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洛维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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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达洛维夫人说,这花她得亲自去买。

因为露西的事够多的了,实在忙不过来。这些门都得从门框上卸下来,昂伯尔梅尔公司的人马上就到。接下来,克拉丽莎·达洛维又寻思,多么特别的一个早晨啊——空气清新得就像是特意送给海滩上的孩子们似的。

太开心了!太突然了!对于她来说,事情似乎总是如此。达洛维夫人猛地打开窗户,法式窗户那轻轻的吱扭声还未落,她已经一头扎入了博尔顿[1]户外的空气。清晨的空气是那么的清新、那么的宁静,当然要强于室内的,有如浪花拍打、亲吻,寒冷刺骨却不失庄重(对于一个当时年仅十八岁的女孩子而言)。站在开着的窗户前,她的感觉一点没错,某种可怕的事情就要降临。眼前的树木花草被烟雾缭绕,白嘴鸦飞来飞去。她站在那儿看啊看,只等彼得·沃尔什开口:“沉思什么?是这些蔬菜吗?”——是这样吗?“我宁要男人,也不要花椰菜”——不是吗?沃尔什他一定那么说过,一天早饭时她来到屋外的露台上时他说的。近日,沃尔什会从印度归来,六月还是七月,她也记不清了,因为他的信就写得模棱两可,但他说过的话她倒是还没忘。他的眼神、他的笑容、他的折叠刀,还有他的暴躁,多少往事早已烟消云散——真怪!——几句关于花椰菜的不起眼的话却……

她呆站在马路牙子上,等待着特奈尔公司的货车开过。一个风姿绰约的女人,这是斯克罗普·珀维斯对她的看法(因为此人对她的了解就好比一个威斯敏斯特的居民了解隔壁的邻居一样)。尽管她已年过五十,且患病以来愈发苍白,但她多少有点像鸟儿,像松鸦,衣着青绿、体态轻盈、性格活泼。她立在那儿,压根儿就没瞧见他。站得笔直,等待着过马路。

由于在威斯敏斯特已经住了——迄今为止多少年?有二十多年了吧。即便是置身于车流之中,抑或是半夜醒来,人们总能感受到一种特有的安静,或者是说肃穆,克拉丽莎对此持肯定态度。一种难以名状的停滞,大本钟敲响之前的凝固(但他们说,那也许是她的心脏受到流感影响的缘故)。听啊!钟声隆隆地响起来了。先是提示,悦耳动听;随后是报时,准确无误。沉闷的声波在空气中渐渐消逝。她在穿过维多利亚大街时想,我们都是傻子。因为只有上天才晓得,人类为什么如此热爱生活,怎样才会如此看待生活,精心构思,围绕自己来构建生活,无时不在推倒、重建。即便是十足的老古董、坐在门阶上喝酒的穷困潦倒之辈,也是如此。毋庸置疑,基于这一原因,议会法案也不能把他们怎么样:他们热爱生活。在人们的眼睛里,有人步伐轻盈、有人步伐沉重、也有人步履维艰;有人吼叫、有人喧嚣;还有那些四轮马车、机动汽车、公共汽车、厢式货车,胸前身后挂着广告牌、步伐沉重、摇摇晃晃的广告员;铜管乐队、手风琴的乐声;在胜利的欢呼声中,在铃儿的叮当声中,在头顶上空怪异的飞机发出的高歌声中,有她所热爱的东西;那就是伦敦六月这一刻的生活。

由于是六月中旬,战事已经结束。可是对于一些人来说,战争还没有结束,比如说福克斯克罗夫特夫人,由于可爱的儿子在战争中丧生,她昨晚还在大使馆悲痛欲绝呢,古老的马诺府也不知得归哪个堂兄表弟了;又比如说主持义卖的那个贝克思伯纳福女士,据人们说她最疼爱的约翰战死了,已经接到电报通知了。但是,战争终归还是结束了,谢天谢地,结束了。六月了,国王与王后已回宫。尽管时候尚早,可已是鼓声四起、万马奔腾、球拍起舞了。早晨天刚蒙蒙亮,洛兹、阿斯科特、拉内拉等好像披着一张隐约可见的灰蓝色的大网,不久天将大亮,网将褪去,草坪上将出现奔跑跳跃的马儿,它们前腿蹬地一跃而起;还有挥舞球拍的小伙子;还有身着麦斯林纱裙的姑娘们,嘻嘻哈哈,跳了一夜舞还不忘带着长得不怎么样的毛绒狗出来遛一圈。就在这时候,谨小慎微的富人遗孀们坐着汽车东奔西走,不知在忙什么。店主们不停地摆弄着橱窗里的真假钻石,那些海水蓝的胸针颇有十八世纪的风范,羡煞了美国人(悠着点,不要为了追求伊丽莎白时代的风格而乱买乱购)。而作为这个国家的一份子,她本人也不切实际地热衷于此,因为她的先辈们曾在乔治时代当过朝臣。就在那晚,她也灯火通明组织起了聚会。可是多么奇怪呀,一进公园,那静、那雾、那嗡嗡声、欢快的鸭群慢慢游、大脖子鸟摇摇摆摆走在岸上。从对面的政府大楼向她走来的人会是谁呢?更确切地说,是提着有皇家纹章图案的公文箱的那人。除了休·惠特布雷德还能有谁,她的老朋友休,可亲可敬的休!

“你早啊,克拉丽莎!”休说,语气极为夸张,因为他们从小就认识,“你这是要上哪儿去?”

“我喜欢在伦敦的街头走走,”达洛维夫人说,“确实比在乡下好多了。”

他们刚进城,可惜是来求医的。别人进城是看戏、看电影,带女儿们出来见见世面,而惠特布雷德夫妇进城来是看医生的。克拉丽莎不知有多少次去疗养院探望过伊夫琳·惠特布雷德,这次又病了?休说伊夫琳就是不同于常人,和衣着体面(他衣着讲究,大概不得不如此,也许是因为他在宫里当着的缘故)、男人味十足、眉清目秀、魁梧健壮的他形成鲜明对比。他的妻子身体有点毛病,不过不太严重。作为老朋友,不用多说,克拉丽莎·达洛维夫人也明白。啊,是的,此言不虚,真是麻烦!几乎就在同时,她突然意识到她戴的帽子怪怪的,让她觉得自己像个小妹妹。兴许是这顶帽子不适合早晨戴?但休总是让她产生这样一种感觉。他一面匆匆赶路,一面过于礼貌地摘下帽子,向她保证她就像个十八岁的小姑娘。还说他今晚一定会参加她组织的聚会,伊夫琳也绝对支持,只是他可能会晚到一会儿,因为他必须先带吉姆的儿子去参加宫中的聚会。在休面前克拉丽莎总是觉得自己拘谨,有点儿学生气。但是出于对他的爱慕,也因为早就认识他,达洛维夫人认为休确实是个有个性的好人,尽管理查德差点被他气疯。至于彼得·沃尔什,就因为她喜欢休,至今都没有原谅她。

发生在博尔顿的件件往事,她都记忆犹新:彼得大怒,休当然不是他的对手,但也不像彼得所说的那样无能到像个理发师练手的假头。当休的老母亲要他放弃射击,或者是带她去巴斯[2],他都照办了,毫无二话。他真的一点都不自私,至于彼得说他没心没肺,除了英国绅士的礼貌和教养一无是处,那只是她亲爱的彼得盛怒之下的气话。休有时可能让人难以接受,不可理喻,但也有可爱的一面,还是值得与他在这样的早晨一起散步的。

(六月已给树木披上了绿装。皮姆利科[3]的母亲们在给孩子喂奶。消息不断从舰队传到海军军部。阿林顿街和皮卡迪利广场的热闹气氛好像把公园内的空气给弄热乎了,继而又使树叶发热、发光,充满神圣的活力,这正是克拉丽莎所喜爱的。跳舞、骑马,都是她所喜爱的。)

也许他们分开有几百年了,她和彼得。克拉丽莎从未给彼得写过一封信,彼得写给克拉丽莎的信也索然无味。可她突然间想到,如果他现在和我在一起,他会说些什么呢?想到过去与他在一起时的情景、那些岁月,克拉丽莎的内心很平静,全然没有了往日的苦涩。这也许是对她关心他人的一种奖赏。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他们回到了圣詹姆斯公园的中央,这确有其事。但是不管那天的天气有多好,也不管树木、花草,还是粉衣服的小姑娘,它们多好,彼得对此全然不顾。不过,只要她肯发话,他就会戴上眼镜,看它一看。他所关心的是世界的局势、瓦格纳的曲子、波普的诗、人性等永恒的话题,还有她灵魂深处的弱点。他责备她时是多么的严厉!他们的争吵是多么的激烈!她要嫁给一个首相,做站在楼梯上迎接宾客的女主人。他称她是十足的宴会女主人(为此她曾在卧室里大哭一场),他说她就是个当女主人的料。

克拉丽莎发现自己仍在圣詹姆斯公园和彼得据理力争,仍然竭力辩称自己没有嫁给他是对的,事实也是这样。因为一旦结婚,即使两人在一个家里朝夕相处,也必须有一定的独立性,也要给对方一点自由。她和理查德两人都做到了。(比如说,今天上午他在哪里?也许是某个委员会,她从不过问。)要是和彼得在一起那就不同了,事事都得彼此知晓,事事都得一清二楚。这种状况实在让人难以容忍,当小花园温泉旁那一幕真要发生时,她必须与他一刀两断,否则就会坏事,两人都将身败名裂,这是肯定的。尽管她多年来经受着利箭穿心般的悲伤与痛苦。后来在一次音乐会上有人告诉她,彼得在去印度的船上遇到了一个女人,并娶之为妻,闻听此言她深感震惊。这一切她永远都不会忘记!冷漠、无情、假正经,这是他对她的评价。她永远都不会明白他究竟在乎什么,但是那些印度女人大概会,那些愚蠢、漂亮、轻浮的货色。她这是纯属瞎操心,因为他很幸福,请她放心,绝对幸福,尽管他从未做成过一件他们商量好要做的事。他这一生是失败的,至今还令她十分气愤。

克拉丽莎已到达公园门口,在那里稍作停留,望着皮卡迪利大街上的公共汽车。

现在她可不愿意对任何人指手划脚。她呀,感觉自己还小,其实已不小了,只是说不出口罢了;她呀,以为自己看问题透彻,其实只是在外部观望。每当她看来往的出租车的时候,总有一种漂泊在外,独自一人远在海上的感觉,一种日子难熬的感觉。她并非自以为聪明,也并非天姿过人。她是怎样靠丹尼尔斯传授的那一点点知识走过来的,连她自己也搞不清。她什么也不懂,不懂语言,不懂历史,除了睡觉前看点回忆录,基本不看书。然而这一切,这过往的出租车,对于她来说有绝对的吸引力。关于彼得她不想多说什么,关于自己也不想再说三道四。

