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揭不开锅
这天我又得掐闹钟睡觉,起早床,胡乱炒现饭吃然后出门。我跟我爸说,我上班去了。本以为他会感到安慰,无奈他只是一脸苦笑。他是“文革”前的大学生,据说比工农兵大学生多值几个钱,但是他生下我太晚而退休又太早,所以没帮我捞到一星半点的正式工作。这也就罢了,现在我爸没完没了地嫌弃我自己找的“工作”——他认为我的工作是要打引号的,前引号表示非正式,后引号表示没保障。我很头疼,赖在家里固然不对,出去做事又更觉得亏欠我那个爸。他就是这样的人,老是跟我讲他的事迹企图使我以他为荣,反过来又不断地提醒我,要让我为自己感到可耻。
想着这些事情时我走下了坡街,路过大姨鸭脚板店旺泉纯净水站柑橘园路移动缴费大厅,在曲里拐弯的左撇子胡同转了几个转,最后朝右拐进牛摆尾胡同。路很短,被我说得仿佛很长,因为我没有方向感。
走到雪峰的电器维修店,他就招呼我说,你真的来了。我说,是啊我真的来了。朝他一笑,他也就回报一笑,似乎很开心。
在职中读电器维修班的时候,我比他高出两届,先出来走上社会开设门面搞电器维修生意,感觉生意也不错,一算账净是亏。雪峰晚两年毕业的时候来我店里帮工。我把自己的店子搞垮了,在家里休息的时候雪峰把他自己的店子搞起来了。现在轮到我在他的店子里做事。刚才路过烟摊时,我买三十块钱一包的烟,不是整盒递给他,而是剥开胶皮抽出一支递去,同时把火苗也凑过去。以前他在我店里做事,就经常做这种事。现在他皱了皱眉头,把烟咂燃了,饱满地吸一口烟慢慢咝,表扬说,这烟还是有点烟味。
这时有个七十啷当岁的女人老远走过来,见一只狗在啃吃地上的大便就蹿几脚走过去飞起一脚踢在狗肚子上,对着狗吼道,砍脑壳的,又吃屎!狗缩头缩脑地跑掉了。女人朝这边走来。我把她持续地看了一会。一般来说我不会持续地看一个这样年纪的女人。我以为她只是从我眼前这路经过,但她停下来,把刚看完狗的眼光撂在雪峰的脸上。雪峰身体深深地陷进沙发椅,这才能咝出每一口烟子的味道。这时他站了起来。
一大清早,就坐在椅子上抽烟,非要弄得你家里揭不开锅是不是?老女人神情严厉,又说,你看我,天还没亮就去爬山了,锻炼身体还不忘干早活,这个钟点已经扯了一把蕨和一把笋。说着她把两只手像投降一样举高,一手拿着蕨一手拿着笋。
雪峰说,是啊尹婆,你讲得对。
你看你,死眉烂眼,一天只知道抽烟。我一把年纪了,身体比你都还要好。
雪峰扬起大拇指说,尹婆,哪能跟你比?他们说,你年轻时候拿枪打过豹子,有没有这回事?
我年轻的时候……不跟你讲了,我要回去,一屋子事情等着我去做。你把烟扔掉,干活。
雪峰猛扯了一口,把烟扔掉,装模作样走到一台电视机前面,猛地一揭就把后盖揭了下来,露出花花麻麻的线路板。直到雪峰掏出一只电烙铁,尹婆才相信他是要干活了,这才走开。我看见她两只脚裤管扎得很高,直到膝盖。刚才老远睃去一眼,我还以为这老太婆穿着马裤。现在记起来了,这也是我一直盯着她看的原因,想弄明白那到底是不是马裤。
雪峰真的像是开工了。我估计刚才那支烟没有把他抽爽,又递去一支。他夹在耳朵上。我说,真的就开工了?他掉过头来对我说,你也找一样东西做事吧,等一会尹婆还会过来一趟。
她是你的奶奶还是外婆?
都不是。
我又问,我要不要喊你师傅?
