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伊本•西那的哲学,我们绝不能仅就其个别的词句来作抽象的理解,而必须与他的科学成就联系起来考察。他诚然接受了西方古代亚里士多德的哲学体系和伽仑的医学体系,但绝不是简单的因袭,也不是局限于概念上的继承。他是通过经验的印证而接受的,是以批判的态度对待文化遗产的。我们可以看出,他接受亚里士多德的具有唯物主义因素的体系,而不接受当时流行的柏拉图派唯心主义体系,并不是偶然的,这里面就包含着路线的抉择。
任何一个人,要想完全不顾前人的经验,一切都从头做起,那是不可设想的。同样情形,在总结经验的时候,要想完全不顾前人的理论,在空白的基地上独自建立全新的理论,也是不可设想的。伊本•西那继承了许多前人的、别人的和外国的经验,又通过自己的实践取得了许多新的经验,在总结的时候,不可能不借助前人的理论体系。但是他并非不加批判地全盘接受。诚然他接受得很多,甚至接受了许多错误的、不合理的东西,但是要知道,在伊本•西那的时代科学知识毕竟是不多的,知识的空白点很多,在这种情况之下进行总结,是很难避免以一些未经经验证实的空想的东西来填充空白点的。当时的科学水平还不足以根本推翻前人的理论体系,这是事实。但是我们绝不能像西方资产阶级学者那样,不看伊本•西那在实践上和理论上的新的贡献,只看他从古人那里继承来的陈旧错误的东西,就得出结论说伊本•西那没有什么新的创造,没有超过亚里士多德和伽仑。这是非历史的观点。
伊本•西那号称“亚里士多德第二”,这个意思绝不是说他是亚里士多德的简单翻版,而是指他走亚里士多德的路线,并且发展了亚里士多德的进步方面。亚里士多德的特点是二元论,是摇摆于唯物主义与唯心主义之间。这也是伊本•西那的特点。但是我们有足够的证据说:伊本•西那的唯物主义倾向非常强烈,包含着丰富的具体内容,而他的唯心主义因素则非常一般化,甚至带着伪装的性质。要知道当时的伊斯兰教正统派反动势力毕竟很大,公开否定上帝的人是很难生存下去的。
我们首先看一看伊本•西那有哪些科学贡献。
伊本•西那的著作极多,虽然各家的说法不一,有说共300多种的,有说200多种的,有说160多种的,有说99种的。这些著作就性质而论,有医学、哲学、自然哲学、数学、天文学以至音乐、诗歌等方面的。除了科学著作以外,他在哲学著作中也随处引用了自然科学的材料。其中最主要的著作是:
1) 《医典》,共五册。这是最主要的医学百科全书。
2) 《治疗论》,共17卷。这是最主要的哲学百科全书。
3) 《拯救论》。这是《治疗论》的节要。
4) 《指要与诠明之书》。这是他的哲学的简述,由于简明,在中世纪最为流行。
5) 《公正论》。这部著作对东方和西方的哲学家作了比较,共20册,已佚。
6) 《东方人的哲学》。已佚,只保存下其中的一部分:《东方人的逻辑》。
7) 《知识论》。这是他的哲学的简述,是用塔吉克文(即达尔文或法尔斯文)写的。
我们首先来看《医典》。这是一部真正的医学百科全书,包括解剖学、生理学、病理学、治疗学、药物学、卫生学和营养学,总结了当时的全部医学知识,既有实际,又有理论,因而从11世纪到17世纪在东方和西方成为标准的医学教科书,早在12世纪就译成了拉丁文,先后印行过三十余版。
从这部书以及伊本•西那的其他著作中可以看出,伊本•西那是精于解剖的。他对眼部肌肉结构的描写,做到了精确的程度,这一点现代的专家们也不能不承认。他对脑和神经的构造,也描写得很详细。他发现大脑中感觉中枢和运动中枢的大致部位,并且论述了它们的作用。但是西方资产阶级学者虽然不能否定这些杰出的成就,却借口《古兰经》禁止解剖尸体,把伊本•西那说成仿佛只是空想出这些东西似的。其实这个问题早就由伊本•西那自己解答了,他在自己的亲笔著作中说明了他是进行解剖的。我们在《治疗论》第六卷中就可以看到这样的话。
在病理方面,他对脑膜炎、中风和胃溃疡的症象和病因作出了天才的分析。尤其值得注意的,是他提出了一个天才的假设,认为肺结核、鼠疫、天花、麻疹等病是由肉眼看不见的病原体造成的,并认为致病物质通过土壤和饮水传播。大家都知道,伊本•西那的时代距离巴士德的时代有多么远,细菌的存在11世纪的人是无法设想的。伊本•西那得出这个结论,该经过多少次辛勤的细心观察,花过多少苦思苦想的工夫!