克拉丽莎一边走一边想,她惟一的天赋就是凭直觉识人。如果你把她和另外一个人放在一间屋子里,她就会像猫儿一样缩成一团,大气都不敢出。德文都府、巴斯府、装饰着瓷鹦鹉的房子,它们灯火辉煌的样子她都领略过。她还记得西尔维娅、弗蕾德、萨莉·西顿等一帮人,她们彻夜狂舞。她还记得,四轮运货马车打这里经过去市场的情景,坐车回家路过公园时的情景。还记得自己曾把一枚硬币投入塞尔彭蒂河[4]。这些,每个人都记得。但她所爱的,就是眼前的一切,就是此时、就在此地的事物,包括坐在出租车里的那位胖女人。她一边继续往邦德街方向走,一边问自己,这重要吗?她必然会彻底终止自己的行为,这重要吗?没有她地球照样转,她会生气吗?死可以终结一切,难道这不会令一些人得到安慰吗?但是,不管怎么说,在伦敦的街头,世事沉浮,这里也罢,那里也好,她活下来了,彼得也活下来了,活在彼此的心中。她属于家乡的树,属于旧日家乡凌乱不堪的房屋,属于家乡未曾谋面的人们。她像薄雾一样飘荡在她最熟悉的人群中,挂在他们的枝头,正如她曾见过的那种景象,但是她这团薄雾飘到了遥远的远方。现在当她站在哈查德书店外边向里看的时候,会有怎样的梦想呢?她想重新得到什么?看到了打开的书中有两行诗,心里想着乡下泛白的黎明会是怎样一番景象呢,这两句诗是:

无惧骄阳酷暑

休怕寒冬肆虐[5]

在这一经历过无数世事的人生晚期,每个人,无论男女,都是饱含泪水。泪水和忧伤,勇气和耐力,以及一种完全正义和坚韧的态度。举个例子,她想到了她最崇敬的女人——主持义卖的贝克思伯纳福女士。

书店里有《乔罗克思的远足与欢乐》,有《肥皂海绵》和《阿斯奎思夫人回忆录》,还有《尼日利亚狩猎记》,这些书全部都展开摆放在那里。这里有如此多的书籍,但没有一本是可以带去疗养院给伊夫琳·惠特布雷德看的。这个人实在是难伺候,没有哪样东西可以把她逗乐,也没有哪样东西能够让这个干瘪到无法形容的小女人看到克拉丽莎进门时表现得稍微热情一点,然后再坐下来谈论妇科病这一无了无休的话题。她何尝不想啊,何尝不想人们在她进门时能够表现得高兴一点。想到这,克拉丽莎就转身又向邦德街走去,心里很是苦恼,干什么事情总是另找别的理由,太愚蠢了。她一直以来就做理查德那样的人,不管做什么事情总是为自己着想。她在等着过马路时心想。人生啊,有一半时间不是顺风顺水,世上有一半的事情不是为自己而做,而是为了照顾别人的想法。她知道这是完全愚蠢的(这时警察举起了手),因为从来没有人理解她这种心思,哪怕连一秒都没有。哦!如若生活能够再来一次,那该是另一番景象了吧!克拉丽莎边想边上了人行道。

重要的是,克拉丽莎一直以来都希望自己的皮肤会和贝克思伯纳福女士的一样黑,好似皱巴巴的皮革,外加一双漂亮的眼睛。一直希望自己还会像贝克思伯纳福女士那样,动作舒缓而庄重,身材高大,像男人一样对政治非常感兴趣,乡下有房子,格外有人格魅力、待人诚恳。可这些她一样都没有,身材细得像豌豆苗,脸小得让人忍俊不禁,嘴像鸟嘴。不过她姿态还算优雅,手脚生得还算不错,虽然花钱不多,但穿着打扮都很得体。克拉丽莎的身体(她停下来在看一幅荷兰画)常常显得无足轻重。一种极为奇怪的感觉油然而生,克拉丽莎感觉自己隐身了,不为人所见,也不为人所知。再也不用结婚,再也不用生孩子,只是随着人潮庄严地向前迈步,走上邦德街头。这就是现在的达洛维夫人,她甚至不再是克拉丽莎了,只是是理查德·达洛维太太了。

邦德街令她神往,这个季节的清晨,邦德街彩旗招展,店铺林立,既不张扬也不出彩,她父亲买了五十年西装的店还在卖苏格兰斜纹呢子,还有卖珍珠的店,卖冷冻鲑鱼的店。

“还是老样子,”克拉丽莎看着水产店说,“老样子。”她停在一家手套店的窗外,要是在战前你可以在这里买到中意的手套。她的老叔威廉过去常说,看鞋和手套识女人。可她的叔叔在大战中途的一个早晨再也没有醒过来,他曾说过:“我活够了。”至于手套和鞋,克拉丽莎对手套情有独钟。但是她的女儿,她的伊利莎白,对手套和鞋一点都不感兴趣。

一点都不感兴趣,克拉丽莎朝着为她准备聚会用花的店铺方向边走边想。伊利莎白真正关心的是她的狗,她的命根子。今天早上整个家里弥漫着一股难闻的焦油味。格里兹尔再可怜也不比基尔曼小姐差,犬瘟热、焦油味等再不好也比关在卧室里念经强。比什么都好,就差说这一句了。但是,正如理查德所言,这也许仅仅是一个阶段性问题,所有女孩子都要经历这一阶段的。也许是恋爱了,但为什么会是和基尔曼小姐好上呢?基尔曼遭受过不好的对待,人们必须给予理解才对,理查德说她很有能耐,是一个真正有历史头脑的人。不管怎么说,她们是分不开了,而且她女儿伊利莎白也去参领圣餐了。至于她女儿穿什么样的衣服,如何对待前来领圣餐的人们,克拉丽莎一点也不关心。因为她的经验告诉她,宗教的狂热反而使人冷酷(就这么点原因);宗教的狂热反而会淡化她们的情感,因为基尔曼小姐愿意为俄罗斯人做任何事,为奥地利人忍饥挨饿,但私下里由于生活不幸,变得麻木不仁,时常穿着一件绿色的防水布大衣。年复一年,她就穿那件大衣,大汗淋漓的。进屋后用不了五分钟,她就会使你感受到她的崇高,你的渺小,她是多么的穷,你是多么的富。她住在贫民窟里,无垫、无毯、无床,要什么没什么。内心的不平已使她的灵魂变得锈迹斑斑,大战期间被学校开除了的——可怜的、满腹牢骚的苦命人。因为人们憎恨的不是她本人,而是她的思想,毫无疑问她的思想有很大一部分都是吸收来的,很多都不属于她自己。她变成了一个与人们夜斗的鬼怪,变成了一个欺凌我们、吸我们血的鬼怪、统治者、暴君。如果再掷一次骰子,毫无疑问,朝上的就是黑色而不是白色,那样克拉丽莎就会喜欢基尔曼小姐的!但是今生不会了,绝不会了。

这个凶残的狂魔在她心里翻搅不停,激怒了她。她仿佛听见树枝咔嚓直响,感觉到怪魔的蹄子踏入了枝繁叶茂的森林深处,踏入了灵魂的深处。她从未舒心过,从未安全过,因为这个怪魔无时不在她心中翻腾,特别是自她生病以来,这个怪魔更疯狂了,弄得她脊背生疼。它不仅带给她肉体上的疼痛,而且动摇、扭曲了美貌、友谊、健康、被爱和营造温馨家园所带来的乐趣,似乎真的有个魔鬼在动摇生活的根基,似乎这一切都不过是自恋。这般仇恨!

胡闹,简直是胡闹!克拉丽莎冲着自己大喊大叫,随后推开弹簧门进入马尔伯里花店。

身材高挑的克拉丽莎迈着轻快的步伐前行,立即前来迎接她的是纽扣脸皮姆小姐,皮姆的双手总是通红通红的,好像是经常泡在冷水里侍弄花。

店里有飞燕草、香豌豆花、丁香花束,还有康乃馨、大量的康乃馨,有玫瑰、鸢尾花。啊!真香!和皮姆小姐交谈的同时,克拉丽莎不忘大口地呼吸这夹杂着泥土味的芳香。皮姆小姐曾受到过她的帮助,认为她这人心好。心好,那是多年前的事了,不过今年她已经显出老态来了。克拉丽莎眼睛微闭,一会儿闻闻鸢尾花,一会儿闻闻玫瑰花,一会儿又转向丁香花,尽情地吸着花的芳香,摆脱街头的喧嚣,享受这里的清爽。而后她睁大眼睛,多么新鲜的玫瑰花啊!像是刚洗好的花边亚麻布放在柳条托盘上;深红色的康乃馨排列整齐,高昂着头;所有的香豌豆都向盆外蔓延,有浅紫色的、有雪白的、还有灰白的——如同夏日的傍晚,天空很蓝,姑娘们心情大好,穿上麦斯林纱裙出来采摘香豌豆和玫瑰花,随着天色渐暗,飞燕草、康乃馨、白星海芋、鸢尾花都谢了。可现在是六点多不到七点的样子,玫瑰花、康乃馨、鸢尾花、丁香花,每一种花都正开得灿烂,白的、紫的、红的、深橙色的应有尽有。雾蒙蒙的花坛里的每朵花都像燃烧着的火焰,那样的柔和、那样的纯洁。围绕天芥菜、夜来香飞舞的那些灰白色蛾子也让克拉丽莎喜欢!

克拉丽莎开始跟随皮姆小姐一起选花,嘴里却不停地在说,胡闹,胡闹,声音越来越轻。仿佛眼前这美景、这芳香、这色彩,以及皮姆小姐对她的喜爱与信任,就像浪花一般冲刷全身,冲掉了仇恨,冲掉了怪魔,冲走了一切。她任由浪花冲刷,一次一次被抛在空中。哦!不知是谁在外边的大街上开了一枪。

“天啊!那些汽车……”皮姆小姐来不及放下怀里那抱香豌豆花就急忙去窗户边看,随后带着歉意的微笑又折了回来,好像那些汽车爆胎全都是她的错。

剧烈的爆炸声来自一辆汽车,这辆汽车停在了马尔伯里花店窗户的人行道边,爆炸声把达洛维夫人吓了一大跳,把皮姆小姐吸引到窗户边看了一下,还让她觉得心里很不好意思。过往的行人当然也是驻足观看,刚好看见一张重要人物的面孔和鸽灰色的座套,随即一只男人的手就把车窗帘给拉上了,除了有一小块鸽灰色以外就什么也看不见了。

谣言马上就传开了,从邦德街的中央传到牛津街,再到另一头的阿特金森香料店。它悄无声息,像一片云那样快速飘动,又像是一块面纱盖住群山。这片云突如其来地落到人们脸上,这些疑惑的脸好像瞬间清醒、安静!可是现在人们好像被神秘女神的翅膀给掸拂过了,他们听到了权威的声音。宗教的精灵无处不在,她们被蒙上双眼,嘴巴张得大大的。谁也不知道刚才看见的脸是谁的,是威尔士亲王的?还是王后的?或者是首相的?究竟是谁的?谁也不知道。

埃德加·杰·沃基斯的胳膊上套着一个铅筒,他说:“是首相的汽车儿。”他说话口齿不清,勉强可以听得见,就这还不忘幽默一把。

塞普蒂默斯·沃伦·史密斯发现无法通行,就听见了他这句话。

塞普蒂默斯·沃伦·史密斯,年纪三十上下,白色皮肤,鹰钩鼻子,脚下穿着一双棕色鞋,身披一件破旧外衣,淡褐色的眼睛流露出恐惧的神情,就连完全不认识的陌生人看了都感到恐惧。老天已扬起了鞭子,它会落到谁的头上呢?

