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理科医生(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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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侵入意识

午夜时分,天空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刚开始滴滴答答落在草地上,不一会便如豆粒般砸在树叶子上,砸进池塘里,哗哗地下个不停。整个城市的楼房都变得朦胧胧的,空气里溢满了清新湿润的味道。雾气升腾,湿漉漉的街道上昏黄的路灯罩着一团又一团寂寥的秋意。

京大医院三楼一角。走廊里的灯已经全熄了,黑漆漆的,凌晨的心理科更像是一个巨大的兽,吞没着世间一切声音。鸦默雀静的楼梯口,一个人影倏忽闪过,档案室的门悄然被打开。

电脑屏幕亮起时,幽暗的蓝光打在来人的身上,刻意包住的脸看不到半分慌乱。直到雨声渐微,来人终于心满意足地离去,却听“咣”的一声,电线绊住脚踝,主机猛地撞翻在地,成沓的资料随之撒下来,一片狼藉。

来人皱眉,弯身迅速收拾现场。钟表的指针指向一点半,来人重新关上档案室的门,寂寂地下了楼。

夜,更静了。

连续几天加班,一场秋雨得以让宋摘星睡了个囫囵觉。凌晨六点不到,云月华惶急的电话便打了过来,宋摘星顿时睡意全无。

此时的京大医院已经被围得水泄不通。媒体记者翘首以待,只等着院方出来给他们一些信息和解释。他们不断地质询,不断地发问,让整个京大措手不及,连院里领导一时都难以招架。

医院门口,宋摘星碰到一样急匆匆赶来的李唯西,连忙告诉他:“林帆重伤入院,目前还在昏迷。”

李唯西点了点头,声音夹带着一丝清冷,“他父亲打的。据说林帆昨晚又去私会,被他父亲打个半死。”

宋摘星脸色更是凝重,“本市最有影响力的人,儿子却是个同性恋,出了事便是满城风雨。”

“你研究林帆的课题我看了,准确的说,他应该是个双性恋。”

宋摘星微怔,昨天才刚刚给他的资料,没想到他功课竟然做得这么快。

两个人一路扒开拥挤的人群,却发现大厅里汇集着更多的看客。眼瞧着唯一的步梯口大家都在摩肩擦踵地排队上楼,两人几乎同时向对方喊道:“擦边走!”

话一出口,宋摘星和李唯西争相笑起来。

他们当然知道彼此说的都是心理学上的“擦边效应”,排队时避开中间走两边会前进得更快一些。会心笑后,两人随即跟着人群上楼,挨着扶手走,果然要比卡在中间快很多。

抵达三楼的身影才将将露出一半,就听到简一凡鬼哭狼嚎的声音,“人都快死了,你们快点!”

心理科档案室,云月华急急忙忙地进来拿关于林帆的所有资料。只是翻了翻上面的病历,一时却没发现他的。

“我昨天还在看,放哪了?”

云月华一边自言自语,一边将整沓的资料全部搬出来。挨个往下捋,终于在压底儿的地方将林帆的病历抽出来。

“文静,昨天谁最后一个走的?”

文静提着一口气,不知怎的每次和这个冷面主任回话都倍感紧张。

“不、不知道呀,昨天走得早。”

“奇怪。”

云月华皱着眉头看着手里的资料,又顺势看了看一侧的电脑,眉心猛不丁地一痛,连忙吩咐她:“你赶快去趟院保安室,调一下昨天咱们科的监控。”

简一凡带着李唯西和宋摘星来到重症加强护理病房时,林帆正安静地躺在那,一如他被送进来的样子。虽然刚刚经历了一场成功的手术,监护仪上的心电参数却显示出如今他的状况不容乐观。

“我们已经尽力了,身体慢慢调养也可以恢复。但是从体征数据上来看,他现在毫无求生欲。”外科医生看着病床上的林帆,无奈地对他们说道。

“一点想活下来的欲望都没有?”宋摘星心口一紧,这才是最难办的。

看着林帆脸上都是一些红紫的伤痕,简一凡下意识摸了摸自己额头上的纱布,不可思议道:“他父亲怎么这么残忍,把他打成这样?”

