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那天晚饭过后,查里蒂独自坐在厨房里,听着罗亚尔先生和年轻的哈尼在门廊里说话。
查里蒂依然留在厨房里,尽管老维伦娜已经收拾干净桌子,蹒跚地上床睡觉了。厨房的窗户敞开着,查里蒂坐在窗边,双手慵懒地搭在膝盖上。夜晚静谧而凉爽。在黑色的山峦后,琥珀色的西边变成了淡绿色,然后是深蓝色,那儿的天空上正挂着一颗明亮的星。一只小猫头鹰的轻叫声穿透黄昏,夹杂在鸣叫声中的,是男人们此起彼伏的说话声。
罗亚尔先生满腔得意。很长一段时间以来,他都没有遇到一个像卢修斯·哈尼这种素质的人可以与之交谈。查里蒂猜测,这个年轻人象征着罗亚尔先生所有失败和难以忘怀的过去。哈查德小姐因为一个丧偶的姐姐生病而被召去了斯普林菲尔德,年轻的哈尼当时正认真开展他的任务,也就是在内特尔顿和新罕布什尔的边界之间绘制和测量所有老房子。于是他建议在他表姐离开期间,在红房子里寄宿。查里蒂担心得颤抖,生怕罗亚尔先生拒绝。收留这个年轻人是没有可能的:因为这里没有多余的房间可以给他。但如果罗亚尔先生允许哈尼在红房子里吃饭的话,似乎他还能住在哈查德小姐家里。经过一天的考虑,罗亚尔先生同意了。
查里蒂怀疑,罗亚尔先生很高兴有机会多赚一点钱。他有着贪得无厌的名声,不过她开始觉得罗亚尔先生可能比人们认为的还要穷。他的事业不过是一个模糊的传说,每隔很长一段时间,才会有传票让他到赫本或内特尔顿去工作。他的生活似乎主要依赖农场的少量收成,以及他代理的附近几家保险公司的佣金。不管怎样,他很快就接受了哈尼提出的以一美元半天的价格租用马车的提议。他对这笔交易表现得十分满意——在第一周交易结束后,当查里蒂坐着整理一顶旧帽子时,罗亚尔先生出乎意料地将一张十美元的钞票放在了她的大腿上。
“听着,给自己买一顶礼拜帽,让其他女孩看见都嫉妒。”他边说边用深陷的双眼看着她,闪过一丝尴尬的神情。她立刻猜到,这份不同寻常的礼物——从罗亚尔先生那里收到的唯一一笔钱,意味着他收到了哈尼的第一笔付款。
但是,这个年轻人的到来不止给罗亚尔先生带来了金钱收益,还给他带来了多年来第一次男人的陪伴。查里蒂不是很了解她这个监护人的需求,但她知道他认为自己比周围的人更高尚,她发现卢修斯·哈尼也是这么认为的。她惊讶地发现在一个懂他的人面前,他看起来是这么的能说会道,而年轻的哈尼对他的友好敬重也同样让她吃惊。
他们的谈话主要是关于政治,这超出了她的理解范围,可是今晚,他们的话题对她特别有吸引力,因为他们开始谈论那座山了。她往后退了一点,以免他们发现她在偷听。
“那座山?那座山?”她听到罗亚尔先生说,“哎,那座山是一个污点,先生,一个污点。那上面的渣滓早就应该跑掉了,如果山下的人不那么害怕他们的话。这座山属于这个镇的管辖范围,如果有一伙小偷和歹徒住在那里,就在我们的视线范围内,无视国家的法律,那么就是北多尔默的错。哎,没有一个治安官、税吏或法医敢上那儿去。当听说山上有麻烦的时候,议员就假装没听见,并通过一项拨款决议来美化城镇的水泵。唯一会上山的人是牧师,当那里有人死了,上面的人就会派人下来请他上去。这些山民很重视基督徒的葬礼——但我从未听说过他们请牧师上去为他们主持婚礼。他们也从来不麻烦治安官,只是像异教徒一样聚在一起。”
他继续说,用某种术语来解释这一小群非法占地者是如何想方设法游离于法律之外的,而查里蒂,则热切地等待着年轻的哈尼发表评论。但这位年轻人似乎更想听到罗亚尔先生的意见,而非表达自己的。
“我想你从来没有去过那里?”过了不久,他问道。
“不,我上过。”罗亚尔先生说,带着蔑视的笑容,“这里的智者告诉我,在我回来之前我就会完蛋的,但是那儿没有人举起一根手指来伤害我。当时我刚让他们中的一个人被判了七年。”
“在这之后你才上山的?”