一时间一切都停滞不动了。那发动机的震动声听起来就像脉搏在跳动,却跳得不规则。此时的阳光异常得毒,那辆汽车停在了马尔伯里花店的窗外。公共汽车上,几位老妇撑开了自己的黑色阳伞,紧接着这边一把绿伞,那边一把红伞都啪啪地打开了。达洛维夫人好奇地抬起粉红色的面部、皱起下巴、抱着一大捧香豌豆花来到窗前向外看,想看个究竟。众人都在看那辆汽车,塞普蒂默斯在看,男孩子们也跳下自行车来看,人越聚越多,阻塞了交通。汽车依旧停在那里,车窗帘已拉上,塞普蒂默斯寻思这窗帘上的神秘图案像一棵树。发生在他的眼前的这等事而,把各色人等逐步聚拢,似乎是什么恐怖事件就要浮出水面,喷薄欲发,这可把他给怕坏了。大地在摇晃、颤抖,熊熊大火眼看就要燃烧起来了。是我挡道了吗?塞普蒂默斯这么想。人们不是正看着他吗?冲他指指点点吗?他不是为了某种目的而呆站在那儿,呆站在人行道上了吗?但究竟是为了何种目的呢?

他妻子说:“咱们走吧,塞普蒂默斯……”他的妻子是一个意大利女孩,身材矮小,灰黄色皮肤,尖嘴猴腮,眼睛却很大。

但是卢克雷齐娅她自己却忍不住要看那辆汽车以及窗帘上的树形图案。车里坐的是王后吗?王后出来买东西了?

那辆汽车的司机一直在忙活,打开什么东西、拧转、再关上,最后进了驾驶室。

“快点……”卢克雷齐娅说。

由于他们结婚四五年了,所以她那丈夫塞普蒂默斯暴跳如雷,生气地说:“行了!”好像是卢克雷齐娅打断了他。

人们一定注意到了,人们也一定看到了。卢克雷齐娅眼看着众人瞪大眼晴紧盯着那辆汽车,同时心里在想,英国人,连同他们的孩子、马匹和服饰,在某种程度上还是受到了她的青睐。但他们是普通民众,因为塞普蒂默斯曾说过,“我不想活了”,多可怕的一句话呀。假使他们听见了这句话,会有什么样反应?她看了看这群人。救命!救命!她真想向肉店的伙计和女人们求救。那是去年的秋天,她和塞普蒂默斯站在河堤上,合披一件斗篷,塞普蒂默斯只顾看报不说话,卢克雷齐娅从他手中一把夺过报纸,当着在场老人的面大笑起来。但是为了掩饰自己的过失,她必须带他离开此地,到公园里去。

“现在我们可以过了吧……”卢克雷齐娅说。

虽然他们没有多少感情,但她还是有权拉扯他的胳膊,于是塞普蒂默斯递给了她一根“骨头”[6]。卢克雷齐娅头脑简单易冲动,年纪不大只有二十四岁,在英国这边没有一个朋友,她也是为了塞普蒂默斯·沃伦·史密斯才离开意大利的。

那辆汽车窗帘紧掩,人不露面、不声张,朝皮卡迪利的方向低调前行。虽是这样,还是引起了人们的关注,把大街两侧的行人搞得晕头转向,他们一致都嘴上不说,但内心里充满崇敬之情,到底是在崇敬谁?是王后、亲王,还是首相,谁也不知道。汽车里那张脸只露过一次面,没几秒钟时间,仅有三个人看见过。至于性别,现在仍存在争议。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一定是位大人物。大人物打这经过,与平民百姓仅一巴掌的距离却不露面,这也许是他们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近距离接触英王陛下。英王陛下是国家的象征,永久的象征。等到将来有一天伦敦变成了杂草丛生的小路,就在这个星期三上午急匆匆行走在人行道上的行人变成白骨的时候,结婚项链与无数蛀牙的金质填料一起掺混在土里的时候,到那时这个国家的象征就会被好奇的古文物研究者们筛查古遗址时给发现。汽车里坐的是谁也将会公之于众。

极有可能是王后,达洛维夫人拿着花走出马尔伯里花店时心里这么盘算,是王后。当她站在花店外,那辆汽车,窗帘紧掩,在离她一尺开外的地方驶过时,达洛维夫人表情极其庄重但极其短暂。王后这是要去医院,还是要去出席卖场开业仪式,克拉丽莎这么想。

一天中的这个时候正是人多的时候。下议院、阿斯科特[7]、赫灵海姆[8],这些地方有什么活动?克拉丽莎不太清楚,因为这条街受阻了。看到坐在公共汽车两侧的英国中产阶级,他们随身携带阳伞、雨伞,这么热的天气还穿着皮草,在克拉丽莎看来实在是可笑至极,可笑的程度超出了人们的想象。拥挤事件因王后而起,结果王后本人也不能通行。克拉丽莎被堵在了布鲁克街的一边,约翰·巴克赫斯特爵士被挡在了街的另一边,中间就是那辆汽车(约翰爵士参与制定法律有多年了,他喜欢穿戴整齐的女人)。这时,只见那司机身子略微前倾,不知对警察说了些什么还是出示了什么东西,只见那警察敬了个礼,胳膊一抬,头一歪,公共汽车就移到了边上,那汽车就过去了。慢慢地、悄无声息地就过去了。

克拉丽莎在猜测,当然她也知道,随从手上有一个白色的圆形物,它很神奇,就是一块刻有名字的圆盘,让她给看见了,至于圆盘上刻着谁的名字,是王后的?是威尔士亲王的?还是首相的?就不得而知了。那枚圆盘就凭本身的光环开道(克拉丽莎看到着车子一点一点变小,直至消失在视野之外),走到哪都是熠熠生辉。休·惠特布雷德和他的全体同事们,清一色的英格兰绅士,那天晚上就在白金汉宫。克拉丽莎也在组织聚会,她装了一回粗,站在了最高处。

车子走了,可余波未平,波及到了邦德街两侧的手套店、帽子店和成衣店等店铺。有那么三十秒钟时间,所有的人都朝着一个方向——窗户。女士们正在挑选手套——至胳膊肘的还是过胳膊肘的,淡黄色的还是浅灰色的?——突然停了下来,话音刚落事情就发生了。这事单独来看,不算回事,即便是能够传送远在中国的震波的精密仪器,也无法记录这次要事件的振动频率;综合各方面因素来看,还是件大事,牵动着各方的情感。因为在所有的帽店和成衣店,互不相识的人们互相望着对方,浮想联翩,想到了死者、想到了彩旗,也想到了大英帝国。在后街的一家酒馆里,一位殖民地居民辱骂了温莎王宫,结果惹得人们议论纷纷、怒摔啤酒瓶,并且引发大范围吵闹,不知怎么还传到了街对面买纯白丝带打底衫准备结婚的姑娘们耳朵里。汽车打这经过,表面上是引起了一阵骚动,深层次来看它的影响极其深远。

汽车徐徐前行,过了皮卡迪利广场,转向了圣詹姆斯大街。一群燕尾服、白衬衫、大背头,穿戴整齐,高大威武的男人,不知什么原因,手背在身后,站在布鲁克斯俱乐部的窗户下,严密注视着周围的动向。不禁让人觉得要有大人物经过,“不朽”的光芒投射到这些人身上,如同先前投射到了克拉丽莎·达洛维身上一般。他们马上立正,把手放下,随时准备服侍他们的君王,如果需要的话,到炮口待命,延袭了先辈们那一套做法。身后那些白色半身塑像和摆放着些《闲谈者》杂志和几瓶苏打水的小桌子似乎表示认同;似乎表明在英格兰是粮食充足、住房宽敞;似乎在反射车轮微弱的嗡嗡声,正如回音廊的墙壁可以反射单一一种声音,借助整个教堂的力量把声音响亮地传开。披着方巾的莫尔·普拉特手捧鲜花站在人行道上,祝福那个亲爱的男孩一切都好(肯定是威尔士亲王)。要不是看见警察盯着她,不许她这样表忠心,这个爱尔兰老太太还会往圣詹姆斯街上丢些钱,钱不多,够买一瓶啤酒或一束玫瑰,纯粹是出于好玩和对穷人的蔑视。圣詹姆斯宫的卫兵敬礼致意,王后亚历山德拉的警察回礼表示谢意。

也就在这段时间,一小部分人聚集在了白金汉宫的大门口。他们都是些穷人,无精打采但满怀信心地在等待着。观看旗帜飘扬的王宫,观看衣裙迎风飘舞的维多利亚女王雕像,欣赏层层叠叠的喷泉流水和天竺葵。他们在墨尔街上众多车辆中挑选,先这辆后那辆,空洞地带着敬意看着乘车出行的普通人。不管哪辆汽车经过,他们都要把颂词温习一遍,生怕忘了。一想到皇家在看着他们,王后低头致意、亲王行礼致敬,任由流言蜚语进入他们的血管,刺激大腿部的神经。一想到天堂般的生活赐予了国王们,想到王室侍从和屈膝礼,想到王后的玩偶之家,嫁了人的玛丽公主,还有亲王——对!是亲王!据人们说,他长相酷似老爱德华国王,只是苗条了许多。亲王住在圣詹姆斯宫,但是说不定他早上会过来拜见母亲。

上面的话出自莎拉·贝尔奇利之口,她怀里抱着孩子,不时踮起脚尖,好像站在她位于皮姆利科家中的炉围旁,眼睛始终不离墨尔街。与此同时,埃米莉·科茨远眺王宫的窗户,想到了女佣人,无数的女佣人,卧室,数不清的卧室。牵着阿伯丁狸的一位老绅士来了,许多无业游民也来了,人越来越多。小个子鲍利先生在阿尔巴尼有几间房子,他的生活圈子好像被蜡封在了里面,今天可怜的女人们等着看王后经过,可怜的女人、乖巧的小孩子、孤儿、寡妇、大战让他满含泪水,封闭的生活可能要被突然解封了,解封的时候不对,使人有点伤感。一阵微风带着从未有过的暖意顺着墨尔街吹来,穿过小树,路过英雄铜像,吹动了鲍利先生等英国人怀中的旗帜,汽车拐入墨尔街时,鲍利先生举起帽子,待车子靠近时,举得高高的。任凭皮姆利科的母亲们怎么挤,他都站得直直的。汽车来了。

突然间,科茨夫人抬头向天上看。一阵嘈杂的飞机轰鸣声传入了人们耳中,人们有种不祥的预感。飞机就在树头,尾部冒出白烟,扭来扭去确实像写字。在空中书写字母!大家都抬头望去。

飞机直冲下来,又直上云天,画了一个圆圈,加速、下降、上升,不管它做什么动作,也不管它去哪里,身后总留下一道白色的浓烟。这白烟在空中翻卷、盘绕,构成了一个个字母,都是些什么字母呢?C?E?还是L?这些字母只能保留一小会儿,然后就飘移、逐渐散开,最后消失在空中。飞机马上又换一个地方,又开始写K、E、Y,也许是?

