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自然诗篇中的季节象征与宗教语境
在“始于情趣,终于智慧”的诗学思想引领下,弗罗斯特特别喜爱使用自然意象,是一个具有独特意义的“自然诗人”。弗罗斯特的自然诗篇的季节便是有着深邃的象征寓意。他的诗篇中,不仅一些以季节命名的诗篇有着特定的寓意,甚至大多数并非以季节命名的自然诗篇都包含明晰的季节成分,表现了特定的思想内涵。在他的诗篇中,写得较多的是秋、冬意象。秋时常有着对生命之旅的些许遗憾和人生旅程的哲理洞察和反思,而冬的意象,则常常具有复苏的内涵,在他看来,人生不能沉溺在死亡的神秘之中,而是应该走出神秘,迎接复苏。而春、夏的意象,在弗罗斯特的诗中,同样得到关注,早春的清新、短暂的美丽,是人类梦想的反射,也是生命复苏的奇迹的展现。而盛夏的意象,虽说辉煌,但是却蕴涵着对走向衰败进程的担忧和惶恐。
(一)阳春:人类梦想的折射
在主题方面,尽管他的诗歌王国是建立在自然之中的,也有一些论者称他是“田园诗人”“自然诗人”“乡土诗人”,但他自己对此似乎不满,他也曾经公开宣称,说他平生只写过一首“自然诗”—— 一首早期的抒情诗。[1]由此可见,在弗罗斯特看来,他诗歌的题材或许是抒写自然,但主题却是表现人类世界。自然意象在他的诗中绝不是单为自然而存在,而是整个想象的一部分,哪怕是简单质朴的具体的细节描绘,也具有抽象的思想内涵。
善于描绘自然的华兹华斯等19世纪浪漫主义诗人总是在自然界中寻找美的源泉,自然意象常常是人类灵魂的“客观对应物”,这一传统,弗罗斯特得以承袭。“像浪漫主义诗人一样,弗罗斯特将人和自然作为两个基本的真实加以重点关注。”[2]
所以,春的意象得到一定的关注,明媚的春光总是激发弗罗斯特的诗情,他将春天看成是令人向往的美好的季节,对此进行赞美。在《致春风》(To the Thawing Wind)、《春的祈祷》(A Prayer in Spring)、《春潭》(Spring Pools)、《下种》(Putting in the Seed)、《蓝蝴蝶日》(Blue-Butterfly Day)、《山坡雪融》(A Hillside Thaw)等许多诗作中,表现了春天的自然景象,以及对春天的独特的人生体验和思想感受。
在弗罗斯特的诗中,早春的清新、短暂的美丽,是人类梦想的折射,也是生命复苏的奇迹的展现。春季是生命重新呈现的奇迹季节。在弗罗斯特的自然象征体系中,春季的清新和美丽,是折射人类一切梦想和愿望的意象,没有自我毁灭的自然法则中的任何瑕疵。
弗罗斯特的不少诗篇赞美春天的清纯,试图通过祈祷等手段让春天得以永久存在,从而对抗自然界季节的更替规律,以及走向衰亡的必然性。在早期的诗作《春日祈祷》中,诗人不求未来的“未知的收获”,只是期盼停留在这一“万物生长的时日”。
啊,让我们欢乐在今日的花间;
别让我们的思绪飘得那么遥远,
别想未知的收获;让我们在此,
就在这一年中万物生长的时日。[3]
在《致春风》一诗中,诗人渴望为枯死的花儿找回一场春梦,让褐色的土地重新展现自己的容颜:
携雨一道来吧,喧嚣的西南风,
带来唱歌的鸟,送来筑巢的蜂,
为枯死的花儿带来春梦一场,
让路边冻硬的雪堆融化流淌,
从白雪下面找回褐色的土地……[4]
而在《春潭》一诗中,诗人更是以春潭为意象,抒写明媚的春天的景象与被“皑皑白雪”所覆盖的季节以及“竭潭枯花”时节的本质区别,诗人写道:
春潭虽掩蔽在浓密的树林,
却依然能映出无瑕的蓝天,
