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裳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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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苦咖啡

德国人阿里文,受大清海关总税务司赫德指派,成为胶海关首任税务司。他向德意志帝国海军部提交了一份备忘录,提出了青岛自由港改制的问题。很快,这个总理青岛租借地内一切中国事务的德国人,进行了一系列关税改革,在青岛引起了巨大反响。

与此同时,新任山东巡抚杨士骧到任以后,立即着手德国从胶州、高密两地的撤兵问题。德国军事开始收缩,抛弃了当地营盘,缩回租借地。这个消息传到青岛,成为街头巷尾人们热议的话题。

此时的青岛,已经由名义上的自由港,变成了事实上的保税区。自由港的范围虽然缩小了,但是转口贸易却凭着政策优势,把中国大量的传统贸易吸引过来。中国各地商人,纷纷来到青岛。一场来自青岛周边农村及山东腹地的移民潮,也汹涌而至。

在这种复杂多变的环境下,台东镇丁家新掌事丁国毓宣布,参与德国总督府要塞工程局的旧船拍卖。起拍价,六百个德国鹰洋。此决定一出,立刻引起轩然大波。

老裳茶丁永一着实被吓了一跳。他在心里暗暗算了一笔账:在青岛那些德国建筑工地上,中国小工一天的工资不过三十分尼。瓦匠木匠的工资稍微高一点,也至少需要五十年不吃不喝,才能攒到六百鹰洋。

德国总督府在青岛建立船坞工艺厂,开工建造 16000吨钢质浮船坞。建成交付使用时,丁永一带着孙儿小国毓去看光景。那是一台被称为“亚洲第一大浮船坞”的巨大机器,坞内所有设备均用电力操作。总督府工厂的工人收入,高于青岛居民的平均水平。那里技术工人的工资,一年下来也就是一百八十银圆左右。

对于普通青岛居民来说,十分之一的保证金,六十个鹰洋,无疑也是一笔巨款。

几家人坐在一起,商议此事。丁国毓将姜顺子的爷爷也请到了丁家。姜老蔫是一位经验丰富的渔民,更是一把织网补帆修船的好手。

“我知道那批船,都是经过德国人精挑细选之后留下的,船体尽是些硬杂木。”姜老蔫激动地说:“造排船,木船骨架选料最为关键。旧船料更不易变形,只要干燥没有虫蛀,把船做好了,跑个二十年以上没有问题。”

姜老蔫不善言辞,人也有些木讷,可一提起出海和造船,看上去就像换了一个人。他双眼放光,说话也滔滔不竭。木船制作总共分为九个步骤、百多道工序。其中,主要的步骤有定盘、艌船、刷桐油等。定盘是先用选好的木料将木船的骨架钉好,再层层铺上木板钉好。艌船是使用扁铲、铁锤等工具将油泥、麻绳顺着板缝用力打进去。造船工具共有大拉锯、小手锯、刨、锛、凿子……等二十几种,姜老蔫向丁永一等人介绍起来。

丁国毓听了,他点点头说:“这批船在军事禁区,平民百姓是不能靠近的,连锚、船钉都没丢,能省下不少钱。”

“锚、船钉值几个钱呀?这事儿怎么看,都不靠谱!”苟文先摆摆手“哧”地一笑,带着教训的口吻道:“常言说,吃酒喝茶看家底!有多大能耐自己不知道吗?起拍价,六百个鹰洋!叔活了大半辈子,一块鹰洋也没见过!”

姜顺子生怕这事儿被搅黄,只听他笑道:“叔!您那粥铺,七八个铜子儿就是一顿饱。谁若拿鹰洋去,不是消遣您吗?叔没见过鹰洋,再正常不过!”

苟文先觉得自己被后辈小瞧了,生气地反问道:“台东镇的人有几个见过鹰洋?你见过?”

“当然见过!”姜顺子梗着脖子,直眉直眼地道:“那天早上,胡水掏钱袋子,叮叮当当地倒在桌子上,就有两块鹰洋!我和国毓,都见过!”

苟文先一巴掌呼了过去,被姜顺子嘻笑着低头闪开。苟文先语重心长地对丁国毓道:“那是胡水!他爹是胡天德,他们家胡记商号财大气粗!别说竞拍旧船,就算胡水要去总督府买块地建楼,他们胡家也出得起钱!你是丁家掌事,不是胡家少爷!”