“Glaxo”科茨夫人说,从说话声音可以听出她有点紧张,心存敬畏。她皮肤白皙的孩子呆呆地躺在她怀里,和她一样一直注视着天空。

“Kreemo”布莱奇利夫人小声嘟囔道,像个呓语的梦游者。鲍利先生高举帽子,一动不动地望着天空。整个墨尔街上,人们都是站在那里抬头望天空。望着望着,全场变得一片寂静,只见一队海鸥从上空飞过,它们轮流领头。就在这极度安静与平和的气氛中,在眼里只有这一队白色海鸥的时候,时钟敲了十一下,钟声渐渐消逝在海鸥群里。

那架飞机转弯、加速、俯冲,随心所欲,快捷、自由,像个滑冰者——

“那是一个E,”布莱齐利夫人说,——又像一个舞者——

“那是toffee,”鲍利先生低语道——(那辆汽车进了大门,可没人看见它),飞机关掉烟雾,飞得越来越远,烟雾渐渐散去与白云融合在一起。

飞机飞走了,躲在云层后面,响声也听不见了。字母E、G,或者是L并入了云堆里,云朵自由自在地飘荡,像是按既定方针由西向东去执行一项重要的任务,一项不可泄密的任务。的确如此,一项极其重要的任务。而后,像一列火车突然钻出隧道一般,就在同时那架飞机再次冲出云层,刺耳的声音钻进墨尔街上、格林公园、皮卡迪利广场、里真特街、里真特公园内所有人的耳朵里,机尾喷出来的烟雾弯来扭去,飞机忽而下降忽而上升,写出了一个又一个的字母——但不知道究竟写了些什么?

卢克雷齐娅·沃伦·史密斯紧挨住丈夫坐在布罗德大道里真特公园内的椅子上,抬头望天空。

“看,你看,塞普蒂默斯!”卢克雷齐娅大声喊道。因为霍姆斯太夫曾嘱咐她要努力让她的丈夫对自身以外的事物产生兴趣(他本来没什么大病,只是稍微有点不正常。)

于是,塞普蒂默斯一面抬头望天空一面想,他们这是向我发信号。不过不是用实际词汇,也就是说,他还不懂这种语言。但这是最最朴素的语言,这是一种美,一种细腻的美。当他看到用烟雾写的字成为语言并逐渐消散在空中,他的眼里噙满了泪水。这些字用它们无尽的慈爱和善意赐予他一种又一种无法想象的美,通过信号传递它们的意图,即永久免费为他提供美、更多的美,只能观看的美。激动地眼泪顺着他的脸颊流了下来。

是“toffee”,他们在为太妃糖做广告,一个保姆对雷齐娅说的。他们一起开始拼读t-o-f……

“K-R-”那个保姆说,塞普蒂默斯听见她在他耳边说“Kay Arr”,语气深沉而柔和,像一台声音圆润的风琴,但还有点刺耳像蚂蚱叫,饶有兴致地擦着他的脊柱,并将声波传入他的大脑,在大脑中震荡,最后突然停了。这确实是一项重大发现,那就是人的声音在一定的大气条件下(因为人必须讲科学,科学为重)可以激活树的生命!雷齐娅兴奋至极,手重重地放在他的膝盖上,硬把他压得不能动弹。或者说,榆树的那个高兴劲儿啊随树叶的飘落起起落落、起起落落,颜色忽浅忽深,由蓝到绿,就像马背上的鬃毛、女人身上的羽毛饰品一样起起伏伏,如此状丽,这些景象会使他发疯。但是,他不会疯。他会闭上眼睛什么也不看。

但是,树叶是活的,树也是活的,它们会召唤他。树叶上下扇动通过成千上万的纤维与坐在那儿的塞普蒂默斯身体相通。枝调伸展,他也跟着表明立场。错落有致的喷泉内,麻雀拍打着翅膀上下翻飞就很能说明问题,不管是白色的还是蓝色的都以黑色的树枝为条纹。麻雀的叫声与预设环境协调一致,它们之间保持的空间,与叫声本身一样意义重大。一个小孩哇哇地哭了,远处的号声就会响起。所有这些都加到一块就意味着新的一种宗教信仰诞生了——

“塞普蒂默斯!”雷齐娅大喊。塞普蒂默斯猛地吓了一跳,想必人们都注意到了。

“我要到喷泉那儿散步,一会儿回来。”雷齐娅说。

因为雷齐娅实在忍受不下去了。也许霍姆斯大夫会说他的病情没什么大不了的,但雷齐娅还是宁愿他死了!她不能总是坐在他身边,看他干瞪眼,对她不理不睬,还动不动就把事情给搅黄。天空和树、孩子们玩耍、拉车、吹哨子、摔跤,全都被他搅黄。他还不想自杀,雷齐娅又无处诉说。“塞普蒂默斯工作一直都太辛苦了。”——这是她惟一能对母亲说的话。爱可以使一个人孤独,她心里是这么想的。她不能跟任何人讲,就连塞普蒂默斯也不能。她回头看了看,看见他穿一件破大衣一个人坐那儿,弓着背,两眼瞪着前方。对于一个男人来说,自杀是懦夫的表现,但是塞普蒂默斯曾经上过战场、打过仗,没怕过谁,现在他已不是那个塞普蒂默斯了。雷齐娅穿上蕾丝衣领,戴上新帽子,塞普蒂默斯看都不看一眼,没有她他反倒才高兴。反过来,除了他没人会让她高兴,没有!他很自私,男人们都这样。因为他没病,霍姆斯大夫说过,没什么大不了的。雷齐娅伸出手,看!她的结婚戒指往下掉,都戴不住了——她太瘦了。受罪的就她一个人,但是她无处诉说。

远在她的家乡意大利,白色的房子,姐妹们围坐在房间里编织帽子。到了晚上,街道上熙熙攘攘,人们有说有笑。不像这个鬼地方,人们半死不活,蜷缩在轮椅上,看花瓶里那两朵难看的插花。

“应该去看看米兰花园,”雷齐娅嗓门很大,但是说给谁听呢?

一个人也没有。她的话转瞬即逝,以火箭的速度。它所迸发出来的火花,不经意间点亮了夜空,但很快就熄灭了。黑暗降临,泼撒在了房屋和塔身上,荒凉的山坡也服软了,最后陷入一片黑暗之中。虽说它们看不见了,可终究没有消失;虽然它们的色彩被强行剥夺,窗口一片空白,心情更加沉重,但它们还是散发出慷慨大方的白天未能传递出来的东西——暗夜集聚问题与不确定因素,把它们全都挤在一块儿;而晨曦把墙壁给洗白、把窗户给照亮、把田间的雾给赶走、引牛儿安心去吃草,一切都又盛装出现在了眼前,存在感再现,人们又感受到了一丝慰藉。我很孤独!我很孤独!她在里真特公园的温泉旁大喊(眼睛看着那个印度人和他的十字架)。仿佛是在午夜,所有的疆界都消失了,国家又回到了远古时代的状态。正如古罗马人所见,他们登陆时,山没有名字,河流不知去向,混沌一片——这就是她的黑暗世界。突然仿佛一块暗礁露了头,她站到上面去讲述她是如何成为塞普蒂默斯的妻子的,几年前在米兰结的婚,成为了他的妻子,并且答应永不对人说他是疯子!——转身,暗礁下去了,她也随之跌落。因为他已离去,她想,——去了,正如他所扬言的,自杀——扑到马车下!但是,没有,他还在那儿,依然一个人坐在椅子上,身穿那件破大衣,两腿交叉,眼睛不知看哪里,嘴里不知说什么。

树不可以砍伐,因为有神的保佑。(他把这样的一些心得体会都记在了信封背面。)改变世界。不可因仇而杀。有事别藏心里(他记了下来)他在等待,他在倾听。一只麻雀落在了对面的围栏上喳喳叫塞普蒂默斯,塞普蒂默斯,一连叫了四五遍还不停,才拉长声调用希腊语唱开了,唱得精神饱满、悦耳动听,唱什么世间没有罪恶;又一只麻雀从河那面它们生活的树丛中飞过来了,从那死人出没的地方飞过来了,它们拉长声音一起用希腊语唱,歌声动人,唱什么没有死亡。

那是他的手,那是死神。白色的东西正汇集在对面的围栏后面,但是他不敢看,埃文斯就在围栏后面!

“你在说什么?”雷齐娅突然问,并挨住塞普蒂默斯坐下。

又打断了!她动不动就打断他。

远离人群——他们必须远离人们,他说马上到那边去(跳将起来),那边的树下有椅子,而且那边的长坡像染绿的布料,带着蓝布一样的顶篷,高空是粉红色的烟雾。还有城墙,烟雾中那些极不规整的房子,朦朦胧胧,像是城墙。周围的交通,噪音也不算大。在右面,不知什么暗褐色的动物把长脖子伸出动物园的围篱外狂吠、嚎叫。他们就坐在那儿的树下。

“看,”雷齐娅指着一小股扛着板球门柱的男孩子又请求道。其中有一个拖着脚走路,支着脚后跟打转,简直就是音乐厅里的一个小丑。

“看,”她说。因为霍姆斯大夫曾吩咐她让他多看些实实在在的事物,多去音乐厅,多打打板球——那可是一项很好的运动,霍姆斯大夫说过,一项很好的户外运动,非常适合他丈夫参加。

“看,”她又说了一遍。

看,有个声音在命令他,这个声音正与塞普蒂默斯交流,说他是世界上最伟大的人,最近曾经历过生与死的考验;说他是前来革新社会的上帝;说他躺下像一张床单,又像一块只有太阳才能毁掉的雪毯,永无损耗,永远受苦;说他是替罪的羔羊,一辈子的受苦人;但是,他抱怨,他不想这样,他想手一挥就把永久的苦难、永恒的孤独撵到一边去。