“是的,先生,就在那之后。那个家伙下山来到内特尔顿,又疯了似的跑了,他们有时候会那样。他们在山下做些砍柴的零工后,就把钱花光。而这个人却犯了过失杀人罪。我让他被定罪了,尽管内特尔顿的人也害怕那座山。之后发生了一件古怪的事情,那家伙请人叫我去监狱看他。我去了,而他是这样说的:‘为我辩护的蠢货是个孬种,’他说,‘我在山上还有一件事要做,而你是我在法庭上看到的唯一一个看起来会做这件事的人。’告诉我,他在山上有个孩子,或者说他认为他有一个小女儿。他希望我能把她带下山来,像基督徒一样抚养长大。我为那个家伙感到抱歉,所以我上山去把那个孩子带了下来。”他停顿了一下,查里蒂听到这儿,心脏一阵抽痛。“这就是我唯一一次上山了。”他最后说。
一阵沉默之后,哈尼开口了:“那孩子……她没有母亲吗?”
“噢不,她有母亲。但她很高兴能让孩子离开,她会把孩子送给任何人。他们在山上连半个人都不算。我猜她现在已经死了,一辈子过着那样的生活。总之,迄今为止我都未听到过她的消息。”
“我的天,太可怕了。”哈尼低声说。而查里蒂,羞耻到几乎窒息,跳起来跑上楼去了。她终于知道,知道自己是一个醉酒的罪犯与一个不算“半个人”的女人所生的孩子,并且她的母亲很高兴让她离开。而她听到这段关于自己出身的历史时,那个她渴望留下美好印象的人也听到了!她注意到罗亚尔先生没有提到她的名字,甚至避免提及任何暗指她是那个从山上带下来的孩子的话,她知道,他这样做是出于对她的考虑。但是他的谨慎又有什么用呢,因为就在那天下午,当哈尼对这些游离于法律之外的殖民者感兴趣时,她被误导了,向他吹嘘自己是从山上来的!现在,说过的每一个字都向她表明,这样的出身必将拉大他们之间的距离。
卢修斯·哈尼在北多尔默逗留的十天里,没有对她说过一句情话。他代表她和他的表姐谈话,让哈查德小姐确信她符合图书管理员的品质。但这只是一种纯粹的正义行为,正因为他的过错,这些品质才会受到质疑的。当他租借罗亚尔律师的马车开展他的素描远征时,请她来驾车来游逛这个村庄。但这再自然不过了,因为他对这个地方并不熟悉。最后,当他的表姐被叫去斯普林菲尔德时,他请求罗亚尔先生允许自己在他家留宿。但是在北多尔默,除了罗亚尔律师的家,他还能在哪里留宿呢?他不能选择卡里克·弗莱的家,因为他的妻子瘫痪了,而且他们一大家子把餐桌挤得满满当当的;他不能选择塔格特一家,因为他们住在大路前方一英里外的地方;更不能选择可怜的老霍伊斯太太的家,因为自从她的大女儿抛弃她后,她几乎没有力气自己做饭,而她的另一个女儿艾丽靠着做裁缝来维持生活。罗亚尔先生的房子是唯一一栋可以款待这个年轻人的房子。因此,按照事情的发展,没有什么东西能在查里蒂颤抖的内心唤起希望。但是,在卢修斯·哈尼到来后发生的事情背后,涌动着一股神秘且强大的暗流,就像冰会在池中融化、森林会落叶一样不可阻挡。
哈尼受命前来办理的事务是真实可信的。查里蒂看过一封来自纽约一家出版商的信,委托他研究新英格兰不为人熟知的地区在18世纪时建造的房子。但她无法理解整件事,也很难理解为什么他会在某些无人问津的掉漆房子前着了魔似的停下来,而其他被当地建筑商整修和“改进”过的房子,他却没有停下来看一眼,她不禁怀疑鹰郡在建筑方面不如他坚称的那么厉害,而且他待的这段时间(暂居的一个月),与他在图书馆里第一次在她面前停下时的眼神不无关联。接下来发生的一切似乎都是从那个眼神中萌生出来的:他和她说话的方式,他迅速理解她的意思,以及他明显地渴望延长他们的旅行并抓住每一次与她在一起的机会。
