概念的历史分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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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现代“文明”“文化”语义小史——以双语辞书为中心

一般而言,作为原始资料的辞书在历史语义学研究中具有一定的代表性,这不仅在于辞书通常再现词语的历史发展和社会运用(概念史称之为概念的表象意义),还在于其范式意义和指导意义;就双语辞书而言,这些意义更是不同寻常。这里不仅涉及对于词义的准确把握,还须在对译时准确理解(至少)两种语言,乃至顾及异质文化因素。而对那些本身就是新词,或词义已经有所变化的旧词,其翻译难度是可想而知的,具有哲学意味的抽象词语(概念)之翻译更是难上加难。19世纪中国亦即中国早期双语辞书,绝大部分出自洋人之手。如何在对译时选择恰切的汉语“对应词”,既有历史或时代因素,有时也会含有辞书编者的特定理解;可以照搬已有译词,亦可选择性借鉴。而如“civilization”和“culture”之类的“大概念”,在早先的译者那里定然需要创造性思维,以尽可能达到可靠的知识传输。无论如何,对于使用者来说,双语辞书的参考价值或实用价值,怎么评价也不为过。无疑,本研究尤其见重特定译词所体现的认识水平及其历史变迁。

在马礼逊《华英字典·(第三部分)英汉词典》(1822)中,还没有作为名词的civilization和culture词条,我们只能见到civil,civility或cultivate,cultivated,前者表示“有礼貌”和“礼尚往来”,[1]后者则为“耕地种田”或“修道”“养心”。[2]在《华英字典·(第二部分)五车韵府》第1卷(1819),我们可以见到两处civilization,但对不懂英文的中国读者来说,其具体含义也无法让人得知。[3]对19世纪下半叶及20世纪初双语辞书中的“文明”“文化”概念产生较大影响的,是罗存德(Wilhelm Lobscheid,1822-1893)编撰的《英华字典》(1866/69),现将罗氏“culture”和“civilization”及相关条目抄录如下:

Civility,good breeding 礼貌,礼体;to treat one with civility 待人以礼,等;to exchange civilities 以礼交接;rules of civility 礼仪,礼法,等。

Civilization,the act of civilizing 教化者,开化者;the state of being civilized 礼文者,通物理者,管物者。

Civilize,to reclaim from a savage state 教化,教以礼仪,化以礼仪;civilize him 教化渠(他),化之。

Civilized,reclaimed from savage life and manners 教化过,熟;instructed in arts,learning &c.晓礼仪,礼的,通物理的,识礼的,通管物的;civilized manners 合礼的行为,文雅的,行为合礼。

Civilizer,one who civilizes 教化者,开化者,启化者,教礼仪者,化人者。

Cultivate,to till 耕,耕种,易,易治,等;to cultivate virtue 修德,畜德,修善,修阴德,修阴功;to cultivate excellent principles 修道;to cultivate the heart 修心,修心田,耕心田;to cultivate personal virtue 修身;to cultivate moral conduct 修行;to cultivate one’s memory 修知;to cultivate acquaintance 习交,交友;to cultivate a savage 教化野人;等。

Culture,cultivation 种植之事,耕种之事;the culture of rice 种禾者;the culture of virtue 修德者;the culture of right principles 修理者;the culture of letters修文者。[4]

罗氏字典无疑建立在西洋对“culture”“civilization”的认识及其概念体系的基础上。culture的词源是拉丁语cultus和cultura,[5]起初主要用于农业,即耕种和饲养家畜。cultura和cultus是指人为了生计而索取于自然的一切行为,也包括人的自我照料和自我培养,例如教育和祭祀,获取衣着和首饰,以及个人能力和性格的培养。直到中世纪,cultura和cultus两个词的含义也没有明确区分。中世纪以后,culture(或其古老形式couture、cultivement等词)才在法语中逐渐增多,但只用于农业,间或亦用于宗教(礼拜);17世纪有些字典条目的义项仅限于此。18世纪下半叶的许多字典尚未记载这一词汇,个别字典只是引用前说。这种现象直到19世纪亦不罕见,而且农业上的意义几乎总在第一位。这个词在英语和德语中的发展状况几乎相仿,《大英百科全书》开始也未收此条目。直到19世纪中叶,德语kultur概念中又增加了“教育”“修养”“养成”的含义。一般说来,欧洲近代早期“文化”概念所具有的农业上的含义及“培养”方面的意思延续了很长时间,并且,culture起初指的只是人类对自然的改造活动而不包含改造成果。

