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节外生枝
念娣遭遇了有生以来最难熬的一个夜晚。
她担心弟妹再生争执,就没回自家,留下来陪着妹妹。姐妹二人枕着一个枕头睡了。
一整夜,都是奇奇怪怪的梦,不是一个人被丢在荒野中,就是独自在密林中迷路。她半梦半醒,在恐惧中拼命挣扎,但无济于事。虽是梦境,却无比真实。
不知过了多久,一翻身,手边是空的。念娣吓得猛地坐了起来。
招娣不见了!昨晚她放在枕侧的法螺号角,也不见了!念娣觉比较轻,倒是招娣常常一觉到天亮。定是招娣心存故意,悄悄地爬起来,捏手捏脚地拿了衣服和鞋子到外面去穿,否则念娣一定会醒。
念娣不敢声张,赶紧披衣起床。打开门,被冷风激了个寒颤。来到国毓的门前,轻轻拍了几下,无人回应。念娣心头一紧,正要开口轻唤,听见身后传来一阵急促而轻微的脚步声。
她赶紧回头,惊愕地发现小国毓出现在自己的身后。他穿戴整齐,鞋有残雪,显然从院外回来。
“这么早去哪儿了?招娣呢?”念娣有些紧张,她压低了声音,“她没有和你在一起?”
“没!我去找姜顺子,她跟在后面,还远远地躲在一边偷听,以为我没发现!”小国毓嘴边,带着似笑非笑的奇怪表情,他道:“见我往回走,她就自己顺着东镇路去了!快去换上招娣的衣裳,咱们得赶紧!”
念娣点点头,快步回屋。
她心里琢磨着,国毓为什么一大早去找姜顺子。那是一个黝黑、敦实、爽直的孩子。他爷爷姜老蔫原是青岛村的渔民。村子被拆后,也像丁家人一样,被迫迁至台东镇。渔船被烧毁,姜家一贫如洗,流落在台东镇。一家人捡了木箱、树枝,搭了窝棚,勉强度日。当年丁家在台东镇建房之后,丁永一将剩余的砖石木料,送给了姜老蔫。姜家这才建起自己的房,虽然低矮简陋,但总算有了遮风挡雨的固定居所。姜家人对此,一直感念。逢年过节,姜家定是拿不出什么贵重之礼。姜老蔫织网的手艺没丢,每次去海边捕鱼,都要挑上几样,悄悄地挂在丁家的门环。丁周氏拎着海货进了厨房,却觉得欠了人家的,就提上点米肉日用还回去。一来二去,两家大人走动多了,孩子也要好起来。台东镇的孩子们凑在一起,玩打仗游戏的时候,姜顺子总是要和丁国毓一伙。两个孩子大声唱着“即墨营,狼烟起,将士聚集旗杆底”的歌谣,并肩作战,共进同退。
念娣平时的衣衫,基本和二娘章禹莲相似,多为裙袍。招娣却从来不穿对襟长袍,更不要穿行坐均要拘礼的交领襦裙。念娣换衣之时,忍不住地想,这是要她换上招娣的衣服,还是要扮成妹妹的样子?
已来不及多问。
念娣换上妹妹的青色棉裋褐,又飞快地打开了自己的头发。她用木梳子将头发理通,把后脖子的头发向前梳理。叼着梳子,把散发拧成发束,之后将拧紧的发束层次盘绕在簪子上,最后将发尾塞入盘好的发髻。
小国毓见念娣出来,立刻笑了。
“招娣什么时候把自己的发髻梳得如此齐整过?”
来到念娣的身边,他伸手胡乱地摆弄了几下,又揪出几缕碎发,从耳边、前额垂了下来。
果然是要扮成招娣的样子!念娣心里越发不安。
小国毓退后看了看,脸上还是带着不太满意的神情。念娣只好学着招娣的样子,俏皮地扁着嘴,扬眉笑了一下。
小国毓这才笑了。
念娣极少穿裋褐,正要整理腰袖,被小国毓打开了手,“招娣穿衣从来不会板板正正的!”他脸上还是那种神秘的似笑非笑,用手轻轻划过念娣的额头,“你比招娣稍稍高了一点点!不过长得本就有几分相似,又换了衣服,一定不会有人发现!”