怎能拿国毓和胡水比?招娣听了,心里很不高兴。她道:“爹!咱们在商量国毓这事儿,您说什么胡家少爷!”

“爹说的不是胡水,也不是鹰洋!爹说的正是国毓要参与拍卖这事儿!横磨大剑十万口,大话说得倒轻巧!”苟文先站起身来,背着手问:“你们几个孩子,知道六百个鹰洋是多少钱吗?国毓,你知道叔得卖多少碗粥,多少只馅饼,才能得纯利一块鹰洋吗?六百鹰洋,只是起拍价。你们觉得这是一笔好生意,劈柴院那些柴头不会算帐?拍卖任何人都可以参加,若拍到七、八百鹰洋怎么办?就算没人竞拍,咱们几家把保证金凑齐了,可是拿什么凑这六百鹰洋?咱们三家,不,把姜家也算上,咱们这四家连房带铺子全都算上,值不值六百鹰洋?你爹最怕的就是竞拍成功,却交不上拍卖款!让保证金也打了水漂!”

苟文先的手指不断地敲打在桌子上,就像在敲打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后辈们。他说完,推说铺子无人照看,抱拳告辞了。招娣气得追了出去。姜老蔫听着在理,似乎自己一大把年纪没轻没重的,跟着几个孩子瞎起哄。他尴尬地不知说什么好,也起身告辞,带着姜顺子离开了丁家。

送出门,丁国毓一抱拳,对姜家祖孙笑咪咪地道:“姜爷爷,我没出海打过渔,也不会造船,但我懂得一个道理!渔民在出海之前,并不知道鱼在哪里,可是他们还是选择扬帆远航,因为他们相信自己会满载而归!人这辈子就是这样,敢拼才有机会,相信才有可能!义无反顾,坚定信念。选择希望,才有希望!姜爷爷回家养足精神,顺子也得攒足了力气。三五日内,等我消息!”

“好!”姜家祖孙连声应道,大喜而去。

丁国毓欲转身回院,被章老先生叫住了。“国毓,刚才你这番话,话里有话呀!说给谁听呢?听上去怎么不像是对姜家爷俩说的?”丁国毓笑而不答。丁永一却心中大怒,这老东西算是跟我过不去了,非要把话往明里挑,随时随地给我扎针下药。只见章老先生拍了拍外孙的肩膀道:“你爷爷老了,不中用了,所以只能让你当丁家掌事!好好干,让你爷爷看看,什么叫青出于蓝,什么叫后生可畏!章益甫虽只是一穷医匠,外孙做事,一定竭尽所有。不管是要房要地,哪怕外孙要这杆烟袋锅子,也尽管拿去!”

“多谢章老先生!”自从丁国毓成为丁家掌事,爷爷与外公经常斗嘴。丁国毓已经见怪不怪,他笑着蹬蹬地进了院。

听见孙儿离远了,丁永一这才开口骂道:“你这老药渣子!我让国毓当了丁家掌事,看把你屈的!你那杆烟袋锅子,还是我送的呢!”

“那你说,我能说什么?”章老先生无辜地一摊双手,笑道:“难道让我教自己的外孙,做事要像你爷爷那样遇事优柔寡断、瞻前顾后、畏首畏尾?学你爷爷老谋深算,强取豪夺?”

“丁家子孙承家继业做丁家掌事,怎就成了老谋深算、强取豪夺了?”

章老先生却不理亲家,一声梆子调《反五关》,甩镣、蹚镣,那唱腔和每个动作都压在板上。丁永一气得说不出话来,章老先生却甚是高兴,径自回家进院了。

来到书房,丁国毓拉开了自己的抽屉。他想要翻翻里面还有什么值钱的能派上用场,赫然发现银锁还躺在抽屉里面。

丁国毓立觉不对,心中疑云大起。丁家有三枚银锁,分别给了三个儿子。老大丁廷竦的银锁,给了他的儿子丁国钦,这位丁家嫡长孙失踪后,这枚银锁也失踪了。老二丁廷执的银锁,在国毓周岁的时候挂在了项间。但这枚银锁,已经被送到当铺换成了成串的铜钱。第三枚银锁是丁廷武的,他还未成亲,银锁由奶奶收着。难道是奶奶把三爹的银锁放错了地方?

