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天胤评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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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颍州兵备:“以文章饬政事”

颍州,现安徽阜阳。在孔天胤任职的嘉靖年间,颍州行政上属凤阳府,军事上,颍州兵备道属河南按察司分管。

孔天胤的此次升职不见于《明世宗实录》,只在《山西通志》《汾阳县志》《颍州志》及一些明人文集中有所记载。康熙《汾阳县志》:“孔天胤……左迁祁州知州,升河南按察司佥事,兵备颍州。”嘉靖《颍州志》“兵备道”:“孔天胤,字汝锡,山西汾州人,进士及第,以王亲改授陕西按察司提学佥事,调祁州知州,复任今职。十五年季冬至。”季冬,冬十二月。

颍州期间,其有史可载的事迹包括以下几方面。

 

(一)“以文章饬政事”

 

嘉靖时期,颍州与亳州、宿州、泗州、寿州同属凤阳府。颍州兵备道始设于弘治四年(1491),初驻寿州,弘治十年(1497)移治颍州,因而也称“颍寿兵备”。颍州为南北交通枢纽,其位置之重要,正如同治《颍上县志》所说:“颍州之地险,恃寿阳、依硖石而枕淮曲,魏晋以降,为南北所必争。”这样重要的地段,极易发生事端,兵备道之设可谓至关重要。

兵备由副使或佥事担任,又称“兵备宪臣”或“兵宪”。明代兵备道的职责,包括分理军务,监督水陆官兵,管理卫所兵马、钱粮与屯田,操练卫所军官与地方民快等,有时候也兼有修缮城墙、建设水利、修建庙学、修篡地方志的职能。正因为兵备道在地方上举足轻重,所以选任条件严格谨慎。“除具备进士或举人资格外,熟悉地方事务的藩臬二司官员与府州官衙的府州正佐官等,及同为风宪官的监察御史,都是优先擢拔为兵宪的对象”谢志忠《明代兵备道制度》)。孔天胤因为在祁州任知州,熟悉地方事务,因而当颍州兵备缺乏的时候,自然成为了朝廷选用的对象。

为什么兵备道这样的武职会用文官来担任呢?这也和明代的政治有关。明成祖朱棣以武力夺取政权后,有意识地限制武官的权力,正如一些明史研究专家所总结的,“文人知兵为明代军事领域体制的一大特色,借文臣来牵制武将,避免武臣专擅”“明代在以文驭武的国策、文人多知兵的前提下,文臣在军事统御体系中高于武臣”(谢志忠《明代兵备道制度》)。所以有明一代,兵备道都是由文臣担任的,且绝大多数是进士出身。

孔天胤在颍州兵备任上之政绩,修于清乾隆年间的《颍州府志》“名宦”部分如是说:

 

孔天胤,字汝锡,汾州人,嘉靖壬辰进士。知祁州,迁颍寿兵备。以文章饬政事,有诗名。精藻鉴,简易澹泊,与寒素同。民戴其仁,士乐其教。后官河南参议。

 

中国自古以来不乏文章与政事俱显的名家,如孔子的第十二世孙,汉代名儒孔安国,史载其“武帝朝为谏议大夫,以文章政事名当时”;还有人将一个人的文章与政事分而析之的,如“唐宋八大家之一”的曾巩,因其“行义不如政事,政事不如文章”,朝廷对其“不大用”(《宋史•曾巩传》)。孔天胤“以文章饬政事”且“有诗名”,善于以官民喜闻乐见的诗文艺术承载教化的内容,以达劝人向善向上、禁奸止邪之效。

这一点在后来赵讷为孔天胤文集所写的序言里也有所印证,赵讷称其师孔天胤“颍、卫(指后来驻守卫辉府)当路,则重风俗而略刑名”(赵讷《文谷孔先生文集序》)。管理武备、保一方平安为职责的兵备官员,令行禁止、奖惩分明才能树立治军之威,孔天胤反而更注重以文章讽劝,化民成俗,极少使用刑罚。由此可知其为政善行教化,大有温柔敦厚之风。