他喜欢她的迹象已经很明显了,但很难猜到这些迹象代表着什么,因为他的举止和北多尔默人的不同。他比她认识的任何人都天真而恭敬。有时,正是在他最天真的时候,她才感到他们之间的距离。教育和机遇将他们划分开来,她做任何努力都无法跨越两人之间的沟壑。即使他的年轻和爱慕把他们之间的距离拉到最近,偶然的几句话语,无意识的一些影射,似乎又将她猛推回了彼岸。
在她逃回自己的房间时,罗亚尔先生关于山上的话语,依然回荡在她的脑海里,她从未像这样魂不守舍。混沌间,她的第一个想法是祈祷再也见不到年轻的哈尼。她太痛苦了,无法把他想象成一个对这样的故事毫无想法的听众。“我希望他能离开,我希望他明天就走,再也别回来!”她悲叹地倒在枕头上。直到深夜,她依然躺在那里,忘记脱下凌乱的衣衫。她的整个灵魂都在痛苦中柔肠百转,她的希望与梦想如同溺水的稻草一样旋转着。
第二天清晨,当她睁开眼睛时,混乱的思绪留给她的就只剩下隐隐的心痛。她首先想到天气,因为哈尼请她带他去豪猪山下的棕房子去,然后在汉布林附近转转。由于这次旅途会很长,所以他们要在九点钟出发。太阳升起,万里无云,她比往常更早出现在厨房里,做着芝士三明治,把白脱牛奶倒进瓶子里,包好一片片苹果派,并责备维丽娜送走了一个她需要用的篮子,那只篮子总是挂在过道的挂钩上。她穿着粉红色的印花衫走进门廊,虽然衣服洗得有点褪色,但仍然足够鲜艳来衬托她的黯淡气色。她得意洋洋,感觉自己融为阳光和这个清晨的一部分,她的最后一丝痛苦也消失殆尽。当爱情在血管里舞动时,当她看到年轻的哈尼正沿着大路朝她走来时,她从哪里来,抑或是谁的孩子,又有什么关系呢?
罗亚尔先生也在门廊里。早餐时他什么也没说,但当她穿着粉红色的裙子、手里拿着篮子走出来时,他惊讶地看着她。“你要去哪里?”他问。
“怎么了——哈尼先生今天起得比平时早。”她回答。
“哈尼先生,哈尼先生?哈尼先生还没学会驾驶马车吗?”
她没有回答。罗亚尔先生靠在椅子上坐着,轻敲着门廊的栏杆。他第一次用这种语气谈及这个年轻人,查里蒂感到一丝不安的寒意。片刻过后,他站起来,朝房子后面的一块地走去,在那里,雇工正在锄地。
空气清新而凉爽,带着初夏北风卷到山里的秋光,夜色如此静谧,露珠挂在每样东西上,不似挥之不去的湿气,而是在蕨类植物和青草上,如同钻石般闪烁。离豪猪山脚还有很长一段路:首先得穿过山谷,蓝色的山峦环绕着辽阔的山坡,然后沿着克里斯顿的路线,来到山毛榉林中,一条褐色的小溪越过柔软的暗礁;然后又来到克里斯顿湖附近的农田上,逐渐爬上鹰岭的山脊。最后,他们来到山轭之下,在他们面前,另一座绿野相间的山谷敞开了怀抱,越过山谷,更多蓝色的山峰宛如退潮的波浪一般向着天空盘旋。
哈尼把马拴在一个树桩上,在一个老胡桃树下,他们打开了篮子,裂开的树干中飞出来一只大黄蜂。太阳已经变得火热了,他们身后是森林午间的低语。夏虫在空中飞舞,一群白蝴蝶用翅膀扇着深红色的草尖。山谷下看不见一所房子,仿佛查里蒂·罗亚尔和年轻的哈尼是天地之间仅有的生命。
查里蒂的情绪低落,那些令人不安的想法又悄悄回到她心里。年轻的哈尼已经不说话了,他躺在她身边,胳膊枕在脑袋下面,眼睛盯着头顶上的叶网,她想知道哈尼是否在想着罗亚尔先生告诉他的话,还想知道这些话是否真的贬低了查里蒂在他心目中的形象。她希望那天哈尼没有请自己带他去棕房子,她不想在他对自己的身世记忆犹新之时,让他看见自己的同类。她不止一次暗示他们应该沿着山脊直接驾车到汉布林,在那里,有一所他想看的废弃小屋,但羞怯和骄傲令她犹豫不决。“他最好知道我属于哪类人。”她自言自语,带着某种强迫的蔑视;因为事实上,让她保持沉默的是羞耻。
突然,她举起手指向天空:“暴雨即将来临。”
他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笑了:“是松林中那片云吓到你了吗?”