李唯西没说话,上前慢慢掀开林帆的被子,赫然发现他上半身多数已皮开肉绽。宋摘星大惊失色,简一凡更是后退三步,再次嚎啕起来,“快,快盖上。我晕血……”

简一凡惊叫的当空,李唯西已将林帆全身检查了一遍,终于缓缓出口:“如果不想醒,怕是一辈子都醒不过来了。”

“那还用说!我要是被打成这样,我也想死!”简一凡适时地补充。

“真的没有办法了吗?”外科医生不无惋惜地问。

宋摘星在心里摇了摇头,林帆现在处于昏迷状态,连基础的心理疏导都做不了。这种情况下除非他自己想醒,否则任它哪路神仙都没办法。

李唯西抬头看了看他们,墨玉般的双目在晨曦中一时变得明亮起来,“他身体的伤,多半并不是林父打的。”

“什么?”连带着外科医生,三个人同时发出惊呼。

整个医院异常忙碌,无论是院办公室,ICU病房还是心理科,像约好了似的一齐爆发。每个人都心如火灼,一面处理突发状况,一面还要解决现有的问题。急诊科手忙脚乱地接待踩踏致伤的患者,外科也给几个医护人员做了检查,医院像在打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每一个人都步履匆匆,没有半分闲暇的时刻。

心理科内,云月华和吴聪在办公室已经吵了半个多钟头。文静在外面听着,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明生药业的氟西汀我们一直用得很好,我认为可以多进一些,为什么你要阻止呢?”云月华习惯性地用食指敲击着桌子,语气并不友善。

“主任,我可不是阻止你,我的意思也是说多和其他公司的药对比对比,总得选个性价比最高的。”年逾四十的吴聪上前和她分辩,态度依旧礼貌客气,“你比如方达药业的氟西汀,价格比明生便宜,临床药效几乎差不多,得到的反馈也很好,将它一起考虑进来不是更好吗?”

“虽然明生的药贵一些,但哪怕多0.1%的优势,我们都应该选择更好的。”

“那你同时要考虑到那些没有社保,没有钱的患者,如果长期服用,势必会给他们带来更大的经济负担。”

“好和坏还需要选吗?”云月华难以想象连这种事情他都要争执。

吴聪盯着她,有些诧异比自己还大几岁的主任对世界的认知怎么还这么苛察。

“本来就没有纯粹的黑和白,更何况是微弱的好坏之分。如果能少花钱,我相信多数人不会在意那0.1%的差别。”

吴聪说完便转身出了门,窗外风声大作,留云月华在科室里刚要反驳,却一时不知道再说什么。

文静站在门外看到吴聪头也不回地离开,挺身吸了口气,过了几秒才慢慢推开了门。

“主任,保安室说咱们科的监控这两天就坏了,马上来修。”

办公桌前的云月华脸色一黑,“坏了!”

她猜到有人偷过档案,如今监控一坏,连犯人是谁都抓不到。即便“冷面主任”的称号顶了十几年,如今的云月华再也坐不住,慌乱地向档案室跑去。

重症加强护理病房,几个人都在等李唯西的解释。

李唯西将简一凡喊过来,附耳和他说了几句,简一凡便先离开了病房,只剩下外科医生和宋摘星面面相觑。

“你说林帆不是被打成这样的?”

李唯西点了点头,而后慢慢掀开林帆的睡衣,上体皮开肉绽,下体更是没好到哪里去,到处都是血痕,让宋摘星不忍直视。

“你们看,”李唯西指着林帆的大腿和膝盖,“这里的痕迹很重,是最早就有的,颜色也最深,呈暗紫色。小腿部位的伤很浅,摩擦度也不大,但从颜色上来看,基本和膝盖的伤时间一致。而林帆身体的上半部,除了脖颈处的勒痕,其他的伤口偏红色,部分发青,痕迹也没有下体重,是后来添上去的。”

“你是说上半部分有两种伤,轻伤是后来的?”宋摘星疑惑地看着他。

“对。”李唯西补充道,“准确地说,轻伤才是林父打的。”

“那重伤……”

“重伤,才是林帆不愿醒来的原因。”

外科医生还在一头雾水的时候,宋摘星恍然大悟,“林父是羞于林帆以这种样子入院,所以才对外界称是他打的。上半身的伤最明显,也是最容易判定的打痕,好一招瞒天过海啊!”

