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理性批判文集(汉译世界学术名著丛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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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类历史起源臆测 [1]

在历史叙述的过程之中,为了弥补文献的不足而插入各种臆测,这是完全可以允许的;因为作为远因的前奏与作为影响的后果,对我们之发掘中间的环节可以提供一条相当可靠的线索,使历史的过渡得以为人理解。但是单单要凭臆测而整个建立起一部历史来,那看来就比撰写一部传奇好不了多少了。它可以说不能叫作一部臆测的历史,而只能叫作一部单纯的虚构。可是,凡属叙述人类行为的历史时所无法加以尝试的东西,我们却很可以通过臆测来探索它那——就其是大自然的产物而论——最初的起源。因为这件事并不需要虚构,而是可以根据经验来加以推论的;只要我们假定人类的行为在其最初起源时就正如我们目前所发现的一样,既不更好些也不更坏些,——这个假设是符合自然界的类比的,并且不会带来任何冒险的成分。因此,一部出自人性中原始秉赋的自由的最初发展史,就与一部自由的前进过程的历史(后者只能以文献为根据)是全然不同的另外一回事了。

然而臆测却不能过高地要求人们同意,而是至多也就只能宣称它自己无非是想象力在理性的指导之下进行着一场可以允许的心灵休憩与保健的活动罢了,而绝不是一件什么严肃的事情。所以它也就不能和那种把同样的这一事件作为是真实的消息来报道并且为人们所相信的历史——其证明有赖于与单纯的自然哲学全然不同的其他根据——相提并论。正是因此,并且也因为我在这里纯乎是在试图做一次漫游;所以我就很可以期待着人们将会惠允我在这里使用一部圣书作为导游图,同时惠允我想象仿佛我凭借着想象力的飞翼——尽管并不是没有一条理性与经验相结合的线索——所进行的这个游程,恰好是邂逅了那部圣书所早已历史性地指出了的途径。读者们可以翻阅该书(摩西第一经 [2] ,第二章至第六章)的有关各页,并且可以一步一步地检查哲学依据概念所采取的道路与历史学所揭示的道路是不是相符合。

假如我们不想臆测过分,那么我们就必须以人类理性根据此前的自然原因所无法推论的东西作为开端,也就是说以人类的存在作为开端;而且又须以人类业已成熟作为开始。因为他们必须已无需母亲的扶持;他们还得有配偶,从而才可以延续自己的品种;并且还只能是单一的配偶,从而当人们互相接近而又彼此陌生的时候,才不至于立即发生战争,而且大自然也才不至于被指责为对于人类天职的最伟大的目的——亦即大自然要通过出生方面的多样性而使他们以最适当的布局走向社会性——犯了错误;毫无疑问,所有的人都将由之而出生的那个家庭的统一性,乃是达到这一目的的最好的安排。我要把这对配偶安置在一个既不受猛兽的侵袭、又具备一切使大自然可以丰富地提供食物的手段的地点,同时还有着像一座花园似的四时美好的季节。并且更有甚者,我仅只是在这对配偶已经在使用自己力量的技术性这方面做出了重大的进步之后再来考察他们,而不是从他们天性的全部粗糙性而开始;因为假如我要从事弥补这段可以想见是包含着极悠久的时期的空白的话,那就很可能对读者来说未免臆测太多而概然性却又太少了。因此之故,最初的人就是可以直立行走的;他能说话(摩西第一经,第2章,第20节 [3][4] ,甚至还能谈论,也就是说能按照联贯的概念来说话(第23节 [5] ),因而就能思想。这些真正的技术性全部都必须他亲自去获得,因为假如它们是生来就有的话,那么它们也就会遗传下去了,但这是与经验相违反的。可是我现在假定他已经具备了这些技术性,以便仅只对他的行为举止——它们必须以这些技术性为前提——的道德发展进行考察。

起初必定是只有本能这个一切动物都须听从的上帝的声音,在引导着这个新学徒。这个本能就允许他以某些东西,而又禁止他以另外的某些东西作为食物(第3章,第2—3节 [6] )。但是并没有必要由于这个缘故便假定有一种特殊的本能是现在已经丧失了的;它可能只不过是嗅觉官能及其与味觉感官之间的亲密联系、后者与消化器官之间的那种人所熟知的共同感觉以及(正如我们现在还可以察觉到的)对于享用某种食品适宜或不适宜的预感能力而已。我们甚至可以假定,最初这对配偶身上的这种官能并不比它在今天来得更敏锐;因为一味关怀着自己感官享受的人与同时也关怀着自己的思想因而摆脱了自己感官享受的人,两者在感受能力上可以有着怎样的差别,这已是人所共知的事。