他就笑了,说,要不然我两个互相喊师傅你看怎么样?这里面没有徒弟。
他开我五百块钱一个月,再拿点提成。两年前我开他四百。考虑到物价上涨的因素,这一百块钱也是他该加的,要不然就是纯粹地报复我。
尹婆果然在二十分钟后准时又路过这个店面,往里面瞟了一眼,看见雪峰和我都处于繁忙并有条不紊的工作状态,就嘉许地点了点脑壳。
雪峰,收了个徒弟啊,你徒弟怎么长得老皮老脸……不待回答,尹婆又说,是嘛,当师傅就更要勤快,要以身作则,这样才能带出好徒弟来。
雪峰正不晓得怎么回答,我就扬起声音跟她说,尹婆,我会听师傅的话,也会记住你的教导。
你看你看,你收的这个徒弟蛮懂事,我一见到你就蛮喜欢。你爸是哪个,说出来我肯定认识。佴城的人基本上不存在我不认识的情况。
我刚要讲我爸的名字,打算诌一个,李大虎或者是王小豹什么的,看这个尹婆会不会哦的一声,并说那是她熟人。
但尹婆注意力一点都不集中,脑袋一偏又找擦肩而过的一对夫妻训话去了。她教育人家,但凡日子还能往下过,就不要急不可待地闹离婚。她还说,在这个世界上两个人结为夫妻不容易,离婚是一件丑事,离得不好的话极易触犯婚姻法。那两口子狂点头。
她教训完那口子就把我们也忘掉了,看一看表,急着朝前面走。她提着菜篮子,看样子是去买菜。
她走了以后雪峰就把电烙铁随手一甩。他的电烙铁电都没有插。那台电视机根本没必要修,是台报废机。我修的双卡录音机看上去就像古董,雪峰是拿它当矮椅子用。维修店会摆设一些报废电器,这可以让客人在任何时候都会误觉得该店生意兴隆。
当天,店上其实没有电器可维修,等一阵也不见有顾客找上门来。牛摆尾胡同本来就有点偏,路过的人都没有几个。一台修好的电视在播地方戏。雪峰喜欢听地方戏。如果以前在我的店子里面,我可以理直气壮地说,雪峰鳖,麻烦你换个台。现在我觉得他故意在听地方戏。我只好看着墙,上面是用左脚都难写出来的丑陋无比的毛笔字。
那天路过牛摆尾胡同,墙上的丑字把我眼光硬扯了过去,这样我才看见了雪峰。我走进去和他扯闲淡,扯天扯地以及女人,最后乱了方向,我竟然把自己说成了他的伙计。这样,改天我就来他店面上班了。
有个女的从店门口走过,她跟雪峰打招呼,说哈劳。这个早不时髦了她还在用,我有理由怀疑她脑袋不太好使。女人长得一般,但是白,所以能够算是漂亮。她过去以后雪峰说,我去一下,那老婆子买菜会买一个上午。他妈的,真是让人很不痛快。我知道他是去找刚才路过的那个女人。
过不久他给我打电话,叫我过去,说这边有两个女的,他一个男的有点不好意思。我问要不要关店门,他说不要,不妨搞一搞空城计。于是我就过去了,一进去雪峰就指着一个女孩说,她叫小米。他这么说的时候,他本人跟刚才跟他打招呼的女人一起笑了起来。我冲着叫小米的女孩谄媚地一笑,她就冲着我羞赧地一笑。这是一家很简陋的理发店,用煤炉子烧热水,兑冷水往顾客脑壳上浇。没有生意。我们就打牌,打升级,本来约好一级十块钱,但小桃(可想而知,就是跟雪峰挤眉弄眼那女的)说,你们输就付钱好了,我两个输了就让你们吃豆腐,干还是不干?雪峰严肃地说,打牌这事最要讲究公平,亏本的事情我是不干的。
打牌时雪峰不停地看时间,打一阵还没打爽,他就扯着我返回维修店,又摆出辛勤劳动的样子。尹婆过不久提着满篮子菜走来,朝我们店里看,没有发现什么异常,继续往前面走。走几脚,她看见有几棵白菜帮子,脚一勾并用手接住,菜帮子就进了她的菜篮子。
我问雪峰,她捡白菜帮有什么用,拿来炒吃?雪峰说,喂猪的,你以为是喂人?我说,看她样子,家里不像是很困难。我是想说,既然好管闲事,说明她是吃饱了撑的,家境理应不错。雪峰说,鬼知道呢?也许她只是喜欢杀猪。
头一天上班雪峰老弟就给我介绍一个女朋友,小米。我对恋爱这件事不是很感兴趣,因为以前几次恋爱都习惯性流产了。那一天下来我倒是记住七十岁的尹婆,她留给我更深刻的记忆。这真是有点古怪。回到家里和我爸一桌吃饭,我等他问我当天上班的情况,通常的话他是会说说的,他最喜欢在吃晚饭时喝酒并说废话,几乎每天都这样,我只好一个字一个字地听下去,我爸嘴里吐出的每个字都是这样的震耳欲聋。但是这天他忽然不想讲话,喝酒时脸不发红,反而显得铁青。我那餐饭吃得心神颇有些不宁静,耳根忽然清静了,就觉得什么都不正常,米饭里面仿佛有蟑螂的味道,汤里面仿佛有米饭的味道。我暗骂自己真是个贱货。
于是我主动发问,爸,尹婆你认识吗?
这短短七个字的问题(把“爸”这个字也算是问题的一部分吧)像揭开了热锅盖,里面憋足了的开水汽汩汩地打脱出来。我爸脸色酡了起来,说哪能不认识她?在佴城混几十年,敢说不认识尹美凤那简直是……他想了几想没安好词,毕竟我爸是理科老师,在寻找恰当词语表达自己意思时其实和我一样,有着先天性的不足。
……落颗雷都要打你屁股。我爸憋出这么一句时他自己就笑了,又说,何况尹婆和我们家还有人情往来。
我爸讲起尹婆的事迹。想当年她是一个雄赳赳气昂昂的时代女性,裤头捆麻绳,却把上好的一根军用皮袋节省下来,扎在衣服外面,扎得死紧,她个头又不高,整个人看去像是阿拉伯数字8。她皮带上插一把枪柄上扎着红绸的快慢机,别提有多威风了。这可不是装样子,她敢做刺刀见红的事。