“看,”雷齐娅又说,因为塞普蒂默斯绝不可以在户外大声对自己讲话。

“看,”她再次发出请求。但是,有什么好看的呢?无非是几只绵羊,仅此而己。

到里真特公园地铁站的路——他们能不能告诉她到里真特公园地铁站的路——梅茜·约翰逊想知道,她两天前才从爱丁堡过来。

“不是这条路——是那边!”雷齐娅大声叫唤,挥舞着手把她指开,生怕她看见塞普蒂默斯。

这两个人看上去都怪怪的,梅茜·约翰逊心里这么想。一切看上去都很怪。她这是第一次来伦敦,来利德贺街她叔叔开的店里找个岗位。现在还是上午,她走到了里真特公园,椅子上这对夫妇着实把她吓了一大跳。那年轻妇女像是个外国人,那男人看上去有点怪。这一幕,梅茜·约翰逊到老也不会忘记。再过五十年,她还可以从她的回忆录中翻腾出来,说在一个阳光明媚的上午她是如何如何经过里真特公园的。因为她才十九岁,来趟伦敦真是不容易。现在遇上了这么个怪事,她刚才问路的那两口子,那女的惊慌失措摆了摆手,那男的似乎很古怪。吵架了,也许是;永远分开了,也许是;总之是出事了。现在,自打离开爱丁堡,所有这些人(因为她又回到了布罗德大道),老头、老太太,多数是坐着巴思轮椅的病残人,包括花盆花卉,所有这一切都很怪。这里的人们行动迟缓、目光呆滞,任由微风拂面;松鼠端坐在那儿舔舐自己的毛;麻雀拍打着翅膀找面包屑;狗忙着在玩,和围栏玩,互相玩;柔和的暖风吹拂着他们,虽然生活古怪,却也不以为然。置身于这样的环境当中,梅茜·约翰逊怎能不感到憋屈,真想大喊一声!(因为座位上那个年轻人着实让她吓了一大跳,肯定是出事了。)

恐怖!实在是恐怖!梅茜·约翰逊真想喊出声来。(她已离开了家人,家人们曾告诫她出门会遇到些什么事。)

她为什么不呆在家里呢?梅茜·约翰逊一面大喊,一面使劲扭动着铁围栏上的铁帽。

登普斯特夫人(此人常给松鼠攒面包,且时常来里真特公园吃午饭。)心想,那姑娘还不懂世事,依我看身体稍微胖点、工作稍微轻松点、期望值适中点岂不是更好。珀西爱喝两口,是啊,有个儿子更好,登普斯特夫人这么想。她自己经历过艰苦的日子,也就忍不住要对这样的女孩子报以微笑。你迟早会结婚的,因为你人长得俊,登普斯特夫人想。结婚吧,结了婚你就明白了。哦!那些厨师,还有别的什么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一套。话又说回来,如果我事先知道,我还会那么选择吗?登普斯特夫人想到这,禁不住想悄悄地对梅茜·约翰逊说:多想让自己那张眼袋低垂、布满皱纹的老脸去感受一下怜悯之吻的滋味。因为她的日子一直就苦,登普斯特夫人这么想着。为了生活她还有什么没付出的呢?玫瑰、身材,还有她的双脚。(她拽了拽裙子底下自己那结疖的肿块)

玫瑰,登普斯特夫人自嘲地说,天哪,都是些垃圾。说真的,不管日子好坏,吃、喝和性才是最重要的,生活不仅仅是玫瑰花。而且,请听我说,卡丽·登普斯特没有任何想和肯蒂什镇上的女人交换命运的想法。但是,她乞求同情,为了失去的玫瑰。她想博得站在风信子花床旁边的梅茜·约翰逊的同情。

啊!可是那飞机!登普斯特夫人不是总想去国外看看吗?她有个侄子在国外,是个传教士。那飞机“唰”地直插云霄。她常去马盖特的海边,却从未远离过陆地,而且她对那些怕水的女人们毫无耐心。那飞机“唰”地俯冲下来,她的心都提到嗓子眼上了,飞机“唰”地又上去了。登普斯特夫人敢打赌,飞机上定是有个不错的小伙子。飞机越飞越快,越飞越远,飞翔在格林威治的上空,飞翔在所有船只的头顶,飞翔在圣保罗大教堂等其它教堂的上空。在伦敦的两侧是一望无际的田野,还有深棕色的林地,那儿有富于冒险精神的鸫鸟,它们放开胆子跳来跳去,它们目光犀利,看见蜗牛就叼起来,使劲往石头上一磕,一次、两次、三次。

飞机飞啊飞,直到只剩下一个小亮点、一个愿望、一个焦点、一个人类灵魂的象征(在本特利先生看来似乎如此,此人正在格林威治兴致勃勃地把草皮卷起)。本特利先生一边清扫雪松树周围一边想,它也是一个决心的象征,决心摆脱自身、超越房屋,靠的是思考、爱因思坦、思辨、数学和遗传学理论——像那架飞机一样冲向远方。

接下来再看,一个衣衫褴褛、相貌平平的男人背着一个皮包站在圣保罗大教堂的台阶上,止步不前,因为他不知进去里面会得到什么精神安慰,会受到多大的欢迎,有多少上面飘扬着旗帜的坟墓,有多少胜利的象征不是象征军队的胜利,而是象征那些烦人的追求真理的精神的,因为它让我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一个正儿八经的职业。更为重要的是,进入大教堂可以结交许多伙伴,可以应邀加入社团,许多伟人就都参加了社团,有不少先烈甚至还为此付出了生命。为什么不进去呢?他把自己那塞满小册子的皮包放在圣坛前,放在十字架前。十字架是一个象征,它远远高于对文字的搜罗、研究与拼凑,它已经成为纯精神的、脱离躯体的、上升到灵魂层面的东西。为什么不进去呢?就在他犹豫不决的时候,那架飞机飞过了拉德盖特广场的上空。

真奇怪,一切是那么安静,除去正在飞行的飞机一点响声都听不到。飞机好像无人操控,飞得快或慢全仗自己的性子。现在是曲线上升,上升,变成了直线上升,如痴如狂,纯粹是为了高兴,尾部喷出一圈圈白色的烟雾,写下一个个字母T、O、F。

“他们在看什么?”克拉丽莎·达洛维对前来开门的女仆说。

大厅里很凉快,像在地窖,达洛维夫人抬手挡住眼睛怕吹了眼。女仆露西关门时,她的裙子沙沙作响。达洛维夫人感觉自己像一个修女,远离尘世的修女,感觉到那熟悉的面纱就在她周围,感觉到对古老宗教的虔诚。厨师在厨房里吹口哨,打字机咔嚓咔嚓地响,这就是她的生活。她在大厅桌子前低下头,受到感化后的鞠躬,感觉自己受到了保佑,得到了净化。达洛维夫人从桌子上拿起记录电话号码的本子,自言自语,这一刻多么像是生命之树上的花蕾,它们是暗夜之花(就好像一些可爱的玫瑰为她单独绽放)。她一刻也没有相信过上帝,但是她认为这样做反而更好,一个人一定要在日常生活中对自己的仆人、狗啊、鸟啊有所回报。更重要的是,要对自己的丈夫理查德有所回报,他是大家的基石,有他才有欢乐,有他才有这些绿色的灯,甚至有他厨师才可以放心地打口哨。因为沃克夫人是爱尔兰人,她们有成天打口哨的习惯。——人啊,一定要有所回报,不然就不会有这么美妙时刻藏在心底。正好露西在跟前,她就想解释给露西听,手里仍旧拿着电话本。

“太太,达洛维先生……”

克拉丽莎仔细看了看电话本上的留言:“布鲁顿夫人想要知道达洛维先生今天是否可以和她共进午餐。”

“太太,达洛维先生让我告诉你他午饭在外边吃。”

“天啊!”克拉丽莎说。她想让露西和她一样感到失望,露西也的确失望了(但还没到痛苦的程度)。露西感受到了她和达洛维夫人的默契,她对这种暗示也是理解的,她思考着上流社会人们之间的爱情,心态平和地规划着美好的未来。露西接过达洛维夫人手中的阳伞,就像接过一件女神从战场凯旋归来后卸下的神圣武器,然后把它放置在伞架上。

“无须再怕,”克拉丽莎说。无惧骄阳酷暑,因为布鲁顿夫人请理查德而不请她,这件事让她感到震惊。但那一刻她没有发抖,忍住了。正如船桨经过,河床上的植物怎能不抖,所以她被惊动了,怎能不抖。

米莉森特·布鲁顿中午的聚餐据说别有一番风味,可布鲁顿居然没有请她。庸俗的嫉妒是不会把她和理查德给拆散的,只怕日久生变。你看布鲁顿夫人的脸,简直就是在刻在无知无觉的石头上的日冕,从她的脸上不难看出,她的生活质量在下降。她的人生细分一年一年被切掉,余下的时光是那么的少,几乎无法再扩展生活的宽度,无法像年轻时那样再吸收人生所必须的色彩、盐分和声音。这样,她一进屋就满屋生辉,当她站在自家客厅门口犹豫不定的那一刻,常能感受到一种美妙的焦虑,就像潜水员入水的那一刻。此时,脚下的海水忽明忽暗,波浪大有把海面分开之势,但只是轻轻划破了表层。海藻被带着水珠的细浪郭霞,时而翻滚时而被掩盖。

达洛维夫人把电话本放在大厅的桌子上,然后就上楼去了,她把手搭在楼梯扶手上,好像聚会结束散场离去。在那里,一会儿是这个朋一会是那个朋友回想起了她当年的音容笑貌。又好像她关上门走到外边去,独站良久,可怕的夜空中孤零零一个身影,准确地说是背对六月早晨的寻常霞光。对于一些人来说,这是一个风和日丽的早晨,玫瑰花瓣闪闪发光,她能感受得到。达洛维夫人在楼梯间敞开的窗户前停了下来,窗帘的啪啪声、犬吠声破窗而入,想着想着,她突然感觉自己萎缩了、变老了、胸部也平坦了,磨面声、风吹声、花开声也都进来了,她感觉自己突然出了门、出了窗户,远离了自己的身体与大脑。现在她的大脑也不好使了,就因为布鲁顿夫人,她的午餐聚会别有一番风味,却没有请她去。

像是修女退场,又像是小孩探索塔的奥秘,她上了楼,在窗户前停了一会儿,又来到了浴室。浴室的地垫是绿色的,一个水龙头在滴水。生活的核心是空虚。还有阁楼。女人们必须脱下华贵的服装,中午她们必须脱去衣服。她把别针插在针垫上,把羽毛装饰的黄帽子放在床上。床单很干净,用一条白色的宽带紧绑在床上,她的床窄得不能再窄了。蜡烛已燃掉半截,马尔博男爵的回忆录,她读得很投入,从莫斯科撤退那部分,她读到了深夜。因为在下议院开会坐了很久,由于她身体抱恙,理查德坚持让她睡觉时不受打扰。说实在的,她就喜欢读莫斯科撤退那部分,他是知道的,于是就把她的房间安排在了阁楼上,床是使用的窄床,便于她躺在那里看书,因为她常睡不好觉。生完孩子后保留下来的那种纯洁感,她是甩也甩不掉,像床单一样不离身。她还是姑娘时就很可爱,可突然遇到这么个情况——比如说在克利夫登镇河畔的树林里——当时由于存在一些畏缩情绪,才未能满足他。后来在康士坦丁堡也是如此,再后来几次也都是如此。差在哪里,她自己明白,不在长相,也不在头脑。而是一种由中心向四周发散的东西,一种有温度的东西,它可以冲破表层在冰冷的男女关系和女女关系之间泛起涟漪。对于这样一种东西,她隐隐约约可以察觉得到。对于这样一种东西,她还是很不感兴趣的,心里存在顾忌,这顾忌是从哪里冒出来的,老天才知道,她觉得是大自然恩赐(因为大自然总是明智的)。然而她却有时不由自主地为女人的美貌而倾倒,倒不是少女,而是女人们在争吵后或做了傻事后敢于承认错误的魅力,这种事她们经常做。不知是出于同情,还是她们的美貌,还是她的年龄偏大,或是出于某种机缘巧合(如一股淡淡的清香),或是隔壁的小提琴声(在某些时候声音的威力还是相当大的),无疑她会和男人们有同样的感受。只有一小会儿,但已经足够了。那是一个意外的发现,又像淡淡一丝脸红,想要把它控制住,却又不能,只好任其发展,这时你就会躲得远远的,浑身发抖,整个世界都向你靠拢,各种大事、喜事喷薄欲出,在龟裂、肿胀等薄弱之处破皮而出,顿感轻松了许多。那一刻,她看到了光明,像藏红花头上燃烧的火柴,内在的意义都表达出来了。但是刚才的靠拢又撤了,由刚变柔。过去了——那一刻。在这样的瞬间(和女人们在一起也存在这样的瞬间),床、马尔博男爵和燃烧掉一半的蜡烛形成了鲜明的对照(她放下帽子时)。她躺在床上睡不着,地板吱吱响,灯火通明的房子突然暗了,如果她抬起头来,能听到门把手轻轻的的响声,那是理查德穿着袜子悄悄爬上楼来,多半还会因为失手掉下他的热水瓶而开骂。那时她会笑得多么开心!

