么样,“捞五”一词与“捞拢”和“捞总”是结构和意义都相同的总括副词。

从上面三部方言词典对“捞总”类词的记录来看,前二者认为该词是总括副词,但是隐含有限定义的用法,而《于都方言词典》则认为该词为限定副词。这种现象与前面所谈到的“捞拢”等总括副词又有所不同,本文所涉及的其他总括副词尚未发现这种限定的功能,这就在规律之外又呈现出例外。

2.1.2  范围副词总括与限定互相转化的规律

“捞总”具有限定的用法这一例外中又隐含着总括与限定互相转化的规律。这是因为,这种现象不仅限于“捞总”一词,而是一种普遍存在的语言现象。王锳先生(1986:280—281)早就发现了范围副词“亦”既具有限定的用法,表示“只,仅”义,又具有总括的用法,表示“总,多”义。如:

(65)卷帘唯白水,隐几亦青山。(唐·杜甫《闷》诗)

(66)邑人多秉笔,州吏亦负笈。村女解收鱼,津童能用楫。(唐·李端《送路司谏侍从叔赴洪州》诗)

二例前者“唯”“亦”互文,表限定;后者“多”“亦”互文,表总括。

王锳先生(1986:321)还指出了限定副词“只”在唐宋诗词中具有表全量的总括副词用法。如:

(67)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唐·张若虚《春江花月夜》诗)

(68)翠袖香寒,朱弦韵悄,无情流水只东流。(宋·张孝祥《多丽》词)

“只相似”“只东流”犹言“总相似”“总东流”。

葛佳才先生(2005:124—136)也指出副词“亦”“适”“犹”“偏”“专”“多”“只”在历史演变过程中,既具有表指多的总括功能,又具有表指少的限定功能。他(2012)又进一步从容器隐喻认知的角度来解释了这一类副词既表限定又表总括的现象。张谊生先生(2010:212—237)探讨了“净”与“尽”兼表统括与限制的用法,并认为(2010:218—219)“实际上统括与限制是相通的,是一个问题互相关联的两个方面。人们以往在具体语境中归纳出来的‘净’与‘尽’不同的表达功能,其实都是说话人或者受话人观察的角度即着眼点的不同而导致的。所谓全部,看似是个整体,但说话人的着眼点如果不是其内部的一致性,而是与其他的相关事物、现象、概念的差异性关联,那么这个整体也可以认为是排他的、限制的。反过来,对于一些个体,如果着眼点不是与其他同类事物的差异,而是强调其内部各个部分一致性,那么该个体也可以认为是个整体、有统括性。而且,整体上面还有更大的上位概念,个体下面有时还可以有更小的下位概念,随着发话人或受话人的着眼点的转移,统括与限制也就可以互相转换”。我们认为张谊生先生这段论述是比较有道理的,总括和限定的转换其实是因为人们在认知事物的时候所要凸显的对象是不同的,总括凸显的是个体成员特征的一致性,限定凸显的则是对象在同一概念域下排他特征的单一性。如(转引自张谊生,2010:219):

(69)新到的杂志都借走了,剩下的净是一些过期的。

此例之“净”既可以理解成总括副词“全”“都”,也可以理解成限定副词“只”“仅”。之所以可以形成这样两可的理解,是由于表达凸显的不同,这表明总括和限定在概念化的过程中所形成的意象图式是不同的。当将“净”理解成总括副词时,例(69)所形成的意象图式应该是图一;而当将“净”理解成限定副词时,例(69)形成的意象图式应该是图二:

image   图一         image   图二

但是以前的研究只注意了限定向总括的转变,其实总括也可以向限定转变。除了“捞总”外,汉语中常见的总括副词“总”就可以表示限定。如:

(70)以后众人一齐动手,排头杀去。总是一个船中,躲得在那里?(《初刻拍案惊奇》卷十九)

(71)这首词说着人世上诸般戏事,皆可遣兴陶情,惟有赌博一途最是为害不浅。盖因世间人总是一个贪心所使。(《二刻拍案惊奇》卷八)

(72)乞丐虽贱,生命则同;总是偷窃,不该死罪。(《二刻拍案惊奇》卷二十八)