说是四九年天气晴朗的一天,县上动员了上万人的群众去深山丛林搜捕残匪,准备给所剩无几的土匪以毁灭性打击。尹婆那会儿叫尹美凤(现在也是叫这个名字),时任佴城剿匪某分队的队长,她总是冲在最前头。她把手中的快慢机举起老高,顺手一挥,枪尾的红绸就会迎风猎猎飘展,马上就有一伙同志呼啦啦地聚集过来。我爸说到这里的时候,我怀疑他当时在尹美凤指挥的那个小分队干过,但我爸不无遗憾地说不是,那时候他太小还没有取得保卫祖国的资格。他继续往下讲。由于尹美凤身轻如燕行走如风,她不知不觉就把别的同志扔在很后面。她进到丛林很深很深人迹罕至的地方,抬头看不见天空低头看不见草鞋,但她仍无所畏惧,孤军深入,准备早抓土匪争立头功。
她去的那个地方真就窝藏着一伙流匪,共计三人。他们在那里已经躲藏了很久,除了吃就是睡打发着时间,可想而知他们的娱乐活动是非常贫乏的。他们寂寞的视野里突然飙出来一个英姿飒爽的女人,虽然她手里拽着枪,但他们也是恶向胆边生。他们没有轻举妄动,小心地查看了一番,左等没别的人来,右看也没有别人跟来的迹象,这女人显然已经和大部队脱离了联系。他们打算下手了。这三个土匪按捺不住心内丑陋的欲望,蹑手蹑脚跟上去想一下子就把尹美凤摁倒在地。但尹美凤眼观四路耳听八方,听见风声赶紧回过头,看见了那三个土匪。他们三人正嬉皮笑脸地看着她。
接下来令人意想不到的一幕发生了,三个土匪本以为这女人会撒丫子奔跑。女人腿短,跑也是跑不快的,不消半锅烟就会捉住她。但他们想错了,尹美凤比他们还要兴奋,举着枪朝他们冲来。他们还没有回过神来,尹美凤已经先发制人,叭勾的一声就打死了其中一个。另两个被眼前这变故搞蒙了,再一看尹美凤竟然没有开枪,而是跑得更近了,显然还想抓活的。两个土匪一时间乱了阵脚掉转脑壳往后面跑,尹美凤两条腿步幅小但是频率高,紧追不舍,一气追了好几座坡头。土匪回过头打了几枪,都被她机警地躲了过去。土匪心惊胆寒,其中一个脚一虚栽下了岩坎,另一个最后筋疲力尽,跪地求饶,还把长枪像举哈达一样举过头顶,要献给这位女士。
后来,被活捉的那土匪押进县里审问,由于素质太低他连审问和扯淡都分不清,和工作人员扯起闲淡来。他感慨地说,倒霉就在于碰上这个女人。要是换一个男人冲过来,他们不会乱了头绪,而且三个人打掉一个是有绝对把握的。但一个女人发了疯似的冲过来,三个人的脑子就像被粪勺突然间搅得一片混乱。作为流窜土匪这种比土匪更边缘的职业,他们也从来没想到这个世界原来是这么的荒诞不经,出乎意料。
这个人是尹美凤抓到的,当然就由她执行枪决。她讲要为政府节约每一颗子弹,提出拿刀砍的建议。
第二天我照样去雪峰那里上班,一到地方我们就摆出干活的架势,直到尹婆从店门口两次出现。这个早上她又扯了一把蕨。她的家我现在也搞清楚了,就在小桃理发店旁边那栋楼,盖了五层,清一包的瓷砖贴满了墙壁,阳光泼洒在上面就散发出金灿灿的光泽。她有退休金,生了数个儿子以及女儿都很孝顺,每人每月都给她零花钱。
尹婆上街买菜去了以后我们又去小桃的理发店子里面磨时间。去到小桃的店子上,她的店子难得有个人进来。雪峰问她是不是经常割破顾客的头皮,小桃就问你要不要试试。我提出不如继续打牌。她俩有点犹豫。昨天打了好几圈,她俩一看到数字就头晕,被我和雪峰赢下几十块钱。小桃说,雪峰鳖,你坐到椅子上,我帮你剪头发。雪峰说我头发太短,但是想剪一个三七开的分头,你看能不能搞。小桃嫣然一笑,说,那我给你把头发干洗一下。说着她把他扯到椅子上坐正,干洗了起来。雪峰头发短得几乎贴着头皮,所以洗头发这样的事放在他脑壳上就犹如掩耳盗铃。她三下两下就洗完了,给雪峰做起头部按摩来。这种小理发店椅子的靠背总是有些短,雪峰把脑袋往后面一靠,就靠在小桃的胸前。我晓得,这些小理发店通常都这么搞。小桃还问雪峰舒不舒服,雪峰连声地说舒服啊舒服,还扬起了大拇指。其实我看得心惊肉跳,小桃红的胸是扁的,肋巴骨在紧身T恤衫下面根根毕现,看上去锋快的。我真担心那会把脑壳皮硌痛。
我回过眼看看小米,小米比小桃要漂亮,而且略有胸脯。我说,小米你也给我干洗一个。她有点犹豫,还骂了一句什么。小桃对我说,小米的雪白的胸还没有男人靠过,所以你要多给点。我连声地说,好的好的,但凭什么说胸是雪白的呢?米黄色的也不一定啊。我有心把昨天赢她的钱还给她。
经小桃劝说,小米答应给我干洗脑壳。我瞅准时机把脑袋往后一枕,却扑个空。我有点不爽,同时觉得这屋子很安静,就讲起我爸昨天跟我讲的尹婆年轻时候的故事。
我还没有把故事讲完,就被一个声音打断了。我自以为可以把故事讲得好听,让小米喷着鼻音笑一笑,但她一是没有笑,二是继续用胸脯躲闪我的后脑壳。打断我讲故事的又是尹婆,她仿佛无处不在。她都这么老了,要做到无所不在还真是不容易。她冲着雪峰喊,砍脑壳的,都揭不开锅了,你还在这里偷懒。接着她又看见了我,继续说,你看你看,你这种师傅带出什么样的卵徒弟?
小桃也是个有脾气的女人。在我们佴城女人总是比男人有脾气。小桃翻着眼皮说,雪峰进到我的店子,就是我的顾客,我要给他理发也是应该做的事。难道不是吗?
