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约瑟夫·艾迪生 《米尔扎的异象》《西敏寺》
作者简介
约瑟夫·艾迪生(1672—1719)在文学和政治上均有建树。他曾经就读于歌得明切特豪斯学校和牛津大学,本欲担任神职。然而,哈利法克斯伯爵十分看重艾迪生的政治才能,便出资送他到外国求学,为他的外交生涯奠定了基础。在法国和意大利的游历使得艾迪生坚定了对古典文学的喜爱,他的评论性文章深受法国的影响。
回到英国后,艾迪生发表了《战役》(Campaign)一诗,为自己的事业奠定了基础。他进入议院,最终被擢升为国务大臣。当时政路艰辛,但艾迪生一直受到各党派人士的尊敬,深受各界欢迎。这在文人中极为少见,在政客中更为稀少。
如今,艾迪生主要以他在《闲谈者》[113]和《旁观者》[114]上发表的作品闻名。这些论文和随笔不仅是同类作品中的佼佼者,更是从全局上强有力地影响了安妮女王时期伦敦社会的行为与道德。与同时代的散文一样,艾迪生的作品兼具随性与优雅,风格堪称经典;且作品中不乏富有想象力的道德劝诫——以《米尔扎的异象》和《西敏寺》为例,作者在其中循循善诱,力图带领一代人追求更加高尚的生活和思考。
关于艾迪生生平和作品的详细介绍,请参见本卷中约翰逊博士所撰《艾迪生传》一文。
《米尔扎的异象》[115]
约瑟夫·艾迪生
“你面前的片片云朵
阻碍你凡人的视线,
以迷雾将你环绕
我会将他们驱散。”[116]
——维吉尔《埃涅阿斯纪》
我[117]在开罗时偶得几份东方手卷,一直保存到现在。其中有一份题为《米尔扎的异象》,我兴致勃勃地读完了它。我想,我要是没法子取悦大众,就给他们看看这篇文章。从第一场异象开始,我逐字翻译如下:
“根据我先人们的习俗,月圆之后第五天是个神圣的日子,那天我沐浴后献好晨祭,登上巴格达的高山,为了在冥想和祈祷中度过余下的一天。我在群山之巅信步之时,陷入了一阵深邃的默想,思索着人生的虚妄,想法接连不断。我说:‘诚然,人不过是个幻影,生命只是一场梦境。’我这样想着,将目光投向了不远处一块山岩的顶端,那里有个牧者打扮的人,手中拿着一件小小的乐器。我看到他的时候,他正把乐器拿到嘴边开始吹奏。那声音甜美至极,组成了各种难以名状的动听旋律,不同于我曾听到的任何声音。那些旋律使我想起为初到天国的善良灵魂而奏响的那种仙乐,以抚慰弥留之际的痛楚,使他们适应那幸福之乡的欣悦。我的心神融化在隐密的狂喜之中。”
“我常听说我面前的岩石上有精灵出没;也听说过有几个人路过此地时听到过音乐,却从未听说过那音乐家曾经现形。他以这些动人的音乐撩动我的思绪,让我体会与他交流的快活,当我惊奇地望向他时,他向我示意,招手让我去他坐着的地方。我带着对于崇高生灵的敬意靠近他;我的心灵完全被这迷人的曲调征服,便伏在他的脚边哭泣。精灵向我微笑,面带同情和友善,在我的心目中变得和蔼可亲了起来,一瞬间驱散了我在靠近他时的所有不安和畏惧。他从地上扶起我,拉住我的手,说道:
‘米尔扎,我听到了你的独白。跟我来。’”
“他带我走上山岩之巅,对我说:‘向东看,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
“我说,‘我看到了深谷和湍击其中的滔天巨浪。’”
“他说,‘你看到的山谷是忧愁谷,你看到的滔浪是永恒之潮中的一部分。’”
“我说,‘我看到的浪涛为什么从一端的浓雾中奔腾而出,又流入另一端的浓雾消失不见?’”