轻轻拉住银链,把银锁从抽屉里提了出来。丁国毓仔细看了看,没错!就是自己的,岁月留下的痕迹和上面的每一划痕都很熟悉。不是当了么?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丁国毓心中一动,蓦然想起缺钱当银锁之后,念娣莫名奇妙地把长辫子剪了,奶奶还在饭桌上带着惋惜的口吻说过这事。

丁国毓提着银锁去找念娣,顺着缥缈琴音来后院。一边走,一边循音细辨。琴声是空洞的,勾剔迟缓,余音长长,如一声声漫无边际的叹息。念娣低眉信手之间,不成曲调,手指漫无目的的拨动着琴弦。有人走近,她都没有发现。丁国毓轻轻扯下头巾,念娣吓了一跳,回身之际,一头秀发及肩散落,更显长相眉清目秀,楚楚动人。见了银锁,她立刻明白了,却不知如何自处,只得垂下眉目。

丁国毓心中本是十分焦虑,一瞬间被模糊掉,变得温然而平静,眼中也衔了几许柔情。

他轻轻拉起念娣的手,把银锁交还在她的手里,不显山露水地道:“没想到第一次学着做生意,却是用你的头发做的本金!”

“也不全是。咱们俩家的日常用渡都在姐这里,悄悄地挪了一部分,可又怕拆东墙补西墙过于紧张,心里就极是不踏实!幸亏当的钱不多,只有三块银元!从小随身戴着的,若被奶奶知道送去了当铺,只怕她会难过!”

“金昌当铺的掌柜没有为难你?”

“还好!金掌柜只是问了问,见我说得都对,又带了当本,就把银锁给我了,也没要利息!”

丁国毓轻轻“哦”了一声,点了点头道:“胡水让杨小送去,肯定没开当票,也就没法走账。金掌柜大概是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吧!”他指尖滑过念娣的脸颊,抬手捋起她鬓角的碎发,仿佛要看穿她所有的心事。只听念娣轻轻说:“很难看么?头发长得很快呢!”丁国毓只看着她含笑不语,目光中隐有缠绵之意。念娣见他神色颇有些古怪,正闷自不解,被直盯盯地看着,忽然心头大亮,不由得脸上如火烧一般,赶紧躲开他的手指,把头扭向一边。

院子里的岽合花姿雅致,茎干亭亭玉立,叶片青翠娟秀。时至秋季,长在野外草坡或林荫处的,果期也已过了。台东镇的院子里的岽合花,却开得正艳,火炬一般炽烈地红着,一团一簇,妩媚娇柔至极。

丁国毓绕到那张俏脸面前,念娣直烧得耳根也如浸在沸水之中。一双清目只细细打量她,片刻道:“曲由心生,听刚才弹琴不成曲调,定是心中有事!”

章禹莲刚才来后院,晾晒东厢房洗过的衣物。念娣向二娘请教一个困扰了她很久的问题,“国毓学琴比我晚,可是……”念娣的话吞吞吐吐、犹犹豫豫,章禹莲已知其意。念娣比国毓学琴早,练琴也更为刻苦用功,但二人演奏同样琴曲,国毓竟然毫不逊色,相比之下,听上去甚至别有味道。章禹莲听有此问,笑了。

丁国毓得知缘故,笑问念娣:“我娘怎么说?”

“二娘说!我弹的是曲,你弹的是意。”念娣表面看上去平静无波,而暗潮纷叠涌来,连自己也不能自制。她面色变了几变,眼中似有泪光,却抿嘴微笑道:“我琴声起,一听即知曲;你琴声起,一听就是你。”

章禹莲告诉念娣,男儿指力雄强,国毓性子任意洒脱,指下所奏之曲,自然随心所欲,不拘不据,自成风格。念娣追问,“怎能像男儿一样呢?”哪知念娣不经意的一问,却触及章禹莲的心事。章禹莲嫁到丁家,与丁廷执也曾琴瑟和鸣,宛如神仙眷侣般安宁祥和。然而,这种宁静的生活似乎被一种可怕的诅咒所笼罩。丁廷执吸食大烟之后,皮肤溃烂,意志消沉,沉沦于可怕的瘾症之中。章禹莲对这种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已经绝望了。她悲从中来,留下一句“女人就是女人!”便如逃一般地去了。

念娣被二娘悲凄的神色吓坏了。她反复咀嚼这句话,想到自己和国毓,想到妹妹招娣和国毓的婚约,想到复杂的关系……也心生无限悲苦。对于女人来说,琴曲谱子就像规矩和束缚,照着弹便是了,那是女人无法逃脱的宿命。念娣和国毓永远都没有可能,一切都不过是片刻的欢愉罢了!