小国毓还耐心地安慰她,无须担心,更不要害怕。姐妹俩朝夕相处,习惯动作都是知道的,只要把自己当成招娣就行了。
念娣站在那儿,不知道如何是好。她用温柔而细小的声音问:“若有人与我说话,或问些什么,我该怎么办?我不会德语的!”
“放心!招娣也不懂德语,经常闹出些答非所问、鸡同鸭讲的笑话!不管遇到中国人德国人与你说什么,也不用管懂不懂,笑笑就行了!”
“我……只怕……”念娣笑得很勉强。
“有我在,怕甚么!”
容不得念娣再想,小国毓把她拖在身后,向前院跑去。路过厨房,小国毓边跑边告诉奶奶,自己带上念娣出门了。丁周氏想让孩子们吃了饭再走,等她追出来,连人影都不见了。
念娣被动地跟在国毓的身后,盯着前面的背影,思考哪里出了问题。她突然感到有些事情非常蹊跷。
昨天晚饭之后,国毓和招娣吵了起来,之后二人相互不理,再也不肯说话。虽然三人从小一起长大,但念娣从未跟国毓和招娣去过欧人区。念娣猜测,今天可能会有官军登门,所以国毓有意带她躲出去。可是,这解释不通,只要她回苟家避避就行了。
从国毓的眼神之中,念娣看出一种极不寻常的神色。
她隐约觉得,小国毓有事瞒着自己,似乎有什么重要的事。他需要有人同行。
天已大亮,太阳被云层完全遮蔽。
天空阴沉沉的,满眼都是惨淡的铅灰色。风不太大,零零散散地夹着细碎的雪花。远处的山峦陷入一片混沌。台东镇里的老百姓仿佛都躲起来了,街道上空无一人。这种天气,若非有要紧的事,谁也不会轻易出门。
小国毓带着念娣,顺着东镇路,一直向西。他没有直接与约好的德国商人奥瑟·斯威格先生会合,而是先四处探察情况。
总兵衙门附近有很多德国士兵,门口有几个德国高官和德国商人,在等待着迎接山东巡抚周馥的到来。总兵衙门对面的巨大彩色照壁,被铁木桩和丝网围了起来。照壁上那只巨大神兽,看上去像在困境中挣扎。
一路上,念娣不由自主地四下张望,寻找妹妹。
两个孩子多次遇到德国巡逻士兵的盘问。念娣吓得心惊肉跳,小国毓用流利的德语一一应付。
当年德国占领胶州湾,青岛村被强行拆除,村民四散流离。定居台东镇后,念娣再也没有回来过,她几乎不认识自己出生的地方了。青砖灰瓦的村子已经完全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些西洋式的建筑和在建的房屋。
小国毓边走,边指着前面的房子告诉念娣,“那就是山东巡抚即将入住的单威廉别墅。你往前一点儿看,那就是胶澳总督私邸。它是德国运来的,到青岛进行拼装,之后成了两层木屋,所以也有人叫它瑞典木屋。在那个砖砌的塔楼下面,配有凉亭、花园和网球场。”
话音未落,迎面又过来两个德国士兵。就在这时,念娣发现了妹妹招娣的身影。
招娣穿着国毓那件蓝色的圆领襕衫,襻膊系身束袖,下摆被掖在腰间,身后背着一个印花抽绳布口袋。口袋里面装的,一定是那只示警用的法螺号角。她避过守卫的视线,敏捷地钻过铁丝护网,飞快靠近瑞典木屋,顺着柱廊爬了上去,眨眼间就翻过了木屋二层的半人高围栏。
招娣闯入了德国总督的私人官邸!