“总是一个船中”即“只是一个船中”之义,“总是一个贪心所使”即“只是一个贪心所使”之义,“总是偷窃,不该死罪”即“只是偷窃,不该死罪”之义。总括和限定之间的语义转换,就好比数字“一”,既可以表示“一个”,又可以表示“全、满”之义,都是由于个体和整体的相对性,由于满足表达需要时所凸显的特征不同而造成。因此,副词“捞总”既有总括又有限定的用法是符合汉语副词的表义规律的。

2.2  “捞总”表总括与限定的语音变调例外之规律解释

2.2.1  “捞总”表总括与限定的语音变调之例外

从研究来看,无论是汉语史上的“亦”“总”等副词,还是现代汉语中的“净”等副词,都要依赖于具体的语境才能够判断它们是表示总括还是表达限定,也就是说,总括和限定的不同功能的凸显是语用的结果。从2.1节也可以看出,长沙方言和萍乡方言中的总括副词“捞总”表示限定的用法也需要依赖具体的语境。但是在江西安福方言中,副词“捞总”表示总括和表示限定是通过语音的变化来区别的,这在“总”类副词的总括与限定互相转化规律中是一个例外。在安福方言中,表示总括的“捞总”读如[lau55 tsəŋ53],“捞”与“总”二语素读的是本音。义如“总共、一共”。如:

(73)今年个收入捞总五万块。

(74)今日捞总卖哩二百斤鱼唧。

而表示限定义的时候,“捞总”读如[lau214 tsəŋ35],“捞”与“总”的读音发生了变调,“捞”由高平的音调变成了曲折调,“总”则由低降调变成了高升调。如:

(75)佢捞总读哩三年书。

(76)我包里捞总几十块唧钱。

(77)我存哩捞总三万块钱。(我存了才三万块钱)

限定义的“捞总”[lau214 tsəŋ35]所限定的数量表示“少”数,但这种少的概念是说话人主观认为的,如(77)中“三万块”,客观上来说,“三万”所表示的数量已经不少,但是如果用表示限定的“捞总”[lau214 tsəŋ35]来修饰的话,表明说话人认为这个数量是少的。同样的,例(73)、(74)中的“捞总”,如果读成升调的[lau214 tsəŋ35],则表示的是少数,意思是“今年的收入才五万块”“今天才卖了二百斤鱼”。当然,如果后面的数量词本身就是表示少的,如例(75)的“三年”,则句中的主观语义更隐晦一些。例(76)中的“唧”表示小称,限定义不是来源于“唧”,因为这种例子去掉“唧”同样表示限定,如例(76)可以说成“我包里捞总[lau214 tsəŋ35]几十块钱”,还是表示“我包里只有几十元钱”的意思。不过表小称的“唧”和表限定的“捞总”连用是一种少量表达的强调格式,两种表示“小”义的手段叠加,在说话人看来,更突出数量的少。

2.2.2  高调的小称表义规律

小称变调的语音形式较多,高声调是其中的一种常见形式,以这种语音形式表示小义的小称变调现象在江西方言中比较普遍。颜森(1986:22)就曾指出,江西赣语中,“宜萍片”宜丰、上高、新干、万载四县有变音现象,变音为高升的调,表示小称、爱称、鄙称等感情色彩。邵慧君、万晓梅(2006)也指出了江西乐安县万崇话中存在高平调和高声调的小称变调现象,虽然其中也涉及了某些程度副词的变调,但是变调的意义已经不是表示小称,而是为了突出或者强调后面所修饰的动词或形容词具有程度较深的意义。邵宜(2006)指出赣语宜丰话中词汇层面的高声变调表达一种小称的意义,并探讨了小称意义的引申和泛化。高声调与意义之间的关系不仅体现在赣语中。周祖瑶(1987)讨论了广西容县话中名词、动词、形容词、数词以及量词都可以用高声调来区分事物的大小、动作的久暂、程度的深浅、数目的多少以及单位的大小等意义。李冬香(2009)指出广东韶关曲江区白土镇大村土话含有多种小称变调形式,其中就包含有纯高声调型。赵越(2007)发现在浙北杭嘉湖方言中小称音的类型也包括了高声调的形式。罗昕如、李斌(2008)也指出湖南的一些方言中高调配合重叠等其他手段可以表示小称。可见,高声调表示小称义是汉语方言中的一条较为普遍的规律。朱晓农(2004)进一步将高调与小义的关系提升到更具一般规律性的广度,引入生物学原理——“高频声调表示体型小”来解释汉语方言中的小称变调和其他高调现象,提出“小称调来源于儿语”的观点,系统解释了如台湾“美眉”、北京女国音、香港女孩名以及某些躯体语言等现象。

