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异乡人
那一夜,男爵梦见了许多灾祸;
他所有勇武的宾客都改变了容貌和形态
变成了巫婆、恶魔和大型尸虫,
那真是个漫长的噩梦。
——济慈
对童年的回忆只有恐惧和悲伤的人是不会快乐的。对往昔的回忆,只有长期困在悬着棕色帷幔、空旷阴森的房间里,与一排排令人发狂的古书为伴;或只能看见怪诞巨树和藤蔓缠绕的扭曲树枝在夜空中无声摇摆,这样的人是悲惨可怜的。诸神予我颇丰,给了我迷茫、失落、空洞和破碎。但每当我被摆脱当下、追寻其他命运的想法短暂挟持时,我就会生出奇怪的满足感,并拼命想抓住那些日渐枯萎的记忆。
我不知道自己出生于何地,只记得是在一座极老旧而恐怖的古堡,到处都是黑暗的通道,高高的天花板上只能看到蛛网和黑影。走廊里剥落的石块总是出奇的潮湿,到处弥漫着一股令人作呕的气味,仿佛历代逝者的尸体都堆在了一起。光永远照不进来,因此我过去有时会点燃蜡烛,盯着烛光以获得一点安慰。外面也看不见一点阳光,可怕的巨树笼罩了能登上的最高的塔楼。只有一座黑塔穿过树网,直指外面未知的天空,但塔的很多部分已经损毁,仅凭近乎垂直的陡峭石壁,是不可能爬上去的。
我一定在这个地方住了很多年,但实在记不清具体时间了。一定有人照顾我的起居,但我想不起除我以外还有谁;除了悄无声息的老鼠、蝙蝠和蜘蛛,我也想不起其他活物了。我猜照料我的人一定惊人的老迈,因为我对活人的第一印象,是与我可笑地相似,但却扭曲、干瘪、如这座古堡般腐朽的形象。我对古堡地底一些石窖里散布的骸骨已经见怪不怪了。我把这些和日常生活联系起来,觉得它们比我在发霉的书中找到的生物彩图更加自然。我所知道的一切都是从这些书中学来的。没有老师督促指导我,我不记得在那些年曾听到过任何人类的声音,甚至连自己的声音也不记得,因为我虽然读过如何交谈,但从没想过要大声说话。我同样没考虑过自己的样貌,因为古堡里没有镜子,我只是本能地认为自己和书中所绘的年轻人类似。我能记起的事实在太少了,所以我想自己那时应该很年轻。
我经常走出古堡,穿过腐臭的护城河,躺在黑暗沉寂的树下,连续几个小时想象我在书上读到的东西。我会满怀期望地幻想自己穿过无边密林,走入阳光灿烂的世界,加入快活的人群。有一次我试图逃离森林,但走出古堡越远,树影就越浓密,空气中弥漫的恐惧也越发深沉。我只能拼命跑回去,以免迷失在黑暗死寂的迷宫中。
所以我只能在无尽的黄昏中梦想着、等待着,尽管我并不知道在等什么。在阴暗和孤独中,我对光明的渴望变得越发狂热,再也无法平静,只好把哀求的手伸向那座黑色孤塔,那座刺穿森林,直指外部天空的废塔。最终我决定爬上那座塔,尽管有跌落的风险,但我宁愿只瞥一眼天空就死去,也不愿终生不见天日。
在阴湿的黄昏,我爬上年久失修的石阶,一直走到台阶尽头的坍塌处,之后就只能谨慎地沿着仅容一只脚的狭窄小道向上攀爬。那没有台阶的死寂石柱阴森恐怖,受惊的蝙蝠无声掠过,更加重了周围的黑暗、破败、荒芜与凶险之感。但更恐怖的是进度太慢,尽管我拼尽全力往上爬,但头顶的黑暗没有丝毫减弱,还有一股冰冷阴森的霉气向我袭来。我不禁打了个寒颤,奇怪为什么一直到不了亮处,如果我敢的话,我一定会往下望。我猜想是黑夜突然降临,我只能徒劳地用那只闲着的手摸索、寻找窗口,好探出窗外向上望一眼,以判断自己到达的高度。