“他说,‘你看到的是永恒的一部分,叫做时间,以太阳的升落度量,从世界的诞生延伸到世界的终结。仔细看,’”
“又说,‘这海洋的两端被黑暗笼罩,告诉我你在其中发现了什么。’”
“我说,‘我看到了一座桥屹立在浪涛之中。’”
“他说,‘你看到的那座桥是人生。仔细瞧瞧。’”
“我又从容地端详了它一遍,发现它有七十多个完整的拱券,还有一些残缺的拱券,和完整的加在一起大概有一百来个。在我数桥拱时,精灵告诉我这座桥本来有一千个拱,但是一场浩荡的洪水卷走了其余的拱,而这座桥就成了我现在看到的残破模样。”
“他说,‘接着说说你在桥上能看到什么。’”
“我说,‘我看到许多人从桥上经过,桥的两端各悬挂着一朵黑云。’”
“我再定睛看时,发现有些人从桥上掉到从桥下涌过的巨浪中,再仔细看,才发现桥上隐藏着无数的暗门,一旦踩上去就会掉落到浪涛中,转眼消失。这些隐密的陷阱在桥的入口处十分密集,所以许多人还没能穿过那黑云便掉了下去。桥中间的陷阱较少,但在完整拱券的另一段又变得密集起来。”
“的确有极少数的一些人跌跌撞撞地走过了残破的拱券,却在长途跋涉后因筋疲力尽而一个接一个地掉下桥去。”
“我凝视了一会儿这个奇妙的结构和其中的诸多奇景。每当我看到几个人在欢呼雀跃中突然坠桥,看到他们试图抓住身边任何能抓住的东西来自救时,我的心中便充满了深深的哀伤。有些人充满沉思地望向天空,在深思中绊倒,坠落,消失不见。很多人忙于追逐眼前闪耀舞动的泡沫,却总是在那泡沫触手可及时失足沉沦。在这乱象之中,我看到一些人手持弯刀,一些人手持夜壶,在桥上跑来跑去,把几个人推上本来不至于踏上的暗门,如果不是被迫,他们本来也许能够逃脱。”
“那精灵见我沉浸在这凄惨的景象中,便对我说我耽搁得已经够久了。‘别再看那座桥了,’他说,‘跟我说说你有没有看到什么不明白的东西。’我抬起头,说道,‘桥梁上这些不断盘旋起落的大群鸟类是怎么回事?我看到秃鹫、美人鸟、渡鸦、鸬鹚,除羽翼已丰的鸟儿以外,还有许多已经长出翅膀的幼鸟停落在中间的拱券上。’精灵说,‘这些是嫉妒、贪婪、迷信、绝望、爱情,还有诸如此类扰乱人们生活的忧虑和情感。’”
“听到这里我长叹一声。我说,‘唉,人生虚妄。一个人被抛给悲伤和死亡,终生历尽艰辛,最终却被死亡吞噬!’精灵同情地望向我,叫我别再看了。他说,‘别再看了,这是人生在世的第一个阶段,是他向永恒迈出的第一步;把你的眼光移向那浓雾吧,浪涛正托载着千秋万世坠入浪涛的人涌向其中。’我于是移开了目光,(不知是精灵以神力增强了我的目力,还是他驱散了我难以看穿的部分迷雾)我看到山谷在远端展开,延伸到无尽的海洋中,海洋被一块巨大的金刚石从中贯穿,分成相等的两半。其中一半上盘亘着云朵,所以我看不到其中;而另一半在我看来是点缀着无数岛屿的广袤海洋,岛屿上满是水果和鲜花,其中交错连缀着成千上万闪耀的水域。我看到衣着光鲜的人们头戴桂冠在树丛间走动,躺在喷泉左近,或者在花床上休憩;我听到百鸟齐鸣,流水潺潺,人声喧嚷,仙乐飘飘,各种声音交织在一起。看到如此欢乐的场景,我的内心逐渐涌起了欢愉。我希望能有雄鹰的翅膀,这样便能飞到那桃花源去。然而精灵对我说只有穿过我方才在桥上看到的死亡之门,才能到达那里,此外再没有其他的通路。他说,‘那些岛屿如此光彩夺目,绿树葱郁,看起来布满了整个海洋的表面,它们的数目比沙滩上的沙子还多。你看到的那些岛屿的后方还有更多的岛屿,延伸到你目力所不及之处,甚至连你的想象力也难以企及。善良的人死后住在这里,根据他们德行的种类和品级被分配到这些小岛上。这些岛上的娱乐皆与岛民的品味嗜好和完美程度相匹配,每个岛屿都是为居民量身定制的天堂。米尔扎,这些栖身之所难道不值得为之奋斗吗?生活给人们机会赢得这些奖励,这样的生活还显得惨淡吗?死亡让你拥有如此幸福的生活,这样的死亡还可怕吗?人若注定能获得这等永恒,就莫觉生命虚妄。’我瞠目结舌地注视着这些幸福之岛,心中充满了无法言说的喜悦。良久,我说‘我恳求您告诉我,金刚石另一边的海域上覆盖着的黑云之下隐藏了什么秘密?’精灵没有回答。我转过身去打算再问一次,却发觉他已经离我而去。我只有又转身去看我已端详了良久的异象,却发觉并没有什么翻卷的浪涛、带拱的桥梁和幸福之岛,我看到的只有巴格达狭长的山谷,山谷边上放牧着牛羊和骆驼。”