念娣瞪大双眼,惊恐至极,差点儿尖叫起来。她本能地抬起双手,拼命捂住自己的嘴。
见到念娣紧张的样子,德国士兵立即警觉起来,他们正要转身察看。小国毓先声夺人。他也发现了招娣,大声招呼两个士兵,成功吸引了对方的注意力。
听到远处国毓的声音,招娣反应极快。她知道情况不妙,头也不回地迅速挺身跃起,从最近的窗户跳了进去。
德国士兵回身查看,没有发现任何异常。小国毓焦急问路的样子,没有打消他们的怀疑。两个士兵提了一连串问题,不肯放过任何疑点,小国毓用德语对答如流。
念娣魂不附体的站在一边,小国毓镇定地解释道:“别说她这样的小孩子,就算大人,你们如此凶神恶煞,也要被吓坏了!”小国毓不确定招娣是否脱险,为了缠住两个德国士兵,他啰嗦地反复解释“凶神恶煞”的中文意思。
当得知面前的两个孩子是奥瑟·斯威格先生的客人,德国士兵变得客气许多。即便如此,士兵还是大声告诫,附近不允许随意逗留。最后,他们执意护送国毓和念娣离开此地。
国毓和念娣只好转身离开。与其说是护送,念娣觉得更像是押解。走了几步之后,念娣悄悄向瑞典木屋瞟了一眼。她发现招娣居然探出半个身子,还得意地向这边笑着挥了挥手。
两个德国士兵跟在两个孩子身后,一直将他们送到海因里希亲王大街。
奥瑟·斯威格先生与小国毓相约,在希姆森商业大楼的商务会馆见面。他已经从会馆出来,正等在楼下,与几个德国商人交谈着。得到斯威格先生的证实,两个德国士兵不再怀疑,他们离开了。
这是念娣第二次见到奥瑟·斯威格。他的身边站着一位美丽的德国女人,颈间领口很低,佩镶嵌珠宝的项链,双手戴着白色的手套,头上是一顶奇怪的带有花边织物的宽沿帽。念娣猜测,她也许是斯威格先生的妻子。
奥瑟·斯威格向她打了个招呼,念娣不知道对方在说什么,甚至不知道应该称呼斯威格先生,还是奥瑟先生。看上去,国毓和那位德国女人是早就认识的,与那些德国商人也很熟悉。
那个美丽的德国女人牵着念娣的手,站在一边。她似乎对男人们谈论的事没什么兴趣,反而对念娣身上的交领裋褐充满了好奇。
念娣不确定这个女人是不是见过招娣,但是还好,她没有发现破绽。念娣觉得浑身不自在,拇指与食指反复捻着衣裳的一角,略带尴尬地微笑。好在小国毓站在那群德国商人身边,只呆了一小会儿,很快就回到了她的身边。
他悄悄地告诉念娣,“他们都是迎接巡抚周大人的德国商人代表。听上去,斯威格先生要对祥福公司追加投资。阿尔弗莱德·希姆森在青岛创办的这家公司,发展势头很好,不仅在伊伦娜大街建成了四座出租公寓,获得了不错的收益,还获得了总督府的公共财政参股。我猜,斯威格先生之所以决定追加投资,应该是知道了希姆森先生在青岛又获得了新的土地开发权。”
“希姆森先生是谁?”
“就是这座大楼的主人!”小国毓略转身,他一扬头,用下颌指着身侧高大的北欧风格建筑,说:“他正计划在皇储大街建造三座公寓楼,一座自己居住,两座用于出租或出售。”
正说话间,一个骑马的德国军人前来报信。奥瑟·斯威格马上转过身,他向小国毓和念娣招招手,示意二人跟上。念娣刚要问,小国毓马上拉起了她的手。
“我们走!”小国毓低声说:“是咱们的巡抚周大人到了!”
巡抚大人!念娣紧张极了,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更觉得自己身不由己了。
孩子们都走了,饭倒是好做了。丁周氏双眉微蹙,心中如此叹息。她站在空落落的院子里,脸上带着怅然。
来到书房门前,想问丁永一吃点什么,话到嘴边,却不知如何开口。往日随口一问的话,今日却觉得非常别扭,怎么讲都像临别送行。
夫妻多年,丁永一见她的样子,知心中有事。
“孩子们都走了,在琢磨一会儿吃什么?”他若无其事地问,随口又道:“要不来碗清汤面吧!”