念娣面对国毓,逃不掉、躲不开,甚至不敢、不愿意去想,但脑子却根本不受控制。她表面平静,装不在乎,若无其事,但内心早已兵荒马乱,尤其一个人或是在夜里,会不受控制地反复琢磨思考。被动、逃避,却对一个人念念不忘,实在是一种酷刑般的煎熬。

真正让人痛苦的事情,从来都不是生活里的贫穷,而是情感上的无奈。

喜欢的人就在眼前,念娣心中难过,就像被一只手紧紧揪着似的,却不愿在他面前表现出一丝一毫。瞒着所有的人,悄悄地喜欢,如同呼吸,已经成了一种习惯。

丁国毓仔细看着念娣,她是一个好脾气,对姜顺子、宗承都随和友好,却给人一种满满的距离感。念娣性子温柔沉静,但很难有人走进她的内心。即便爹娘、妹妹这些最亲近的人,在她日日微笑的表面之下,也不知她真正的心思。

“随我出门一趟。”

听丁国毓的口气,不似商量,倒像发号施令。念娣忍不住好奇,问:“去哪里?”

“金昌当铺!”丁国毓一本正经地道:“去找金掌柜,拿你当了,换六百个鹰洋!”

念娣立时笑弯了腰,满脸通红地直起身子嗔道:“姐若值六十个鹰洋,也早就自己去了呢!”

“笑上一笑,脸色好了不少,多笑笑心情也会变好。刚还想着,姜顺子学驴叫给丑丫逗笑了。你若不笑,我便也学驴叫给你听。”

念娣无声地叹息了一下,眼中波光潋滟,泪光又起道:“你虽逗我开心,自己又何尝不是苦涩艰辛。都说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任再聪明能干,若无食材,也无法做出一顿美味的饭菜。你两手空空,到底是要怎样才好。”她语气和缓平淡,心中却是大声道:“别说金昌当铺,纵然刀山火海,姐也不会让你孤身一人!”

“怎是两手空空,还有一个铜子呢!”丁国毓取出让她看,笑道:“我是怕自己前脚一出门,你便牵肠挂肚地魂不守舍了。”见她羞急,这才微笑着正色道:“征地拆村的那些旧房檩子木窗户,都给了劈柴院的柴头。这些旧船,既然按劈柴拍卖,为何不直接谈个价钱,也给了那些柴头呢?不把背后隐情搞清楚,还真不能贸然参与拍卖。若想知己知彼,便要多了解一些情况,德国总督府要塞工程局是一定要走一遭的。”

德国总督府要塞工程局,位于总兵衙门和青岛口一带。在欧人监狱的尖顶塔楼没有竣工之前,它是附近最高的建筑。

远远看到欧人监狱,念娣忍不住想起当年国毓和三爹入狱的事,她的耳边似乎听到了让人不寒而栗的犯人惨叫声。

丁国毓指着前面不远的工程局为她介绍,“要塞工程局是总督府下属,是负责规划并建造军事设施的部门,比如炮台、堡垒等等。那座小楼很有意思,与德式建筑不同,颇有中式风格,外墙饰有清水砖,楼梯扶手上有木雕狮子,就像咱们中国富户大门外一般都有的石狮子一样。”

走近,念娣果然看到了院门口两侧,在石柱和入口阶梯处有福、寿字纹。丁国毓拉着她的手走上楼梯,指着扶手的木雕狮子小声道:“咱们中国原本没有狮子。东汉时,西域安息国王向中国献上了第一头狮子。打那以后,狮子开始被人们认识,慢慢被雕刻成威武的建筑装饰品。德国建筑也会采用中国装饰,在青岛非常少见。我猜设计师应该是马科斯·克诺普夫,他是首位来到青岛的专业建筑师。”

念娣一手被他拉着,一手提着裙角,小心地拾阶而上。她新奇地四处打量着。

来到要塞工程局,是为了见一位叫米勒的上尉。听丁国毓说,米勒上尉设计了德国占领青岛的纪念碑“迪特里希碑”,他承担团岛、西岭、衙门山等炮台及老衙门的改扩建工程。就是这位主管工程的米勒上尉,对这批旧船用于军事建筑木材的安全性,提出了质疑。米勒上尉非常忙,等了好长时间也不见回来。离开时,丁国毓显得有些失望。

不过,来到希姆森商业大楼的商务会馆,事情似乎出现了转机。

奥瑟·斯威格先生热情地接待了两位客人。丁国毓没有提拍卖的事,而是向这位德国商人请教一些关于船运的政策法规。

德国人习惯于直接、开门见山的交流方式,谈话讲究重点明确,沟通中往往没有客套就直奔主题。奥瑟·斯威格先生带着商人特有的精明,问:“你怎么突然对船运感兴趣了?”