“林父打他,不仅仅是为了这个。”李唯西看着他们,叹了口气,“林帆有典型的受虐型人格障碍,性取向已经被他父亲不容,如今make love的时候又弄回来一身伤,林父当然会大发雷霆。至于林帆现在不愿意醒过来,恐怕是他父亲威胁他,要把他的另一半置于死地。”

“不可能吧?”外科医生实在惊叹他的推理逻辑,心有余悸道,“毕竟是最有影响力的人,还能做这种事情?”

“林帆能有这种人格,跟他父亲少不了关系。”李唯西向他解释,“虽然我从未见过他父亲林雨泽,但从这种打痕以及林帆的性格特征上来看,他的父亲生活里是一个严肃、易怒,脾气很大的人。”

“看来想要治好林帆,要从他父亲入手啊。”

宋摘星一边感叹林帆的遭遇,一边又暗暗心惊李唯西观察入微的手段。林帆的课题她陆续做了半年,如果真交到自己手上,也难说有李唯西这样的进展。

正恍惚间,简一凡气喘吁吁地从外面跑进来,“你让我问的事,有消息了。”

然而话音未落,监护仪忽然发出刺耳的警报声。病床上的林帆全身痉挛,一侧的心电图波动越来越弱,眨眼间已完全趋于直线!

“快!”外科医生一口气提到嗓子眼,连忙喊向护士。

“准备心肺复苏!”

京大医院外汇集的记者越来越多,从鼎沸嚣嚷到喁喁私语,一直等待着医院透露一些林帆的消息。而台阶之上医院保安排成一排,为了防止踩踏再次发生,禁止任何一个带着摄像头的人进入医院。如今两方俨然行成两个阵营,互相对峙着。

这时,有人忽然从医院里跑出来,呼叫道:“听说林帆死了!”

干等了半个上午,一句话让所有记者一下子炸开了锅,再也不愿意坐以待毙,卯足劲向医院冲去。保安虽然拼尽全力阻挠,冲上来的人却越来越多。

“我们有知情权!我们是记者!”

声浪一波盖过一波,保安队伍几近被冲散,眼看就要抵挡不住。

队长转头看向同伴,隔着人群大喊:“喊院长!去喊院长!”

ICU外,连院领导都悉数站在门口,焦急地等待着里面的消息。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医院外的媒体随时都有可能涌来,情况愈发难以控制。

病房内,林帆再次恢复了自主呼吸,外科医生用近乎恳求的眼神看向李唯西。

“我们只能做到这了,能不能让他醒来,就靠你了。”

宋摘星只觉得如履薄冰,“林帆仍在昏迷,你到底怎么做才能让他醒呢?”

李唯西浅浅抬眸,“你忘记人的潜意识了吗?”

“怎么会。弗洛伊德老人家的心理学理论,哪里敢忘?”

宋摘星一时没明白他的意思,但仍然说道:“用科学的语言来说,潜意识指的是已经发生但并未达到意识状态的心理活动。通俗来说呢,弗洛伊德把心灵比喻为一座深海冰山,浮出水面的是少部分,代表意识,而埋藏在水面之下的巨大的部分,则是潜意识。他认为人的言行举止,只有少部分由意识控制,其他大部分都是由潜意识所主宰。”

“所以说,即便林帆处于昏迷状态,他仍然能听见我说的话。”

宋摘星愣了愣,极为惊讶,“你要用他的潜意识将他唤醒?”

“是。”李唯西点头,目光坚定,“简一凡已经拿到了昨晚和林帆在一起的另一半的名字,这个名字就是进入他潜意识的钥匙。”

外科医生听明白了,叹了口气,“心病还须心药医啊。”

宋摘星想了想,临走前叮嘱他:“精神病学家莫雷诺提出的心理剧治疗方法,或许可以帮到你。希望林帆早点醒过来。”

李唯西浅笑了笑,似乎是想让她安心。宋摘星与外科医生关上门出来,向院领导报备了几句,正要分别,外科医生忽然拉住她,有些不解地问:“心理剧治疗方法是什么?”