丁周氏应了一声,无言退了出来。来到厨房,她用温水和面,加了盐和蛋清,含着泪三灰九揉。
老青岛有“出门饺子回家面”的风俗。回家面,说的是有客人或者亲人来到家中,要用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条来给他们接风。面条的形状是长长的一条,也就有了“长”或者“常”之意。所以过生日的时候,往往会吃一碗“长寿面”。而用面接风,则是希望来的客人可以常来常往,也是希望面条像长长的丝线,绑住亲人的腿,能够常常团圆,不再分离。
面送进书房。丁永一入口,觉得格外爽滑筋道。
丁永一将丁家掌事之位,传给了年幼的孙子。没有举行任何仪式,也没有邀请任何客人,只是家人在一起吃了顿团圆饭。对他来说,身外一切完全是已死的过去,已成前生之事。是已怀必死之心的破釜沉舟,彻底改变了他的内心。看淡生死,人就平填了几分坦然。丁永一感悟到人生不过一场浮梦,只是不知道这个梦还会持续多久。也不知道自己苦心维系的家业,到了孙儿这辈子还能够完好无损地传承下去吗?
丁周氏各屋送了,又再次对两个媳妇叮嘱一番,之后回到书房。她坐在丁永一的身前,看着他把面吃完,最后连汤都喝得精光。丁周氏默默收了碗筷,趁丁永一人在书房,赶紧回屋收拾随身携带。她单独整理出一个包裹,里面都是御寒的棉衣。听说东北是苦寒之地,若那父子俩逃往关外,一定要多带些厚实保暖的衣物。可是如何带上这些棉衣,却让她着实犯难。
丁家人在惶恐沉闷的气氛中,苦苦煎熬着。
晚上,丁廷武托人捎信回来,孩子们不回来住了。丁周氏急得直跺脚,本想回来个人,打探些消息。她追问捎信的人,却是一问三不知,连丁廷武和孩子们在哪儿都不清楚。
章禹莲上前安慰婆婆,和三弟在一起,定不会受饥寒的委屈。她搀着婆婆的胳膊,含笑道:“三弟知道国毓给德国人当随身翻译,定是拉了去,打探些消息。”
“巡抚已经到了,不见官兵,也不知咱丁家能否躲过此劫……”
“娘!既来之,则安之!福祸由天,咱们小心应着就是。”章禹莲显得很镇静,细眉如柳,徐徐道:“一整天没有坏消息,许是最好的消息!”
丁周氏回首打量她几眼,只见她素净容颜,头无珠花,耳无银饰,换上了丈夫丁廷执的旧圆领袍,一双旧的灰色百纳厚底布鞋。
“娘记得你这双鞋子,还是前年上巳节之后做的。”
章禹莲接口道:“穿出来的鞋子,不怕走长路。”她又道:“给国毓和招娣准备的鞋子也是旧的,都是娘纳的底子,很合脚呢!”
说话间,听院外吵闹。婆媳二人停步细听,是章老先生的声音,似乎章家发生了什么事。丁永一也从书房里来到院中。没等出去探个究竟,就见章禹利神色慌张,扯着他爹的胳膊,硬生生地拖着进了丁家。
丁家人这才知道,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章禹利担心丁家的祸事累及姐姐,一大早就出门四处打探消息。咝咝喝喝地冻了大半天,却一无所获。下午,他找机会溜进了欧人区,却很快被巡逻的德国骑兵发现。德国士兵催马驱赶。章禹利惊慌失措,拼命逃走。德国士兵骑在马上,撵兔子一般追在后面。对于德国士兵来说,这不过是一种有趣的游戏。
“撵得我狠狠地摔了几个跟头,耳捂也丢了!”章禹利气得直骂。“蓝黑绸布的料子,里絮棉花,边缝上兔毛,刚从赌桌上赢来的。”
“姐再给你做一个!快说怎么回事!”
原来,逃离欧人区的德国骑兵追赶后,章禹利一路骂骂咧咧地来到大鲍岛。他随便找了个小酒馆,正想要进去喝点酒暖暖身子,却遇见一小队德国兵,气势汹汹地经过。听人说,这是要到药铺去抓人。章禹利吓坏了,丢下酒盅撒腿就往家跑。他又惊又急,像被火燎了腚的驴一样,玩儿命地窜回台东镇。到家如惊弓之鸟,拖住他爹就往外走,让章老先生到丁家躲躲。
“尽说些胡话!”章老先生却根本不相信,“你爹行医采药,问诊瞧病,亏心的事不做,犯王法的事也不做!为何要抓?照你这个路子,听风就是雨,奔着药铺去,就是抓你爹?难道你爹谋财害命了不成?”