丁国毓抿了抿嘴,道:“在海边长大的人,对大海都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情结,总是充满了向往。”

这位德国人显然并不满意这个回答,他靠着椅背,用手支着下巴,定定地看着。

丁国毓不着痕迹地又道:“我有一个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他的爷爷是一位经验丰富的渔民。他们没有自己的渔船,祖孙二人对大海充满渴望。”

奥瑟·斯威格先生点了点头,吐出一个出人意料的词汇,“望海兴叹!”

“斯威格先生的中文真是越来越好了!”丁国毓笑了,指着墙上的猎枪,道:“就像你们德国人都喜欢打猎。斯威格先生来到了森林,猎物就在眼前,手中却没有猎枪,也没有马。”

奥瑟·斯威格先生也笑了,随即收起了笑容,他已经猜出了这个中国孩子的来意,“你想拍下那批旧船?”

“是的,有这个打算!”丁国毓并不想隐瞒,他详细说明来意,“我查阅了1899年5月23日,胶澳督署颁布的《晓谕青岛海口之章程》。也看了1904年 11月1日,德国胶澳督署出台的《订立各项营生执照章程》。但对拍卖这件事,还是没有头绪。”

奥瑟·斯威格先生听了,掏出怀表看了看,他说:“我的一个朋友过世了,他的兄弟卖掉了正在经营的克里普恩多尔夫旅馆,被奥古斯特·帕布斯特先生买下。今天正式更名为中央旅馆,我受邀请出席更名仪式。不过还有些时间。”这位高大的德国人站起身,叫来汽车司机利昂,送他们去咖啡店。“既然你有意参与拍卖,我们可以找个地方坐下来好好聊聊!”

来到凯宁果品糕点咖啡店,奥瑟·斯威格先生点了咖啡,他给丁国毓讲了德国胶澳督署对港口业务的管理和经营。

青岛海口分为前海、后海、大码头、小码头、工务码头等五个区域。入港各船分为民船、舢板、小洋船、筏子、驳船、轮船、夹板船等多类;小火轮、小机器船,载重超过60英吨都为小洋船;大船是指洋火轮船、洋夹板船及兵舰等。凡非经营性的船只,可以免领营业执照,但须将数量、种类上报执照管理部门核查,并且只有胶澳督署及其各局所的公用船才可免纳费。各项营运执照均由青岛巡捕局签发。如有违章者,最低罚款3元,最高罚款1000元,无力偿还者监禁六个星期。

奥瑟·斯威格先生详细介绍了青岛船运的相关情况,最后他说:“如果你拍下这批船,我可以帮你办理营运执照。”

“现在说拍下,还为时过早。”丁国毓试探地问:“我想知道,在拍卖的背后,一些我不知道的事!”

“你想知道些什么?”

“那得看斯威格先生想告诉我什么!”

奥瑟·斯威格先生眉头紧了紧,看着丁国毓有一点忧虑又格外坚定的目光,他微微一怔,“嗯?”

丁国毓极为坦诚地道:“此次拍卖,我不会轻易参与。我年纪虽小,也从未经历过开店做生意,但‘不熟不做’这句话我是知道的。”他轻轻喝了一口咖啡,缓慢而有力地道:“这句话的意思是,不熟悉的生意不要做,不熟悉的领域不要进,以免亏本,钱财流失,否则就可能竹篮打水一场空。”

奥瑟·斯威格先生点点头,看得出他非常赞赏这个原则。奥瑟·斯威格坐直了身子,坦诚地说:“那我就直言相告!堆放旧船的这块土地,已经出售,旧船属于土地得主。我对土地开发进行了投资。以要塞工程局的名义拍卖,只是合理避税。想知道土地得主是谁,或是这片土地用途吗?”