具体到江西安福方言中,小称变调也比较普遍,名词和形容词在重叠形式或者添加“唧”尾的形式下,双音节的后一音节一般都变为高调表示小称,详下文。且在诸多方言中都有体现。这里先细说比较特殊的副词小称变调。安福方言中,除了“捞总”变调表示限定义外,还有程度副词“□[ku53]”(有音无字)具有高调表小义的功能。“□[ku53]”一般用来修饰形容词,表示其性质的程度深,相当于“很,这么”,且这类形容词一般是表示语义在性质状态上含有“大”“多”“长”等义素的词。如:

□[ku53]大      □[ku53]清楚      □[ku53]厉害  

□[ku53]热      □[ku53]好看      □[ku53]干净

而如果将“□[ku53]”的降调变成升调的“□[ku35]”,则“□[ku35]”修饰形容词带上“唧”尾的结构虽不改变形容词的意义,但说话者在主观上认为形容词所表示的性质特征在程度上不够深或者不够大。如:

□[ku35]长唧      □[ku35]深唧      □[ku35]聪明唧

□[ku35]冷唧      □[ku35]重唧      □[ku35]斩齐整齐

“□[ku35]长唧”即“不够长”之义,“□[ku35]深唧”则为“不够深”,依此类推。再如:

(78)你买一只□[ku35]太唧个箱唧回来,哪里装得落□[ku53]多书?(你买一只这么一点大的箱子回来,怎么装得下那么多的书?)

江西安福方言中还存在一类有音无字的副词,这类副词只修饰特定的形容词,本音表示形容词性状的程度深,但是变为升调后,表示形容词的性状程度不那么深。如:

□[phi53]滑/淡很滑/       □[phi35]滑/淡比较滑/

□[kɑ53]瘦很瘦                □[kɑ35]瘦比较瘦

□[kɑi53]青很青               □[kɑi53]□[kɑi35]青比较青

□[tɕiu53]苦很苦                □[tɕiu35]苦比较苦

□[phau53]轻很轻              □[phau35]轻比较轻

精[tɕin53]咸/甜很咸/      精[tɕin35]咸/甜比较咸/

这类程度副词还比较多,不一一列举。即使不是程度副词,但是用于形容词前,含有程度意义的词也可以有这类变调,如“雪[ɕye53]白”表示“很白”之义,而“雪[ɕye35]白”则表示“比较白”之义。因此,无论是对范围副词而言,还是对程度副词而言,在江西安福方言中,通过降调变为升调来表示范围小或者程度小都是一条普遍规律。这与上文提到的汉语方言高声调表示小称义是一致的。

2.3  “总”类总括副词的时间义例外与规律解释

2.3.1   “总”与“拢共”的时间义之例外用法与规律解释

在我们第一节讨论到的“总”“拢”类总括副词中,只有“总”“拢共”和“捞总”可以表示时间上的总括,其他总括副词只能表示空间上的总括,同类副词没有呈现集体共同的词义演变,而只是其中几个具有相同的演变路径,从聚合的角度看,这显然也是一种例外。但是,词义从空间域向时间域的演变是一条普遍规则,因此,“总”“拢共”和“捞总”三词在时间上的总括义的发展是符合语言演变规律的。

先看“总”从空间向时间的演变。

从唐代开始,具有“汇拢”义的动词“总”引申出总括副词的用法,义同“皆、都”。如:

(79)动容皆是舞,出语总成诗。(唐·张说《醉中作》,《全唐诗》卷八十九)