尹婆把雪峰脑壳瞟了几眼,再转脸对小桃说,讲你个鬼话,他的头发昨天是那么长,今天还是那么长,难道你给他刮了光头吗?她咽了口水,继续地说,有些话我真是不想讲……
不想讲就莫讲。
我偏要讲!尹婆说,你晓得我是什么人吗?敢用这种腔调跟老子讲话,你爹都不敢这样。你们帮人家干洗脑壳,那是什么鬼名堂?讲白了就是丑人的事。现在公安局不管了,但是不要在我屋脚底下搞这些破事。
我吓了一跳,算好小米现在还是正经的女孩子,她不肯用胸脯给我当枕头,要不然尹婆进来的时候我脑壳还枕在她那个地方,尹婆会怎样教训我呢?这真不可想象。
小桃显然也是不信邪的,也不晓得尹婆当年掏枪打死过人,竟然敢和她脸对着脸而且吊起个嗓子说话。雪峰赶紧息事宁人,把两人隔开,并对尹婆说,我现在就去店上做事了,这几天脑壳皮痒,自己洗不好,她这店里有治痒的洗发水,洗一下就好了。
你是长癣了,我那里有药。
那就谢谢尹婆,我脑壳皮晚上真是痒得抽筋。这么说着,雪峰才得以把尹婆请出去。我则赶紧往外头走,去维修店找样事做。过了一阵才见雪峰回来,脑壳顶上不但敷得有草药还贴了一张橡皮膏。那一天他都不敢把橡皮膏扯掉。
那以后我发现人和东西是不一样的,东西一旦你急着用它了,往往是死都找不着;人不一样,一旦你留意了谁,他(她)会像一粒眼屎随时贴在眼皮底下。以前也有这种体认,认识尹婆后就尤为明显。那一阵我爸恰好胃痛,不能喝白酒,有人给我家发请帖就变成了我去赴宴。经常能看到尹婆,她在佴城人情太宽了。她赴宴的话,一般都坐在主席上显得是最重要的来客,和一帮男人搞白酒,真的是厉害。有时也喝啤酒,她毕竟老了膀胱有些轻度萎缩,喝一瓶酒大概要上三个厕所。这有点让我想起古时候一个著名的将领名叫廉颇,仔细一想又不像,人家一顿饭顶多上三个厕所,而她喝啤酒的话一顿饭起码会喝三瓶。
有一天我妈曾经的一个朋友死了,我爸不想去又是叫我去,要守一个晚上。我手头没有钱,挤不进牌桌,只好坐着打瞌睡。半夜的时候我被尹婆的声音吵醒,她在灵堂里骂人。是这么一回事,在道士念经的时候一帮孝子贤孙应该跪在灵前。当天请的那个道士拿了很厚的一本经在念,他语速慢,讲究的是抑扬顿挫,一本经没两个小时念不完。个别孝媳妇捱不住就打着呵欠,一屁股坐在地上。这是有传染的,别的人纷纷效仿,坐在地上听经。尹婆看不顺眼,就骂他们,说这最后一程都要省工夫,迟早是要遭报应的。死者一个操着遥远的外地口音的媳妇只是轻轻质疑了一句,老婆婆你是谁?
尹婆的嗓门陡地就升了上去,说,我是谁?你好,我是你婆婆生前最好的朋友,而且后面不带“之一”。
怎么没见过你,也没听我妈提起过?
这个问题问得好,难道说我是在骗你?那我要反问一句,有没有这个必要?尹婆的脸本来不好看,现在更不好看,基本上不能用来看了。她说,她生前我没必要和她套近乎,死后当然更没得必要。我是谁?
那个外地媳妇听得发蒙,求助似的看看自己男人,要他把尹婆的话翻译成普通话。那男的晓得尹婆不好惹,就劝老婆说,跪下去就是了,让她没有毛病可挑。接着他忽然压低声音说,你和这种人吵架,要是她一激动得个心肌梗塞或者是脑溢血如何收场?亲爱的,我喊你一声妈好吗?
虽然压低了声音,但尹婆隐约听到一些风声,厉声地质问,何三狗子,你在背后讲什么话呢?何三狗子说,尹婆,我在教育屋里人,我自己的妈死了以后,你就像我妈一样值得尊敬。
我不喜欢别人尊敬。尹婆谦虚地说,不论年纪大小,我们都应该平等相待,直到成为最好的良师益友。
那一帮孝子贤孙重新跪出了姿势。有个人就端来一碗嫩豆腐给尹婆漱漱口。守死人的晚上消夜就是豆腐,别人都还没吃,第一碗端给了尹婆。尹婆稍稍地消了气,拿起豆腐碗汩汩地喝了下去,没有再说什么。
我觉得她在别人灵堂上的感觉要比在别人婚宴上的状态稍好,别人结婚时她脸色不太好,老是一种找不到话茬搭进去的状态,而死了人的话,她总是死者生前最好的朋友或者最亲密的战友。这也无所谓,虽然从世界范围来看每一分钟都在结婚死人,但具体到佴城来说就是偶尔发生的事。如果仅仅是这样我也不至于感觉到尹婆无处不在。
尹婆有一天把自己房子的大门拆了,开一间杂货店。她这样有雄心壮志的人主要是意识停留在解放前,说到做生意就以为是开杂货店,要不然就买基金炒期货了。我每次去维修店就必须经过她的店子,这对我来说不见得是轻松的事。一开始我抱有侥幸心理,想三脚两脚跨过她的店面,径直去向胡同深处。
田小毛。她回回都喊住我。她精力真是旺盛,眼睛不散光,像一根绳一样扯在店面前面的路上,谁经过就会绊一跤。
你好尹婆,你看上去又年轻了五六岁左右。
不要跟我讲这些怪话,你以为我是理发店的妹子?对于这些虚伪的假话,我从来都是油浸不进盐卤不透的。她把脸扁了一扁。我知道她还要跟我说话,就迎上去。
你爸怎么没有给你找工作?他是个特级教师,没有理由让你干这种垃圾营生,修电器。在我看来,修电器永远没有修人赚钱快,所以我建议你去人民医院当一名医生。
尹婆知道我爸是谁以后,每一回都在问我有没有搞好正式的工作。我告诉她没有,她下回又问,仿佛我满世界地找正式工作。修电器这工作不是正式的,难道是反式的?