“章老先生,乱世之中,还是小心为上。”丁永一请亲家进屋去坐。
章老先生不肯,“你们丁家已是多事之秋,我就别跟着添乱了呀!”
“亲家见外了,什么你们家,我们家的……”丁周氏这样说,也往里让。
“抓人总得有个理由吧!”他摆摆手,谢了亲家的好意,见女儿章禹莲满脸忧惧,遂安慰道:“无需担心,爹不做亏心事,为何要躲?医者仁心,治病救人,何罪之有?爹非但不能躲,还要去问个究竟,到底为什么抓人!抓的是什么人!”
说完,章老先生推开章禹利,倒背着双手,出了丁家的门。
见章禹利不走,章老先生转过身来,“你个二半吊子,哪儿啊?头里带路!”
章禹利被德国兵吓破了胆子,说什么也不肯跟着。章老先生哼了一声,自己去了。本是回家报信,想让他爹赶紧躲躲,没想到章老先生犯了倔脾气,反而要自己送上前去。章禹利急得直跳脚。丁永一心知劝不了亲家,又不放心章老先生一人去大鲍岛,只好披了大氅,追了出去。
大鲍岛的名字,源于胶州湾内一块名为“鲍岛”的海礁。大鲍岛村的历史颇为久远,相传明朝洪武年间由云南移民而立。后来,清代裁减明时的卫所,许多军户移居于此,耕田打渔,逐渐发展出了集市。
德国占领青岛之后,征购了大鲍岛村土地,村民被迫迁居到附近的小鲍岛、杨家村等地。德占当局划分城区的界限,南部欧洲人城区,称“青岛区”,北部华人居住区与商业区,称为“大鲍岛区”。这种华洋分治的法律限制,使早期来到青岛拓业的华人商业,几乎全部聚集在大鲍岛中国城。
大鲍岛华人区,大多是二到三层楼房围成的里院。这种院落,结合了中国传统四合院围合式平房建筑样式,也具有直排竖分的西式商住一体楼房的便利。在这片中国人居住经商的区域,从衣食住行各种行当,到吃喝玩乐各种需求,都可以得到满足。大鲍岛区,客栈、酒馆、作坊众多,各地客商云集于此。
二人来到大鲍岛,几乎没费什么周折,就打听到是仁善堂出了事。大善人小林先生被抓走了。
看得出,这个夜晚对于大鲍岛的商户来说,是兴奋的,也是愤愤不平的。山东巡抚来到青岛,让人议论纷纷,有人准备伸冤,有人不满德国法令严苛,也有人抱怨胶澳总督府收的税赋太重,各种情绪聚而待发。日本眼药商人小林雅刀被捕,似乎变成了火上浇油。
德国士兵带走小林雅刀之后,很多人聚在这里,久久不散。丁永一与章老先生来到仁善堂,几个大鲍岛商号的掌柜也闻讯而来。
大家相互问询:德国人抓走小林先生,到底为哪般?
仁善堂就在王掌柜的裕兴百货对面,铺面比较小,专卖眼药水。小林雅刀行医问诊,治疗眼病,也出售日本古汉籍,还有丹仁之药。仁善堂没有雇伙计,也没有收学徒,平时若小林雅刀不在铺子,只有松谷敬一一个人照应。这孩子被吓坏了,面色灰白,眼神呆滞。他瑟缩坐在被掀翻的药柜边,一言不发。
丁永一轻唤他的名字,“敬一!”