“云在山上——云在山上总是意味着麻烦。”
“噢,你们说的关于山上的坏话,我一半也不信!但不管怎样,我们会在下雨前到达棕房子的。”
他大致正确,因为当他们转向豪猪山杂草丛生的侧腹下的大路、来到棕房子门前的时候,只有孤零零几颗雨珠落了下来。这所房子孤零零地矗立在一片沼泽边,沼泽边长满桤木丛和高大的芦苇。在这儿看不到别的房子,难以想象最早的居民是出于什么理由要把家安在如此不合适的地方。
查里蒂从她同伴的博学中汲取到了很多,明白了这所房子吸引他的原因。她注意到门上方坏掉的灯有着扇形的窗饰,注意到角落里未上油漆的壁柱的凹槽,注意到镶嵌在山墙上的圆窗。她知道,出于她还没有注意到的原因,这些都是值得欣赏和记录的东西。尽管如此,他们还是看到了其他更加“典型”的房子(这是哈尼的措词)。当他把缰绳扔在马脖上时,他带着一种轻微的反感说:“我们不会呆很久的。”
狂风把榿木吹得摇摆不定,榿木白色的内叶翻转着。在这样的背景下,房子显得格外凄凉。护栏板上的油漆几乎掉没了,窗户玻璃也破掉了,用破布给补上,花园里则长着一团纠缠的毒荨麻、牛蒡和高高的沼泽杂草,下面是嗡嗡作响的反吐丽蝇[10]。
一听到马车的声音,一个浅黄色头发的孩子从篱笆中窥视过来,黯淡的眼睛像利夫·海特的一样,然后溜到外边的小屋后面了。哈尼跳下马车,然后帮查里蒂下来,此时,雨点突然落在他们身上。大雨在猛烈的暴风中斜洒下来,吹倒了灌木和幼树,如秋天的暴风雨一般将树叶都撕扯掉,把道路变成了一条河,把每一个山谷都变成了嘀嗒作响的水池。夹杂在雨声中的是不停的雷鸣,在越来越深的黑暗中,一道奇怪的闪光沿着地面穿过。
哈尼笑道:“幸亏我们到了。”他把马拴在缺了一半屋顶的棚子下,用他的外套包裹住查里蒂,和她一起跑进了房子。那个小男孩没有再出现,他们的敲门声也没有得到回应,于是哈尼转动门把手开了门,两人走了进去。
他们从那扇门进来后是厨房,里面有三个人。一位头上盖着手帕的老妇人坐在窗边。她膝盖上卧着一只病怏怏的小猫,每当它跳下来试图一瘸一拐地走开时,老妇人便弯下腰,把它抱回来,一张衰老而平凡的脸上没有任何变化。另一个女人,查里蒂在驾车经过时见过这个蓬头垢面的人,她站在窗框边盯着他们。炉子旁边,一个没刮胡子、穿着破烂的男人坐在一个桶上睡着了。
这地方四壁萧条,凄凄凉凉,空气中弥漫着泥土和发霉的烟草味。查里蒂的心沉了下去,她又想起了山民那些为人耻笑的老故事。那个女人的凝视让她不安,熟睡男人的脸呆笨而野蛮,使得她的厌恶中带着隐隐的恐惧。她并非为自己感到害怕,她知道海特家族不太可能为难她,但她拿不准他们会怎样对待一个“城里人”。
卢修斯·哈尼当然会嘲笑她的恐惧。他环顾房间,说出一句普通的问候“你好吗”,却得不到回应,然后他问那个年轻一点的女人,他们是否可以在这儿躲一下雨。
女人把目光从他身上移开,看着查里蒂。
“你是罗亚尔家的女孩,对吗?”