作为新词,civilization于1721年出现在法语中,意为“刑事案件转为民事案件”(后来英语、德语开始运用此词也是同样的意思);在这之前,法语中的civilité和civiliser(源于中古拉丁文civilizare)只限于“礼仪”“礼貌”“行为规矩”等范围,英语中的civility基本上也是这个意思,并用以描述“井然有序的社会”。civilization的拉丁语词源也与city和“市民”有关,后来这一概念也多少带有城市化的含义。在辞书中,英语近代意义上的civilization,首见于阿施(John Ash,c.1724-1779)编纂的《英语新大辞典》(1775),意为:(a)the state of being civilized,(b)the act of civilizing。[6]罗存德《英华字典》显然参照了阿氏辞典条目;然而,似乎完全照搬的东西,却有着很大区别:阿氏诠释在西方“文明”概念史上的重要贡献是,其(a,b)先后顺序明确表明:civilization首先表示发展“状态”和“程度”,其次表示发展“行为”亦即“过程”。将近一百年后的《英华字典》,颠倒了欧洲经过很长历史时期才真正确立的“文明”“文化”概念中“状态”同“过程”的主次关系。

可是,罗氏《英华字典》中这两个概念的定义,似乎起了“定调”的作用;甚至时至20世纪初年,中国双语辞书有关这两个西方概念的条目,基本上还没能超出罗氏的认识。颜惠庆等人编写的《英华大辞典》第三版(1910年,第一版为1908年),依然采用了罗氏字典“文明”概念中的主次顺序,英语释义亦相同,但在译词中已有“文明”二字。culture以及相关条目基本上与罗氏字典条目大同小异,首先是“耕作之事”,其次才是“文化”“教养”等义。但不可忽视的是,颜氏辞典例句中已经涉及“文明”“文化”最重要的对立词——“野蛮”:“from barbarism to civility,自野蛮进至文明”,“the cultivation of savages,教化野蛮人之事”。[7]

总而言之,在法、英、德、意等西方重要语言中,culture和civilization一开始几乎同义,可以替代,只表示发展“过程”而不包括发展“成就”;经历了很长的历史时期,两个概念中出现了“过程”和“成就”并存的含义,不仅如此,“过程”渐渐被“状态”所淡化甚至取代。18世纪末,最迟至19世纪初,现代意义上的、表示进步和发展水平的culture和civilization概念完全确立。两个概念在18世纪下半叶以后的真正新义,也就是它们越来越普及的原因在于,历史哲学的思维角度使其容量大增,并几乎完全摆脱了农事或礼仪的拘囿,而与民族及人类历史的发展连在一起。换言之,这两个新概念从历史哲学的视角来描述群体的、区别于自然的发展状态,且几乎包容人类生活的所有方面:国家、社会、经济、技术、科学、艺术、法律、宗教、道德等;也就是说,它们不仅被用于个体,更多地被用于团体、族群和国家。[8]显而易见,罗氏《英华字典》中对这两个概念的诠释,明显落后于时代。这里指的不仅是概念的诠释,更主要的是,我们几乎看不到这两个概念已经发展了的综合性意义,罗氏诠释的含义主要还只涉及个体而不是群体。