松谷敬一听到熟悉的声音,眼神一亮。他正要抬头,蓦然想起小林雅刀的交代,马上把头压得更低。
丁永一只好走过去,小敬一似乎害怕极了,颤抖着抱紧身体。这孩子曾经在丁家住过一段日子,平时与国毓、招娣常在一起玩耍,现在却像魂飞魄散一般,什么人都不认识了。丁永一担心孩子再次受惊,不敢太过靠近。现在,只能等他缓缓再说。
至于小林雅刀为什么被抓走,谁也不知道,包括对面做生意的王掌柜。带着德国兵来的是大鲍岛的地方官,人被抓走之后,他留下来负责善后。这个中国人地方官,被乡里乡亲的居民和几个附近商号的掌柜围在中间,面对一浪接一浪的质问,他显得很为难。只好尽可能地安抚众人的情绪,临别时多多少少向大家吐露了一点内情:有人怀疑小林雅刀是日本间谍。刚才抓捕的时候,他亲眼见到,德国士兵在仁善堂搜出了几张手绘的地图。
“一个外乡人,在青岛行医卖药,担心自己走错了路,随手画图,记下行之路线,又有何不妥?”章老先生这么说。
立刻,得到许多人的附和。
德国占领青岛之后,建了很多要塞、炮台,别说外地人,就是本地村民,也时常发生误入军事禁区被驱逐、殴打的事。这种情况下,引起众人的不满,便是在所难免了。
对于小林雅刀,丁永一心中早存疑虑,但不敢妄加评说。他看着散落在地上的日本古汉籍,想起不久前发生的一件事。
小国毓喜欢读书,借书回家,不是什么稀罕事。但是那天,他把外衣脱了,和招娣一起扯着衣服,吃力地抬着两本书进门,引起了丁永一的注意。非同寻常的厚重,带来的一种神秘感,促使丁永一把两个孩子拦了下来。他翻开书,要瞅瞅书的内容,判断对孙子的成长有何影响。
那是两本日本刊行的关于中国的商贸之书。一本是《禹域通纂》,另一本是明治25年初版的《清国通商综览》。
尤其后者,精装本巨厚册。两个编目,下分12个部分155个章节。在商业的总条目之下,对中国的位置、人口、山脉、海岸等做了分条叙述,分别介绍了全国各省的情况。在海产物的介绍章节中,书中按照鱼翅、海参、鱿鱼、鲍鱼、虾等众多类别一一细分,并对每一个物种的产地、价格、需求数量、加工制造方法等都有记录。在工艺品章节之中,目录细分为瓷器、铜器、锡器、首饰类、纸类、扇子类等21个类别,所介绍的每一门类中国人使用的物品,都有清楚直观的图示。
两本书,都是提升日本人与中国人做贸易的能力,体现了明治中期日本对中国的探察和认知。那是当时的中国人,自己都没有把自己的国家了解得如此详细的百科全书。
当时丁永一越看,越觉得脊背发凉。
章老先生对小林雅刀有救命之恩,当年养伤之时,在丁家小住了一段时间。有这种交情做基础,把书借给小国毓,并不让人感到意外。小林雅刀伤愈之后,带着敬一离开台东镇。他抓住商机,在大鲍岛售卖日本眼药水。兼售日本古汉籍,让他在青岛文化圈子内颇有名声。这几年,虽然小林雅刀也常去台东镇,但与丁、章两家只是略有走动,并无过密的交往。
丁永一籍此机会,向孙儿打听仁善堂的经营情况。没想到,小国毓谈及小林雅刀,一副很不以为然的表情。小国毓的小鼻子轻慢地往上一耸,言语之中流露出许多不屑。
“说不好!小林先生售卖的眼药水,倒是有些效力!可是仁善堂那丹仁神药,多少有些问题。我悄悄尝了几颗。不过是用甘草、桂皮、茴香等香料做主料,配以芳香精油,再揉搓成不起眼的小红丸而已。说有清凉解暑功效尚可,若说神药,包治百病,则言过其实。以小林先生的医术和药理之所学,绝对不可能不知此药的功效。”
孙儿从小围在章老先生身边,医术不敢说学到了几成,但分辨寻常之药的成分,绝不可能出错。
丁永一听了,又问:“你是说,小林先生以药敛财?”
“倒也不是!仁善堂那神药,只送不卖,除百姓千恩万谢,再无所得。登门求医贫困者,小林先生免收诊金,有时连眼药水都一并相送。百姓都称之为大善人呢!”
“这岂不是好事?”