孔天胤还非常善于鉴别和选拔人才,也就是所谓“精藻鉴”。在品德情操方面,他“简易澹泊,与寒素同”。寒素,贫寒之人。孔天胤虽然出身高贵且身居要职,但丝毫没有富家子弟和地方高官的奢靡之风,而是着装简易,朴素平实,不重修饰,与出身寒苦之人没有什么区别。正因为他对百姓抚恤仁爱,所以“民戴其仁”;也正因为他学养深厚且平易近人,所以“士乐其教”。身在“军区”却不忘振兴地方,重视教化,因此得到了“民”“士”的共同爱戴。

 

(二)助修西湖书院

 

在颍州任上,孔天胤所做的一件被载入史册的事,便是与陈洙、茅宰一起,帮助吕景蒙修建了西湖书院。

西湖书院最早由曾任职于颍州最后又终老颍州的欧阳修所建,他“爱西湖之胜,建书院于湖之南”(乾隆《颍州府志》)。但随着时间的推移,风吹日晒雨淋,到明代嘉靖年间时,已颓败不堪,于是嘉靖十四年(1535),孔天胤的前任李宗枢命州判吕景蒙重修西湖书院。

史载吕景蒙在颍州其间,“洁己爱民,安僚佐之分,未尝以风宪臣自矜也。缮西湖书院,建三忠六贞祠,振兴风化”(乾隆《颍州志》“名宦”)。还主纂了嘉靖版的《颍州志》,今见于《天一阁藏明代方志选刊》。此版《颍州志》中有《重建西湖书院记》一文,吕景蒙对西湖书院建成的过程记述颇详。文中述及修建书院的意义,说主要是为了接续和传承欧阳修的言行教化之风,教化是为了兴贤,兴贤的根本则在于治颍。书院重修从嘉靖十四年(1535)秋到嘉靖十六年(1537)夏,历时三年而成。李宗枢升职离去,孔天胤到任,恰逢修建书院的资金链出现了问题:

 

其规模弘敞,钱粮尚不能敷,继而五山陈先生、文谷孔先生、茶川茅先生俱为措处,于是始获完工。

 

既然要修建,就不但要恢复原来形制中合理的部分,还要根据时下的特点有所增缮。然其规模之大,费用之多,至少是超出了最初的预算。工程眼看将成烂尾,吕景蒙自然心急如焚,只好向同僚求助,于是,孔天胤及陈洙、茅宰,和吕景蒙一起加入了资金筹措的行列。陈洙(字道源,号五山,浙江上虞人)与茅宰(字治卿,号茶川,浙江山阴人)同为嘉靖八年(1529)进士,史载二人在颍州任上皆有善政。孔天胤在祁州时,就曾主持修建庙学和贞文书院,他深知书院对于一个地方的意义,更何况是欧阳修首创的颍州西湖书院;从实践上来说,他也有过主持修建的经验,可以说对于其中的每一个环节都了如指掌。而对于经费的筹措途径,也同样熟门熟路。如何既不劳民伤财,又合理筹措资金用于文化建设,他在祁州时就已有过深入的思考。

书院修成,前面增建露台,中部增建四贤祠,祀晏殊、欧阳修、吕公著、苏轼四位颍州名宦,颍州西湖又成为学者文人的雅聚之所。此役之成,吕景蒙对于帮助他修建的人士抱以深深的感激之情。他说,正因为有了孔天胤等人的资助,“是故欢忻交通,不劳余力,此余所以得终其事也”。事终成,“予承诸公之谋也”。

这是孔天胤在颍州兵备任上,做的一件与他的本职工作关系不大,意义却非常重大的事。只是,在颍州西湖书院的历史上,世人皆知的是欧阳修的初创和吕景蒙的重修,孔天胤这位幕后的功臣却鲜被提及。