我攀在坑洼的绝壁上,黑暗中的恐怖爬行似乎永无止境。突然之间,我感觉头碰到了一个坚实的东西,我知道一定是触顶了,或至少是某种地板。在黑暗中,我伸出闲着的手试探,发现那是无法撼动的石壁。然后,我紧紧抓住黏滑的塔壁上所能抓住的一切,豁出性命摸索了一圈,终于发现一处可以推动的地方。于是我再次转身朝上,用头顶开上方的厚板或门,因为双手都被用来进行这可怕的攀爬。上方没有光亮,但随着手越抬越高,我意识到这次攀登结束了:石板原来是一个孔穴的活板门,孔穴外是比下面塔口更大的水平石面,上面无疑是一间高大宽敞的观察室。我小心翼翼地爬过去,尽量不让沉重的板门落回原处,但后一种尝试失败了。当我精疲力竭地躺在地板上时,听到了板门关闭发出的可怕回声,真希望必要时还能再把它撬开。
我相信自己目前处在一个惊人的高度,远高于那些可憎的树枝,于是费力地从地板上爬起来摸索窗户,好看一眼曾经读到过的天空、月亮和星星。但每一次摸索都令人失望,因为我摸到的都是些巨大的大理石架子,上面有可憎的长方形盒子,尺寸令人不安。我冥思苦想,好奇这个与下面古堡隔绝了万古之久的高层房间里,究竟隐藏着什么古老的秘密。突然,我的手摸到了一扇有奇怪划痕的粗糙石门。我试着推了一下,发现门上了锁,但我拼尽全力,克服一切障碍,把门向内拉开了。门一打开,我所能知道的最纯粹的狂喜扑面而来:光芒四射的满月,正透过一扇华丽的铁栅栏,静静地洒在门后的几级石阶上。这是除了在梦里,或在我都不敢称之为回忆的模糊幻象中,我从未见过的景象。
我感觉已经到了城堡的最顶层,就急忙向门外的几级台阶冲去,但月亮突然被云遮住了,我绊了一跤,在黑暗中前进的速度也慢了下来。当我到达栅栏时,天还是很黑,我仔细检查后,发现没有上锁,但我害怕会从爬上来的惊人高度掉落,所以没有贸然打开。就在这时,月亮出来了。
在所有冲击中,最使人发狂的莫过于那些极端出乎意料,荒诞得令人难以置信的冲击。我以前所经历的一切恐怖,都比不上现在眼前景象所带来的怪异离奇。这情景令人震惊之处在于,它竟是如此简单;我透过铁栅栏看到的,不是从巍峨高地俯瞰到的令人目眩的树海,而只有向周围延伸的坚实地面,铺着大理石板,立着大理石柱。一座古老的石头教堂的阴影笼罩着这一切,教堂破败的尖顶在月光下如幽灵般闪烁。
我半无意识地打开铁栅栏,踉跄地踏上通往两个方向的白色碎石小路。尽管头脑已经发昏混乱,但我还保持着对光明的疯狂渴求,甚至刚才那不可思议的景象,也不能让我停下脚步。我不知道也不在乎自己的经历是精神错乱、做梦还是魔法,但我决心不惜一切代价拥抱光明和欢乐。我不知道自己是谁、是什么、身处何地,但当我继续蹒跚前行,我开始意识到行进并非完全偶然,而是受一种可怕的潜在记忆驱使。我穿过拱门,走出遍布石板和石柱的区域,漫步在旷野上,有时沿着已有的路走,有时好奇地踏进草地,些许痕迹表明草下曾有一条被遗忘的古道。有一次,我游过了一条湍急的河流,河里长满青苔的碎石,表明这曾有一座早已消失的桥。
大概过了两个小时,我才到达目的地,那是一座密林中爬满青藤的古堡。它带给我一种疯狂的熟悉感,但又有一种充满困惑的陌生感。我看到护城河被填埋,一些知名塔楼被拆毁,但新建的侧楼使人迷惑。但我更感兴趣和喜欢看到的,是几扇开着的窗户,从中透出灿烂的光亮,传出最快乐的宴会才有的欢声笑语。我走近其中一扇向里张望,确实看到了一群身着奇装异服的人,愉快地交谈取乐。我似乎从没听到过人类的语言,只能模糊地猜测他们在说些什么。其中几个人的面貌似乎勾起了我极其遥远的回忆,其他人则是完全陌生的。
