访道求仙,顿悟风骨
大匡山大明寺,群峦环绕,远处淡墨痕迹,近景浓墨重彩。寺内钟声回荡,殿宇就像是矗立在高山中的仙境,处处透着幽静。寺前的古树上蹲坐着一只古猿,青苔壁虎也渐渐爬上了木制的建筑,有一种古朴的宁静。
寺中有一条明镜清凉的泉水,每当望着那汩汩的生命之源,就会荡涤心中的杂质,就连丹顶鹤饮了水之后也不愿离开这里。如此境地,恍如人间仙境。
暮鼓声声响,朝阳还未出现,黎明前的寂静和黑暗总让人带着希望。每当这时,便会看见一个青年手提一把宝剑来到院中与众多道士一同学习。夜已深了,道士们都入睡后,还能听到房中传出朗朗的读书声。
此人正是李白,白天在寺里是很少见到他的,只能见到书童进进出出地拿饭、提水。他一旦出来就要带上书童和他心爱的大黑狗一起去深山。这山中的风景,他已经见识过了,如今前往深山,李白只是想访道求仙。
说是求仙,其实是逐梦。我们都曾是逐梦人,却无数次在现实里流着泪醒来。李白翻山越岭,甚至绝壁他都没放过,但是却一直没有拜访到他心中的梦。大匡山峭壁陡长,故又被称为“戴天山”。李白听闻戴天山深处有一处名曰“戴天观”的地方,那里住着一个老神仙,已经百岁有余。
古时候,人们因为医学不发达,总会因为一些病减少寿命,所以那时候的百岁老人真是少之又少。
李白听闻这位老人活过百岁,心中喜悦,他想终于有了些信息可以让他见到神仙了。但是没见到老神仙,却只见到一小道士。这个道士大约也就与他同龄。失望之情渐渐升上心头,与道士相处些日子,他却发现这个道士风清骨峻,言语风趣,让李白心生羡慕。
道士姓元,名林宗,号丹丘,本是北魏的后裔,自幼时就一心向道。仿佛是三生三世的缘分,李白和元丹丘一见如故。此后,两个人常常见面,成为挚友。当时的李白,是无比快乐的,也是痛苦的。在当时,人人都说李客的儿子是个怪人,都已经二十多岁了,既不娶妻也不考功名,住在大匡山天天与道士为伍,数月回一次家。他成为乡里人茶余饭后的谈资,大家都猜测他到底想做什么。
有人猜测他是因为干谒不成已经丧失了信心,也有人说他和他的父亲一样不再追求功名利禄,打算归于诗酒田园。李白的人生故事,在邻里乡亲的舌尖上翻滚着,然而,人生真味,唯有他一人知。
生命的每一段旅程都会留给他不空的况味,之前接连的打击,让李白消沉过,超然尘世的想法他的确有过,那是一种潜意识的自我保护。有些人性是共通的,纵然千百年后的今天,在这个霓虹闪烁、车马喧嚣的欲望都市里,我们每一个人都渴望一个宁静的世界。
风雨挫折,是生命的必经路,每一种成长,都必然带着伤痛,李白的人生不会就此消沉下去。一次父子畅谈之后,李白的心情慢慢地转好了。
父亲李客将李家的历史告知李白。陇西的李氏远祖是汉代的名将李广,而近祖则是隋唐之际建都酒泉的梁武昭王李暠。在西凉国覆灭之后,他们一家人便逃到边远的碎叶城,依靠经商过活。
李白还没听父亲讲完,就已经兴奋不已:“那我们岂不是陇西李氏的子孙吗?那我们就是王孙贵胄!而非工商贱民!”