“好事?若非有意收买人心,为何如此?一个日本眼药水商人,短短三五年的时间,得乡民之交口赞誉,也算得上是有些本事的!小林先生胜在心机,若说医术、德行,与章老先生相提并论,倒是让人失笑了。”
丁永一听了,训诫道:“放肆乱言!这种话当面是万万不敢的,背后也不可妄议。章老先生固然医术高明,你虽为章老先生外孙,也绝不可矜己自玉,轻蔑他人。”
当时小国毓显得很不服气,但不再争辩,只是嘟着嘴自顾埋头看书。
看到随处散落的红色小药丸,丁永一眉蹙更加深紧。松谷敬一紧紧盯着丁永一缓慢移动的脚步。他看见丁永一随手拾起几粒,送到眼前,眯着眼仔细观察,送至鼻下嗅了嗅。最后,丁永一用二指捏起一粒,放到嘴里。
自古茶药不分家,丁永一深谙茶性,自是通晓药理。
红丸,有特殊的香气,入口味凉而微辣。孙儿的判断没错,此药确实无甚特别之处。除小国毓提到的三味香料之外,也有陈皮、木香、檀香、广藿香叶等成分。与其他日本药商所售仁丹相比,似乎多了微量的薄荷、桉油。此药应该属于调理肠胃类的药物,主要起到清暑开窍的作用,可以治疗暑热引起的恶心和胸闷等症状。若将之化开外用,可清凉驱风、止痛止痒,对蚊虫叮咬及伤风感冒引起的头痛,有一定的疗效。若晕车不适,也可以派上用场。
看仁善堂在青岛大街小巷张贴的告白,将之宣称有“起死回生”之效的神药,确实言过其实。仁善堂在极短的时间声名鹊起,不仅仅是因为眼药水的显著效果,也不只是神药低廉的价格,而是小林雅刀的仁义之举极大程度地俘获了人心。
丁永一留在人群之外,细细地打量着仁善堂,暗暗琢磨此事。听到众人推举章老先生为首,联名保小林雅刀,丁永一被结结实实地吓了一跳。胶澳总督府抓捕日本间谍,众人群情激荡。这些人把章老先生架在前面,只怕会为日后招来祸患。门外的人群,七嘴八舌地商议着。
这时,王掌柜远远地征求丁永一的意见。
丁永一为难至极,只好抱拳笑笑,有心置身事外:“仁善堂系大鲍岛之商户,商会定然不会坐视不理。小林先生之为人,大家耳闻目睹。至于是否为间谍,有待查证之事,还是交给巡捕房吧!现在最让人担心的,是这孩子!今晚万万不能,把孩子独自一人留在此处。”
松谷敬一听了,还是一动不动,眼神中却流露出几分感激和期待。
门外人声喧嚷,与幽暗的铺子,如同两个世界。仁善堂经过德国士兵搜查,令这栋遭遇困厄的空楼变得阴森可怖,像一只猛兽在这里杀了人之后刚刚离去。
这是章老先生的声音:“当年,小林先生在丁家养伤,伤愈之后就留在青岛。这么多年,小林先生行医赠药,为福乡里。病痛请召,不择高下……我便和老茶梗子联名作保……”
立即有人大声附和道,“必须放了大善人小林先生!若是总督府不肯放人,咱们就去面见巡抚大人!请巡抚大人,为咱们做主!”
丁永一的脑子轰地一下,阻止已经来不及了,他心中叫苦不迭。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船破又遇顶头风。丁家人的头上已经悬了一把砍头刀,还不知能否逃过此次劫难,凭空又遇上这么一档子事儿。
每个人都知道,德国人在青岛不惜重金,修建了大量炮台、碉堡,设了多道防线。只要稍微懂得一点排兵布阵之道,就能看出那些兵力部署,并非指向内地,而是防范海上之敌。
谁会从海上进攻德国的远东殖民地?
除非是小林雅刀肚子里的蛔虫,否则说什么都是白说。即便小林雅刀这次被放了出来,胶澳总督府必然派人继续明察暗探。日后,小林雅刀在青岛地区的活动、言论,都可能出现在递交给德国军方的调查报告中。
一个可怕的现实,已经摆在了眼前。
从今以后,台东镇的丁、章两家,只怕再也无法与这个大鲍岛的日本人撇清关系。
没人知道小林雅刀是被人告密,还是他早就被德国军方盯上了。山东巡抚抵达青岛,德军抓捕日本间谍。在这个节骨眼上发生了这种事,是早有预谋的阴谋,还是日本人的阴谋遭遇到了德国人的阴谋?只怕处于阴谋中的本人,也不知道阴谋的内容和全貌。
想到这儿,丁永一打了个寒战。
待续……
046:飞来横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