只要没有经验的人听从大自然的这种召唤,他就会发现自己过得很不错。可是理性却马上就来促动他,并且通过以口腹之欲来和并不与本能相结合在一起的其它某种官能相比较——例如某种视觉官能可以提供与此前的口腹之欲并不相似的事物——而力图把他的饮食知识扩大到本能的限度之外(第3章,第6节 [7] )。这种尝试,尽管没有本能加以劝告,但只要不违反本能,就可能以偶然的方式而得到很好的结果。但是理性却具有一种特性,那就是它可以靠想象力的帮助便创造出种种愿望来,这些愿望不仅不具备任何有此倾向的天赋冲动而且还与之相反。它们起初就叫作情欲,然而它们却由此一步一步地炮制出一大堆多余的、甚至于是违反自然的倾向来,可以称之为骄奢淫逸。成其为背叛天赋冲动的缘由的,很可能只是一些小事;可是这一最初尝试的后果——那就是,意识到自己的理性乃是一种可以使自己超出于一切动物都被定着的那种范围之外的能力,——却是非常之重要的,并且决定了未来的生活方式。因此,它或许只不过是一个果子而已,这个果子的形象由于其酷似别的已经被人品尝过的可口的果子而引动了人;此外它还有着某种动物的先例,那种动物的天性是适宜这样一种享受的,正如对于人类那却恰好相反乃是有害的一样 [8] 。因而其结果便成为天赋本能的自相冲突。于是,这就已经能给予理性以最初的机缘来反叛大自然的声音(第3章,第1节 [9] ),并且使之不顾大自然的抵抗而做出了自由抉择的最初尝试;这一尝试作为最初的一次,很可能并没有按照预期而得到满足。这一损失可能就像是人们所愿望的那样微不足道,然而它却从此开启了人类的眼界(第7节 [10] )。他发现自己有一种为自己抉择生活方式的能力,而不是像别的动物那样要被束缚于唯一的一种生活方式。这一显著的优越性所可能唤醒他的那种一瞬间的欢慰,却又必定立刻就继之以忧虑和焦灼:他还不能就事物隐蔽的本性和长远的效果来认识任何的事物,又怎么能运用自己这一新发现的能力呢?他仿佛是站在一座深渊的边缘;因为迄今为止都是本能在向他指点着他所欲望的唯一对象,但是现在这里面却向他展示了无穷的对象,而他自己还一点都不懂得怎样去加以选择;然而现在从这种一朝已经被尝到了的自由状态,他却又不可能再返回到奴役(受本能统治的)状态。

大自然所用以保全每一个个体的,乃是饮食的本能;其次最为重要的,便是男女的本能,大自然就靠它来顾全每一个种族。理性一旦活跃起来了之后,便毫不迟疑地也要在这方面验证自己的作用力。人类很快地就发现:性的吸引力在动物的身上仅仅是靠一种转瞬即逝的、大部分是周期性的冲动,但它对于人类却有本领通过想象力而加以延长,甚至于增加;对象离开感官越远,想象力就确实越是以更大的节制、然而同时却又更为持久地和一贯地在发挥它那作用,因此便防止了单纯的动物欲望的满足所带来的那种厌倦之感。所以比起理性初期发展阶段的表现来,无花果的叶子(第7节 [11] )便是理性更进一步的重要表现的产物。因为人能使自己的对象脱离开感官、从而使之更加内心化和更加持久化的这一倾向,就已经标志着理性之驾驭冲动的某种意识了,而不是像在第一步那样,单纯是在或大或小的范围之内为冲动服务的一种能力而已。求爱见拒乃是一种艺术杰作,为的是好从单纯感官的吸引力过渡到理想的吸引力,从单纯的动物欲望逐步过渡到爱情,并且随之而从单纯欢悦的感觉过渡到起初仅只是对于人物、但后来也是对于大自然之美的品评。此外,谦虚——亦即以良好的风度(即隐蔽起来那些可能惹人轻视的东西)而引起别人对我们尊敬的那种倾向——作为一切真正社会性的固有基础,就为人类之形成为一种道德性的生物做出了最初的示意。这一微小的开端就由于它赋予思想方式以一种崭新的方向而开辟了一个新纪元;它要比继之而来的整个一系列数不清的文化扩展还要更加重要得多。