祖辈的荣光照亮了李白昏暗的心事。门第,是他渴望挣脱,又渴望拥有的。
虽然父亲一再嘱咐李白不要说出去,否则朝廷降下冒充宗室的罪名他们担待不起,而且时间这么久了,到底是不是事实已经不能确定。
李白的心中充斥着一种华光,已经听不进父亲的劝告。他想到拜见苏蕤的时候,那个小吏说自己是工商贱民之子,自己非常气愤却无法争辩,而现在即使不能当面跟那个小吏理论,自己也有了扬眉吐气的感觉。
古时候的文人非常重视出身。那是他们的精神支柱。李白渐渐地认为这就是一个暗示,“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的预兆。他坚信自己绝非池中之物,他日必会展翅翱翔于九天。
宿命,是愿望的投影,也许,正是李白对于自己天降大任的心理暗示,才使他有了今后卓越不凡的成就。
随后,李白就搬到大匡山的大明寺下居住了。他决心要在学业上下一番功夫,然后出三峡、游长江、渡黄河,游历所有著名的高山名川,访遍圣人居士。他也相信,一定会有伯乐识得这匹千里马,而他也对这段时间做了非常乐观的估计,少则三五年,多则七八年。
为江山社稷做出更多努力后,他便会带着一身的成就归隐大匡山,就像那些隐士一样过着与大自然亲近的日子。就这样,李白踏上了自己规划的未来之旅。
岁月流过,辗转几轮,就是他的一生。也是他为自己规划的最好的生命之路。然而,命运之轮,是否能够安然地在岁月中按照他规划的轨迹前行?为了奔赴一场命运之旅,李白启程了。他开始了一段旅程,开启了一段闪光的人生。
虽说不是潇洒倜傥,但也是英姿勃发;虽说身材不算魁梧,但也是潇洒出落。李白身佩宝剑,带着书童。他们就这样走在路上,慢慢地远离了壮美的大匡山。
十八岁的书童丹砂走在李白身后,轻轻地询问李白要不要作首诗纪念一番,而李白洒脱的语气显得很有兴致:“仗剑去国,辞亲远游,岂能无诗?”诗是他的魂,又是他的知己,所以,李白习惯以诗纪念生命故事,就如同今天的我们执迷于各种拍摄。
李白的感慨之情激荡于心,于是便有了荡气回肠的《别匡山》:
晨光中的大匡山峰峦起伏,美得像是一幅画,那风中摇曳的藤萝,轻抚栏杆。山路间崎岖蹒跚,偶尔能闻听狗吠声。人们在暮色中背着樵木而归,僧侣们在喂养仙鹤的水池旁清洗着钵盂。
墨笔一落,便成了秀美的唐朝山水墨画,其中超然的意境,更是在亘古的时光里,永远鲜活。以至于今天的我们,依旧能窥见那片唐时秀美的山水时光。在书童丹砂的心中,李白取得功名那是理所应当的事情,所以在离开大匡山的时候也非常高兴地说道:“等公子功成名就一定会再见的。”
主仆二人就这样轻松愉快地走在路上,春天的气息扑面而来,他们沐浴在和暖的阳光下,五彩缤纷的各色花朵争相开放,新抽的柳枝就像是绿色的云彩一样凌乱缭绕,斑斓丛生。芳草萋萋,野花点点,宛如锦绣一般铺在高低不平的山坡上。
浪漫的人,到处都能看到绝美的风景,李白立刻想到了王勃的《春思赋》。“思万里之佳期,忆三秦之远道。澹荡春色,悠扬怀抱。”他觉得这样的风景用这几句来表述,真的是太恰当不过了。
在岁月的每一段时光中,他怜惜着生命中的每一处风景。在去蜀的途中,李白重游了峨眉山,却没想到会在这里盘桓数月。因为这里有一位叫怀一的高僧,他本姓史,是陈子昂的刎颈之交。
当年两个人都是凌云壮志、胸有大志。但是陈子昂却命运多舛,冤死在了狱中,死的时候只有四十一岁。
怀一高僧怀着梦想想要及第后大展宏图,但是却屡次名落孙山。他一时灰心便出家做了和尚,在青灯古佛下参禅悟道。对于陈子昂,李白非常了解。陈子昂,梓州射洪县人,字伯玉,是蜀中人杰。在武则天当政的时候,陈子昂的才学得到了众人的一致肯定。初任麟台正字,后又任右拾遗。因为直言进谏而得罪了权贵,不得已辞官回乡,却始终没能逃脱,终于被悲剧的命运所绑缚,被迫害致死。