但是这种爱情问题(她一面收拾上衣一面想),这种与女人相恋的问题。就拿萨莉·西顿来讲,拿她与萨莉·西顿过去的关系来讲,难道那不是恋爱吗?

萨莉坐在地板上——那是她对萨莉的第一印象——萨莉坐在地板上,双手抱膝,嘴里叼着一支烟。那是在哪儿来着?曼宁家?还是金洛克·琼斯家?具体是哪也说不准了,反正是一次聚会,因为克拉丽莎清楚地记得曾问过和她在一起的那个男人,“她是谁?”他对克拉丽莎讲,说萨莉的父母亲关系不好(她听了感到很震惊,为人父母的人竟然吵架!)。那一晚,她的眼睛再也没有离开过萨莉。那是她心目中的最美,黝黑的皮肤、大大的眼睛,这些都是她没有的,她一直羡慕的——萨莉有点狂放,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一种外国人普遍具有的品质,比英国女人普遍的多。萨莉经常说她具有法国血统,先辈中曾有一位与玛丽·安托瓦妮特一起生活过,后来他被砍了头,留下一枚红宝石戒指。很可能就是那年夏天她萨莉才来博尔顿住的,一天晚饭后,兜里身无分文的她突然闯了进来,狠狠地伤了姑妈海伦娜的心,姑妈海伦娜至今不肯原谅她。那天晚上,萨莉前去投奔克拉丽莎她们,身上确实一分钱也没有,去的路费还是拿胸针当的,可能是家里面发生了争吵,所以一气之下就跑了出来。克拉丽莎和她坐了一晚,谈了一晚。是她,萨莉,第一次让克拉丽莎明白,博尔顿的生活是多么封闭。关于性克拉丽莎她一无所知,对社会问题也是一无所知。她曾亲眼看见过一个老人在田间倒地而死,曾亲眼目睹母牛产后的景象。可是海伦娜姑妈从来不喜欢讨论这些问题(当萨莉给她威廉·莫里斯的书时,都得用牛皮纸包上)。她俩坐在那儿,在顶楼她的卧室里,一起谈论生活,谈论如何去革新世界,不肯停歇。她们有意成立一个废除私有财产的协会,信也写好了,就是没寄出去。主意当然是萨莉出的——但是,很快她就和克拉丽莎一样激动不已——读柏拉图、读莫里斯、读雪莱,早上读、晚上读,不住气儿地读。

萨莉的能量惊人,她的天赋、她的人格魅力也一样惊人。比如说,她对鲜花的看法有她的独到之处。在博尔顿,她们总是把一些不起眼的小花瓶摆成一排放在桌子上。萨莉出去采些花回来,有蜀葵花,有大丽花,各种各样的花,把花头掐掉,一起放入水中,漂浮在水面上。以前还没见过有人这么做,但效果相当好,尤其是在夕阳西下进来吃晚饭的时候。(当然,海伦娜姑妈认为这样对待鲜花简直就是造孽。)还有一次,她忘记拿搓澡海绵,就赤身裸体跑过走廊去拿。那个严肃的老女仆埃伦·阿特金斯大声嚷嚷道:“要是给男士看见了,该如何是好?”是啊,萨莉的行为确实让人受不了。她爸爸说她衣着也不够干净整洁。

回过头来再看,奇怪的是、她对萨莉的感情是纯真的,也是完美的,不同于对一个男人的感情。这种感情完全是无私的,除此之外还有一个特点,就是只存在于女人之间,存在于刚成年的女人之间。站在克拉丽莎的角度看,这一份感情是具有保护作用的。它源自于一种对联盟的理解,源自于一种预感——她俩势必要分开(她们说婚姻往往是一场灾难)。这一预感直接导致的结果就是这种骑士风范、想要保护对方的感情,在她身上比在萨莉身上体现得更加明显。因为在那些日子里,萨莉全然不计后果,为了体现自己的勇敢常常干一些傻事,骑着自行车围着露天平台的矮护栏转,抽雪茄烟。荒唐,实在是荒唐。但是她的美貌谁也不能否认,至少对克拉丽莎来说是如此,因此她还记得自己站在顶楼的卧室里双手抱着暖水袋大声说:“她来和我住了……她来和我住了!”

不,现在这话对她来说绝对没有一点意义,旧日感情甚至连一丁点回音都听不到了。但是,她还记得自己因一时激动而受凉,欢天喜地去修剪头发(现在,她取出发卡,把它们放在梳妆台上,开始修理头发,又有了往日的感觉)。当时有几只乌鸦在粉红色的夜灯下上下翻飞,她穿好衣服,下了楼,穿过大厅,心里感到“如果现在死了,现在就最幸福。”,这些都还没有忘。那就是她的感觉——奥赛罗[9]的感觉,她相信自己感受到了,和莎士比亚笔下的奥赛罗感受一样深刻,全都是因为她下楼吃晚饭时身着白色连衣裙迎接萨莉·西顿。

萨莉·西顿当时穿着粉红色薄纱裙——这可能吗?不管怎么说,她动作轻盈、光彩照人,像一只小鸟,又像是一只气球飞进来粘在了一棵荆棘上作片刻停留。但是没有什么可奇怪的,因为恋爱了(除了恋爱还能是什么?),最奇怪的是他人的漠不关心。海伦娜姑妈刚好饭后离开,爸爸在看报。彼得·沃尔什也许就在那儿,老卡明斯女士兴许也在,约瑟夫·布赖特科普夫肯定在,因为他每年夏天都来。可怜的老头儿一住就是几个星期,假装和她一起读德文,实际上是来弹钢琴、唱歌的,心里默默地唱布拉姆斯的歌。

对于萨莉来说,所有这一切只能算是一个背景。她站在壁炉边讲话,声音很美,美到她所说的每一句话听起来都像是对她爸爸的爱抚。他爸爸慢慢地受到了她的吸引,开始改变主意(他的书,他从不肯借给她一本,如果发现书在阳台上浸湿了他会很不高兴)。萨莉突然说“坐在屋里太无聊了!”,于是大家都到外边的平地上散步。彼得·沃尔什和约瑟夫·布赖特科普夫还在谈论瓦格纳,克拉丽莎和萨莉跟在不远的身后。她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刻就出现在她们路过一个栽满鲜花的大石缸时,萨莉停下脚步,摘了一朵花,亲吻了一下她的嘴唇。整个世界好像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其他人都不见了,只剩下她和萨莉。她感觉好像收到了一件礼物,带包装的,这礼物归她所有,却不能打开看——是一颗钻石,无价之宝,包装好好的,在她们散步(来来回回)的时候,她打开了包装,与其说是打开还不如说是它的光芒冲破了包装,是上帝的启示,是宗教的感情。就在这个时候,老约瑟和彼得迎面走来。

“观天象呐?”彼得说。

这无异于拿脸往暗处的花岗岩墙上撞!太糟糕了!太可怕了!

这不是在为自己着想,她只是感到萨莉这是受到了莫大的伤害与虐待,彼得分明是不怀好意,嫉妒心作祟,成心要在她俩之间插上一杠子。她所看到的这一切犹如闪电中的风景——只见萨莉(她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爱慕过萨莉)大笑一声,依然我行我素,寸步不让,迫使老约瑟说出众星星的名字,这也正是老约瑟喜欢干的事。克拉丽莎站在那儿,仔细听,那些星星的名字她都听见了。

“哦,这么恐怖!”克拉丽莎自言自语,好像她本来就知道这短暂的幸福必然要被打断,必然要被毁。

没错,毕竟,克拉丽莎欠彼得的太多了。只要她想起彼得,就会想起他们之间的争吵,也许是因为她非常需要他的好评。她感谢他评价她的两个词:“伤感”、“有教养”,这两个词开启了她一天的生活,天天如此,仿佛他在保护着她。书是伤感的,生活的态度也是伤感的。“伤感”,也许她注定要回忆过去。彼得回来以后会怎么想呢?克拉丽莎不知道。

她老了吗?彼得回来以后,会说她老了吗?或者说他看出克莱丽莎的心思,看出来了也不说出来?一点不假,她老了,自从那场病以后,她苍白了许多,头发几乎白了。

克拉丽莎把胸针放在桌子上,突然感到一阵抽搐,仿佛有只冰冷的爪子趁她冥想之际牢牢地抓住了她。她还没有老呢,才刚刚步入第五十二个年头。还有好几个月没过呢,六月、七月、八月还都没到。好像是为了接住正要流逝的时光,克拉丽莎(正走向梳妆台)一头扎入了那一瞬间,想把它抓紧。所有早晨的压力全部压在了六月早晨的这一瞬间,以全新的目光看待镜子、梳妆台、所有的瓶子,把全身都归集于一点(当她照镜子的时候),归集于那张精致的粉红色的脸,当晚要组织聚会的那女人的脸,她就是克拉丽莎·达洛维,就她本人。

克拉丽莎那张脸,她自己不知看了有多少万次了,每次都是不易察觉的紧缩。她每次照镜子都要噘起嘴,为的是突出她的脸。那就是她的庐山真容——尖尖的脸、棱角分明、宛若飞镖。正是她这真面目,一经召唤,一发力,才把各零部件聚集到一块儿。这是多么的与众不同、多么的格格不入,只有自己明白。也只有她一个人才这样做,把整个世界聚焦到一个中心、一颗钻石、一个女人身上。这个女人就坐在自家客厅里,制造这样一个焦点,她能成为枯燥无味的生活当中一颗璀璨夺目的明星,也可能是一个孤独者的避难所。她曾帮助过年轻人,他们都对她感激不尽。她曾试图一以贯之,丝毫不显露一点点自己的另一面,如嫉妒心、虚荣心、疑心等毛病。像今天布鲁顿夫人不请她吃午饭,她认为这种做法实在是卑鄙无耻!想着想着,最终还是回到了她的头发上面,咦!她的连衣裙哪去了?