像潭边野花一样瑟瑟颤栗,
也会像野花一样很快枯干,
可潭水不是汇进溪流江河,
而将渗入根络换葱茏一片。
把潭水汲入其新蕾的树木
夏天将郁郁葱葱莽莽芊芊,
但是在它们竭潭枯花之前,
不妨先让它们多思考两遍:
这如花的春水和似水的花,
都是皑皑白雪消融在昨天。[5]
《春潭》折射着自然季节的永恒规律,春天的水给树木以新蕾,但免不了干枯的命运,而且,春天的水以及似水的花,其实都是从严冬的皑皑白雪中再生而来的。
(二)盛夏:辉煌中对衰败进程的担忧
与希望之春相比,弗罗斯特诗歌中的盛夏的意象,在一定意义上既延续着春的美好的梦想,又开始在辉煌中呈现出对盛极及衰的自然进程的担忧。
在《觅鸟,在冬日黄昏》中,诗人通过那一只既未看见也没听到的小鸟,论述在充满一片肃杀之气的冬天,眼前重又展现了生趣盎然的夏日好景,耳边又听到了欢乐的生命的音符。
然而,他的一些诗中却又开始出现忧伤的基调。盛夏虽说辉煌,但是其中却不免蕴涵着对走向衰败进程的担忧和惶恐。
弗罗斯特描写盛夏的诗作中,《将叶比花》(Leaves Compared with Flowers)、《丝织帐篷》(The Silken Tent)、《灶巢鸟》(The Oven Bird)、《蓝浆果》(Blueberries)、《荒屋》(Ghost House)、《暴露的鸟窝》(The Exposed Nest)、《雨蛙溪》(Hyla Brook)等一些诗作显得具有代表性。
在《将叶比花》一诗中,诗人通过自然意象,表现了自己独特的美学观,将夏天视为“忧郁”的象征:
我曾叫人用简洁的语言回答:
哪样更美,是树叶还是树花。
他们都没有这般风趣或智慧
说白天花更艳,晚上叶更美。
黑暗中相倚相偎的树皮树叶,
黑暗中凝神倾听的树皮树叶。
说不定我过去也追逐过鲜花,
但如今绿叶与我的忧郁融洽。[6]
而在《暴露的鸟窝》一诗中,盛夏的辉煌已经被灼热和残忍所取代。诗人在该首诗中感叹羽翼未丰的小鸟暴露在割草机的割刀之下。割草机从挤满小鸟的鸟窝的地上咀嚼而过,把无助的小鸟留给了盛夏的灼热和阳光。
(三)暮秋:生命旅程的哲理洞察
尽管弗罗斯特创作了一些充满希望的春夏诗篇,但他深深懂得:“Nothing Gold Can Stay”。因此,他本质上是一位善于描绘秋冬的诗人,比起春夏,弗罗斯特更倾向于描写秋冬。有学者指出,根据1949年版的《弗罗斯特全集》,在弗罗斯特的全部诗作中,约有三分之一的诗中使用了秋冬的意象,而春夏意象的诗作大概只有二十多首。弗罗斯特的《一条未走的道路》(The Road Not Taken)、《我的十一月来客》(MyNovember Guest)、《十月》(October)、《取水》(Going for Water)、《收集落叶》(Gathering Leaves)等诗,都在一定意义上表现了生命之秋的总结。
我们认为,包含秋冬意象的诗作,也最能体现弗罗斯特的诗学思想。就诗学主张而言,弗罗斯特曾明确表达了自己的美学原则:“一首诗应该始于情趣,而终于智慧。”(It begins in delight and ends in wisdom.)
如在《一条未走的道路》一诗中,描写普通的秋天的景象:树林中两条岔路开始,岔路极为平常,平易的诗句,如此秋意朦胧,分叉小道在眼前浮现的普通的秋景,却给人生旅途的过客留下了无穷的感慨以及些许无奈和惆怅。
弗罗斯特的《在阔叶林中》一诗,更是以秋天飘零的树叶为意象,来与人类世界进行类比,对人生的旅程进行哲理的洞察:
片片相同的枯叶一层复一层!
