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话资治通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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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卷
汉纪三十七

显宗孝明皇帝下永平十三年(庚午,70)

楚王英与方士作金龟、玉鹤,刻文字为符瑞。男子燕广告英与渔阳王平、颜忠等造作图书,有逆谋;事下案验。有司奏:“英大逆不道,请诛之。”帝以亲亲不忍。十一月,废英,徙丹阳泾县,赐汤沐邑五百户;男女为侯、主者,食邑如故;许太后勿上玺绶,留住楚宫。先是有私以英谋告司徒虞延者,延以英藩戚至亲,不然其言。及英事觉,诏书切让延。

十四年(辛未,71)

楚王英至丹阳,自杀。诏以诸侯礼葬于泾。

是时,穷治楚狱,遂至累年。其辞语相连,自京师亲戚、诸侯、州郡豪杰及考按吏,阿附坐死、徒者以千数,而系狱者尚数千人。

英阴疏天下名士,上得其录,有吴郡太守尹兴名,乃征兴及掾史五百余人诣廷尉就考。诣吏不胜掠治,死者大半;惟门下掾陆续、主簿梁宏、功曹史驷勋,备受五毒,肌肉消烂,终无异辞。续母自吴来雒阳,作食以馈续。续虽见考,辞色未尝变,而对食悲泣不自胜。治狱使者问其故,续曰:“母来不得见,故悲耳。”问:“何以知之?”续曰:“母截肉未尝不方,断葱以寸为度,故知之。”使者以状闻,上乃赦兴等,禁锢终身。

颜忠、王平辞引隧乡侯耿建、朗陵侯臧信、濩泽侯邓鲤、曲成侯刘建。建等辞未尝与忠、平相见。是时,上怒甚,吏皆惶恐,诸所连及,率一切陷入,无敢以情恕者。侍御史寋朗心伤其冤,试以建等物色,独问忠、平,而二人错愕不能对。朗知其诈,乃上言:“建等无奸,专为忠、平所诬;疑天下无辜,类多如此。”帝曰:“即如是,忠、平何故引之?”对曰:“忠、平自知所犯不道,故多有虚引,冀以自明。”帝曰:“即如是,何不早奏?”对曰:“臣恐海内别有发其奸者。”帝怒曰:“吏持两端!”促提下捶之。左右方引去,朗曰:“愿一言而死。”帝曰:“谁与共为章?”对曰:“臣独作之。”上曰:“何以不与三府议?”对曰:“臣自知当必族灭,不敢多污染人。”上曰:“何故族灭?”对曰:“臣考事一年,不能穷尽奸状,反为罪人讼冤,故知当族灭。然臣所以言者,诚冀陛下一觉悟而已。臣见考囚在事者,咸共言妖恶大故,臣子所宜同疾,今出之不如入之,可无后责。是以考一连十,考十连百。又公卿朝会,陛下问以得失,皆长跪言:‘旧制,大罪祸及九族;陛下大恩,裁止于身,天下幸甚!’及其归舍,口虽不言而仰屋窃叹,莫不知其多冤,无敢牾陛下言者。臣今所陈,诚死无悔!”帝意解,诏遣朗出。

后二日,车驾自幸洛阳狱录囚徒,理出千余人。时天旱,即大雨。马后亦以楚狱多滥,乘间为帝言之,帝恻然感悟,夜起彷徨,由是多所降宥。

十六年(癸酉,73)