“类似于角色扮演。”宋摘星知道他关心林帆,多解释了几句,“简单说就是林帆和李唯西将昨天发生的事情重演一遍,李唯西扮演林帆的父亲,将林帆的心病解除掉。”

外科医生恍然大悟,“你们心理学上那么多治疗的方法,和我们别的科室完全不同。我们负责身体,你们却负责心灵,让人敬畏。林帆的事情,一切就看李医生的了。”

宋摘星回身看了一眼ICU,房间内李唯西正举步维艰地与林帆进行“心灵沟通”。与时间赛跑,分秒必争,这样的重担压在肩上,想必机敏如他,一时也不能轻易解决。

“我相信他。”

宋摘星看着外科医生,一字一句铿锵有力,眸中极是认真。

心理科办公室。厚密的云层压在天空上,看不到一丝阳光,让整个科室也变得阴郁起来。

云月华急着去院办开会,临走前将文静喊来,郑重其事地和她说:“档案室的钥匙从今天起,只能你一个人拿着。谁要是去调档案,都先在你这登记!”

“主任,没发生什么事吧?”文静小心翼翼地看着她,总觉得心里不踏实。

云月华摇了摇头,略作思考,“大概是我多心,总觉得咱们科室病患的资料被拷贝过。”

“什么!”文静不可置信地惊呼,“这么严重的事情,谁干的?”

“我只是猜测而已。”云月华瞥了她一眼,照旧冷言道,“没有证据你别对外乱讲,先把监控修好再说吧。”

文静赶紧应下,再抬头时早已没了云月华的影子。看了看手中的钥匙,文静皱眉嘀咕:“不详啊不详。”

“医生!医生你看!我把我购物狂的女朋友带来了!”

裴新的叫喊打断了文静的思绪。顺着声音的源头,文静看见一个身穿英伦范儿酒红色双面呢大衣,蕾丝印花短裙,脚踩七公分尖头一字高跟鞋的女人正迎面向她走来。

会议几乎将每个部门的院领导都召集过来,所有人都一脸凝重,他们有权保护患者的隐私,但是面对媒体的连连质问,倘若他们不说,媒体便不会罢休。院长陈西晚如鲠在喉,此次事件牵连甚广影响甚大,稍一不慎,就会让京大医院陷进舆论漩涡,难以抽身。

午后没多久,保安队长再次抵挡不住。就在两方争得面红耳赤时,陈西晚带着云月华和一众院领导出现在京大医院门口,亲自面对那些记者。

“出于对患者隐私的保护,我们不能够对大家透露太多。林帆重伤入院,我们已在做最大努力抢救,现在还没有结果。”

陈西晚今年五十六岁,精神矍铄,眉目有神,只看一眼便知年轻时该是怎样的意气风发。他看着眼前的一众记者,尽可能传达出朴素与真挚的语言,希望大家安静下来。

然而记者太多,场面又刚刚失控过,现在大家都急切地想知道林帆到底怎么样了。

“林帆被林雨泽打死了吗?”

底下有记者开始发问,慢慢地,更多的质疑向他们涌来。

云月华刚想上前,暗中却被陈西晚单手拦住,示意她不要多说。他们就这样平静地看着记者们,内心的焦灼感却随着诘问声越来越强烈。

这是他们最后的防线了,云月华想。然而当记者们又一次冲过来,连院领导都没有退路的时候,一记电话忽然让云月华惊呼起来。

“林帆醒了!”

ICU病房里,李唯西静静看着睁开眼睛的林帆。他的眼眶中透着血丝,眸光却清澈晶莹,他看着李唯西,唇角动了动。

李唯西知道他想说的话,轻轻道:“你父亲不会动你的朋友。”

林帆微微一笑,呼吸虚弱,脸色更加苍白。李唯西接着说道:“现在医院外面围了很多记者,都想知道你的消息。有一点我想不通,你是半夜被送进来的,知道的人很少,为什么媒体一大早就来医院围堵了?”