就总体而言,中国人在19世纪末之前,似乎还未充分认识近现代西方culture和civilization概念的深度和广度。甚至在有些西洋人士编撰的较为著名的中外双语辞书中,我们也见不到这两个概念。[9]卢公明(Justus Doolittle,1824-1880)编著的《英华萃林韵府》(1872)未收civilization;culture释义为:literary文;act of self修理之功。[10]卢公明的这种译释,完全取自邝其照的英汉《字典集成》(1868)[11]。谭达轩编英汉《字典汇集》(1875)[12],将civilization译为“教以礼仪,教化之事,礼貌,文雅”,culture的译词则直接取自罗存德《英华字典》。进入20世纪以后,不少双语词典依然只局限于词汇和概念的翻译而没有注释,并且,译词还未统一。[13]汪荣宝、叶澜合编的《新尔雅》(1903),颇多新词新概念,但不见“文明”“文化”概念。黄摩西编撰的十二集综合性《普通百科新大词典》(1911),同样收录不少西方科学和人文概念,亦无“文化”“文明”条目。参考日本《哲学大辞书》编写而成的中国第一部英汉《哲学字汇》(1913),对这两个概念没有释义和例句,只有翻译:“civilization,文明(教化)”;“culture,教化,修养”。[14]时至1931年,王云五主编的英汉对照《百科名汇》居然也没有单列culture词条,civilization被译做“文化”。[15]单从(双语)辞书来看,19世纪下半叶以降的“文明”“文化”词条并未逐渐取得清晰共识,用以实现与西方相应概念之一以贯之的明确对译,它们甚至还未获得不可或缺的地位。而在译释西文“civilization”和“culture”时的“文明”“文化”之互换或共用,当与这两个中国古词自古便有的相近之处或相通之处直接有关。这一文脉或多或少也体现于日本人译介这两个西方概念时的选词。

福泽谕吉早在《西洋事情外编》(1867)中论及西洋文明观的时候,运用“莽昧”“草昧”“蛮野”和“文明”“文明开化”“教化”等词,分别对应西洋的barbarous和civilization概念,这是毫无疑问的。后来,他在《文明论概略》(1875)中明确表示,“文明一词英语叫作‘civilization’”[16]。差不多在这同时,在日本出版的双语辞典中,《英和对译袖珍辞书》改正增补版(1869)释“civilization”为“端正行仪、开化”;释“culture”为“耕作、育殖、教导、修善”[17]。柴田昌吉、子安峻编《英和字汇》(1873)则完全照搬了罗存德编《英华字典》(1866/69),释“civilization”为“教化者、开化者、礼文者、通物理者、管物者”,释“culture”为“种植之事、耕种之事、种禾者、修德者、修理者、修文者”[18]。嗣后,井上哲次郎等人编撰的《哲学字汇》(1881),亦收录civilization,译为“开化”;culture亦被收入,除了译词“修练”外,还附有philosophical culture(哲学修练)和scientific culture(科学修练)的义项;[19]第二版(1884)依然以“开化”译civilization,并在culture的词条中加上了culture of conscience(良心修练)的义项。[20]《英和辞书》(1890)依然沿袭以往双语辞典之说,解“civilization”为“开化、教化”,“culture”为“耕种、修行、教育、教化”[21]

直至19世纪90年代,日本的英和双语辞书中似乎还未专用“文明”和“文化”翻译“civilization”和“culture”。单就“civilization”的译词而言,各种辞书中并未采用福泽谕吉的“civilization,文明”对译,而是更多倾向于“开化”之译,也就是福泽早已论述并成为明治政府三大国策之一的“文明开化”中的“开化”。《和英大辞典》(1890)则不然,将“文明”译为“civilization;refinement;social progress;enlightenment”,将“文化”译为“civilization;refinement;leaving no trace of barbarity or savageness”[22]。此外,明治时期逐渐流行的“文明”一词,并不总能与“civilization”相对应,比如“文明饭”(西餐)、“文明舞”(西式交际舞)、“文明装”(西装)、“文明棍”(西式拐杖)等,“文明”二字只是“西洋”或“摩登”的同义词而已,并没有历史、社会和哲学上的明确涵义。[23]在1912年出版的、由井上哲次郎等人编撰的英德法和《哲学字汇》中,culture的译词为“修练、文化、人文、礼文、礼修、修养”,义项依然是1884年版中的三种修练。civilization已不再局限于“开化”一种译词,并加有按语以释义:“civilization,开化(按、西域记卷三、转妙法轮、开化含识)文明(按、易干、见龙在田、天下文明)文化”[24]