“总”与“皆”互文见义。用作总括副词时,“总”的语义指向其前的名词性成分,是对事物数量的总括,事物总是占据一定的空间,因此对事物的总括体现的是空间义。当“总”的语义既可以和其前的名词性成分发生关系,又可以和其后的谓词性成分发生关系时,“总”发生重新分析。如:

(80)人生在世总无常,若个留名史册香。大鹏飞上梧桐树,自有旁人说短长。(元·无名氏《金水桥陈琳抱妆盒》第三折)

“人生在世总无常”既可以理解成“人生在世都无常”,“总”的语义指向“人生”的各个阶段,是总括数量;也可以理解成“人生在世一直无常”,或者说“人生在世老是无常”,“总”的语义指向“无常”,表达“无常”这种状态一直持续或者频繁重复出现,这时,“总”所凸显的是动词的时间。当“总”前的名词是单数,其后的动作或者状态是可持续或反复出现的,“总”的语义不再和前面的名词性成分发生关系,这时,“总”相当于一个频度副词,义同“一直,老是”,该义在元代就已经完全形成,其后一直沿用到现代汉语中。如:

(81)虽然是俏苏氏真心儿陪伴,赤紧的村冯魁大注儿扛搀,总寻思必索停时暂。(元·赵彦晖《散曲·套数·嘲僧》)

(82)不上几时,就勾销了。总是不把这几项人看得在心上。(明·凌濛初《初刻拍案惊奇》卷二十九)

(83)于是又想起夫人虽然很爱他,但闭口不提婚姻的事,并且让他与娉娉认作兄妹,总觉得有可疑之处,但又无从问起。(明·李昌祺《剪灯余话》卷五)

(84)如今随我怎么说,你总也不信。(明·孟称舜《娇红记》第三十一出)

(85)文书行到河北贝州,州衙前悬挂榜文,那个去处总是热闹。(明·罗贯中《三遂平妖传》第十三回)

(86)谁知你总不理我,叫我摸不着头脑,少魂失魄,不知怎么样才好。(清·曹雪芹《红楼梦》第二十八回)

(87)我也不懂,叠衣裳总爱叼在嘴里叠,怎么会不弄一袖子胭脂呢?(清·文康《儿女英雄传》第三十八回)

(88)无论约他开会,还是吃饭,他总迟到一个多钟头,他的表并不慢。(老舍《马宗融先生的时间观念》)

(89)天气不早了,不能总这样哭下去呀。(杨沫《青春之歌》第一部第三章)

《汉语大词典》收录了“总”的“一直、老是”这个义项,但是例证都是现代汉语的例子,表明对“总”这一义项的形成认识不足。

再看“拢共”表时间的用法。该词在历史文献中未发现这种用法。但李申(1986:263)在《徐州方言志》中揭示了“拢共”表示时间的用法,“‘拢共’还有一种用法,不是表示数量的总和,而是表示全部情况如何,多出现在否定句中。”如:

(90)拢共也没有谁来过。

(91)拢共也没有听过这样的怪事。

“‘拢共’相当于‘一直’、‘从来’。这种用法,是普通话的‘一共’、‘总共’所没有的。”李申先生的观察是非常正确的。《汉语方言大词典》(第3202页)也认为“拢共”可为时间副词,在中原官话中表“从来”义,并指出了“从来”义的“拢共”读音是[luŋ35 kuŋ42]。可见,“拢共”表示“从来”义时的读音和李申(1986:263)所揭示的“拢共”表示“总共”义时的读音是一致的,并且前者是从后者演变而来的,符合空间义向时间义的语义演变规律。虽然总括副词“总”和“拢共”都能够从“总共”义向时间域映射,但是二者的演变还是有差异的,前者侧重动作和状态的重复高频出现,而后者凸显的是动作或状态的一直持续。如例(88),“总迟到”是说他几乎每次都迟到,强调的是迟到次数多,这使得“总”更像一个频度副词;而例(90)表达的是在说话人的知识体系认知中,“谁来过”这种情况是从来没有发生过的,这种状态从过去一直持续到现在。“拢共”表示的时间以说话人为参照点,回溯过去的一段时间,即从过去的某个时间点一直到说话人说话时候的一段过去的时间。而动作一般都是有界的,有一个起始和终止的时间点,因此要表示某一动作的一种持续,在没有其他语法标记的形式下,动作状态就会以一种否定的方式来表示持续,这就是为何副词“从来”“拢共”“捞总”多用于否定的原因。