林帆垂眸,躺在病床上他如今连摇头的力气都没有。

“我不知道。”

他沙哑出声,眸光瞬时黯淡下去。李唯西知道他说的都是真话,有些不忍。静默片刻,他再次开口:“那些记者得不到消息不会走的。”

林帆斜睨着他,栗色头发垂在耳边,明润而又柔软。

“告诉那些记者,我已经分手了。”

他缓缓闭上眼睛,一滴眼泪从眼角滑落到枕边,落成如星子一样的斑点。李唯西知道他的意思,只有这样说,他的另一半才能与自己彻底无关,才能逃脱父亲的惩罚。然而他的眼泪却代表着他的无奈与无助,即便是富豪的儿子,也仍然要面对那么多流言与谩骂。

李唯西起身,离开病房时扬眸看了一眼窗外。即便阴云厚重,风中摇曳的花草仍旧一片葱茏茂盛。有时候人活得并不如那些植物随意,这个世界上根本不存在无忧的人生。

屋檐上几只燕雀振翅而飞,奔向泼墨一样的天空。

医院的危机解除,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忙活了大半天的简一凡刚走到门口,就看见一个女人贴到自己身前,两眼放光。

“韩蕊,你干嘛?”裴新一忙去拉她,“乖乖等医生。”

“亲爱的你看看他,”叫韩蕊的女人拽着裴新一起来到简一凡面前,扯起简一凡的外套就说,“Gieves的夹克,十几万一件。还有里面的针织衫,Versace秋冬限量版!istkunst的直角裤,单品也得上万,还有这个piaget polo的蓝色腕表,两百万不止。”

“啊?”裴新一时像看着外星物种一般看着简一凡。

“没……没想到……”连测量室里的文静都无法呼吸,“知道你是个富二代,没想到你天天带这么多钱出来。”

从一大早来到医院,简一凡一直在外科待着,还没来得及换工作服。如今被这个叫韩蕊的女人将自己身上的衣服挨个分析一遍,他倒像被人脱光了似的,极不好意思。

“我妈给我买的,我哪儿知道多少钱。”简一凡大言不惭地辩解。

他刚说完,宋摘星也走了过来,简一凡像看到救兵一样,“阿星你快看看这个女人,她有没有妄想症什么的啊?”

“你才有妄想症。”韩蕊白了他一眼,“我就是对衣服感兴趣而已,你就算了。”

简一凡被堵了一鼻子灰,干脆闭嘴。宋摘星看到了裴新,又看了看韩蕊的打扮,知道他终于把女友带来了,连忙问文静:“测量结果出来了没有?”

“出来了,在这。”

宋摘星接过单子,看了看韩蕊,又看了看裴新,立刻安排文静道:“你再给裴新做一下测量表,韩蕊你随我到咨询室来。”

文静虽然疑惑,但仍带着裴新进了测量室。简一凡正想去换衣服,一个二三百斤的男人忽然上楼来,看向他问道:“请问简医生在吗?”

简一凡立刻被一道阴影笼罩住:“您要咨询些什么?”

那男的有些不好意思,憨厚地笑起来,“太胖了,想减肥。”

简一凡看他穿着朴素,闲聊道:“平时喜欢运动吗?”

男人摇了摇头:“一点都不喜欢。”

“那可以意念减肥。”

“意念还能减肥?”

“对。”简一凡凝视着胖男人,“躺在床上就能瘦。”

男人有些惊诧,胸脯上的肉随之一颤,让简一凡觉得整个科室都晃动起来了。

心理科重新恢复生机,文静继续接待病患,只是忙碌之余常常转头看向隔壁的咨询室,有些魂不守舍。身穿酒红色大衣的韩蕊就等在门外,她皱着眉,奇怪医生怎么与自己的男友聊那么长时间。

咨询室2部的墙壁上挂着一幅大海的油画,平静的海面点缀着几只海鸥,看后让人心生平静。

宋摘星看着裴新,温柔地问:“你女友身上的衣服,都是你陪她一起买的对吗?”

“嗯。”裴新点头,随即看向她,“她到底什么病啊医生?”