它们向下飘落从头顶的浓荫,
为大地披上一件褪色的金衣,
就像皮革制就那样完全合身。
在新叶又攀上那些枝桠之前,
在绿叶又遮蔽那些树干之前,
枯叶得飘落,飘过土中籽实,
枯叶得飘落,落进腐朽黑暗。
腐叶定将被花籽的萌芽顶穿,
腐叶定将被埋在花的根下面。
虽然这事发生在另一个世界,
但我知人类世界也如此这般。[7]
可见,诗人通过秋叶意象的描写,对人类生存规律所进行的哲理探究,是极为深刻的。
(四)严冬:走出神秘,迎接复苏
弗罗斯特描写严冬的诗篇,不仅数量较多,而且格外成功,这是与他对冬天的独特感悟有关。在他看来,严冬显得深沉,是死神格外迷恋的季节,也是大自然神秘力量的化身。但是,作为人类,不能沉溺在死亡的神秘之中,而应走出神秘,迎接复苏。
弗罗斯特所创作的包含严冬意象的诗篇中,《雪夜林边小立》(Stopping by Woods on a Snowy Evening)、《风与窗台上的花》(Wind and Window Flower)、《圣诞树》(Christmas Trees)、《老人的冬夜》(An Old Man’s Winter Night)、《白桦树》(Birches)、《觅鸟,在冬日黄昏》(Looking for a Sunset Bird in Winter)、《蓝背鸟的留言》(The Last Word of a Bluebird)、《袭击》(The Onset)、《我们歌唱的力量》(Our Singing Strength)等,都显得富有特色。
弗罗斯特的代表性抒情诗《雪夜林边小立》即典型地代表了他的走出神秘、迎接复苏这一理念以及“始于情趣、终于智慧”这一诗学思想。
弗罗斯特表现严冬的抒情诗,特别善于使用比喻手法。在《白桦树》(Birches)一诗中,诗人使用了同时代俄罗斯诗人帕斯捷尔纳克惯于使用的角色互换的比喻体系,将自然意象作为主体,而人类意象却成了喻体。他描写树林中的白桦树被积雪压弯、枝叶垂地的状态时,用女孩作喻体:
好像趴在地上的女孩子把一头长发,
兜过头去,好让太阳把头发晒干。
随后,他又幻想是个小男孩放牛回来路过的时候荡弯了白桦树:
他一株一株地征服他父亲的树,
一次又一次地把它们骑在胯下,
直到把树的倔强劲儿完全制服,
一株又一株都垂头丧气地低下来——
最后,他以弯曲在地的白桦作为切入点,以白桦为喻体,来喻指人生,幻想人生的旅程与弯曲的白桦树具有同样的命运:
我真想暂时离开人世一会儿,
然后再回来,重新干它一番。可是,
别来个命运之神,故意曲解我,
只成全我愿望的一半,把我卷了走,
一去不返。你要爱,就扔不开人世。
我想不出还有哪儿是更好的去处。
我真想去爬白桦树,沿着雪白的树干,
爬上乌黑的树枝,爬向那天心,
直到树身再支撑不住,树梢碰着地,
把我放下来。去去又回来,那该有多好。[8]
在该诗中通过被白雪压弯落地的白桦意象,弗罗斯特对生命的轮回理想作了一番明晰的诠释。在他笔下,严冬时节是生命轮回理念的恰当象征,他期盼人类离开人世只是“一时半会儿”,然后还能再次返回人间,如同爬上白桦树干,因重量使之弯曲,重新“送回到地面”。
弗罗斯特的诗中,除了直接抒写季节意象之外,也有其他自然意象来代替季节,具有与季节相同的象征寓意。“树”的意象便是其中的典型。在弗罗斯特的诗中,“树”是一个较为常见的自然意象,出现在近百首诗中。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树木在秋天的时候,片片落叶飘向大地,而在严冬季节,更是受到大雪的侵袭,使得落叶逐渐腐烂在树根下的泥土,然而,树木又会在春天萌芽,并在夏日变得枝繁叶茂。树木,如同季节的化身,既是自然法则的体现,又是人类生命历程的折射。总之,我们透过弗罗斯特诗歌中的季节意象,可以看出这位自然诗人对人与自然所进行的哲理思考以及包含着春夏秋冬的人生旅程的复杂体现。
像同时代诗人一样,弗罗斯特由于受到西方固有的宗教理念的熏陶,他的自然诗在构思时也受到宗教语境的影响。如在题为《有一天在太平洋边》(Once by the Pacific)的诗作,他将海洋意象拟人化,描写漠视海洋必将有一天遭到海洋的攻击,给人类带来难以想象的灭顶之灾:
裂开的水发出带雾的巨响,
一排巨浪高过一排巨浪,
它们想对海岸做点什么事,
好刷新水对陆攻击的历史。
空中的乌云毛毵毵,黑压压,
像在闪闪眼光中吹来的鬈发。
你说不准,但看来似乎是:
海岸在庆幸背后有悬崖支持,
悬崖则庆幸还背靠着大陆;
似乎黑夜进逼,有凶险意图,
不仅是一夜,而是一个时代变黑!