此外,“拢”的重叠加儿化的形式“拢拢儿”的“总共”义可以进一步引申出时间义。《汉语方言大词典》(第3202页)指出:“拢拢儿,中原官话,江苏徐州[luŋ35 lũro]。①<副>总共:~花了八毛钱。②<副>从来,历来:~也没有这样的事儿。”

2.3.2  “捞总”时间义的小称词尾例外与规律解释

“捞总”表时间义见于江西安福话中,义同徐州话中的“拢共”“拢拢儿”,表示“从来”义,多用于否定句中。与“拢共”“拢拢儿”不同的是,“捞总”从数量总括义引申出时间总括具有形式标记。这个形式标记就是在表示总括副词“捞总[lau55 tsəŋ53]”的后面添加小称标记“唧”,构成“捞总唧”。如:

(92)你捞总唧冇来过,来哩就多息几工。(你从来没有来过,既然来了就多玩几天。)

(93)佢捞总唧未去过县里。(他从来没有去过县城里。)

“捞总唧”构词形式不是孤立现象。在安福话中,以总括副词加上小称词尾“唧”来表示时间的副词还有“一下”。“一下”表示“全部”之义。如:

(94)你把我个书一下买□[kæ44]去个话,可以便宜一些[fɑ44]唧。(你把我的书全部买去的话,可以便宜一些。)

(95)今日吃晚头,你物唧人一下去。(今天吃完饭,你们全部都去。)

“一下”[øi5353]快读可合音为[iɑ53],其义不变。如:

(96)你买个东西我[iɑ53]噄[tɕh53]□[kæ44]哩。(你买的东西我全部吃完了。)

这种表示数量的总括副词也可以添加小称“唧”尾表示时间的短暂,义同“一会儿、顷刻”。如:

(97)你买个东西我一下唧就噄[tɕh53]□[kæ44]哩。(你买的东西我一会儿吃完了。)

(98)老师布置个作业我一下唧就做圆哩。(老师布置的作业我一会儿就做完了。)

“一下”的合音形式[iɑ53]是不能加小称“唧”尾的。如例(97)可以加“唧”,而例(96)是不能加“唧”的。这是因为在安福方言中,具有程度意义的单音节词一般不加小称“唧”尾,如果需要添加“唧”尾,则需要将单音节重叠或者变成双音节后方可。如“慢”,一般不说“慢唧”,只能说“慢慢唧”或“慢些唧”。再如时间副词“得”,它可以用在动词或者形容词的前面,表示动作或者某种状态将要持续较长的时间。如:

(99)不等佢哩,佢得吃。(不等他了,他还要吃很久。)

(100)我今日个作业太多哩,得写。(今天的作业太多了,要写很久。)

(101)□[kei31]种花得红。(这种花会红很久。)

这种单音节的副词“得”后面不能加“唧”尾。但是“得”的重叠形式则可以,“得”重叠形成“得得V”的格式,表达动词V的完成需要很长时间,是“得V”格式的一种语义强调式。如:

(102)不等佢哩,佢得得吃得。(不等他了,他还要吃很久。)

这时候,可以在“得得”后面加上表示小称的“唧”,形成“得得唧V”,这种结构在突出动作持续的时间久的基础上,由于添加了小称“唧”,因此它又比“得得V”格式更凸显动作的幅度小而且慢、显得悠然自得的样子。如:

(103)就是有天大个事,佢吃饭都是得得唧吃。(即使有天大的事情,他吃饭都是小口慢慢地吃。)

因此,在“唧”尾这种分布规律下,单音节的[iɑ53]后不能添加“唧”,而双音节的“一下”后面则可以,“捞总”也是双音节副词,因而同样符合这一规律。但是“一下”加“唧”尾后,意义变为表示短时的时间副词,这个短时侧重极短,这与“捞总唧”表示“从来”之义又有所差异。但是总的来说都是从总括副词向表示时间的副词演变,而且“唧”的意义都具有小称意义。