“这些都不重要!不管是谁得到了这块土地,根据总督府的购地章程,都要及早开发。不管土地用途如何,旧船占用了这片土地,都要必须尽快清理掉!”丁国毓努力向奥瑟·斯威格先生清晰地传递出一个信号。他其实对此次拍卖非常有兴趣,不过,他不会急着跳进去。也不是不想进,而是因情况不明,他不会进。这块土地属于谁,规划是什么样的建筑,对于丁国毓来说都不重要。他按着自己的思路,有条不紊地道:“青岛大部分在建工程,一般设计、技术都是由德国人完成,之后把材料、施工分包给华人承包商。这种分包与承包,基本都有相对固定的群体。我想,劈柴之事,也应如此。从几前年的青岛村拆迁,到前不久的会前村拆迁,那些废旧木料,都给了劈柴院的柴头。为什么这种合作,突然发生了改变?”

“这个问题,一两句话是讲不清楚的!”奥瑟·斯威格先生脸上明显看出有一种失望和遗憾的表情,他摇了摇头说:“简单来说,劈柴院那些中国人非常难缠!他们事先通气,谁拍下结果都是一样的。如果还是他们,用拍下的旧船赖着不走,而那块土地急于破土动工,被敲诈一笔钱是非常有可能的。冬天就要到了,我们拖不起,工期不允许。”

原来如此!丁国毓笑了一下,试着提了一个问题:“如果有人愿意参加此次拍卖,能提出自己的要求吗?比如拍下这批船,在拍卖款的交付上做一下时间调整。虽然旧船已经拍卖,但船在德国军事管理区一天,就一天不属于得主。因此,把拍得物品全部拉出军事管理区之后,再支付全部拍卖款。这样,可以吗?”

奥瑟·斯威格先生听了哈哈大笑,“你在担心什么?德国人以其高度的诚信和责任感而闻名,尤其是在偿还债务和履行承诺方面,是极为出色的。”

丁国毓不为所动,他说:“中国有一句谚语,叫‘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意思是指钱和货当场相交,互不拖欠。”

“听上去,这很公平。我必须要重申一点,无论任何人中拍,都必须在万圣夜之前,清空那片场地。”

果然是有的放矢!丁国毓算了一下时间。今天是寒露,拍卖是三天之后,正好是重阳节。拍卖结束,至万圣夜,还有二十天。

奥瑟·斯威格先生饶有趣味地观察着他。如果丁国毓显得兴奋、紧张,他也许立即会打消某些念头。但情形并不是这样,丁国毓很冷静,他像喝茶一样慢慢呷着咖啡,看不出任何冲动的迹象,这无疑证明拍下这批船的想法经过深思熟虑。

丁国毓并不急于暴露出自己真正的意图,他不露声色地道:“我考虑一下。”

奥瑟·斯威格先生听了,似乎有意为丁国毓留出思考的空间,他迅速结束了这场谈话,并给了一个出人意料的决定。这位德国商人和颜悦色地说:“如果你参与此次拍卖,我既不会为你担保,也不会帮你垫付保证金和拍卖款。但是,如果你觉得有必要见见米勒上尉,我可以帮你约时间。”他有约在身,要先走了。奥瑟·斯威格为自己的提前离开表达了歉意,他又点了几种糕点,请国毓和念娣尝尝。

奥瑟·斯威格先生离开之后,只有国毓在身边,念娣整个人明显地松弛下来。与刚才家里那个孤独抚琴、神情恍惚的她相比,简直判若两人。从侧面看念娣精致的面庞轮廓,那张脸是兴致勃勃的,带着新奇的淡淡绯红,微微透明,莹然生光。

忽尔那一刻,丁国毓心里突然涌起了一点毫无预兆的欢悦。他勾起小指送过去,轻声笑道:“答应我一件事!只要你能做到,就必须尽力做到。”

没来由的随口一句话,听上去很模糊。他的声音沉沉,似有无限感叹。念娣见他含情专注相望,心头一暖,不愿再耿耿言语之意,盈盈举眸点头相允。她低低依言:“好。”嘴角淡淡扬起一抹笑,伸手过去。

二人互相勾起对方的小指。

念娣静静不语,只举目凝视着他。拉勾,本是小孩子常玩的把戏,一般为许诺的一种形式,通常两个小指缠绕,边拉钩边道“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这样许下的诺言,是世间最可信的!眼前,丁国毓少年清俊胜于平常之日,浅浅的微笑挂在嘴角间甚是温暖,脸上看不出半分玩笑的意味。