尹婆每次都会讲讲跟我家的渊源,还会提到我妈没死之前是她看着长大的。
我说要买包烟,并点了点烟柜。她拿出一包精白沙递给我,我掏了十块钱。
你妈真是个好人,哎,从不计较个人得失,在熟人堆里以能吃亏而被大家表扬。
现在精白好像是卖九块钱一包。
会找你钱的,我记性好得很。她的手看似伸向摆钱的抽屉,却一拐弯往上面摸了去,扯出一个塑料打火机。她又说,打火机有么?这打火机上面都贴得有漂亮妹子。
我拿过打火机看看,上面是香港一个演过三级片的。她演的三级片我看过并印象深刻,其名字仿佛贴在嘴边却说不上来。
我转身要走,她在后头自作嗟叹地说,现在风气不好了,素打火机进都进不到,只有荤打火机……
我们现在想去理发店坐一坐真是很不方便。雪峰和小桃晚上已相邀往郊区没有路灯的马路上逛了。而小米,我发现她越来越好看,她慢慢也习惯了冲着我微笑。我觉得她有一双明亮的会说话的大眼睛,晚上还会梦见这双眼睛,也捎带着梦见了整个人。那么漫长的白天,不能光靠干活来打发,我们需要时不时去理发店坐坐。
尹婆再不像过去一样每天都去买菜,家里那三头猪据说在一夜之间杀个精光,肉卖给肉贩子。现在她有充足的时间坐在杂货店,理发店有什么风吹草动她就过来睃一眼。有时候她用一把铁链子锁把大门锁好,上街去办点事,我们见缝插针地往理发店里面钻。她有时很快就回来了,据她说是因为她老会担心那把锁并没有锁好,于是,就瞥见我们两男两女聚在一起。
那天她把我和雪峰从理发店里叫出来的时候,正好撞上我爸。我爸提了一篮子菜还扯了电杆上的广告纸擤鼻涕。尹婆就说,正好,田老师,我要向你告状。她指了指我,又说,是你的崽我才心甘情愿地说他两句,他明显是个老实孩子,但有事无事老往理发店里面钻不见得是老实人做的事。
我爸就讲,小毛他也不小了,不会……
话不能这样讲。田老师,你一辈子替别人家的孩子操碎了心,难免对小毛稍微有些疏忽大意……
那你是要我如何搞呢?
尽快为他找个好工作,有编制的,他就有好的环境继续老老实实地生活下去。
哦,我看随便哪个单位都是养人的,编制这东西不是随便可以搞得到。尹婆,县太爷往往都要看你的老脸,你如果……
尹婆说,田老师,现在我人不在其位还是不像以前那样说话算数,既然你开了口我就放在心上,回头我打听打听。
我爸连声说好,扭头又问我跟他回去还是怎么的。我告诉他,现在还没有下班。
嗬,田小毛,你竟然还没有下班?尹婆看着我,怪眼一翻,像著名国画家朱耷画的那只缩脖子鸟。
我和雪峰往维修店子走,我爸提着一篮子菜往家里走,尹婆在电杆下面还站了一阵这才回到自己的杂货店。她的杂货店让我想起小时候。在她店里,线香纸钱和食品摆在一起,而且冰糖还用大玻璃罐子装着,上面的玻璃盖子被她裹上了一层花布片。
当天吃晚饭的时候,我爸告诉我,尹婆以前也不这样。她的性格和她杀过土匪有关。当时杀几个土匪也是时代给予的任务,是必须做的事,但尹婆作为一个女人,碰巧一下子杀了几个人,心性会受到很大的影响。我爸是特级教师,这跟他喜欢搞点心理分析有很大关系。他又说,她杀土匪也就是刹那间的工夫,这以后就解放了,尹婆被各个地方和单位请去作报告,不断说她杀土匪的事,作起报告来又必须声音铿锵表情刚毅,这样搞来搞去就把女人味越搞越少了,最后就养成逞勇斗狠的性格。
又说她后来还当过县炼焦厂的厂长,就更喜欢骂人。如果仅仅是骂手下的人,那她不免沦为势利小人。尹婆可不是这样。有一次一个省领导来炼焦厂视察工作,尹婆就请他去工人食堂吃钵饭,一个人一钵,吃不饱可以添饭但不能添菜。尹婆把一钵饭端在省领导的眼前,领导把饭钵看了看,就说,尹同志,现在处在艰苦奋斗时期,我就不给你们这些企业增加负担了,这钵饭分给工作在第一线的同志吃,他们需要大量地补充体力。由于时间关系,我又有别的一些考查项目,所以就不多逗留,要赶到县里去。
我没有把焦化厂发展到令党和国家满意的程度,但钵饭我还供得起。尹婆冲省领导说,你心里想什么我这个蠢笨的劳动妇女还是看得明白,只要到了县城,县里的领导就会好酒好肉大鱼大荤地摆满桌……你是不是还想县里给你找两个粉嫩的妹子陪着,一个打扇一个敲腿?