宋摘星很长时间没有回答他,直到裴新有些不耐烦,宋摘星才缓缓开口:“咱们已经聊了一个多小时,我现在对你也算有了基本的了解。你有过三个女友,虽然程度不同,但多少都有经常购物的习惯。而你现在的女友韩蕊表现的更明显一些,虽然你觉得她有心理疾病,但你仍然爱她。”

“没错,我爱她。”对于这一点,裴新倒从来没有否认过。

“但你刚刚也说,你和她初识的时候,她的购物习惯还没有这么疯狂。”

“是。”

“你的第二任女友,在刚开始与你认识的时候,也不爱购物。”

“是。”

“你的初恋,在认识你之前也并不喜欢买东西。”

“好像……是……”

宋摘星看到裴新开始皱起眉头,加快了说话的速度。

“在你小时候,你的父亲离开了你们母子,让你和你妈妈从此无依无靠,吃了很多苦。”

“是,我刚才都说了。”

宋摘星没有理会裴新的急躁,继续温和地说道:“你父亲离开你妈妈的原因,是因为你妈妈大手大脚经常花钱买衣服,导致家里经济很拮据是吗?”

“是的。”

“你讨厌你的父亲,因为他抛弃了你们。”

“是。”

“你心疼你的妈妈,就算她爱买东西,你觉得都是理所应当。”

“是。”

宋摘星不再发问,房间中一时安静无比,甚至静得有些可怕。

裴新眼神忽然黯淡下来,浑身开始有些颤抖,“我刚认识蕊蕊的时候,她还没有那么爱买东西,都是我劝她应该对自己好一点。我带她去商场,给她买很多很多衣服、包包、鞋子,再后来,她买东西把钱花光,我就刷信用卡给她买。直到现在,她花钱大手大脚,毫无节制,让我承受不了经济的负担,我才意识到她的毛病。”

“从测量单上看,韩蕊只是有些焦虑和轻微的强迫症。购物并不是心理疾病,相反,它可以减压。只要适当的购物,人的心情会更愉快。”宋摘星给了裴新足够的反应时间,才又说道,“但是你却有更严重的心理障碍,已经影响了你大部分的生活。”

过了很久,坐在宋摘星对面的裴新慢慢抬起头来,对她惨淡一笑,充满着无助和无奈。

“三个女友,都是被我培养起来的购物习惯吧。我以为是她们在影响我,其实是我在影响她们。”

“你能意识到这一点,我很高兴。”

裴新摇了摇头,眼泪随之流下来:“我爱我的妈妈,遇到每一个女友,我都会希望她们变成我妈妈的样子。可我妈妈已经死了,我变成了一个真正无依无靠的人。”

宋摘星目光温柔地看着他,她诱导他去揭开自己的往事,当他清楚地说出事情背后的成因时,他就已经在恢复了。心理科每天接待那么多人,像裴新这样的却不多。很多人都在埋怨别人,痛斥别人,而他已经明悟到要自我改变,自我成长才能让事情发展得更好。

而成长总是很痛,也总是很难。

裴新抽噎,他的余光看向门口的方向,和她说道:“我不会再来了。”

宋摘星意识到他的想法,“你会和你女朋友好好在一起的对吗?”

他低头,声音更低,“我要将我的病告诉她,是我不好。”

宋摘星缓缓道:“你没有不好,你只是心里没有与你的父亲达成和解。你痛恨你的父亲抛弃了你们,而当时年幼的你暗暗发誓,长大后要像父亲一样照顾你的母亲。可惜你的母亲过世让你不能如愿,所以你培养了一个又一个像你母亲的女朋友。裴新,让自己休息一下吧,你会拥有更好的生活。”

她知道这些话他都听懂了,他的眼泪越流越多,顺着面颊落到他的手掌心。他知道自己为什么而哭,他决定在这一刻忘记他儿时的誓言——他没有对不起自己的母亲,相反,他终于明白该如何与逝去的母亲共处。

阳光乍泄,从云层中闪耀出惊人的光芒,透过玻璃窗倾洒下来照在裴新的身上。此刻的他更像一个悲恸的孩子,像身后那个藏在大海油画里,一只不合群的海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