她的晚礼服都在衣橱里,克拉丽莎把手伸进衣橱,里面柔软绵绵地,轻轻地取出那件绿色的连衣裙,拿到窗子跟前看。这件连衣裙曾经被人踩了一脚,撕破了,好像是大使馆聚会那次,去的人都是些志同道合的上流社会人士。在灯光的照射下,这件绿色的连衣裙熠熠生辉,现在拿到太阳光下却暗淡了许多。连衣裙得缝补一下,但仆人们需要做的事太多了,根本顾不上。可是今晚还得穿,于是她拿起丝线、剪刀,还有什么来着?当然是顶针了。把这些都带上,来到了楼下的客厅,因为她还有东西要写,还得看准备工作是不是大体上就绪了。

克拉丽莎在楼梯平台那儿停了一下,心里在想,奇怪,怎么就聚集了这么多有钱的单身男女。更为奇怪的是,作为一个女主人,怎么会对每一时每一刻的情况都洞若观火,对屋内每一个人的脾性都了如指掌。站在这里她可以听见下边的响动,墩布的沙沙声,拍打声,敲击声,前门打开的声音,地下室传递信息的声音,托盘里银器的叮当声,那是为了晚上的聚会在清洁银器。一切都是在为晚上的聚会作准备。

(这时,露西端着托盘进入客厅,把几个巨型烛台摆放在壁炉架上,银首饰盒放在中间,水晶海豚朝向座钟。他们来了会站在这里,讲话嗲声嗲气的,连露西都学会模仿了,女士们、先生们!在所有人当中,就数她的女主人最可爱——有银饰器,有亚麻,有瓷器,什么都不缺。就因为这太阳、银饰,还有门框上卸下来的门,昂伯尔梅尔公司的人让她有一种成就感。这时她把裁纸刀放在了嵌有花纹的桌子上,对着面包店——那是她头一次透过玻璃看见凯特勒姆教堂的礼拜仪式——干活时的几个老朋友喊,看啊!快来看啊!她就是安杰拉夫人,陪伴着玛丽公主,就在这时达洛维夫人进来了。)

“哦,露西,”达洛维夫人说,“这些银器可真漂亮啊!”

“还有,”她边把水晶海豚立起来,边说,“昨晚的戏剧怎么样,喜欢吗?”“唉,没看完她们就得走!”她说。“十点前她们就得回来!”她说。“她们不知道后边的剧情,”她说。“运气实在是差,”她说(仆人们可以看到很晚,如果她们跟她说一声的话)。“真遗憾,”她说,说着拿起沙发中央那个光秃秃的旧靠垫塞到露西的怀里,轻轻推了一把,大声说:

“把它拿走!给沃克太太送去,替我夸夸她。快去!”克拉丽莎说。

露西抱着靠垫在客厅门口停下来,脸稍稍有点红,害羞地说,能不能顺便让她补补那条裙子吗?

达洛维夫人说,可是她手头的活已够她做的了,不补裙子也管够了。

“但是,谢谢,露西,谢谢,”达洛维夫人说,谢谢,谢谢,不住气地说(坐在沙发上,裙子搭在膝盖上,还有剪刀、丝线),谢谢,谢谢,一个劲儿地感谢,对仆人们的帮助感激不尽,说没有你们大家就没有她今天,就没有她今天的友善,就没有她今天的大气。她的仆人们都很喜欢她。再说她这件连衣裙——撕破处在哪里?该往针上穿线了。这是她最喜欢的一条连衣裙,萨莉·帕克为她做过许多连衣裙,这差不多是最后一件。天哪!因为萨莉已经退休,现居住在伊灵。一旦我有了空,我就去伊灵看看她,克拉丽莎心里这样想,可她永远也不会再有空。因为她是一个大人物,克拉丽莎这样想,是个真正的艺术家。她的想法稀奇古怪,但她的衣服一点都不怪。你可以穿着它去哈特菲尔德,也可以去白金汉宫,她就穿着它去过。

克拉丽莎突然安静了下来,内心平静,一切都感到心满意足,手里的针线一挑一顿,把那些绿色的褶子聚敛在一起,然后轻轻地缝在腰带上。夏天的浪潮就是这样,先是聚集,打破平衡,然后跌落,聚集、跌落,循环往复。整个世界似乎都在说:“很简单,就这么回事。”,语气越来越生硬,就连海滩上晒太阳的那个躯体,它的心也在说,就这么回事。别害怕,那颗心说。别害怕,那颗心说,同时将心里的负担转嫁给大海,大海的哀叹代替了所有的忧伤,然后就是更新、开始、聚集、跌落。剩下那个躯体则独自在聆听过往的蜜蜂歌唱,听海浪拍打,听狗吠,远处不绝的狗吠声。

“天哪!前门的门铃!”克拉丽莎停下手中的针线活,大声惊呼。她精神振奋,侧耳细听。

“达洛维夫人她会见我的,”大厅里一个年纪大一点的男人在说,“哦,是的,她会见我的,”边说边善意地把露西推到一边,飞快地向楼上跑去。“是的,是的,是的,”他一边跑一边自言自语,“她会见我的,在印度呆了五年了,她会见我的。”

“谁啊?什么事?”达洛维夫人听见楼梯上有脚步声,忙问(现在是上午十一点,她正忙着操办聚会呢,居然有人来扰乱,实在是可气)。她听见有人敲门,欲把衣服藏起来,像是处女在保护贞操、尊重个人隐私。这时,铜把手轻轻一动,门开了,人进来了——她一时竟叫不上他的名字来了。见到他,克拉丽莎的心里就像掀翻了五味瓶,既是惊讶,又是高兴,还有点害羞,是哪股风把彼得·沃尔什给吹回来了!(她还没收到他的来信。)

“你好吗?”彼得·沃尔什激动万分,紧紧握住她的双手,亲吻她的双手。沃尔什一边往下坐一边心里嘀咕,她老了,就此我什么也不能说,就因为她老了。她现在看着我,彼得·沃尔什还在想。突然他感觉事情有点难办,尽管他刚才亲吻了她的双手。他把手插入兜里,掏出一把长长的折叠刀,并把刀打开一半。

几乎没有变化,克拉丽莎心想,同样还是古怪的表情,同样还是那套格子西装。不同的是,脸上少了点诚实,瘦了点,干了点。但身体看来非常健康,和以前一样。

“能够再次见到你,真是高兴!”克拉丽莎不禁感叹道,彼得把折叠刀掏出来,这就是她心目中的彼得其人。

据他自己说,他于昨天晚上才入城,马上又得去乡下。

理查德好吗?伊利莎白好吗?大家都怎么样?一切都好吗?

“哎,这都是干什么用的?”他拿折叠刀指着那绿色的连衣裙问。

他穿着打扮十分讲究,可他还总是批评我,克拉丽莎心想。

她这是在补裙子,像往常一样在补裙子。我去印度的这些年她一直坐在这里,补裙子,玩儿,参加各种聚会,在家与下议院之间来回奔波等等。他是越想越气,越想越激动,因为对于一些女人来说这世上再没有比结婚更坏的了。她喜欢政治,找了一个保守党的丈夫,十分像可亲可敬的理查德。就该这样,就该这样,想到这彼得“啪”地一下合上了折叠刀。

“理查德过得很好,他正在开会,”克拉丽莎说。

克拉丽莎打开剪刀,说,等我补完裙子,你不会介意吧?因为今晚她们有一个聚会。

“这个聚会我不会请你参加的,”她说,“我亲爱的彼得!”

但是听见她说“我亲爱的彼得”,他的心里倍感亲切。确实,这里的一切都是那么亲切,包括这些银器,这些椅子,全都是那么亲切。

为什么不请他参加聚会?彼得问。

当然了,他很有魅力!他的魅力不是一般般。当初我没有嫁给他,做出这样的决定是何等的艰难,这一幕我至今仍不能忘怀,就是在那个该死的夏天,我为什么要做这样的决定呢?克拉丽莎实在是搞不明白。

“但是今天你能来到这里,真是太让人感到意外了!”克拉丽莎大声说,同时两手叠放在衣服上。

“你还记得吗?”她说,“在博尔顿的时候,那些窗帘怎么就老是啪啪作响的呢?”

“是啊,”彼得说。彼得还记得那次与克拉丽莎的父亲单独用早餐时的情况,别扭极了。她父亲早就去世了,可彼得没有给克拉丽莎写过一封信,安慰一下。不过他跟老帕里一向合不来,就那个满腹牢骚、毫无骨气的老头儿,克拉丽莎的父亲,贾斯汀·帕里。

“我常常有这样的愿望,就是能和你父亲相处的好一点。”彼得说。

“可是,他没喜欢过一个想要……我们的朋友,”克拉丽莎说。这话她本来是可以不说的,因为这话是在提醒彼得,说他曾经想要娶她。

何尝不想呢!彼得心想,这事几乎让我心碎。这事太令人伤心了,就像坐在露天平台观月亮,可望而不可及。自那以后我是一天比一天忧伤,彼得心里这么想。今天,他仿佛真的坐在了露天平台上,身体向克拉丽莎挪了挪,伸出手来,举起又放下。那轮明月就在他们上空,她也好像是同他一起坐在露天平台上,沐浴在那月光下。

“那地方现在归赫伯特了,”克拉丽莎说,“我再也没有去过那儿。”

接下来,正如月光下的露天平台上通常会发生的那样,当一个心里很烦的人开始感到难为情时,而对方又坐着不说话,保持安静,只是很难过地看着月亮,这种时候他也不想说话,只是动动脚、清清嗓子、对着桌腿上的铁卷出神、拨动一下树叶,就是不说话——这就是现在的彼得。彼得心里在想,为什么要以这样一种方式来回顾过去呢?为什么还要让他再想一遍呢?她已经把彼得折磨得够惨的了,为什么还要让他受此磨难?为什么?

“你还记得那湖吗?”感情的压力之下,她突然开口了。由于她的内心为感情所困,咽喉肌肉发紧,在说“湖”字时嘴唇有点抽搐。那时的她在父母面前还是个孩子,站在湖边给鸭子扔面包吃。可事实上她也不小了,双手捧着自己的生活来到父母面前,越靠越近,生活也越来越大,直至最终成为一个完整的生活,她将这个生活放下来,放在父母的身边,说:“这就是我的成果!就这!”可成果是什么呢?究竟是什么呢?就是今天上午和彼得坐在一起缝补衣服吗?