(终)
《西敏寺》[118]
约瑟夫·艾迪生
“苍白的死亡,迈着公正的步伐
敲击着穷人的茅屋和帝王的高塔,
噢,快活的塞克斯都,
人生苦短,壮志难酬:
夜已摄住你,传奇的暗影,
冥王的陋舍。”——贺拉斯
每每[119]我心情沉重,便独自在西敏寺中散步。那地方的晦薶,那寺院的意蕴,以及那建筑的肃穆,还有在那儿长眠的人们的境况,都会使人心中充满哀伤,或毋宁说是让人思绪万千,却也不算不惬意。昨天,我在墓园、回廊和教堂里面度过了一整个下午,凭借阅读那几处死者领地中的墓碑和铭文来消磨时光。其中绝大部分只记录了死者的生卒年月,他的整个生命历程被涵盖在所有人都得经历的这两件事情中。我不由自主地望向这些他们活过的证据,有些是铜铸的,有些是大理石塑刻的,如同对逝者的讥诮——他们除了出生和死亡之外没有给人们留下任何念想。他们使我想起史诗里描写的战争英雄,他们的名声如雷贯耳,只因他们终有一死;他们受人传颂,只为那致命的当头一击。
荷马史诗。
格洛克斯,米登,特希洛克斯。维吉尔。[120]
在《圣经》中,这些人的生命被精妙地形容为“箭矢之迹”,迅速终结,迅速消失。
我进入教堂的时候喜欢看人挖坟。每铲抛出来的新近腐烂的泥土中都混杂着骨头或头骨的碎片,这些骨头在某一时刻曾是人身体的一部分。我由此想到,那座古老教堂的石子路下乱七八糟地不知埋了多少数不清的人们:男人和女人,敌人和朋友,牧师和军人,僧侣和神伺被碾在一起,混成同样的一团;美貌与老迈、力量与虚弱、青春与衰残杂乱无章地躺在一处,不分彼此。
我就这样阅览了这沉重而宏伟的死亡之书。我通过那片古老地皮上林立的纪念碑中的几座来更详细地审阅此书。其中有些墓志铭夸夸其谈,死人若能看到,便会为朋友强加在他身上的褒奖而脸红。也有一些过于庄重,用希腊语或希伯来语记叙死者,一年到头也未必有人能读懂。在诗人角[121]中,我看到有些诗人没有树碑,有些地方只有墓碑却没有诗人。我倒是发现如今的这场战争使得教堂中布满空坟,纪念着或葬身于布伦汉姆平原[122],或埋骨于大洋深处的人们。
几段现代的碑文令我不由开怀,它们词句典雅,评断公允,有誉先代亦不辱后人。外国人倾向于从公共纪念碑和铭文的演变中去了解一个国家的愚昧和文明,因此这些碑文在交付刻制之前应当交由学者或智士审阅,克劳德斯利·舍沃爵士[123]的纪念碑常常令我大为光火,他本是一位朴实、英勇的人,是一位勇猛坚韧的英国海军上将。而这墓碑却把他刻画成了一位纨绔子弟,头戴长长的假发,在天鹅绒坐垫上休憩,头顶上方是国邦的华盖。铭文倒是与纪念碑相称,只对我们讲述了他不光彩的死法,而并没有歌颂他为国效力期间诸多备受瞩目的英雄事迹。我们常常鄙视缺乏创意的荷兰人,而他们的建筑及同类作品中对古典和礼节的品味却比我国高出不少。他们的海军上将纪念碑由公众出资树立,忠于原貌,雕塑头戴桂冠,身着戎装,并饰以美丽的海草、贝壳和珊瑚。
不过还是回归正题吧。等我有心情做这种严肃的消遣时再来端详我们英国帝王的埋骨之处。我知道这种娱乐很容易在怯懦的心灵和晦暗的想象中勾起阴暗和凄惨的情绪,而我虽然一贯严肃,却也不晓得忧郁的滋味,因此能够承受自然中深沉庄重的景象,从中得到的乐趣和在自然最具光彩和活力的景象中得到的同样多。这样一来,我就可以凭这些别人觉得恐怖的事物来提升自己。我每每看到伟人的坟墓,心中的嫉妒便尽然覆灭;我每每阅览美人的碑文,放纵的欲火便荡然无存;我每每在墓碑上偶见双亲的悲痛,心儿便在同情中融化;我每每看到父母们的墓碑时,便想到悲伤是如此空幻,因为我们很快也将追随逝者而去。每当看到君王躺在篡权者身侧,看到互相勾斗的灵魂并列而栖,或者看到那些凭借争斗和论辩分治世界的圣者时,我便在悲伤和惊奇中反思人类那些微不足道的争纷与竞斗;每当读到墓碑上的时间,看到有些人死于昨日,有些人死于六百多年前,我便会想到,我们所有人都终将同处一个时代,同登一个舞台。
(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