 

(三)保护“颍上《兰亭序》”

 

“颍上《兰亭序》”残碑今藏于安徽省博物馆,被书法界奉为圭臬,它之所以能流传到现在,和孔天胤的保护有莫大的关系。

《兰亭序》全称《兰亭集序》,是东晋书法家王羲之的代表作,被称为“中国书法史上的里程碑”,至今为书家习练行书必临之名帖。相传到了唐代,唐太宗因极爱其字其文,死后便以真迹殉葬,因而如今流传下来的是唐代的摹本。在如今所能见到的摹本中,墨迹本以“定武本”最为著名,石刻本首推“颍上本”。据相关研究,“颍上《兰亭序》”系唐代著名书法家褚遂良的摹本;而在褚遂良的所有摹本中,“颍上《兰亭序》”为众多“褚摹”中的上乘妙品。

明代关于“颍上《兰亭序》”的记载,最早见于永乐年间杨士奇(1366~1444)的《东里文集•续集》。杨士奇在文中说:“此帖石刻今在颍上县,其首题曰‘唐临绢本’,而临者刻者皆弱,余得之廖子谟。”廖子谟,名廖谟,子谟为其字,直隶泰和(今江苏泰和县)人,永乐十三年(1415)进士,曾任颍上县知县。廖谟在颍上县任职期间,曾将《兰亭序》碑的拓片送给了杨士奇。然在杨士奇之后,“颍上《兰亭序》”一百多年再未见有其他记载。直到万历年间,邢侗在《题颍上修禊序初拓本》中才再次提到,并且提到了孔天胤:

 

嘉靖八年,颍上村民耕得此石,送县治,县官都不省视;送之学宫,学官益不复省视。斋夫移置邻壁磨房,凡来硙者俱坐其上,真如明妃嫁呼韩,有余辱矣。逮丁酉清明,孔文谷先生莅宪此邦,闻而索之,亟属姜尹龛诸明伦堂中,《黄庭》另一石龛,左右列。(《来禽馆集》卷二十一)

 

邢侗(1551~1612),字子愿,号知吾,临邑县(今属山东德州)人,明万历二年(1574)进士,官至陕西太仆寺少卿。善画,能诗文,工书法,书法与董其昌、米万钟、张瑞图并称“晚明四大家”。他比孔天胤晚生四十余年,他中进士时孔天胤尚在世,因而这段记载也当是可信的。

由邢侗的记载可知,此石于嘉靖八年(1529)掘出于农田,县官和学官都不知道它是何物,也不知它有什么价值,就移到磨坊当了一个石凳,来磨面的人就都会坐在上面。直到嘉靖十六年(1537)清明,孔天胤听说此事后,才到磨坊把这块石碑找了回来,并命当地官员将它置于庙学的明伦堂中。

此石碑立于明伦堂,才算重见天日,在当时颇为轰动。附近的书法爱好者争向前往颍上,观赏摹拓,不少官员还借出差之故绕道颍上,只为得一张拓片。

相传这块碑石后来再次流落民间,万历末年又被从井中捞出。清代高泽生《颍上风物记》载:“颍上南关井,明万历末年,时有白光如虹。淘井得石,铁锢其外,启之,碧绿温润,面《黄庭》,背《兰亭》,旁有‘思古斋石刻’五篆字,‘兰亭序唐临绢本’七楷字。”他所说的“面《黄庭》,背《兰亭》”,又与邢侗所记的《兰亭》一石龛,“《黄庭》另一石龛,左右列”有所出入,因而未知所指是否为一物。