面对如此愤怒,或许该有准备?
会有超过大洋溃决的事发生,
没等上帝说最后的那句“熄灯”。[9]
在弗罗斯特的这首诗中,一开头所出现的来自海洋的巨浪和巨响,是海洋对人类的有意识、有目的的报复。海洋所选择的报复目标便是人类得以栖息的陆地。而且,海洋对陆地发动的攻击,不是一般性的,而是毁灭性的,甚至比《圣经》传说中的大洪水更加迅猛:“它们想对海岸做点什么事,/好刷新水对陆攻击的历史。”
为什么海洋如此愤怒,如此狂暴,如此“史无前例”地对待人类栖息的大地,置人类于死地?要弄明这一点,就得人类自身反省了。因为,自文艺复兴以来,尤其自工业革命以来,人类对海洋的兴趣更多的是为了索取和占有,还有不时的“改造”。如果人类充分发扬“浮士德精神”,永无止境地移山填海,改造自然,那么,海洋对人类的报复便是越来越近了。到了那个时候,无论是海岸背靠悬崖,或是悬崖背靠大陆,都将无济于事,甚至连海洋自身也难逃厄运。“因为没等上帝说最后的那句‘熄灯’”,“超过大洋溃决的事”就必然已经发生。
根据《圣经·旧约》中《创世记》的记载,上帝在创世之初所说的第一句话是“要有光”,于是世上就有了“光”,人类登场演出。弗罗斯特据此推断,当人类演完全剧,落幕之际,上帝也应当会说出最后一句话:“熄灯”。但是,如同弗罗斯特在《火与冰》一诗中所展现的一样,没等世界本身毁灭,没等上帝说出“熄灯”,人类很有可能就已经把世界破坏,连同海洋。
如何避免灭顶之灾的发生,弗罗斯特在该诗中已经提供了答案:“面对如此愤怒,或许该有准备?”如同《火与冰》中的人类“欲望之火”和“冷漠之冰”都能毁灭人类自身一样,人类如果不能有所觉悟,不能有所准备,不能以生态意识来面对自然,那么,该诗最后两行的预言恐怕就难以挥之而去。所以,这首借用宗教语境而构思的诗篇,确是对人类现实行为的振聋发聩的警示。
[1] 伊丽莎白·朱:《当代英美诗歌鉴赏指南》,李力、余石屹译,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248页。
[2] Clark Griffith: “Frost and the American View of Nature”,American Quarterly,Vol.20,No.1,Spring,1968,p.21.
[3] 弗罗斯特:《弗罗斯特集·诗全集、散文和戏剧作品》,曹明伦译,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27页。
[4] 同上,第26页。
[5] 弗罗斯特:《弗罗斯特集·诗全集、散文和戏剧作品》,曹明伦译,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314页。
[6] 弗罗斯特:《弗罗斯特集·诗全集、散文和戏剧作品》,曹明伦译,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377页。
[7] 弗罗斯特:《弗罗斯特集·诗全集、散文和戏剧作品》,曹明伦译,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44页。
[8] 弗罗斯特:《一条未走的路:弗罗斯特诗歌欣赏》,方平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88年版,第5-7页。
[9] 引自飞白的译文。参见飞白著:《诗海游踪》,杭州:浙江工商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