勤谨和缓,智德兼隆
同时代的硕彦名儒之中,有胡适的资质的,大多没有胡适用功;和胡适同样用功的人,则多半没有他的天资;先天后天都堪与胡适相埒的,又没有他的德行好、人缘好、气味好。
胡适的了不起之处,便在于他原是我国新文化运动的开山宗师,但是经过时间的考验,他既未流于偏激,亦未落伍,始终一贯地保持了他那不偏不倚的中流砥柱的地位。开风气之先,扬思想之光。大胆地假设,小心地求证;认真地做事,严肃地做人——把我们古老的文明,导向现代化之路。
熟读近百年中国文化史,群贤互比,胡适是当代第一人!
这是一个温和却坚定的人。
1925年,信奉儒家思想的章士钊与胡适有一组关于白话文的对诗。二人曾照了一张合影,在照片的背面,章士钊写道:“你姓胡,我姓章,你讲什么新文学,我开口还是我的老腔。你不攻来我不驳,双双并坐各有各的心肠。将来三五十年后,这个相片好作文学纪念看。哈,哈,我写白话歪诗送给你,总算老章投了降。”
胡适却用文言相和:“但开风气不为师,龚生此言吾最喜。同是曾开风气人,愿长相亲不相鄙。”
胡适将自己的《中国哲学史大纲》上卷送给章太炎,依新式标点符号,在“太炎”二字旁打了一根黑线。章太炎看后大怒:“胡适是什么东西,敢在我名字旁边打黑线。”看到下面落款的“胡适”二字旁也有一根黑线,才消了气道:“罢了罢了,这就算抵消!”即便如此,章太炎对胡适的书还是有所肯定,并很罕见地用白话文给胡适回信,破天荒地使用了标点,指出了书中的不足之处。
胡适坚持白话文和白话诗,无论遭多少人骂,他照样去做。他用理性的、温和的方式开出一条天地相通的大道。
当讲课时谈到白话文的优点,一位学生站起来抗议道:“胡先生,难道讲白话文就没有缺点吗?”
胡适微笑着说:“没有的。”
那位学生反驳道:“白话文语言不精练,打电报用字多,花钱多。”
胡适说:“不一定吧。前几天行政院有位朋友给我打来电报,邀我去做行政院秘书,我不愿从政,决定不去,为这件事我复电拒绝。复电是用白话写的,看来也很省字省钱。请同学们根据我这一意愿,用文言文编写一则复电,看看究竟是白话文省,还是文言文省。”
学生所拟拒聘电报中,最简者为:“才疏学浅,恐难胜任,不堪从命。”
而胡适的白话电文稿为:“干不了,谢谢。”
学生听后不由得纷纷点头赞同,胡适于是说:“文之优劣,原不在文白,在于修辞得当也。”
名医陈存仁与胡适是同门,师从章太炎。见面时,胡适再三再四地告诉他:写文章一定要用白话文,并且要少引用成语,应该“越白越好”。做文字工作的人最忌写深奥的古文,因为文章写得越古,越是令人看不懂,就失掉了写作的意义。这些话对陈存仁的影响很大。胡适还建议他写字要越清楚越好。陈存仁从此遵从胡适的意见,开药方也从不写一个草字。
而胡适自己写文章,其实是很慢的。这大概和他治学的严谨深有关联。
胡适提出,做学问要在不疑处有疑,待人要在有疑处不疑;他定义新文化运动的使命是,研究问题,输入学理,整理国故,再造文明。因此他用考据法研究《红楼梦》,一改“索隐派”的一贯套路,启发了后世红学的研究思路;他写了中国第一部具有现代学术风格的文学史专著《白话文学史》;他迷恋于《水经注》的研究,穷尽半生,亲身实践“整理国故”的理念。
事实上,胡适从来不是一个纯粹的学者,他得学问兼而议政。时代的节奏敦促着学者们肩负起革故立新的责任,并且整个国家救亡图存的现状就摆在那里,容不得他们有半点停顿与踌躇,反而是鞭挞,更是主动而为之的热忱。
不过,一如他的性情,胡适平生反对暴力,主张以和平方式解决争端。
胡适与陈独秀虽私交甚笃,政见却分歧明显。正如鲁迅评说的,假如将韬略比作一间仓库,陈独秀的是外面竖一面大旗,大书道:“内皆武器,来者小心!”但那门却开着,里面有几支枪、几把刀,一目了然,用不着提防。胡适的是紧紧地关着门,门上粘一条小纸条道:“内无武器,请勿疑虑。”
胡适因参加段祺瑞的善后会议,而与陈独秀展开过“舌战”:
“此次暴徒火烧《晨报》,难道也是争取自由之举吗?”
“《晨报》为新月派把持,这样的立场,如何不能烧?”
“仲甫,你竟然已不能容忍丝毫异己思想了?如果社会是这样的,那是何等的阴森残酷?”
……
不管观念如何冲突,胡适都希望大家能够宽容共存,给他人以自由。
他曾致信周氏兄弟:“我是一个爱自由的人,我最怕的是一个猜疑、冷酷、不容忍的社会。我深深地感觉你们的笔战里,双方都含有一点不容忍的态度,所以不知不觉地影响了不少的少年朋友,暗示着少年朋友朝着冷酷、不容忍的方向走,这是最令人惋惜的。”
他一次次深有感触地强调,容忍比自由更重要。
1938年年中,胡适开始了驻美大使的历程。
在西方的土地上,他为中国的抗日救亡事业行路万里,演讲百次。他还多次拜会他的哥伦比亚大学校友、曾任美国总统的罗斯福,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呼吁美国改变绥靖主义立场,为中国抗战主持正义。
辗转十年,奔走呼号,但归根结底,胡适从政只是烟火时代的一隅作响。
他以人弘道,完成了对“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的最好注脚。
百年风云过后读胡适,他依然平易近人、可亲可敬,是一位“老好人”,但开风气不为师——他什么都没完成,却开创了一切。
勤谨和缓,智德兼隆。
这个为学术和文化的进步,为思想和言论的自由,为民族的尊荣,为人类的幸福而苦心焦思、敝精劳神的人,用他一贯温和的模样,笑着谈着,终与世长辞。
刮得干干净净的一张脸,整洁入时的衣着,头发乌黑,不见一丝灰白;饱满的奥古斯都式额头,一双坦率的大眼睛,两片能言善辩的、灵活的嘴唇,面色红润。
他,连同给予世界的光明一样,将永远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