纯真年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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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二天,双方进行了第一次例行的订婚互访。在这类事件上,纽约的例行仪式非常严谨、不可更改。遵行这一仪式,纽兰·阿切尔首先和他的母亲和妹妹一起去拜访维兰德太太,然后他带着维兰德太太和梅开车到老曼森·明哥特太太家去接受那位受人尊敬的老祖宗的祝福。

拜访曼森·明哥特太太对这位年轻人来说总是一件乐事。这座宅子本身就是一段历史的见证,尽管它本身并不像大学广场和第五大街南部某些旧宅子那样令人肃然起敬。那些住宅全都是1830年所建,有着精美的百叶蔷薇图案地毯,紫檀木支架,圆拱形壁炉和黑色大理石装饰的壁炉架,还有锃亮的巨型桃花心木书柜。而后来明哥特老太太建造了她自己的宅子,大胆地丢弃了她最好的笨重家具,甚至明哥特家族祖传下来的轻浮的第二帝国室内装饰用品也一并摒弃。她习惯坐在一楼起居室的窗户前,仿佛是在平静地看着生活与时尚的潮流奔流向北,流向她清冷的门槛。她似乎并不急于他们的到来,因为她的耐心和信心不相上下。她深信,不久之后,那些围栏、采石场、单楼层的客厅、荒芜花园里的绿色木屋以及那些供山羊观赏风景的岩石都会提前消失,随之而来的便是像她的宅子一样富丽堂皇的新住宅,也许(因为她是一个公正的女人)比她的宅子更加宏伟。那些哗啦哗啦的老式公共马车颠簸过的鹅卵石路也将被平坦光滑的柏油路所取代,就像人们传闻在巴黎所看到的那样。与此同时,每一个她乐于接见的人都会来看她(她可以像博福特夫妇那样,轻轻松松塞满自己的房间,而且无需在她的晚餐菜单中添加一道菜),她从来不会因为住宅偏僻而感到孤独。

中年时期,她的脂肪像火山熔岩降临到一个即将毁灭的城市一样,突然大量增加,使得她从一个丰满灵活,步伐轻盈的小巧妇人变成了一个像自然奇观一样的庞然大物。她像对待生活中其他考验一样坦然地接受了这一灾难。如今,在极度衰老的年纪,她得到的奖赏则是,镜子里的她,有着几乎没有皱纹的、紧实的、白里透红的肌肤,在这中间有一张小小的面孔,其眉眼仿佛尚待挖掘。光溜溜的双下巴下面,是隐藏在雪白的麦斯林纱下令人炫目的雪白胸脯,那里有一枚已故的明哥特先生的迷你肖像吊坠。胸部四周和以下部位,一波波的黑色丝绸从宽大的扶手椅边缘流泻而下,两只润白的小手犹如海鸥般悬浮在巨浪之上。

曼森·明哥特太太的脂肪负担早已使她无法上下楼梯,她以其特有的独立精神,在楼上开设了接待室,并且(公然违抗纽约所有的礼仪规矩)把自己安置在宅子的一楼。这样,当你和她一起坐在她起居室的窗前,你(通过一扇永远打开的门和卷起的锦缎门帘)会意外地看到一间卧室,里面有一张装饰得像沙发一样的巨型矮床,一个镶有花哨的蕾丝花边的梳妆台和一面镀金框架的镜子。

到访的人都为这异国情调的装饰感到震惊,同样也为之着迷,它使人联想到法国小说里的那些情景,建筑有可能诱发的伤风败俗是单纯的美国人做梦也想不到的。在邪恶的旧时代里,那些偷情的女人们就居住在这一类地方,在那些公寓里,所有的房间都在一层,以便她们能够像小说中描写的那样轻而易举地暗度陈仓。纽兰·阿切尔(他曾暗中把《卡莫尔先生》[3]中爱情的场景定格在明哥特太太的卧室里)想象着她在通奸的舞台背景下过着清白无辜的生活,这使他感到颇为有趣。同样地,他饶有兴致地想到,假如有那么一位情人是她想要的,这个果敢刚毅的女人也一定会得到他。

令人宽慰的是,在这对订婚夫妇来访时,奥兰斯卡伯爵夫人并不在她祖母的客厅里。明哥特夫人说她出去了。在这样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里,又是在“购物时间”,这样的事对一个名誉受损的女子来说似乎不太得体。但是无论如何,避免了她的在场所造成的尴尬,也避免了她不幸的过去可能给他们幸福的未来蒙上一层淡淡的阴影。正如所预料的一样,这次拜访进行得非常顺利。老明哥特太太对这门订婚非常满意,这也在密切关注此事的亲戚们的意料之中,并且在家族会议中仔细讨论过。那枚订婚戒指上有一颗又大又厚的蓝宝石,镶嵌在隐形的戒托内,获得了她绝对的赞赏。