固使假司马班超与从事郭恂俱使西域。超行到鄯善,鄯善王广奉超礼敬甚备,后忽更疏懈。超谓其官属曰:“宁觉广礼意薄乎?”官属曰:“胡人不能常久,无他故也。”超曰:“此必有北虏使来,狐疑未知所从故也。明者睹未萌,况已著邪!”乃召侍胡,诈之曰:“匈奴使来数日,今安在乎?”侍胡惶恐曰:“到已三日,去此三十里。”超乃闭侍胡,悉会其吏士三十六人,与共饮,酒酣,因激怒之曰:“卿曹与我俱在绝域,今虏使到裁数日,而王广礼敬即废。如令鄯善收吾属送匈奴,骸骨长为豺狼食矣,为之奈何?”官属皆曰:“今在危亡之地,死生从司马!”超曰:“不入虎穴,不得虎子。当今之计,独有因夜以火攻虏,使彼不知我多少,必大震怖,可殄尽也。灭此虏,则鄯善破胆,功成事立矣。”众曰:“当与从事议之。”超怒曰:“吉凶决于今日!从事文俗吏,闻此必恐而谋泄,死无所名,非壮士也。”众曰:“善!”初夜,超遂将吏士往奔虏营。会天大风,超令十人持鼓藏虏舍后,约曰:“见火然,皆当鸣鼓大呼。”余人悉持兵弩,夹门而伏。超乃顺风纵火;前后鼓噪,虏众惊乱,超手格杀三人,吏兵斩其使及从士三十余级,余众百许人悉烧死。明日乃还,告郭恂,恂大惊,既而色动。超知其意,举手曰:“掾虽不行,班超何心独擅之乎!”恂乃悦。超于是召鄯善王广,以虏使首示之,一国震怖。超告以汉威德,“自今以后,勿复与北虏通”。广叩头,“愿属汉,无二心”,遂纳子为质。还白窦固,固大喜,具上超攻效,并求更选使使西域。帝曰:“吏如班超,何故不遣,而更选乎!今以超为军司马,令遂前功。”

固复使超使于窴,欲益其兵;超愿但将本所从三十六人,曰:“于窴国大而远,今将数百人,无益于强;如有不虞,多益为累耳。”是时于窴王广德雄张南道,而匈奴遣使监护其国。超既至于窴,广德礼意甚疏。且其俗信巫,巫言:“神怒,何故欲向汉?汉使有䯄马,急求取以祠我!”广德遣国相私来比就超请马。超密知其状,报许之,而令巫自来取马。有顷,巫至,超即斩其首;收私来比,鞭笞数百。以巫首送广德,因责让之。广德素闻超在鄯善诛灭虏使,大惶恐,即杀匈奴使者而降。超重赐其王以下,因镇抚焉。于是诸国皆遣子入侍,西域与汉绝六十五载,至是乃复通焉。超,彪之子也。


汉明帝永平十三年(庚午,公元70年)

楚王刘英和方士制作金龟、玉鹤,刻上文字,用作将为皇帝的天赐凭证。有个叫燕广的男子,告发刘英与渔阳人王平、颜忠等编造符谶之书,蓄谋造反。朝廷将此事下交有关部门追查核实。主管官员上奏道:“刘英大逆不道,请将他处死。”明帝因手足之亲而不忍批准。十一月,废掉刘英王位,将他迁往丹阳郡泾县,赏赐五百户赋税。刘英的儿子和女儿当侯、当公主的,依旧享用原有食邑。命刘英的母亲许太后不必上交她的玺印绶带,留在楚王宫中居住。先前,曾有人暗中将刘英的逆谋告诉司徒虞延,但虞延认为刘英是明帝手足至亲,不相信密报。及至刘英逆谋暴露,明帝下诏严厉责备虞延。

十四年(辛未,公元71年)

楚王刘英抵达丹阳郡后自杀。明帝下诏,命令以诸侯之礼将他葬在泾县。

当时,朝廷极力追究楚王之案,以至连年不止。案中的供词互相牵连,从京城皇亲国戚、诸侯、州郡豪杰,直到审案官吏,因附从反逆而被处死、流放的数以千计,而关在狱中的还有几千人。

