环线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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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蝉翼(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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朵拉喜欢阴天,还喜欢一连下好几天的雨。下雨天她会变得兴奋。

这是悖于常情的。从书上得来的知识是,阳光灿烂的天气有利于人体内5-羟色胺的合成,而这种物质可以让人变得愉悦。长时间的阴雨,5-羟色胺合成量急剧下降,人就容易变得忧郁。

佴城多阴,多雨,很少有接连几天的晴朗日子。长城楼的位置很高,大半个佴城铺在眼底。朵拉爱跑到二楼,坐在窗前看外面的云和雨。她星期六从乡卫生所回家,星期天会到我这里,待上半天,下午再到城郊搭农用车去工作的那个乡镇。从四月到八月,雨一直就不怎么断过。这段时间,朵拉来我这里最勤快。她跟我说,她家住在很低洼的地方,看着天空就像是从井底看上去的,让人感到很窒息。在我这里看就不同了,推开窗,云总是很近,雨下到佴城里面,在街面上汇聚并毫无方向地流淌,在河里一点点地涨起来,都可以看得一清二楚。

下雨的星期天,我就知道朵拉一定会来。有一天雨下得很大,下得很暴戾,我忽然就得来一种感觉:所在的小山头,成了一个孤独的岛屿。水在窗玻璃上肆意流淌,隔着这层漫漶的水看出去,外面一切影影绰绰。作为佴城标志的大钟楼,大体看得见一些轮廓,仿佛是天边的一种幻影。于是我怀疑,明天早上它还能不能在七点整准时奏响一曲《东方红》。

这天,朵拉还是来了。透过窗子,我看见一团紫红颜色正在向这半山腰蠕动。我认出那是她的伞。估计她要走到了,我就拧开外面的门。她有点惊喜,她说你今天肯定没上街吧?呶,我都帮你买了菜。这时我看见她梳了一个不可理喻的发型,像头顶顶了一截甘蔗,有三四个节把子,尺把长。她那天心情特别好,差不多好疯了。她当天的表情使我怀疑,那些电影里为什么老以阴雨作为语言去描述黯淡的心情?难道导演们看不出来,大雨里潜伏着一种狂喜的气质?

前一天的早上她接到电话,杨力通过了面试,九月份就要读研究生了。我这才意识到,杨力已经读完了大学,而我们毕业也已经两年。

她说她昨天一高兴,晚上肾就痉挛起来。她给自己打了一针阿托品。今天,她担心肾会再一次痉挛,所以还随身带了一支针剂和一支注射器。这几乎是班上所有同学的通病,身体稍有点不适,就会自个找药吃。

朵拉爬上二楼,守着窗子看外面的雨,像那天那样大的雨,我好像从未见过,晚上的地方台新闻,肯定有几条是关于泥石流和山体滑坡的。我在楼下洗了几串葡萄,还切了一个黄瓤的,吃着像脆黄瓜的西瓜,一齐端上楼去。她目不转睛地看着雨,而我坐在一张破旧的沙发上看着她的侧影。她的侧影比正面漂亮,而这种螳螂捕蝉似的欣赏,又让我仿佛想起了某一首小诗。

但那首小诗怎么写来着?我能记住几百首歌词,却记不住一首非常短小精美的诗。

她忽然回过头来,对我说,雨像是把我们困在这里。说完她笑了。室外的光很暗,照进这间屋子就更暗,像是傍晚的情景。漫天盖地的雨声,突然让这间房笼罩了一重暧昧的色彩。

我看看朵拉,突然有了一种别样不同的心情。认识她八年了,还是头一次有过。但我什么也没有干。我以为我会干些什么,甚至一度以为自己有些失控,但醒过神来,我和朵拉还保持着四五尺远的距离。

我赶紧跑到楼下去弄饭,把她买来的几样菜弄好,还煎了一盘母斗鸡下的蛋。斗鸡肉很难吃,但鸡蛋特别的鲜嫩。我们喝了一点酒。她脸上有了酡色,话也多了起来。她说她想辞了工作,去北京陪读,做全职太太。她说,如果能找一个工作,那当然更好。我没有说什么,只顾吃菜。她说,小丁,你也一块去吧,说不定到北京也有老板请你驯养斗鸡。

我告诉她我不想离开这里,对那些特大的城市一点也不向往,并对削尖了脑袋也要挤进大城市的人有些反感。她很吃惊,问我为什么这样。

我说不出来。她却说,你要说。

当时我没去过任何一处特大城市,而且心里一点也不想去。我告诉朵拉,我骨子里向往一种单调的工作或生活,比如灯塔看守人,或者是在南沙的一个海岛上放哨。甚至,我还幻想过坐牢,单人牢,在里面抱一本很枯燥的书看,《鲁迅全集》还有毛选邓选什么的。我想,在那样的环境,任何书我都可以看得津津有味。

朵拉说,为什么有这样的想法呢?