她看着彼得·沃尔什,她的目光无疑是穿越时间与感情落到他的身上,泪眼婆娑地停留在他的身上,然后又起身飞走了。宛若鸟儿一样触了一下树枝,起身飞走了。克拉丽莎轻轻地揉了揉眼睛。

“记得,”彼得说,“记得,记得,记得……”好像她把事情给挑明了,刺痛了他。别说了!别说了!他真想大哭一场。因为他还不老,他的生命还没有到头,不管怎么说都没有,他才五十岁刚出头。彼得心想,我是该告诉她呢?还是不告诉她呢?他愿据实相告,可她太冷酷了,只顾缝啊剪啊,如果黛西在她身边一笔,可就太平庸了。克拉丽莎可能会认为我一事无成,从他们的意义上来讲,从达洛维夫妇的意义上来讲,彼得是这么想的。是的,这是毫无疑问的,与这里的一切相比,他就是一事无成。这里有雕花餐桌、有裁纸刀、有海豚烛台、有椅套、有珍贵的英国淡彩古画,他就是一事无成。整个事件中那些龌龊事,我是恨死了,他想,我是指理查德,不是克拉丽莎,除非她嫁给了彼得。(这时,露西拿着银器进来了,好多的银器,在她弯腰往下放的时候,彼得心里想,她是那么妩媚、那么纤细、那么优雅)。克拉丽莎的生活一直以来就是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而我呢?想到这儿,他所经历过的一切一股脑儿从他周身迸发出来,有旅行、骑马、吵架、探险、桥牌会、恋爱、工作、工作。想到这彼得掏出折叠刀,把折叠刀打开紧紧攥在手里——克拉丽莎可以肯定地说这把牛角柄折叠刀三十年来一直未离他的左右。

真怪!居然有这样的习惯,就爱玩刀。彼得总给人一种特别轻浮、头脑空空的感觉,一个愚蠢的话匣子而已,这跟他过去没多大区别。我也好不到哪里去,克拉丽莎想。同时,她拿起针,开始召唤,俨然像一个女王,卫兵们已经睡下,留下她一个没人保护(她被他的来访所震惊——她很沮丧),如此一来,任何人都可以随便进入,来到这个与荆棘共眠的地方看她。她把人们召唤到她跟前来,帮她做事,做她喜欢的事。她的丈夫、伊丽莎白,还有她自己(这个她,彼得已几乎不认得了),统统来到她身边,把敌人击退。

“那么,这些年你都干什么去了?”克拉丽莎说。每次大战前夕,战马都要刨刨地、甩甩头、照照肋腹、弯弯脖子,为大战做准备。更何况彼得·沃尔什和克拉丽莎,他们肩并肩坐在蓝色沙发上,互相斗气。彼得浑身都有使不尽的力气,他按类把所有的事情都罗列出来,他所受到的表扬、他在牛津大学的经历、他的婚姻(对于他的婚姻她一无所知),还有他是怎样爱的,统统给出了答案。

“事情多得的很!”他大声嚷嚷。此时,浑身的力量四处涌动,他又是那么害怕,又是那么激动,好像他要被抗到一些无缘谋面的人的肩膀上。在这些力量的驱使下,他把双手举到了额头。

克拉丽莎身体笔直,坐在那儿,吸了一口气。

“我恋爱了……”彼得说。但爱的不是她克拉丽莎,而是另一个人,她被放在了高处,让你看不见、摸不着,你只能把你的花环悄悄地放在草地上。

“恋爱了,”彼得又说了一遍,这一次是带着嘲讽的口气对克拉丽莎·达洛维说的,“和一个印度姑娘谈恋爱。”他已经把花环摆好了,克拉丽莎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去吧。

“恋爱!”克拉丽莎说。这把年纪了,还带什么小领结,就不怕被魔鬼吸进肚里!况且他的脖子上又没有肉,双手发红,还比我大六岁!她的目光又返回到自己身上。从内心深处她感觉到,还是老样子,他恋爱了。他就那德性,恋爱了。

但是,自负者是不会服输的,跟他们作对永远没有好下场,就像河流一样永远是前进、前进、前进。不可否认,即便我们没有什么目标,但我们依旧是前进、前进。这种自负感掌控着她脸颊上的颜色,让她显得更年轻,皮肤粉嫩,眼睛透亮。克拉丽莎坐在那儿,裙子搭在膝盖上,手中的针已到了绿丝线的尽头,微微抖了一下。他恋爱了,不是和她,当然是和一个更年轻一点的女人。

“那么她是谁呢?”克拉丽莎问。

现在是时候取下高处那尊塑像,取下来放到二人中间了。

“非常遗憾,是一个结过婚的女人,”彼得说,“一位印度陆军少校的妻子。”

他微微一笑,略带几分酸楚,用这样一种可笑的方式把她摆在了克拉丽莎的面前。

(还是老样子,他恋爱了,克拉丽莎这么想。)

“她有,”彼得继续说,表现的非常理智,“两个小孩,一个男孩,一个女孩,我这次过来就是想和我的律师探讨一下离婚的事。”

她们的情况大体上就是这样。克拉丽莎,你爱怎么就怎么吧!她们就是个那样子!在彼得看来,印度陆军少校的妻子(他的黛西),还有她那两个小孩子似乎变得越来越可爱了,因为有克拉丽莎在看着她们。仿佛他把灯光打到了盘子里的一个灰色颗粒上,于是一棵可爱的小树就长起来了,沐浴在凉爽的海风下,这凉爽的海风就是他们两人之间的亲密关系(因为在某种意义上来说,没有人会像克拉丽莎那样理解他,与他感情相通。)——美好的亲密关系。

克拉丽莎心想,就奉承他、愚弄他吧,三刀两刀就把那个女人给刻画得淋漓尽致,就那个印度陆军少校的妻子。简直就是白费功夫!简直就是被愚弄!彼得的一生就是这样被愚弄,先是被牛津大学开除,接着是在去印度的船上碰见一位姑娘,他就娶了,再后来就是这位印度陆军少校的妻子——谢天谢地,她已表示拒绝嫁给他!尽管如此,他还是恋爱了,她的老朋友,她亲爱的彼得,他恋爱了。

“可是,你下一步作何打算?”克拉丽莎询问彼得。哦,林肯律师协会胡珀—格雷特里事务所的律师和诉讼代理,他们会处理的,彼得说。他真的在用他的那把折叠刀削指甲。

看在老天爷的份上,你就放下你那刀吧!克拉丽莎按耐不住胸中的怒火对自己大声喊。这就是彼得反社会习俗的愚蠢表现,是他的弱点所在,缺乏对别人的理解,这些都让她十分恼火,一直以来就让她十分恼火。现在年纪也不小了,多愚蠢啊!

这些我都知道,彼得在想。我知道我这是在跟克拉丽莎和达洛维作对,他一面在想一面用手指擦拭他的刀刃,我就是要做给克拉丽莎看——然而,令他大吃一惊的是,不知从哪里飞来一些力量失去控制砸到了彼得,他顿时眼泪夺眶而出,放声大哭起来,不顾羞耻地大哭起来,他坐在沙发上,任凭泪水往下流。

克拉丽莎身子前倾,抓起他的手,把他拉过来亲吻——实际上,她已经感觉到他们的脸已贴到了一起,但她还是将她胸中挥舞着的那些银光闪闪的羽毛(就像热带狂风中的蒲苇)压了下去,这些羽毛退却后,就只剩下她的手握着他的手、轻拍他的膝盖,她往后坐了坐,感觉和他在一起是多么的自在、多么的轻松。突然间,她有了一个新的想法,如果我要是嫁给了他,这样的欢乐不就是天天属于我了!

可是一切都来得太晚了。床单绷得很紧,床很窄。她独自一人住在顶楼,剩余其他人在阳光下采摘浆果。门已经关上了,那里虽然有墙皮脱落,虽然有鸟巢不时掉下东西,但视野很开阔啊!各种声响很小,但有时又让人有点害怕,记得有一次声音来自莱斯山上,怕得她大喊,理查德,理查德!像一个熟睡的人突然被惊醒后伸手求救。和布鲁顿夫人一起共进午餐呐,她突然想起来了。克拉丽莎双手抱膝在想,我就是孤独的命。

彼得·沃尔什站起身来,走到窗户前,背对她站着,手里挥舞着一块印度印花大手帕。他看上去很有大师风范,镇定自若,独闯龙潭,你看那瘦瘦的肩胛骨上轻轻地挑着一件衣服,擤鼻涕倒是很有力量的。带上我吧,克拉丽莎有点冲动,好像彼得就要开始什么伟大的海上航行了。紧接着的下一刻,又好像是一出激动感人的五幕剧结束了,她就是剧中的人物,和彼得一起私奔了。可现在一切全完了。

现在是行动的时候了,女人们开始收拾东西,斗篷、手套、看戏用的望远镜,起身离开剧场走向街头。克拉丽莎从沙发上站了起来,走到彼得跟前。

这就怪了,她依然是那么有影响力。看她走路的样子,叮铃铃、沙沙沙,很有影响力。可以让他讨厌的月亮在博尔顿的夜空升起,照亮夏夜的露天平台。

“对我说,”彼得一把抓住她的肩膀说,“你过得幸福吗,克拉丽莎?那个理查德……”

这时,门开了。

“这是我家伊丽莎白。”克拉丽莎有点动感情,也许是在演戏。

“你好。”伊丽莎白走上前来说。

大本钟半点的钟声敲响了,有他们在,今天敲得异常有力,仿佛一个强壮、冷漠、不为他人着想的小伙子在挥舞哑铃,这边一下,那边一下。

“你好,伊利莎白!”彼得把手帕塞进衣兜,快步朝她那边走去,说了声“再见,克拉丽莎”,头也不回就走了,他下了楼,打开大厅的门走了。

“彼得!彼得!”克拉丽莎大喊,跟着他来到转步台。“我的聚会,今晚!别忘了今晚的聚会!”为了盖过外面的喧闹声,她只得提高嗓门。只可惜她的声音被来来往往的人流、车流和时钟齐鸣的声音给淹没了,与这些声音相比,她的声音苍白无力,彼得·沃尔什已走远,门已关上。

别忘了我的聚会,别忘了我的聚会,彼得·沃尔什已到了街上,嘴里还在有节奏地自言自语。与人流、车流的声音和大本钟那直截了当的半时敲击声非常合拍。(那沉闷的声波慢慢消失在空中。)哦!这些聚会,克拉丽莎的聚会,为什么她要组织这些聚会。他并不想责备她,也不想责备那些身穿燕尾服纽扣眼里别枝康乃馨向他走来的男人。世界上可能只有一个人像他一样,恋爱了。他就在那里,这个幸运的男人就是他本人,维多利亚街上一家汽车制造商的厚玻璃窗上有他的身影。整个印度就在他的身后,平原、山地,霍乱瘟疫,一个面积两倍于爱尔兰的区域。他曾经独自做出这样的决定,——就他,彼得·沃尔什,现在他可是平生第一次恋爱了。克拉丽莎变得无情无义了,彼得·想;除此以外他还怀疑她有一点点伤感。这个时候,彼得正在看那些伟大的汽车能干什么——加多少加仑汽油可以跑多少英里?因为他在机械方面还有两把刷子,曾经在他们那个区域发明过一种犁,从英格兰订购过一些手推车,只是那些爱受笨苦的人们不愿使用它们。所有这些克拉丽莎一点都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