在临床诊断方面,更有一件十分值得注意的事,就是《医典》中系统地列出了48种脉法,说明脉有沉浮强弱等等之分,各与一定的病症有关,并且说明了脉在寸关尺上。这48种脉法中,有35种与我国晋代太医令王叔和所著的《脉经》相同。这绝不是一件偶然的事。从唐代中西交通之盛,我们完全有理由断定我国的脉学传到了中亚,为伊本•西那所接受,并且在临床实践中得到了发展。此外,我国医学中诊断糖尿病的方法也见于《医典》。
在外科手术方面,他详细地记述了膀胱结石截除术、气管切开术以及创口和外伤的治疗方法。他提出了泥疗、水疗、日光疗、空气疗等理疗方法。在药物方面,《医典》中增加了希腊、印度等国医生所不知道的数百种新药,特别是利用汞蒸气和汞制涂剂治疗梅毒的方法,以及预防汞中毒的方法。
《医典》中更提出了过滤和煮沸饮水的消毒方法,以及不同年龄的人的居住、衣服、营养等方面的卫生方法,并且提倡体操和户外游戏。
尽管伊本•西那的《医典》中还有许多神秘的观点和不合理的治疗方法,但是绝不能抹杀上述的先进科学成就。凭着这一点,我们就绝不能说伊本•西那的医学只是伽仑医学的简单因袭。
我们更应当密切注意,伊本•西那的《医典》并非只是大批经验材料的简单罗列。他十分注意追踪事物现象的因果关系,找出各种疾病的规律性。他根据所找到的规律,对疾病作了科学的分类。所以我们说他的贡献主要还不在临床经验,而在于建立了医学的科学体系。这一点更具体地说明了他的先进哲学思想对科学发展的指导作用。
此外我们还可以在伊本•西那的著作中看到,他把观察实验的方法用于其他科学部门所得到的成就。例如在地质学方面,他曾经把山脉的形成归因于地壳的运动和流水的浸蚀。在化学方面,他亲自进行实验,对混合物和化合物进行分析。他坚决反对神秘的炼金术和星相学。
他不只研究了各门科学中的个别问题,而且考察了各门科学的性质和相互关系,确定了它们在总的知识体系中所占的一定地位。这就是他对科学所作的分类。他首先把一切科学部门分为两大门,一门是与人类行为有关的,称为实践科学,另一门是与自然有关的,称为理论科学。实践科学又按层次分为:(1)治国的科学(政治学),(2)厚生的科学(经济学),(3)修身的科学(伦理学)。理论科学又按抽象的程度分为:(1)高级科学,或神圣科学,即形而上学,(2)中级科学,或数理科学,(3)物理科学。其中每一种又分为纯粹的和实用的,如纯粹物理学讨论运动变化,实用物理学则是医学、化学等;纯粹数学如算术、几何、天文、音乐,实用数学则如测量、机械学、制图学、乐器制造等。至于逻辑,他有时归入数理科学,有时别称工具科学。他的分类基本上与亚里士多德相同,但是把亚里士多德列入第三门“创造科学”的诗学、修辞学等归入伦理学。
从这个分类里,我们可以看出,哲学与科学并不是严格分开的。这一方面说明了当时科学尚未从哲学中最后划分出来,另一方面也说明了伊本•西那的哲学概念与科学概念是一致的,哲学并不是站在科学之上的科学之科学。我们可以看他所下的定义:“科学就是人类理性对事物的掌握,而且是这样一种掌握,在这种掌握里是没有错误的。如果我们用令人信服的理由和可靠的论据来证明所掌握的事物(概念),那我们就有了哲学。”(见他的论文《腊色拉•同•费尔•阿合德》)
事实上,我们在他的哲学著作中随处可以看到,他用来当作可靠的论据的就是他从经验得来的那些科学成果。科学的成就乃是伊本•西那哲学中强烈的唯物主义因素的重要基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