制作精美的西式烘焙,散发着迷人的味道,混杂着咖啡复杂的醇香。食物和情感,总是以一种奇妙的方式交织在一起,温柔而直接。

扭头再细思拍卖之事,丁国毓越来越看不透了。就说奥瑟·斯威格先生吧,都说德国人性格耿直,做事谨慎,一切按规矩和制度行事。这位德国商人却指东说西,行事扑朔迷离,让人摸不着他的心思。如果说奥瑟·斯威格先生不支持参与拍卖这件事,他为什么会推掉普恩多尔夫旅馆的更名仪式邀请,并主动提出帮助约时间见米勒上尉?这位精明的犹太商人,决不是一个有闲情逸致随便约人喝咖啡聊天的人。如果说他愿意帮助中国朋友拍下这批旧船,又说不会担保也不会垫付保证金和拍卖款呢!不过,奥瑟·斯威格先生答应帮助办理航运执照,这已经是帮了一个大忙!

听奥瑟·斯威格先生的口气,延迟支付拍卖款似乎并非没有可能。丁国毓认为,如果能延迟付款,就增大了腾挪的空间。这是决定是否参与拍卖交易的关键。现在,丁国毓已经决定,不仅一定要参与此次拍卖,并且无论如何也要竞拍成功。接下来,就是怎么做了。

窗外,时令已到金秋十月,骄阳艳日,万里晴空。暑气虽已退去,大地依然滚热。心事沉重的丁国毓,却像呆了一样,对眼前发生的一切,全部没有任何感觉。他头脑乱糟糟的,但必须尽快理出一个头绪。

一枚铜币,在丁国毓的指关节间,有规律地来回翻滚。就像爷爷丁永一思考问题时,经常摩挲拇指外侧一样,丁国毓在脑子想事的时候,总是在指间把玩点什么。久而久之,用随手可得的铜币,练就了信手拈来的高深太极节拿法。

凯宁果品糕点咖啡店里的人不多,咖啡西点,兼设简易冷食茶座。这里的顾客以外国人为主,所以要求服务员讲究礼貌待客,服务周到,他们大多精通德语,略通英语、日语、法语。

念娣站起身来,好奇地向西式烘焙制作间张望。她显然对能制作出精美西式烘焙的模具和烤箱,充满了浓厚的兴趣。三成案子七成炉。念娣厨艺很好,她非常清楚糕点制作的好坏关键在火候上。

念娣用不太流利的德语,请求凯宁果品糕点咖啡店的洋人烘焙师,允许她进去参观,没想到洋人烘焙师欣然同意。

店里的咖啡师还邀请念娣,体验制作咖啡的全过程。

念娣亲手制作了两杯咖啡。她把咖啡送到国毓的手里,顺手接过他把玩的那枚铜币。国毓轻抿一口,凯宁咖啡店的咖啡豆经过深烘焙,苦味略微明显。混合坚果和香料的味道,共同构成了这杯苦咖啡独特的口感。

念娣一手端着咖啡杯子,一手学着国毓的样子,把铜币夹在指间,刚试着翻滚,就掉了下去。它轱辘着滚过桌椅,转眼消失不见。

这世间,钱,永远是一个人的底气。有钱的人,说话做事皆硬气。而没钱的人,做事则会畏首畏尾、顾虑重重,甚至一句话、一个眼神,都能看出他的自卑、怯懦和窘迫。

本就是缺钱的时候,眼看着国毓随身仅有的一枚铜币也被自己弄丢了,念娣大急。她赶紧放下咖啡杯子,俯身去寻,却被国毓笑着拦下。面前的困境,岂是一枚铜钱就能解决的?她尴尬又带着点歉意地看着国毓,无声地叹了口气。

拍卖款,六百个德国鹰洋,可以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也就是说,有二十天时间用来拆解旧船,之后卖到劈柴院,用回款结算付清。可是,万一如她爹苟文先所言,真的拍到七、八百鹰洋怎么办呢?怎么能万无一失地击败其他竞拍者呢?想要参与拍卖,六十个鹰洋的保证金,又从哪里来呢?

真是“一文钱难倒英雄汉”!念娣觉得,眼前的生活,似乎比那杯咖啡还要苦!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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