虽然如此,他却作为一个豪情壮志的精神领袖,永远地活在了李白的心中。李白曾经为求得陈子昂的诗文集十卷而到处奔波,但都无果。命运机缘,他今天却遇到了怀一长老。得知怀一长老是陈子昂的挚友,心中的敬佩之情溢于言表。怀一长老见李白才气不凡,也非常欣赏他。
这一天,怀一长老郑重其事地请李白到房中喝茶,并说有重要的事情要与他商谈。李白隐隐觉得这一定与众不同,就正襟危坐地面对这位慈祥的老人。只见长老面前的几案上放着一个黄色锦缎的包裹,包裹是那样精美,没有折痕,却有着岁月的痕迹。李白想要询问,却又不敢造次。只得静静地陪怀一长老品香茗,抬眼望去,怀一长老似乎在做着重大的决定,也似乎在消化从前的悲伤情绪。
茶香蔓延开来,怀一长老这才慢慢地说道:“我唐自开国以来,诗文承六朝余风,骈俪有余,风骨未振。无补社稷苍生,徒供宫廷行乐之用。吾友伯玉,崛起于蜀中,振名于都下,始挽数百年之颓风,初复风骚之正传。然惜其年不永,其志未竟。”
说着,怀一长老低下头,手摸索着包袱,似是决定后的愉悦,脸上露出一种从容和淡然。接着,他缓缓地说:“希望你能继吾友未竟之志,开我唐百代之风。”李白怔怔地看着这位须眉斑白的老人,迫切地打开了包裹,只《陈拾遗集》四字而已。这却让李白雀跃不已。这正是陈子昂的遗集,正是李白百寻无果的至宝。
怀一长老欣慰地说,李白是他等待了这么多年最合适的人,他和陈子昂年轻的时候非常相像,都是年少轻狂、洒脱豪放。
老和尚目送李白离开了房间,没有什么多余的话。李白只说了一句,像是承诺:“晚辈定不负所托!”
一句简单的承诺,却用了一生来实现。他用万丈豪情,走出了锦绣一生。
自此,李白便开始研读陈子昂的诗集。诗文中没有过多的华美之辞,但是让人读过之后联想到了很多意境,这是诗文的又一境界,虽然朴实,却处处透着高深。《登幽州台歌》的那几句“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写得那样绝望和孤独,李白完全融入这篇诗文的世界,并深陷其中不能自拔。
《与东方左史虬修竹篇》中写道:“文章道弊五百年矣!汉魏风骨,晋宋莫传,然而文献有可征者。仆尝暇时观齐梁间诗,采丽竞繁,而兴寄都绝,每以永叹,思古人。常恐逶迤颓靡,风雅不作,以耿耿也。”
这段文字突然让李白想起了关于“风骨”的问题。什么是文章之道,什么是“风骨”,什么又是“兴寄”?观陈子昂的文章,或是感怀身世,或是直言讥讽,或是忧伤世事。像是有什么在支撑着文章的慷慨郁勃之气。
这就是所谓的风骨吧!现在却只是感受而已。李白思来想去,发现陈子昂的这些诗篇里写的事物都不是什么具象,而是借用这个事物来寄托自己的感情。这样的文章让人读上去很舒服,有不做作的感觉,同时表达了自己的感情。写了人物也有心情,写了景色也写了感受。这些不仅仅成为借喻的喻体,更有一种潜移默化的力量,充斥在字里行间,而又不突兀。
所谓风骨,就像人的骨骼,支撑着人不倒下,支撑着一篇文章的傲骨。反观自己在故乡写的那几篇引以为傲的沈宋体,不知不觉地有些汗颜。雕虫小技,壮夫不为!
一个人审视过去,看到自己的卑微时,便是成长。万千感慨汇聚于心,于是李白大笔一挥,在诗笺上挥手写就八个字:“将复古道,舍我其谁!”他也将这几个字送给了怀一大师。
转眼秋天已至,秋风裹挟着愁思,将叶子吹落,草木衰亡。此时,李白将要离开峨眉山。
怀一长老送他到江边,依依不舍,他不仅对这个晚辈关心,更多地寄予了他厚望。他望着李白远去的身影消失在路的尽头,落叶埋了满眼。
几十载的人生沧桑过后,怀一长老已经到了知天命的年纪,他知道,现在送走的年轻人,将走出一条不凡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