但“颍上《兰亭序》”如今并不完整,人们只能看到残碑。好好的石碑,怎么会碎呢?相传在崇祯年间,因来访兰亭碑的官员太多,知县张俊英迎来送往,不堪其烦,于是他命人拓了上万张拓片后,于崇祯二年(1629)的一个雨夜,一举将石碑砸碎,并谎称是被雷电击毁的。而在李自成之乱中,张俊英的万张拓片也被付之一炬。被张俊英砸碎的残碑几经辗转,于民国初年为南照士绅杨伯涵所得,“颍井”碎石拓本才得以流传世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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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7 颍上《兰亭序》残碑,今存安徽省博物馆,孔天胤曾得自颍州民间磨坊,立于明伦堂

如今安徽阜阳市颍上县尚有以“兰亭”命名的广场、公园、道路,书法家协会也会定期举办“颍上兰亭杯全国书法大赛”,但已经很少有人知道,这和一位叫孔天胤的山西人有关了。

 

(四)从颍州到陕西

 

嘉靖十六年(1537)到十七年(1538)间,孔天胤的人生经历了大喜和大悲。

喜事有两件,一件是嘉靖十六年(1537),二十四岁的兄弟孔天民乡试中举。这自然是一大喜事,汾州官府继为孔天胤立“榜眼坊”之外,又立“兄弟联辉坊”。康熙《汾阳县志》:“兄弟联辉坊:在师垣坊,嘉靖十六年为孔天胤、孔天民立。”

第二件喜事,是孔天胤被朝廷下令升官一级。《明世宗实录》嘉靖十七年(1538)四月:

 

命镇远侯顾寰挂印充总兵官提督漕运,镇守淮安地方,凤阳修理祖陵、皇陵及皇城。工成,升巡抚右都御史周金为左都御史,赏银四十两,纻衣四袭;升巡按御史苏丛俸二级,赏银二十两,衣二袭;兵备副使张臬,佥事李宗枢、孔天胤各升一级,赏银十五两,衣二袭。

 

此次因协助顾寰修皇陵而升职获赏的,有巡抚右都御史周金、巡按御史苏丛、淮徐兵备副使张臬(时已升山东按察司副使)、颍州兵备佥事孔天胤,就连前任颍州兵备佥事李宗枢(时已任河南布政使司参议)也受到了追封。而升职的原因,是镇远侯顾寰受命在凤阳提督漕运并负责修理祖陵、皇陵及皇城。工成,所涉及的所有官员都因此得到封赏。

孔天胤等人官升一级的具体官职,在嘉奖令下达后的第二个月得以落实。《明世宗实录》嘉靖十七年(1538)五月:

 

升河南布政使司参议李宗枢为本省按察司副使,河南按察司佥事孔天胤为陕西布政使司右参议,山东按察司副使张臬为本布政使司右参政。

 

也就是说,这年五月,孔天胤将离开颍州,他的下一任所在地,是他曾任提学佥事的陕西。这将是他第二次赴陕西任职。

监察御史苏祐写有《送孔文谷督学再入关西》(苏祐《谷原诗集》卷四下)一首,称“三千弟子今髦士,百二山河古要津”,当年他所教化、擢拔的士子,如今成才者众,他回到陕西,一定会享受到自己当年风行教化和擢拔士子的美好成果,而陕西学人士子也会因他的重归欢喜庆幸。河南提学副使顾梦圭也写有《送孔文谷赴关中》(顾梦圭《疣赘集》卷六)一首,“山川瘁行役,郡国瞻仪刑。中土识麟趾,西旻习文星”,对孔天胤即将重游陕西、再获关中士人爱戴追慕表示称贺。

孔天胤在颍州被列名宦,载入颍州史册。

孔天胤回汾州省亲,而此次回到汾州,也是他与父亲孔麟的最后一次见面。就在他到陕西后不久,就接到了故园讣告,父亲去世了。据王崇庆《孔麟新郑县君墓表》:“嘉靖戊戌,忽病卧,汝锡之陕,犹及过省受遗命,卒之日,十二月二十日未时也。”享年五十有九。

这无疑是他在这一年里,所经历的最为悲伤的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