一个副厂长在一边听得是心惊肉跳,赶紧扯了扯尹婆的衣角。尹婆回过脸重重地看他两眼,搞得他不由自主后退两步。尹婆严肃地说,向同志,不要拉拉扯扯,请注意我是个女的。
这时候,尹婆忽然想到自己是个女的。
那天她把省领导搞得下不来台,不吃下那钵饭仿佛就有堕落的嫌疑。省领导口细,吃那钵饭喝了几碗榨菜汤,几乎是一口饭一口汤兑着吃。省领导走后,副厂长忠心耿耿地向尹婆提出今后工作要注意方法,和领导提意见还是要讲究策略。
……掺把沙他也得把饭吃下去。尹婆说,我就是要让他知道,当年党带领工农大众打江山的时候我也是放过枪的。
所以她也没法把官当上去,在焦化厂搞到了退休,那厂子乌烟瘴气的环境搞得她脾气越来越坏。退下来后,焦化厂后面的领导逢春节还得给她拜年。这种事情摊到谁头上都不容易,进到她屋会被她恶骂一顿。尹婆越来越看不惯丑陋的社会现象,憋着气要发泄在给她拜年的人身上。焦化厂出台一个规定,凡负责给尹婆拜年的,补贴一百块钱。
白天,只要尹婆一上街,我和雪峰就离开维修店朝理发店走。小桃和小米也是在等着我们过去的。我们的交往越来越变得煞有介事,不是那种逢场做的戏。和女人打交道这事,再怎么说也会比修理一堆破烂的家用电器有趣三到五倍不止。
一进到理发店里,雪峰就说,小桃,我看还是把门关上地好。小桃也是这么想的,她不很在乎赚钱,这偏门面也实在赚不到什么钱。她把卷闸门扯了下来。而我们来之前就已经把维修店的门关掉了。我和小米越来越有亲近的感觉,她刚从乡下进到城里,性格还不坏,想让她脸红是很容易的事。我喜欢看小米听见小桃讲骚话时变猪肝色的脸。既然店门关上了,我们在里面就得来些自在。不能打牌,这样会发出很大的声音。如果既打牌又不让人发出声音显然也是惨无人道的,所以只有不打牌,只有把脑壳不停地干洗来干洗去。
雪峰早就已经把小桃的前胸当枕头了,而小米和小桃不同,她不愿意这样搞。她是个容易脸红的女人,通常来说,这种女人都不愿意拿自己的胸脯给男人当枕头枕。我和雪峰并排坐着,享受着头部按摩。虽然小米的手艺也很不错,但斜眼一看雪峰有枕头枕,我的后脑壳皮就感到非常地寂寞。
随着我和小米感情的加深,今天我抓住时机拿脑壳向后仰去枕她,她也就不躲了。从前面的镜子我看见她脸一点一点红起来的样子。她用手指在我脑门顶摁了一下,轻轻地说,下不为例啊。小米肯定是把九年制义务教育学得很扎实,才能记住下不为例这样的成语。我越发地喜欢她了。
总在这样的时候被人打扰,外面有人拍门。卷闸门这东西就是有这点不好,只要被人轻轻一拍,它整个都抖起来,那种由于金属弯折和变形产生的噪声让人提心吊胆。当另一个声音冒出来,卷闸门抖动的声音立刻小下去。我们听见尹婆在说,你们四个败家的,关了店门就能骗住我了?把门打开,关着门还能做出什么好事来?
是啊,好事固然是干不出,但又能干什么坏事?我在尹婆的咒骂声中陷入了沉思。
尹婆的声音持续传来,卷闸门也越来越响,甚至有了损坏的声音。小米脸上刷一下就白了。她世面确实见得不多,承受不住尹婆的叫喊,打算拉起门接受批评,争取一个好的态度。我拉住她并示意她不要发出声音。除了小米,我们三人都听得出这是使诈。以前尹婆带着队伍上山搜残匪,没准就是这么搞的。我甚至担心她会烧起一串干辣椒,从门缝里把烟子扇进来,熏得我们哭爹又叫娘。当然,时代不同了,尹婆也舍不得一把干辣椒,现在一斤卖到十几块钱。好一阵,她终于不拍门,也不再叫喊,而是走到旁边的洗衣店问,那几个鬼崽今天真的关门不做生意?今天县上又没开宣判大会啊,还能有什么热闹看的?洗衣店的黄姨平时虽然看小桃不顺眼,但她依然不愿意向尹婆检举揭发,只说今天一直没见理发店开门。
你讲什么鬼话?今天一早小桃这个婊子明明把店门打开了。这些鬼崽子真是不晓得生活艰辛,不到揭不开锅的时候不晓得要努力工作。小黄,你可不能包庇他们呐。
尹婆,我敢肯定你是记错了。
我记性好得很,这是公认的,不信你可以问一问令尊,也就是你爸爸。
但门关得铁紧,这是不争的事实。尹婆,你应该相信事实,因为事实胜于雄辩。
那一天尹婆终于是走掉了,我们四人松下一口气。我得意地看看小米,让她进一步地明白我判断事物的能力还是略胜她一筹。
另一天,不晓得是为什么,尹婆百分之二百地肯定我们四个人都窝在理发店里头,拍门拍了半个小时。要知道,这种情况下继续待在理发店里面,虽然说不上有生命危险,也会让人万分痛苦。幸好理发店有个后窗,上面装了几根螺纹钢。我和雪峰一齐用力抽出其中一根,终于可以将自己从缝隙中塞出去。外面是一条阴沟,阴沟那边是一道陡坎,坎上面是机械厂的职工宿舍。机械厂的职工正从坎上面往下看。我一抬头看见上面挂满了脑壳。他们见我俩钻出来了就嘻嘻地笑,还吓唬说尹婆追过来了。我站在阴沟里心里充满了委屈。我们并没有去偷别人家的女人,为什么要从窗户上爬出来呢?我真想抬着头说,人们呐,难道我们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吗?要知道我们四人都未婚,凑在一起搞一搞少儿不宜的事,那也无可非议。何况直到今天我们还没搞呢。被冤屈的感觉,其实和被阉割的感觉差不去许多。