当其已经涉足于这些最初直接为人所感到的需要之后,理性的第三步便是深思熟虑地期待着未来。不是单纯享受目前一瞬间的生活而是要使自己面向将来的、往往是异常之遥远的时代的这种能力,乃是人类的优越性之最有决定性的标志,它使人类根据自己的天职在准备着遥远的目的;——然而它同时也是无从确定的未来所引起的忧虑和愁苦的无穷无尽的根源,而那却是一切动物都可以免除的(第13—19节 [12] )。男人必须养活他自身和妻子以及未来的孩子,他预见到自己的劳动在不断增重的艰难困苦;女人预见到大自然使女性所屈从的担负,以及比她更强而有力的男子所加之于她的额外的担负。两人又都在生活艰苦的背后、在这幅画面的背景之上,满怀恐惧地预见到一切动物所确实不可避免会遭遇到的、但却不会使它们忧愁的那种东西——那就是死亡。对这个给他们造成了这一切灾难的理性加以使用,看起来简直是该受谴责的,是犯罪的。也许他们所树立的唯一可以自慰的前景,就是他们的后代或许生活得会好一些,或者是这些家庭成员可以减轻一些他们的重担(第16—20节 [13] )。

理性使人类得以完全超出于动物社会的第四步和最后一步就是:他理解到(不管是多么模糊地)他才真正是大自然的目的,大地之上所生存着的没有任何一种东西在这方面可以和他相匹敌。当他第一次向羊说:你蒙的皮大自然把它赐给你,并不是为了你而是为了我,并且把它揭下来穿在自己的身上(第21节 [14] );这时候,他就具备了使他的本性可以超出于一切动物之上的一种特权,他不再把它们看作是和自己同类的被创造物,而只把它们看作是由他任意支配以达到自己所喜爱的目标的手段和工具。这一观念就包含了(不管是多么模糊地)如下的对立命题的思想:他不可以对任何这样地说话 [15] ,而是应该把别人也看成是对大自然的恩赐的平等的分享者 [16] ,这就是理性在未来将要着眼于他的同胞而对他的意志加以限制的一项长远的准备了,这对于社会的建立而言 [17] 要远比感情和爱情更为必要。

这样,人类便处于所有有理性的生物一律平等,而不问他们的品级如何(第3章,第22节 [18] );也就是说,就其本身就是目的的这一要求而言,他就应该作为这样的一个人而为每一个别人所尊重,而绝不能作为单纯是达到其他目的的手段而被任何别人加以使用 [19] 。人类即使是对更高级的生物也是绝对平等的,其原因就在于此,而不在于把理性单纯看作是满足各式各样倾向的一种工具;尽管更高级的生物在天赋上可以是无比地超过于他们,然而却没有任何生物因此便有权可以完全恣情任意地去支配他们并统治他们。因此,最后的这一步同时就是与理性之从大自然的母体之内解脱出来相结合在一起的:这是一场十分可敬的、但同时又是非常危险的变化;因为大自然把他赶出了那种儿童受保育的安全无恙的状态,有如把他赶出了一座无需他自己操劳就得到供养的乐园那样(第23节 [20] ),并且把他赶到了广阔的世界上来,那里有如此之多的忧患、艰辛和未知的灾难都在等待着他。未来生活的艰难困苦往往引诱他去希望一个天堂,——这是他自己想象力的创造物,——在那里面他可以把自己的生存寄梦想于、或者是就消磨在宁静的无为和永远的和平之中。但是在他和那座想象的福地之间,却横踞着永不安息的而又不可抗拒地在驱使他身上的能量获得发展的理性;它不允许人再返回到把他已经从其中吸引了出来的那种野蛮与单纯的状态里面去(第24节 [21] )。它要驱使他非常之有耐心地去把自己所憎恶的那种艰辛加之于自身,去追求他自己所不屑的种种廉价的装饰品,并且关怀着他目前更其害怕丧失掉的那一切身外琐物而忘却他所恐惧的死亡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