查里蒂的脸红了。“我是查里蒂·罗亚尔。”她说,仿佛是在这个最容易被质疑的地方声称她有权得到这个名字似的。
那个女人似乎没有注意到这一点。“你们可以留下来。”她只这样说道,然后转过身去,弯着腰在一个盘子里搅拌着什么。
哈尼和查里蒂坐在一张由两个淀粉箱制成的板凳上,他们对面是一扇挂在断裂铰链上的门,透过裂缝,他们看到那个有着浅黄色头发的男孩和一个面色苍白的小女孩的眼睛,小女孩的脸上有一道疤。查里蒂笑了笑,示意孩子们进来,但他们一看到自己被发现,就赤脚溜走了。她突然想到,孩子们是害怕吵醒了睡着的男人,也许那个女人也有着同样的恐惧,因为她一声不响地走动,避免靠近炉子。
雨继续敲打着房子,在一两处地方,雨水从打着补丁的玻璃窗中流过,流到了地板上的积水中。小猫不时地叫着,挣扎着要下来,老妇人弯腰抓住它,用瘦骨嶙峋的手紧紧地抱着它。有一两次,睡在桶上的男人半醒半睡,换了个姿势,又打了个盹,头垂在毛发浓密的胸口上。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雨水仍在窗边流淌,查里蒂心中产生了一种对这个地方和这些人的厌恶之情。一看到这个懦弱的老妇,那些被吓坏的孩子,还有那个衣衫褴褛的男人因为醉酒而沉睡,她感到自己的生活是那么的和平而富足。她想到罗亚尔先生家的厨房,有着擦洗过的地板和装满瓷器的碗柜,还有她一直讨厌的酵母、咖啡和软肥皂的特殊味道,现在这些看来正是家常秩序的象征。她见过罗亚尔先生的房间里的高靠背的马毛扶手椅、褪色的地毯、书架上的一排排书籍、炉子上方刻画着《布尔格因将军的投降》[11]、青苔绿的垫子边缘上画着一条棕白相间的猎犬。然后她的心思又飘到了哈查德小姐的房子,那里的一切都是新鲜、纯净和芬芳的,与之相比,红房子总是显得那么贫穷和朴素。
“这里是我的归属,这里是我的归属。”她不停地对自己重复着,但这些话对她来说毫无意义。每一种本能和习惯都让她在这些贫穷的沼泽地居民中变成了一个陌生人,而这些居民就像害虫生活在自己的巢穴里一样。她多么希望自己没有屈从于哈尼的好奇心,把他带到这里来。
雨把她淋得全身湿透,穿着薄连衣裙的她开始发抖。那个年轻的女人一定注意到了,因为她走出房间,回来时拿着一个破茶杯,递给查里蒂,那是半杯威士忌,查里蒂摇了摇头;但哈尼拿起杯子,嘴凑上去把酒喝了。当他把杯子放下时,查里蒂看到他摸了摸口袋,拿出一美元。他犹豫了一下,然后把钱放回去,她猜想,他不希望自己看到他向自己口中的亲戚们施舍钱财。
睡着的男人动了一下,抬起头,睁开了眼睛。这双眼睛落在查里蒂和哈尼身上,停留了一会儿,又合上了,头也垂了下来。但是女人脸上露出了焦虑的表情,她向窗外瞥了一眼,然后走到哈尼跟前说:“我想你最好现在就走。”这个年轻人明白了,站了起来,“谢谢你。”他说,伸出手来。她似乎没有注意到这个手势,当他们打开门时便转过身去了。
雨还在下,但他们几乎没有注意到,纯净的空气就像香膏一样落在他们脸上。云向上升着、破裂了,云边处,光线从遥远的蓝色山谷中倾泻下来。哈尼把马解开,然后他们驱车在慢慢变小的雨中驶过,雨已经在阳光下变成水珠。
查里蒂沉默了一阵,她的同伴亦没有说话。她心虚地看着他的轮廓,比平时更加严肃,仿佛他也因为刚才见到的一切感到压抑。然后她突然说:“那里的人就是来自我故乡的人。据我所知,他们可能是我的亲戚。”她不想让他认为她后悔说出自己的故事。
“可怜人,”他回答,“我想知道他们为什么下山来到那个水深火热的地方。”
她讽刺地笑了,“为了让他们自己变得更好!山上更糟糕。巴什·海特娶了拥有这所棕房子的农夫的女儿。我想,在炉边的人就是他。”
哈尼似乎不知道该说什么,她继续说:“我看见你拿出一美元想给那个可怜的女人。你为什么放回去?”
他的脸涨红了,身体向前倾,把一只沼泽苍蝇从马脖子上掸下来。“我不确定……”
“是不是因为你知道他们是我的家人,你认为你给他们钱会让我觉得羞耻吗?”
他转过身来,眼里满是自责。“噢查里蒂——”这是他第一次喊她的名字。她的痛苦涌上心头。
“我不——我不感到羞耻。他们是我的亲人,我并不为他们感到羞耻,”她抽泣道。
“亲爱的……”他低声说着,用胳膊搂住她。她靠在哈尼身上,流出了痛苦的眼泪。
现在去汉布林已经太晚了,他们到达北多尔默谷,驱车前往红房子时,所有的星星都在晴空中闪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