刘英曾暗中将天下名人记录在册。明帝得到这个名单,见上面有吴郡太守尹兴的名字,便召尹兴及其属官五百多人到廷尉受审。属官们经受不住苦刑拷打,大部分人死去。唯有门下掾陆续、主簿梁宏、功曹吏驷勋,虽受尽五种毒刑,肌肉溃烂,但到底也不改口供。陆续的母亲从吴郡来到洛阳,做了食物送给陆续。陆续以往虽遭拷打,言辞神色从不改变,但面对饭菜却痛哭流涕,不能自制。审案官问是何缘故,陆续说:“母亲来了,而我们不能相见,所以悲伤。”审案官问:“你怎么知道她来了?”陆续说:“我母亲切肉无不方方正正,切葱也总是一寸长短。我见到这食物,所以知道她来了。”审案官将此情况上报后,明帝便赦免尹兴等人,但限制他们终生不准做官。

颜忠、王平的供词牵连到隧乡侯耿建、朗陵侯臧信、濩泽侯邓鲤、曲成侯刘建。耿建等人声称从未同颜忠和王平见过面。当时,明帝十分愤怒,审案官员全都惶恐不安,凡被牵连者,几乎一律判罪定案,无人敢根据实情予以宽恕。侍御史寋朗怜悯耿建等人冤枉,便以耿建等人的形貌特征,单独讯问颜忠和王平。颜、王二人仓皇惊愕不能应对。寋朗知道其中有诈,便上书说:“耿建等人没有罪过,只是被颜忠和王平诬陷了。我怀疑天下的无辜罪人,遭遇多与此相似。”明帝问:“如果是这样,那么颜忠、王平为什么要牵连他们?”寋朗回答道:“颜忠、王平自己知道犯了大逆不道之罪,所以虚招了许多人,企图以此来表白自己。”明帝问:“如果是这样,你为什么不早报告?”寋朗回答说:“我担心国内另有人真能揭发出耿建等人的奸谋。”明帝生气地说:“你这审案官,骑墙滑头!”便催人把寋朗拉下去责打。左右侍卫刚要拉走寋朗,寋朗说:“我想说一句话再死。”明帝问:“谁和你一起写的奏章?”回答说:“是我一个人写的。”明帝问:“为什么不和三府商议?”回答说:“我自己知道一定会有灭族之罪,不敢多连累他人。”明帝问:“为什么是灭族之罪?”回答说:“我审案一年,不能彻底清查奸谋的实情,反而为罪人辩冤,所以知道该当灭族之罪。然而我所以上奏,实在是盼望陛下能一下子觉悟罢了。我见审问囚犯的官员,众口一词地说臣子对叛逆大罪应同仇敌忾,如今判人无罪不如判人有罪,可以以后免受追究。因此,官员审讯一人便牵连十人,审讯十人便牵连百人。还有,公卿上朝的时候,当陛下询问案情处理是否得当,他们全都直身跪着回答:‘依照以往制度,大罪要诛杀九族,而陛下大恩,只处决当事者,天下人太幸运了!’而等他们回到家里,口中虽无怨言,却仰望屋顶暗自叹息。没有人不知道这里多有冤枉,但不敢忤逆陛下而直言。我今天说出这番话,真是死而不悔!”明帝怒气消解,便下令将寋朗放走。

两天以后,明帝亲临洛阳监狱甄别囚犯,释放了一千多人。当时正值天旱,立刻降下了大雨。马皇后也认为楚王之案多有滥捕滥杀,便乘机向明帝进言。明帝醒悟过来,恻然而悲,夜间起床来回走动,从此对罪犯多所宽赦。

十六年(癸酉,公元73年)