前文我们说,“唧”是一个记音字,“唧”音在安福方言中是一个表示小称的词尾,它除了前文所说的可以添加在副词后面表示小称,还可以附着在名词、动词、形容词、数量词、指代词等后面表示小称意义。如:

名词+唧:尺唧小尺子、桌子唧小桌子、镢头唧小镢头、圆圈唧小圆圈、外甥唧外甥、老打唧老头(后二者表示亲昵);

形容词+唧:三米高唧、四尺深唧、五丈宽唧、两寸厚唧、巴掌太唧、扁担长唧、矮矮唧、高高唧、胖胖唧、瘦瘦唧、轻轻唧、重重唧(单音节形容词加“唧”详见2.2.2节);

动词+唧:打架唧打架闹着玩,不是真打、斗嘴唧一种带有嬉戏的争论,不是吵嘴、吃吃唧慢慢吃或吃一吃

数量词+唧:两千块唧钱才两千块钱、四个唧人才四个人、两瓶唧酒才两瓶酒、十张唧纸才十张纸

指代词+唧:你物唧你们、我物唧我们、□[kei214]唧人这些人、□[kei51]唧人那些人、□[keng214]唧这样、□[keng51]唧那样

“唧”(或记为“叽”)的这种加在名词、动词、形容词、数量词、指代词后面表示小称义的功能,除了江西安福方言具有外,在江西吉安话(昌梅香,2007)中亦有体现。此外,这种“唧”在湖南涟源方言(刘仁江、蒋重母,2000)、湖南湘乡方言(姚兰、胡彭华,2007)、湖南炎陵县西向话(霍生玉,2000)、湖南株洲方言(言岚,2002)、湖南冷水江方言(谢元春,2002)、湖南浏阳方言(盛新华、罗晶,2008)、湖南新邵县寸石方言(周敏莉,2006)中皆有体现,只不过这些方言中,均未提到“唧”可以加于副词之后。当然,副词后面加“唧”尾,除了安福方言中存在外,在湖南涟源杨家滩镇方言中也有体现(彭春芳,2003),如“恰好唧正好、恰好”“当界唧刚才、刚刚”“正好唧正好”“有滴唧有点儿”“碰到唧表可能”等。因此,我们所论及的“捞总唧”这种副词加“唧”尾的语言现象是有规律可循的。

“唧”在各方言中表示的是小称义,而在安福方言中,为何添加在总括副词“捞总[lau55 tsəŋ53]”后面可以表示时间副词呢?首先,当然是因为总括副词演变成时间副词是汉语的一条普遍规律。但是我们还要解释的是:“捞总”添加小称“唧”尾与“从来”义之间有何相通之处呢?匡鹏飞(2010)和陈昌来、张长永(2011)都认为“从来”的一个来源是“从……来”结构,这一结论是比较可信的。其实,从“从……来”到“从来”的演变过程也是一个从具体到概括的过程。“从……来”表达的是一个更为具体的时间段,带有客观性,如“从我受伤来就没有好好休息过”表达“从受伤以来”的具体客观时间。而“从来”是“从……来”短语压缩即构词语素间距小化的结果。从语言像似性的角度来看,语言单位空间的压缩和靠近,与其语义的表达应该是一致的;也就是说,压缩后的“从来”的语义比“从……来”的语义更为融合,表达的是一个笼统的概念,它泛指过去的一段时间。这种时间段的长短,从说话人的角度看,有时候可以指代由过去的任何一个时间点开始,因而带有一定的主观性,从时间长度来看,也就要小于具体的“从……来”的时间表达长度,如“我受伤后从来就没有好好休息过”表达“受伤后”主观认为的任何时间都没有休息好,由于它可任指过去的一段,因而认知主体感知其所指时间更短。且这种“从来”不仅仅表示时间,已经带有些说话人主观强调的语气了,强调否定的状态确实就是这样。因此,我们认为,从“从……来”到“从来”的演变,存在一个客观语义“小”化的过程。这种“小”义与“唧”的语法意义是有相通之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