我说,也许在那种地方,人可以活得轻飘飘的。有时候,我想生活在没有一个熟人的地方。碰见了熟人,憋不住会说话,但说话从来都是非常愚蠢的事。我最不想去人多的地方生活。大城市人太多了,走在路上,到处都是人,像鸡们随地拉下的粪便。

我说的话,也许唤起了朵拉心中的什么。她怔了怔,然后说,其实,我也不想去那些城市——你知道吗,走在北京的马路上,我随时都有一种紧张。离马路口近了,我就会想,要是在人行道上走了一半,前面忽然切换成红灯怎么办?如果突然切换了,我一个人站在马路中间应该怎么办?

我说,是吗?

到我们这里根本就不必要担心这些。朵拉又说,但你知道的,如果我们一直这么分开,就会有很多变数。我必须去他那里,守着他。是不是觉得,我,我们女人很可怜?

不,没有。

她擦了擦眼泪,但我没有看到眼泪是怎么流出来的。这时我听见外面响起了隐隐的雷声。雨声也照样底气十足。

我们收拾了东西又去到二楼,她主动问我要一支烟。我想了想,还是给了她。她抽烟的样子很明白地告诉我,不是头一次抽。

天色本来渐渐泛亮了,却又再次暗了下去。有新的雨云涌到了这城市的头顶,不断地堆积。我要开灯,但朵拉喝止了我。可能是酒精的作用,她嗓音有些凄惨,有些歇斯底里。她说,不要开灯。开灯的话,这雨肯定很快就会停下来的。

我躺在了床上,有点不胜酒力。她忽然又把我摇了起来,问我,小丁,你说心里话,有没有喜欢过我?

我想了想,真不知怎么回答。她自嘲地笑了一下,说,我长得是不是不太好看?我有些蒙,回答不出来。她又说,你放心,我也是随便问问,没有别的意思,更不是挑逗你。我也一直只把你看成是朋友,一般朋友。说实话,你长得不帅气,看着有些憨,好像笨头笨脑不太聪明,但其实你又蛮聪明。这并不好,长得憨的人应该笨一点,表里如一,才讨人喜欢。

朵拉说话像是在打机关枪,密集而且凌厉。我这才知道,原来朵拉还憋了这么多针对我的看法。我有些无奈,长这样子得怪我妈,跟我没什么关系啊。

我说,朵拉,你醉了。

她说,我知道。她一脸苦笑,问我她的发型好不好看。我说好,我甚至不敢说不好,虽然我觉得那是她所有发型中最让人难以忍受的。

她说,好是好,但这发型是人家王菲的。我问,王菲是谁。她说,白痴。下次我给你带一盘磁带,你听听她唱的歌。

雨下得稍微小一些的时候,她说要走,要搭车去乡镇。晚上她就得值班。她想了想,把那枚小号注射器和一瓶阿托品针剂搁在桌子上。她说,等下挤车难得小心,丢你这里了。你给那些鸡打过阿托品么?我说没用过。我脑袋一热,对她说,朵拉,我看我还是给你打一针。这药留在我这里没用,还是你自己用吧。

她稍稍迟疑了一下,竟然同意了。她坐在一张高脚凳上,慢慢地把裤子往下褪了一点,然后又褪了一点,我看见两团半月形的……臀部。我想来几个形容词,或者是比喻句,但我很清楚,那个部位不应该由我发表感慨。我闻见她身体的气味,非常浓烈。这气味和我体内的酒精搅和在一起。我浑身有了一种酸酥痒胀的感觉。我仿佛这才意识到,这是一个健康的浑身散发着热气不算漂亮但也绝对不难看的女孩,同我在一间光线晦暗的屋子里。如她所说,是雨把我们困在了这间屋子里。暴雨的声音,老是让我误以为,整个佴城只剩下我们两个人。

她提着裤头,看着那面墙。墙上什么也没有。她说,你——快点。

我发现她臀部将要受针的那片皮肤有些紧张,因用力而有了褶皱。这是一种对痛感的预期所造成的,针悬着没扎进去,她肯定会提心吊胆。我把吸进注射器的药水挤出来了一点,这样我的手才不会颤抖。窗外的雷声近了一点,我听得出来,当闪电以后马上就听见雷声,就说明它离得很近。

她担心地说,你会打针吗?

我说,开玩笑。

我给她打了一针,她感觉很好,说,你打得不错,比我差一点,但比好多护士强。——就像是被一只蚊子叮了一下。

我顺着她的话说,我整个人都想变成一只蚊子,把你叮几下。

去你的。她理好裤头(她穿那种没系裤带,拉链开在后面的裤子。说老实话,我老在担心这裤子会突然滑脱下来),笑吟吟地说,我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