窦固派副司马班超和从事郭恂一同出使西域。班超到达鄯善国时,鄯善王广用十分尊敬周到的礼节接待他,但后来忽然变得疏远懈怠了。班超对他的部下说:“你们可曾觉出广的态度冷淡了吗?”部下说:“胡人行事无常性,并没有别的原因。”班超说:“这一定是因为有北匈奴的使者前来,而鄯善王心里犹豫,不知所从。明眼人能够在事情未发生前看出端倪,何况事情已显著暴露!”于是他召来胡人侍者,假装已知实情,说:“匈奴使者来了几天,如今在什么地方?”胡人侍者慌忙答道:“已经来了三天,离此地三十里。”于是班超就把胡人侍者关起来,召集全体属员,共三十六人,和他们一同饮酒。饮到酣畅之时,班超借酒激怒众人说:“你们和我同在绝远荒域,如今北匈奴使者才来了几天,而鄯善王就已不讲礼节了,若是使者命令鄯善王把我们抓起来送给匈奴,那么我们的骨头就要永远喂给豺狼了。我们应该怎么办?”部下一致回答:“如今处在危亡之地,我们跟随司马同生共死!”班超说:“不入虎穴,不得虎子。如今可行的办法,只有乘夜用火进攻匈奴人,使对方不知我们到底有多少人马,必定大为震恐,这样便可将他们一网打尽。除掉了北匈奴使者,那么鄯善人就会胆战心惊,我们便成功了。”众人说:“应当和从事商议此事。”班超生气地说:“命运的吉凶就在今天决定!而从事不过是平庸的文吏,听到我们的打算定要害怕,计谋便会泄露,到那时候,我们死得没有名堂,就不是英雄了。”众人说:“好!”一入夜,班超便带领部下奔向北匈奴使者的营地。当时正刮着大风,班超命令十人拿鼓,躲到匈奴人的帐房后面,相约道:“看见火起,就要一齐擂鼓呐喊。”其余的人全都手持刀剑弓弩,埋伏在帐门两侧。于是班超顺风放火,大火一起,帐房前后鼓声齐鸣,杀声震耳。匈奴人惊慌失措,一时大乱。班超亲手格杀三人,下属官兵斩杀北匈奴使者及其随从共三十余人,其余约一百人全部被火烧死。班超等人次日返回,将事情的经过告诉了郭恂。郭恂大为震惊,接着神色一变。班超明白了他的意思,举手声称:“从事虽然没有前去参与行动,可班超怎有心一人居功!”郭恂这才大喜。于是班超叫来鄯善王广,给他看匈奴使者的首级,鄯善全国震恐。班超将汉朝的国威和恩德告诉鄯善王,并说:“从今以后,不要再同北匈奴来往。”广叩头声称:“我愿臣属汉朝,没有二心。”于是将王子送到汉朝充当人质。班超归来后,向窦固讲述了出使经过,窦固十分高兴,将班超的功劳一一上报,并请求重新选派使者出使西域。明帝说:“有班超这样的官员,为什么不派遣,而要另选他人呢?现任命班超为军司马,让他完成先前的功业。”

窦固又让班超出使于窴国,想为他增加随行兵马,但班超只愿带领原来跟从的三十六人。他说:“于窴是个大国,道路遥远,如今率领几百人前往,无益于显示强大。而如有不测之事发生,人多反而成为累赘。”当时,于窴王广德称雄于西域南道,但该国仍受匈奴使者的监护。班超到达于窴后,广德待他礼仪态度十分疏淡。于窴又有信巫之俗,而巫师声称:“神已发怒,问我们为何要倾向汉朝?汉朝的使者有一匹黑唇黄马,快去找来给我做祭品!”于是广德派宰相私来比向班超索求赠马。班超暗中获知底细,便答应此事,但要巫师亲自前来取马。不久,巫师来了,班超便立刻将他斩首,并逮捕了私来比,痛打数百皮鞭。班超将巫师的首级送给广德,借机对他进行谴责。广德早已听说过班超在鄯善斩杀北匈始使者的事迹,大为惊恐,便随即杀死匈奴使者投降。班超重赏于窴王及其大臣,就此镇服安抚于窴。于是西域各国全都派出王子到汉朝做人质。西域与汉朝的关系曾中断了六十五年,至此才恢复交往。班超是班彪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