想想阴沟也不是适合讲道理的地方,我就什么也不说,只顾往沟外逃窜。雪峰这家伙总是比我跑得更快,一路踉跄。我跟着他跑的时候一闪神想到了当年被尹婆追赶的两个土匪,一个是踩虚脚跌死的,另一个好不到哪去,是被砍掉脑壳死的。总之,死相都不是很好看。
过了不久小桃终于还是把店关了。这和尹婆有关。剪头发是搞不到多少钱的,分头四块平头五块,刮青头皮也是五块。能有多少钱?如果给顾客干洗头发,那么要十块钱一个,如果顾客提出使用进口洗发水,那么要再付十块钱。这样一来钱就赚得快了。干洗总是要副带着头部按摩的。每当顾客把脑袋枕在小桃的胸脯上(小米跟我发誓说她绝不让别的男人讨这种便宜),尹婆就会走过来,在店门外静静地观看。小桃毕竟年轻气盛,她叫尹婆不要老是站在那里看自己,尹婆却偏要看,并高着嗓门说,这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吗?有一次还引发了口角,小桃被尹婆扇了一耳光。被扇还不算,所有的人都告诉小桃,这就是你不对了,为什么要和尹婆吵架呢?难道尹婆是可以用来吵架玩的吗?小桃想来想去,只好把店面关了,另找一个门面做生意。
我在维修店继续干了一段时间,我爸给我找了一份工作,到一个乡中学去教书。那个乡叫贯贯井乡。我对工作并无所谓,但这让我不必天天经过左撇子胡同去到牛摆尾胡同,也就不用见到尹婆。
再见到尹婆是差不多一年以后了。那天我结婚,我爸把请柬发到尹婆的店面上,发到她手里。我家和尹婆有人情是十几年前的事了,那时候她一个女儿正要出嫁。有一天我爸坐车去朗山县,班车要开走时尹婆跳了上来,一屁股坐在我爸旁边。两个人扯了一顿闲话,就算是认识了,尹婆还问了我爸的名字,还显出很虚心的样子问那三个字怎么写。我爸就教她写了三个字:田海山。尹婆感动地说,田老师,你是特级教师,我也得到你教导了。我爸正要对她说哪里、客气了、不敢当,忽然看见尹婆哗啦一声从挎包里掏出一张请柬,什么都填好了,就差姓名栏空着。她工工整整地把田海山三个字写上去,递了过来,问,田老师,没写错吧?
在我结婚的前几天,我爸写请柬时还跟我说,当年我妈不幸逝世的时候,我爸要帮忙料理的人不要忘记把一张讣告贴在尹婆家的门口。因为尹婆有个习惯,死者与自己家没有人情往来她往往会去,挑一挑孝子贤孙的毛病,赚一碗嫩豆腐吃;但是死者与自己家里有人情往来,停灵的晚上一般就见不着她了。所以尹婆家外墙上经常贴得有讣告。
那次讣告贴在尹婆家门口,她还是不来我家探望。事后她说我家的讣告被另一家的讣告盖住了,她没有看到。
这次,请柬已经把到她手上了,她还是来了。我结婚的那天尹婆把自己打扮了一番来到我家请客的地方,是一块宅基地,暂时还没有建房子。她看见了我把我夸一通,说,田小毛,好得很,结婚就要有结婚的样子。接下来她准备夸我的老婆,拿眼睛使劲一看,刚要说好,舌头一拐弯,说,田小毛你老婆怎么这么面熟啊。
就是小米啊,理发店里的小米。
啊,你真的和她结婚了?田老师,你家田小毛是个有良心的孩子,以后你老了不要担心他不给你倒屎倒尿。
我爸面红耳赤地说,这是两回事,他俩的事跟我老不老没关系。
那跟什么有关系?尹婆摆出不耻下问的样子。我回答说,因为我们彼此相爱,而且已经珠胎暗结,所以结婚可以起到息事宁人的作用。我一不小心连续地使用成语,因为最近我正在教小米成语,这也可以让尹婆听得一头雾水。尹婆果然说,你们年轻人讲话我是越来越听不懂了,但我看出来小米气色很好,祝你们早生贵子。
我高兴地说,你真是一语中的啊。同时示意小米,这又是个成语,可以这么用。小米点点头,并把一只脚探出婚纱重重叠叠的下摆在我屁股上踹一脚。她是要告诉我说,这个词她听懂了。
我爸给尹婆领席,左手指着左边的一席,说这是搞白酒的;右手指了一个彩条布隔成的小包间,说这里面喝的是啤酒。尹婆,你自己看,要喝什么酒?尹婆就往彩条布包间里面走,说,天气热,喝啤酒有利于解暑和降火气。
我爸提了两瓶啤酒进去,尹婆说,老田,我既然说要喝啤酒,两瓶是很不够的。我爸叫我扛了一打进去。一下子找不到瓶启了。场面上有二十多张酒桌,却只有两把瓶启,现在要找出来简直比把小米弄上床还困难。尹婆等得不耐烦了,冲我说找什么找?牙齿难道是用来吃豆腐的吗?我想也是的,没瓶启,但牙齿总是有的。于是我把啤酒取出来要用牙咬,尹婆还是生气了。她说,这是什么意思?田小毛,你以为就只有你口里头长得有牙齿?她把啤酒瓶夺了过去,啪的一下就咬开了,朝天上一吐,啤酒盖子向上飞去了丈把高,才飘飘悠悠地落下来砸进老鸭汤的汤钵里。
在座的人齐声喝彩,并鼓掌。尹婆抓出第二只啤酒瓶又要咬,我吓了一跳,想夺过来自己咬。但有人拦住了我,说,你不要捋她的倒毛,只有顺着她才是唯一的出路。那人又冲尹婆说,尹婆,你多大岁数了?