“这是一种新的镶嵌技术,当然,把宝石展现得十分漂亮,但是在老式的眼光看来,就有点光秃秃的,”维兰德太太解释道,一面用安抚的目光看着他未来的女婿。

“老式的眼光?我希望你说的不是我吧,亲爱的?我喜欢一切新奇的玩意儿。”老祖宗一边说,一边把宝石举到她那双明亮的小眼睛前,那双眼睛没有受到任何眼镜的损害。“非常漂亮,”她说,一边还回戒指,“非常独特。在我们那个时代,一枚镶着珍珠的浮雕宝石就觉得很不错了。不过是那只手把戒指给衬托起来的,对吧?我亲爱的阿切尔先生?”她挥动着她的一只小手,手指甲尖尖的,手腕一层层的老年脂肪就像是象牙色的手镯。“我的戒指是罗马知名的费里吉亚尼制作的。你应该让他给梅订做,毫无疑问他会做得很好,我的孩子。她的手很大——正是这些现代运动扩大了关节——不过皮肤很白——婚礼什么时候举行呢?”她停了下来,眼睛盯着阿切尔的脸。

“哦——”维兰德太太呢喃道。年轻人朝着他的未婚妻微笑着,并回答说;“越快越好,如果明哥特太太您能支持我就更好了。”

“妈妈,我们得给他们一点时间,让他们更加了解彼此,”维兰德太太打断道,同时又装出一副不情愿的样子。老祖母回答说;“了解彼此?胡说八道!在纽约,谁不认识谁!亲爱的,让年轻人按他们自己的方式来;可别等美酒走了味儿。大斋期[4]前让他们结婚;到了冬天,我随时可能染上肺炎,我还想给他们主持婚礼喜宴呢。”

她接二连三地表明态度,客人们一时欣喜无比,一时不敢相信,一时感激不尽。这时门突然打开,一片愉悦祥和的气氛被打断,奥兰斯卡伯爵夫人走了进来。她戴着帽子和斗篷,后面跟着一个意想不到的身影,朱利奥斯·博福特。

两位女士之间响起一阵愉快的表姐妹之间的窃窃私语,明哥特太太把费里吉亚尼款式的戒指拿给银行家看。“哈!博福特,这可是难得的恩惠!”(她用奇怪的异国口吻称呼男士的姓氏。)

“谢谢。真希望这样的事能经常发生,”客人用一种从容而傲慢的方式说道。“我总是无法脱身,但是我遇见了艾伦伯爵夫人,她十分客气地让我陪她回家。”

“啊——既然艾伦回来了,我希望这个家欢快起来!”明哥特太太毫不避忌地喊道。“请坐——请坐,博福特;把那把黄色的扶手椅推来;既然你来了,我们就好好地聊聊。我听说你的舞会非常盛大,还听说你们邀请了莱缪尔·斯特拉瑟斯太太?哎——我倒是非常好奇,想亲自见见那个女人。”

她已经忘记了她的亲戚们,他们在艾伦·奥兰斯卡的带领下走进外面的大厅。老明哥特太太一向十分欣赏朱利奥斯·博福特,他们那种盛气凌人的气势和乐于打破常规的作风有着某种相似之处。此时,她急切地想要知道是什么使博福特夫妇决定(首次)邀请莱缪尔·斯特拉瑟斯太太,斯特拉瑟斯的“鞋油”寡妇。她去年刚刚结束一段漫长的欧洲启蒙旅居,重新回到纽约这个坚固的小城堡中。“当然,如果你和雷吉娜一起邀请了她,那么事情就这么定了。嗯,我们需要新鲜血液和金钱——而且我听说她还是那么漂亮,”这位爱好肉食的老太太断言道。

大厅里,当维兰德太太和梅穿上皮草的时候,阿切尔看见奥兰斯卡伯爵夫人有些疑虑地对他微笑着。

“显然你已经知道了——关于我和梅的事,”他说,羞涩地回应着她的目光。“她已经责备过我,因为昨晚在歌剧院没有告诉你这个消息;她嘱咐我告诉你我们订婚的事,但是人那么多,我没有做到。”

微笑从奥兰斯卡伯爵夫人的眼睛流转到她的嘴唇上;她看起来更加年轻,更像他小时候见到的那个大胆的、棕色头发的小艾伦·明哥特。“是的,我当然知道。而且非常高兴。但这样的事不应该首先在拥挤的人群中宣布。”另外两位女士来到了门口,她伸出手来。

“再见。改天来看我吧,”她说,依然看着阿切尔。

沿着第五大街往下,他们在马车里直言不讳地谈论着明哥特太太,她的年龄、精气神,和她所有令人钦佩的特质。没有人提到艾伦·奥兰斯卡;但是阿切尔知道维兰德太太心里在想:“艾伦的露面是一个错误,她刚回来的第二天,就在热闹的时刻和朱利奥斯·博福特走在第五大街上——”年轻人自己在心里补充道:“她应该知道,一位刚刚订婚的男士是不会花时间拜访已婚女士的。不过,我敢说在她生活的那个圈子里,他们会——他们根本不会干别的事。”尽管他自认为了解那些大都市人的观点,他仍然感谢上帝他是一个纽约人,并且即将和一位自己的同类联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