我正要穿过低矮的窗户,踏进灯火通明的房间,然而这一步,使我从充满光明希望的一瞬,堕入最黑暗的绝望和醒悟旋涡。噩梦顷刻降临,我刚要进去,就看见了我所能想象的最可怕的情景。我还没完全跨过窗台,毫无征兆的强烈恐惧突然攥住了所有人,扭曲了每一张脸,使所有人的喉咙发出最恐怖的尖叫。到处都是逃窜的人,有几个人在喧闹和慌乱中昏倒,马上被疯狂逃跑的同伴拖走。许多人双手捂住眼睛,盲目而笨拙地乱跑乱撞,他们打翻家具、撞在墙上,直到撞开很多房门中的一扇。
尖叫声震耳欲聋,我一个人呆立在华丽的房间里,听着逐渐消失的回声,一想到身边可能潜藏着什么看不见的东西,就浑身发抖。这个房间乍一看空荡无物,但当我走近一个金拱门,觉察到在门通往的另一个相似房间里有东西活动的迹象。当靠近拱门,我开始能更清晰地感觉到那东西的存在。然后,伴随着我发出的第一声,也是最后一声可怕的号叫,这叫声几乎和其诱因一样痛切——我完全看到了那只生动鲜活的怪物,它无法想象、难以形容、无以言表,仅一露面,就能让一群快乐的宴饮者,顷刻变成一群精神错乱的窜逃者。
我甚至对它的样子毫无头绪,因为那是一切肮脏、诡异、讨厌、畸形、令人作呕的复合体。它是一个腐烂、古老又凄清的惨厉鬼影,是滴着恶臭脓液的腐败怪物,本应被仁慈的大地永远掩盖,现在却可怕地暴露出来。上帝知道它不属于这个世界,或不再属于这个世界,然而令我恐惧的是,我从它那被啃的露出骨头的轮廓中,竟看到了对人类形体戏谑而荒谬的拙劣模仿,它那发霉的破烂衣服也透着无以言表的寒意,更加让我战栗。
我几乎要吓瘫了,但还不至于无力挣扎着逃跑,可跌撞着后撤,无法打破那无声无名的怪物控制我的魔咒。它那玻璃球般的眼珠可厌地盯着我施咒,使我无法闭眼,但万幸这可怕的东西在初次惊到我之后,就变得模糊了,我看不清它。我试图举起手挡住视线,但麻木的神经无法支配手部动作,这一尝试还打破了身体平衡,使我不得不向前踉跄了几步以防摔倒。就在我手足无措时,突然痛苦地意识到那腐物竟如此靠近,我仿佛能听见它可怕空洞的呼吸声。这几乎把我逼疯,但我发现自己仍能伸出一只手,抵挡近在咫尺的恶臭厉鬼。在堪比宇宙噩梦和地狱灾变的灭顶性瞬间,我的手指碰到了那怪物从金拱门下伸出的腐烂爪子。
我没有尖叫,但所有御夜风而行、穷凶极恶的食尸鬼们齐齐为我尖叫,就在这一刹那,足以毁灭灵魂的记忆如雪崩般袭来,瞬间将我的心灵淹没。那一瞬间,我知道了过往的一切,想起了可怕的古堡和密林之外的事,认出了我现在所处的这座面目全非的建筑。最可怕的是,当我把弄脏的手指收回时,也认出了那个正站在我面前,斜睨着我的丑恶怪物。
但在宇宙中既有苦难也有慰藉,而这慰藉就是忘记。在那一瞬间的极度恐惧中,我忘记了使我恐惧之物,汹涌而来的黑色记忆,最终消逝在渐行渐远的杂乱图像中。在梦里,我逃离了那个被诅咒的鬼地方,在月光下默默狂奔。当我回到大理石的教堂墓地,跑下台阶,我发现那扇石头活板门无法挪动,但我并不沮丧,因为我讨厌古堡和密林。现在,我和那些爱嘲讽却友好的食尸鬼们一起御夜风而行,白天在涅弗伦·卡的地下墓穴游乐,墓穴就在尼罗河边封闭而隐秘的哈多斯河谷。我知道,我仅有的光明不过是涅伯石墓上的月光,所有的欢乐,无非是大金字塔下妮托克莉丝的无名宴会。然而,在这全新的野蛮和自由中,我几乎要感谢自己外来者身份带来的痛苦。
尽管忘却使我平静,但我始终知道自己是一个异乡人,是在这个世纪、那些仍然是人的家伙中的异类。自从我向那雄伟金框中的怪物伸出手指时,就已经知道了这一点,因为我伸出的手指,碰到的是冰冷坚硬的镜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