19、20世纪之交,不管是日本还是中国的双语辞书中的“文明”“文化”词条,未必都能折射出彼时这两个词语的实际社会运用,这或许与辞书常有的“惯性”特征有关。同时,两个词语的相似译释或互换,足见对于汉语古词“文化”“文明”相互勾连、交融、互解的认识还在发挥作用。直到1927年出版于天津的迈达氏著《法汉专门词典》,西方civilization和culture概念才在双语辞书中达到质的飞跃。这部词典明确区分了“文明”和“文化”的实际运用,前者表示物质和精神上的进步、成就、发达程度以及价值观念,后者则指物质和精神的历史传统和发展状况的总和,而且不同地域、不同时代有不同的文化。历史性、区域性和群体性才真正展示出这两个概念的深度和广度。显然,这部词典受到法语中基本上视二者为同义词的影响,civilisation译作“文明、文化”(日本的《和佛大辞典》〔1904〕亦用“civilization”解“文明”和“文化”[25]),culture(civilisation)译作“文化、文明、开化”,并对法语中的组合概念(按法语字母顺序)做如下译释:

文明史、古代文明、巴比伦之文明、埃及之文明、欧洲文明、希腊之文明、拉丁之文明、大洋文明、物质文明、地中海文明、西方文明、东亚文明、精神文明;

文化价值、欧化(指“欧洲文化”)、希腊拉丁的文化、近世文化、原始文化。[26]

[1] 见马礼逊:《华英字典·(第三部分)英汉词典》(1822),第71页:CIVIL;CIVILITY。

[2] 同上书,第101页:CULTIVATE;CULTIVATED。

[3] 马礼逊:《华英字典·(第二部分)五车韵府》第1卷(1819),3374条(第234页):遐:……迩—体:far and near,the same is applied to the universal diffusion of civilization.—9019条(第718页):宣:……化:to diffuse the principles of order and of civilization.

[4] 罗存德:《英华字典》,第392、541页。

[5] 古希腊语中没有一个能与后来的“culture”概念相对应的词;与文化概念最为接近的是 παιδεία(教育)和 παίδενσις(修养)。

[6] John Ash,The New and Complete Dictionary of the English Language(1775):civilization.

[7] 颜惠庆等:《英华大辞典》卷一,第379、529页。

[8] 以上有关西洋语言中“文化”和“文明”概念的发展,亦即两个概念在法、英、德等国的演变,参见菲施:《文明,文化》,载《历史基本概念——德国政治社会用语历史辞典》(第七卷),第705-745页。

[9] 例如卫三畏:《英华韵府历阶》(1844);童保禄:《西语译汉入门》(1869)。

[10] 见卢公明:《英华萃林韵府》(1872/73),卷一。

[11] 邝其照:《字典集成》(1868)。

[12] 谭达轩:《字典汇集》(1875)1884。

[13] 如狄考文:Technical Terms(1904):civilization 和 culture 均译为“教化”。赫美玲:《官话》(1916):civilization:文明程度。樊炳清:《哲学辞典》(1926):civilization:文物;culture:教化。

[14] 李提摩太、季理斐:《哲学字汇》(1913)。

[15] 见王云五主编:《百科名汇》(1931)。

[16] 见福泽谕吉:《文明论概略》,第30页。

[17] 见堀達之助编:《英和对译袖珍辞书(改正增补版)》(1869)。

[18] 见柴田昌吉、子安峻编:《英和字汇》(1873)

[19] 见井上哲次郎、有贺长雄编:《哲学字汇》(1881)。

[20] 见井上哲次郎、有贺长雄等编:《哲学字汇(改订增补)》(1884)。

[21] 见棚桥一郎编、末松谦澄校:《英和辞书》(1890)。

[22] 见Francis Brinkley、南条文雄、箕作佳吉等编:《和英大辞典》(1896)。

[23] 关于中国清末民初文明观念与社会风尚的关系,对“文明”的物质化理解亦即“物质发达”或“文明游戏”,以及文明时潮、奢侈和社会弊病等问题,参见黄兴涛:《晚清民初现代“文明”和“文化”概念的形成及其历史实践》,载《近代史研究》2006年第6期,第21-26页:“走向摩登与渐趋‘精神’的‘文明’之名义”;罗检秋:《清末民初知识界关于“文明”的认知与思辨》,第76-78页:“辨析奢侈与文明”。

[24] 井上哲次郎、元郎勇次郎:《(英独佛和)哲学字汇》(1912)。

[25] 见Jean-Marie Lemaréchal、ルマレシヤル编:《和佛大辞典》(1904)。

[26] 迈达氏编:《法汉专门词典》(1927),第227、356页。