尹婆嘴里又吐出一个瓶盖,并大声回答,七十有六。那人装出吓了一跳的样子,说,尹婆你可不能乱咬,乱咬的话容易咬出吉尼斯世界纪录来。哪有七十六岁的女人还能用牙齿开酒瓶的?要不是亲眼看见了,尹婆,我宁愿挨你一枪也不肯相信这样的事。
吉尼斯是什么东西?
就是世界第一的意思,要是评上了,基本上相当于你一口气又打死三个土匪,甚至打死得更多。
这个人说话的时候尹婆已经搞完了一瓶啤酒,并且没有要上厕所的意思。看来她又把胃和膀胱狠狠保养了一番。喝完以后她就把一打啤酒都放在桌上,一只一只地咬起来,满春面风满口生津。每咬掉一只瓶盖,在座的就齐声叫好,并鼓掌而且吹起口哨。彩条布不晓得什么时候拆掉了,别桌的客已经没有心思把饭菜吃下去,纷纷围了过来欣赏尹婆咬瓶盖时那不费吹灰之力的样子。
大家还一起帮她数数。
她咬完了一打啤酒,正在兴头上,指了指我说,你再去帮我扛一件。
我告诉她,没有酒了。
你简直是放屁。酒可以喝完,难道不可以再去买?
我赶紧说,尹婆你不要说了,快别说了。打了个响榧子,就有人扛来了两件。
大家继续把数子数下去。数到三十三的时候,尹婆已经把啤酒盖咬到口里去了,这一口咬得特别响。尹婆忽然把嘴巴抿了起来,抿得铁紧。她嘴角细密如素描皴线的纹路忽然暴露了她的衰老。大家关切地问,尹婆,是不是吞下去了?
我作为当天的新郎当然吓了一跳。吞下去怎么办?吞下去怎么得了?看样子只有给她来个倒立并让她犯恶心呕吐。
这时候尹婆忽然张开了嘴,一口血就喷了出来,整个上牙床都夹在那口血里面。
所以我那个婚结得不是很爽,接下来整个场面都有点混乱,我们把尹婆七手八脚弄到了医院。花了一千多块钱,才把尹婆的上牙床勉强归位。
我爸后悔不已,怪自己不该赌一口气请尹婆来赴宴。他事后算账时告诉我,十几年前尹婆儿子结婚的时候我送礼金三十块钱。那时候工资多少?一百零几块钱。现在,尹婆真的就敢把三十块钱原封不动地还回来。当天,要是她没把自己的牙崩脱,估计一件酒是要喝下去的。
那次出事以后尹婆就一蹶不振了,好久都没有出门。但她生命力是何等地强健,次年开春的时候她已经恢复了几成,可以出门走一圈,见狗吃屎照样跑过去用脚踢。入夏的时候,机械厂宿舍那里忽然死了个人。有三个女人各自扛了一个花圈要去送给死人,却走错了地方,把尹婆家的门拍得咚咚响。尹婆拉开门一看,满身的血液齐刷刷往脑门顶冲去。她暴喝一声,娘卖皮的,我还没有死,难道你们看不出来吗?三个女人赶紧向她道歉,说是认错门了,并问她机械厂宿舍怎么走。尹婆冷笑一声,说,要走可以,把花圈留下来。她身体忽然变得有点灵活,走过去夺下一个花圈扔在地上,并用脚踩,一脚就把一个生塑料轧成的奠字踩得稀巴烂。那三个女的也不敢招惹她,护住剩下的两个花圈仓皇逃窜。尹婆有着宜将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的精神,还想冲过去再抢个花圈,没想到左脚踩着了右脚猛跌一跤。
这一跌就把自己再次跌进医院了,出了院就进了火葬场,出了火葬场就变成一把灰。有什么办法,我发现很多上年纪的人都是这么死的。
有一天晚上我往床上去,床上原本就躺着我的爱人小米。她已经把小孩生下来了,长得不太像我。我掐指一算小孩生下来已经三个月了,正好三个月。我不得不得承认这个晚上有些蠢蠢欲动。我抱住她正要说热乎乎的话,小米这个笨女人忽然脱口而出,小毛,我发现揭不开锅不是个成语。我把成语词典翻了一遍,没有找到。
我暗吸一口气,没忘记表扬她良好的学习态度。她现在发奋学习,也是满足我爸的要求,我爸还希望她再去考个成人学校起码拿个专科文凭。现在她学成语的劲头非常足。当她说出揭不开锅这四个字,我突然就想睡觉了。正要睡,她又把我摇醒,问我在想什么。
我告诉她,现在我忽然怀疑,那三个女人是存心的。
哪三个女人?
就是拿花圈却拍错了尹婆家的门的那三个女人。
小米生孩子以后脾气大了一圈,一脚重重地踹过来。算好床宽,我没有将自己掉下去。小米说,我现在胖得没样子了,晓得你其实不想搞我。即便你不想搞我,也不必说这种倒胃口的话。
我这才发现小米今晚上也有着和我一样的心思,并非只想考证揭不开锅是不是成语。于是我搜肠刮肚,想找出几个恰当的成语,把小米这具身体重新激活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