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青年》文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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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世三大政治思想之变迁

高一涵

政治本由理想产出。理想者为事实所感召,立之以纲维时会之迁流者也。必有新理想导之于先,乃有新政治实现于后。国人局于现象,鉴吾国政治状况,大似欧洲十八世纪之初。凡所论列,多摭拾十八世纪以前之学说,以津津自憙。如天赋人权、小己主义、放任主义,早为西人所唾弃者,尚啧啧称道,自诩新奇。殊不知政治进化,非同机械;发达变迁,均为有意识之动作。凡他国由枉道而得之利益,吾可由直道而得之。他国几经试验,由失败而始得成功者,吾为后进之国,自应采取其成功之道,不必再经其失败之途。由此以推,则凡先进国回环顿挫,历数世纪始获得之进步,后进国可寻得捷径,而于一世纪之中追及之。然则述西人政治思想之变迁,以为吾国政治思想变迁之引导,诚为今日之急务焉。兹略举数事如左:

一 国家观念之变迁

古代人民思想,均以国家为人生之归宿。故希腊罗马及前代之倭人,莫不以国家为人类生活之最高目的。人民权利,皆极端供国家之牺牲。至唱人权、放任、小己之说者起,乃一变其说,谓国家权力,与人民权利,绝不相容;且有谓政府之存在,徒因人类之有罪恶;罪恶一去,政府斯亡,乃至十八世纪以后,新国家主义日益发明,如费舒特(Fichte)、海格尔(Hegel)、玛志尼(Mazzini)、加奈尔(Carlyle)、骆司硁(Ruskin)、格林(Green)诸氏,均阐发国家之功能:以为人类一切障碍,惟赖国家之力,可以铲除;一切利益,惟赖国家之力,可以发达。在千八百六十四年,英人之思想,以反对国家者为正教,以信赖国家者为异端;在最近数年前,则以信赖国家者为正教,以无政府主义为异端。考其所以变迁之原因,盖一由国家观念,大异于前,一由国家功效,昭昭在人耳目,故也。唱人权放任小己之说者,以为国家权利,与人民权利,乃两相妨害之物;国权一伸,民权自不得不缩。近世乃知人民之权利自繇,由法律所赋予。国家权力强固一分,即人民权利强固一分,确认国家无自身之目的,惟以人类之目的为目的。犹经济学上之富然:富非人生之究竟,乃为求达人生究竟之一途;国家亦非人生之归宿,不过为人类凭藉,以求归宿之所在耳。又因列强竞争,日形激烈;人民自繇,仅为此小国家主义所限制,劳劳战备,日在惴惴战栗之天,自繇范围,终嫌狭隘。于是信赖民族竞争之小国家主义者,又一变而神想乎人道和平之世界国家主义。欧战告终,国际间必发生一种类似世界国家之组织,以冲破民族国家主义之范围。此征之于最近西人舆论而可信者也。

二 乐利主义之变迁

古代之政治思想,多自“损下益上”“捐万姓以奉一人”之原则,演绎变化而来。自边沁唱最大幸福之说,政治思潮,倏焉丕变,顾尔时之解乐利主义者,犹重其数量而略其性质。多数之幸福,犹为少数代表所代谋。夫幸福之所以可贵者,在引人民于政治范围以内,俾藉群策群力,以谋公共福祉之谓也。设以他人代谋为原则,使多数人民,立于被动地位,颓废其独立自营之本能,所谓幸福,直欺人语耳。盖近世所谓幸福,绝非根据他方之痛苦而来,亦不得以一阶一级之人数为界限。设移此阶此级之幸福,以享他阶他级之人,抑或因谋最大多数之人幸福,而置少数之人幸福于不顾:皆非近世之所谓乐利主义。乐利云云,必以个人为单位。无论牺牲万姓以奉一人者为非,即牺牲一人以奉万姓者亦非。此方所增之幸福,绝不自他方痛苦中夺来,亦非自他方幸福中减出。设在吾国,痛苦一人,以利三万九千九百九十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人,犹是阶级的乐利主义,多数的乐利主义,而非平等的乐利主义,全体的乐利主义也。真利所存,必其两益。绌此伸彼,终必致两败俱伤。近世学说,多由主张小区选举制度,变为主张大区选举制度,由主张多数选举,变为主张比例选举。此制如行,则旧日多数专擅自营其私之弊端,可日益廓清;且可更进而行直接民政,公意全发动于人民之自身矣。

三 民治主义之变迁

在贵族政体初变时代,论平民政治者,犹未脱尽阶级资格之观念,限制选举,多以教育财产为必要之条件。与其谓之为平民政治,毋宁谓优秀人民政治。乃择其优秀者,畀以参政权,非畀以参政权,使养成优秀人民也。迨十九世纪之末,欧美学者所谓平民政治,大抵皆建筑于人民权利及小己私益之上:以为平民政治云者,小己自保其权利,自享其私益之谓。不知权利私益,皆为人生之凭藉,而非人生之归宿。近数年来,多唾弃小己主义,主张合群主义;唾弃私益问题,主张公益问题;以为真正平民政治,乃建设于担负社会职任之小己之上。小己私益,即自社会公益中分来。人民入群而后,皆以谋社会公共幸福之目的,谋小己之幸福。而社会利益之进化,不徒恃普通选举制,及议院政府制,乃恃有中介的团体,使小己与一群,得以联络一气。民治政府,实为责任政府。予人民以参政机会,即道人民以负责之方。以选举之事,锻炼政才,故实行平民政治,实足以收教育之功能,选举制度,不惟无教育资格之必要,且足以补教育之缺焉。

吾国政治思想,偏于守旧。自表面观之,所受世界思想变迁之影响,似乎极微。推求实际,近日政治现况,实与世界思想,一致前趋。大凡政治理想发现之初,不为破坏的革命,则为消极的反对。当新思想未能实行之先,必使与我反抗之旧思想,破坏无余,乃有建树新思想之余地。哈蒲浩有言曰:“当自由主义之发端也,恒为破坏的革命的批评。取消极态度者,约数世纪。所立事业,破坏多于建设。削除人类进步之障碍,远多于表明积极之主张。”吾意中国今日之政治思想亦然。袁氏之自私的国家主义,已经打消。段氏之负气的武力政策,亦瞬见失败。此后群众放矢之的,又将转向“骑墙”的自私诡计而发。凡凭国为祟,图谋一部分乐利,及假贤人政治为名,以屏斥人民于政治范围而外者,皆与此国家主义乐利主义民治主义之新思想,不能并存。不试则已,试则未有不偃旗息鼓、败北而逃者也。

(原载《新青年》第四卷第一号,1918年1月1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